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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恰好有三個女人對我表現出特別的關心。其中一個是我寄宿的仙遊館老闆娘的女兒。每當我參加運動後身心疲憊地回到房間,飯也不吃就躺下來時,那姑娘總會拿著便筏和鋼筆走進我的房間,說道:
“對不起,樓下的弟弟妹妹吵死人了,害我都沒法寫信了。”
說罷就在桌子旁坐下來,一口氣寫上一個多小時。我本來可以佯裝什麼都不知道照舊躺著,可那姑娘的神情好像是希望我開口說點什麼。所以我又發揮了慣用的那種被動服務的精神。儘管我其實一句話也不想說,還是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強打精神,趴在那邊一邊吸菸一邊“嗯嗯唔唔”地應付著。
“聽說呀有一種男人,用女人寄來的情書燒水洗澡。”
“哎呀,那可真討厭吶。是你吧?”
“不,我嘛,只是用情書煮過牛奶喝。”
“真是了不起。你喝吧。”
我暗自忖度著:這人怎麼還不快點回去?寫什麼信啊,不是明擺著在撒謊嗎?其實不過在那兒鬼畫桃符罷了
。
“把你寫的信給我瞧瞧!”
事實上我寧死也不想看。誰知這樣一說,她竟連聲嚷嚷:“哎呀,真討厭,哎呀,真討厭。”那興奮的模樣真是有失體面,讓我大為掃興。於是我想打發她曲乾點事。
“對不起,你能不能去電車附近的藥店,給我買點安眠藥呢?我太累了,臉上發燙,反而睡不著。對不起,錢嘛……”
“行啊,錢好說。”
她愉快地起身走了。我深諳,打發女人去幹活是不會惹她討厭的。就是說,男人拜託女人做事,她會高興的。
另一個女人則是女子高等師範學校的文科學生,一個所謂的“同志”。因為運動的關係,我和她不管願意與否,都每天碰頭。碰頭會結束後,這個女人總跟在我後面,不停地買東西給我。
“你就把我當作你的親姐姐好啦。”
她這種酸溜溜的說法搞得我毛骨悚然。我做出一副不乏憂鬱的微笑表情,說道:
“我正是這麼想的吶。”
現在天氣開始變的很冷很冷,萬物的隔閡大概也會變得越來越大了吧
總之我深知,激怒女人是很可怕的。我心中只有一個想法,就是千方百計地敷衍過去。因此我甚至不惜為那個討厭而醜陋的女人做出犧牲,讓她買東西給我(其實那些東西都是些品味粗俗的東西,我大都當即送給了烤雞肉串的老闆),並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開玩笑逗她開心。一個夏天的夜晚,她纏著我怎麼也不肯離去,為了打發她早點回去,在街頭一個陰暗角落裡,我親吻了她。誰知她卻厚顏無恥地欣喜若狂,叫住一輛計程車,把我帶到了一個狹窄的西式房間裡(這房間是他們為了運動而祕密租借的辦公室)。在那裡我和她一直折騰到第二天早晨。“一個荒唐透頂的姐姐”,我暗自苦笑著想到。
無論是房東家的女兒還是這個“同志”,都不得不每天見面,所以,不可能像從前遇到的種種女人那樣巧妙避開。出於自己慣有的那種不安心理,我反而拼命討好這兩個女人,結果被她們牢牢地束縛住了。
同時,我從銀座一個大酒館的女招待那裡蒙受了意想不到的恩惠。儘管只是一面之交,但由於這種恩惠,我仍然感覺到一種被束縛住而無法動彈的憂慮和恐懼。那時,我已經毋需再借助掘木的嚮導,而擺出一副老油子的架勢來了,比如可以一個人去乘坐電車,或是去歌舞伎劇場,抑或穿著碎花布和服光顧酒館了。在內心深處,我依舊對人的自信心和暴力深感懷疑、恐懼和苦惱,但至少在表面上可以和他人面對面一本正經地寒暄了。不,不對,儘管就我的本性而言,不伴隨敗北的丑角式的苦笑,就無法與別人交談,但我好歹磨鍊出了一種“伎倆”,可以忘情地與人進行張口結舌的交談了。莫非這應歸功於我為那種運動四處奔波?抑或歸功於女人?或者是酒精?但更主要得歸功於經濟上的窘境。無論在哪裡,我都會感到恐懼。可要是在大酒吧裡被一大群醉鬼或女招待、侍應生簇擁著,能夠暫時忘卻那種恐懼的話,那麼,我這不斷遭到追逐的心靈,不是也能獲得片刻的寧靜嗎?我抱著這樣的想法,揣上十塊錢,一個人走進了銀座的大酒吧裡。我笑著對女招待說:
“我身上只有十塊錢,你看著辦吧。”
“你放心好了。”
她的口音裡夾雜著一點關西腔。她的這一句話竟然奇妙地平息了我這顆心的悸動。這倒不是因為她的話消解了我對錢的擔憂,而是消解了我留在她身邊的擔憂。
我喝開了酒。因為對她相當放心,所以反而無心進行滑稽表演了,只是不加掩飾地展示自己天生的沉默寡言喝抑鬱寡歡,一聲不吭地呷著酒。
“這種菜,你喜歡嗎?”
那女人把各式各樣的菜餚擺放在我面前問我。我搖搖頭。
“只喝酒嗎?那我也陪你喝吧。”
那是一個寒冷的秋天之夜。我按照常子(我記得是叫這個名字,但記憶已經模糊不清了。瞧,我這個人竟然連一起殉情自殺的對方的名字都忘記了)所吩咐的那樣,在銀座背街的一個露天壽司攤鋪上一邊吃著難以下嚥的壽司,一邊等著她(雖說忘了她的名字,可偏偏那壽司難以下嚥的滋味,不知為何竟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裡。而且,那個長著一副黃頷蛇臉相、腦袋已經禿頂的老闆一邊搖晃著頭,一邊像個行家似的捏著壽司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多年以後,好多次我乘坐在電車上,會忽然覺得某張面孔似曾相識,想來想去,才想起它原來與那個時候壽司店老闆頗為相似,於是我不禁露出了苦澀的微笑。在她的名字和臉龐都從我地記憶中消隱而去了的今天,唯有那壽司店老闆的面孔,我還能記得那麼準確無誤,以致於可以輕鬆地描摹出一張肖像畫來。我想,這無疑是因為當時的壽司過於難吃,竟帶給我寒冷與痛楚的緣故。我從沒有這樣的體驗,被人帶到一個所謂的美味無比的壽司店裡去吃壽司,而真的會覺得好吃的體驗。那壽司太大了。我常常想,難道不能捏成大拇指大小嗎?
她在本所[東京的一個地名]租借了木匠家二樓的一個房間。在這兒,我一點也用不著隱匿自己平常那顆悒鬱的心靈,就像受到劇烈牙痛的襲擊一樣,我一邊用一隻手捂住臉頰,一邊喝茶。我的這種姿勢反倒贏得了她的歡心。她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完全孤立的女人,周遭颳著凜冽的寒風,只有落葉枯枝在四處飛舞。
我一邊躺著休息,一邊聽她嘮叨自己的身世。她比我年長兩歲,老家在廣島。她說道:“我是有丈夫的人吶。原本他在廣島開了個理髮店。去年夏天,一起背井離鄉來到了東京,可丈夫在東京卻沒幹什麼正經事。不久,被判了詐騙罪,現在還呆在監獄裡吶。我呀,每天都要去監獄給他送點東西,但從明天起,我就再也不去了。”不知為什麼,我這個人天生就對女人的身世毫無興趣,不知是因為女人在這方面敘述方式拙劣,還是因為她們的談話不得要領,反正對我來說,她們所說的話都不過是馬耳東風。
真是寂寞啊。
比起女人連篇累牘的痛說家世,倒是這樣一句短短的嘆息更引發我的共鳴。儘管我一直期待著,卻從來沒有從這個世上的女人那兒聽到過這樣的嘆息。不過,眼前這個女人儘管沒有用言語說過一句”真是寂寞啊“,但是,她的身體輪廓中卻流淌著一種劇烈而無言的寂寞,就像是一股一寸見方的氣流一樣,我的身體一旦考近她,就會被那股氣流牢牢地包圍住,於我自己所擁有的那種多少有些陰鬱的氣氛,恰到好處地交融在一起,宛若”枯葉落在水底的岩石之上“,使我得以從恐懼和不安中抽身逃遁。
與躺在那些白痴妓女的懷中安然入睡的感覺截然不同(首先,那些妓女是快活的),跟這個詐騙犯之妻所度過的一夜,對我來說是獲得瞭解放的幸福之夜(不加思索地在肯定意義上使用這樣一種誇張的說法,我想,這在我的整篇手記中是絕無僅有的)
但也僅僅只有一夜。早晨,我睜眼醒來翻身下床,又變成了原來那個淺薄無知、善於偽裝的滑稽角色。膽小鬼甚至會懼怕幸福。棉花也能讓人受傷。趁著還沒有受傷,我想就這樣趕快分道揚鑣。我又放出了慣用的逗笑煙幕彈。
“有一句話叫\'錢一用完,緣分就斷\',其實這句話的解釋恰好被人顛倒了。並不是說錢一用光,男人就會被女人甩掉。而是說男人一旦沒有錢,自個兒就會意志消沉,變得頹廢窩囊。甚至連笑聲都缺乏力量,而且性情出奇地乖戾,最終破罐子破摔,自個兒主動甩了女人。就是說近於半瘋狂的徹底甩掉女人。據《金洋大辭林》上解釋,就是這個意思吶。真可憐呀。我也多少懂得點那種心境。”
的確,我記得自己當時說了上述那些蠢話,把常子逗得哈哈大笑。我覺得不宜久留,臉也沒洗就跑了出來,可沒想到我當時編造的關於“錢一用完,緣分就斷”的胡言亂語,後來竟與我自己發生了意想不到的關聯。
在此後的一個月裡我都沒有去見那一夜的恩人。分手之後,隨著日子的流逝,喜悅之情也逐漸淡漠,倒是蒙受了她恩惠這一點讓我有一種隱隱的不安,感到了一種沉重的束縛。甚至對酒吧裡的所有消費都由常子結的帳這種世俗的事情,也開始耿耿於懷了。常子最終也跟房東的女兒、女子高等師範學校那個女人一樣,成了僅僅是脅迫著我的女人,所以即使相距甚遠,我也會對常子感到恐懼,而且我覺得,一旦再遇到那些與自己誰過覺的女人,她們就會對我勃然大怒,所以對再見到她們頗為膽怯心虛。正因為我的性格如此,所以我對銀座採取了敬而遠之的態度。不過這種膽怯心虛的性格絕不是源於我的狡猾,而是因為我還不大明白這樣一種不可思議的現象:女人這種生物在生存時,是把晚上一起睡覺與第二天早上起床之後這兩者嚴格區分開來的,就像是徹底忘卻了其間的關聯一樣,乾淨利落地斬斷了那兩個世界的聯絡。
十一月末,我和掘木在神田的露天攤鋪上喝廉價的酒。這個惡友主張離開現在的攤鋪去另一個地方喝酒。可是我們已經花光了手頭的錢,可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是硬吵嚷著“喝呀,喝呀”。此時的我已經喝得醉醺醺的,膽子也變大了,我說道:
“好吧,那我就帶你去一個夢的國度。可別大驚小怪,那兒真可謂是\'酒池肉林\'......”
“是一個酒館?”
“對。”
“走吧。”
事情就這樣定了,兩個人一起坐上了市營電車。掘木興奮得歡蹦亂跳,說道:
“今夜我可是好想要個女人吶。在那兒可以親女招待嗎?”
平常我市不大願意讓掘木演出那種醉態的。掘木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又特意問了一句:
“我親她,行嗎?”坐在我旁邊的女招待,我一定要親給你瞧瞧。行不行?”
“不要緊吧?”
“那太好了!我真是太想要女人了。”
在銀座的四丁目下車後,仗著常子的關係,我們身無半文地走進了那家所謂酒池肉林的大酒館。我和掘木挑了一個空著的包廂相對而坐,只見常子和另一個女招待迅速跑了過來。那另一個女招待坐在了我的身邊,而常子則一屁股坐在了掘木的身邊。我不由得吃了一驚:常子眼看就要被掘木親吻了。
但我並不是一種覺得可惜的感覺。我這個人本來就沒有太強的佔有慾,即使偶爾有可惜的感覺,也絕沒有那種大膽主張自己的所有權,奮起與人抗爭的力量,以致於在後來的某一天,我甚至默不做聲地眼睜睜看著一個與自己同居的女人遭到了別人的玷汙。
我竭力避免介入人與人之間的芥蒂,害怕捲入那樣的漩渦之中。常子與我不過是一夜的交情。她並不屬於我。我不可能有覺得可惜的慾望,不過我畢竟還是吃了一驚。
常子就在我的面前接受著掘木強烈的親吻。我為常子的境遇感到可憐。這樣一來,被掘木玷汙過的常子或許就不得不與我分手了吧。而且我也不具備足夠的熱情來挽留住常子。啊,事情被迫到此結束了。我對常子的不幸湧起了瞬間的驚愕,但隨即又如同流水般老老實實地徹底絕望了。我來回瞅著掘木與常子的面孔,嗤笑了起來。
但事態卻意想不到地惡化了。
“算了吧!”掘木歪著嘴巴說道,“就連我這種窮光蛋也要的女人......”
他就像是困窘至極似的交叉著雙臂,目不轉睛地盯著常子,苦笑了。
“給我酒,我身上沒有錢。”我小聲地對常子說道。我真想喝個爛醉。從所謂的世俗眼光來看,常子的確是一個不值得醉漢親近、醜陋而貧窮的女人。我感到自己就像是意外遭受到雷擊一樣。我喝呀,喝呀,從沒喝過這麼多酒,一直喝到爛醉如泥,與常子面面相覷,悲哀地微笑著。經掘木這麼一說,我真的覺得她不過是一個疲憊不堪而又貧窮下賤的女人,可與此同時,一種同病相憐的親近感又油然而生(我至今仍舊認為:貧富之間的矛盾儘管貌似陳腐,但卻是戲劇家筆下永恆的主題)。我發現常子是那麼可愛,以致於我平生第一此覺察到了自己萌發了一種雖然微弱卻積極主動的戀愛之心。我吐了,吐得不省人事。喝酒喝得不省人事,這還是第一次。
醒來一看,常子坐在我的枕邊。原來我是睡在了本所木匠家二樓的房間裡。
“你說過\'錢一用完,緣分就斷\',我還以為是開玩笑來著。莫非你是真心說的?要不,你幹嘛不來了?要斷絕緣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難道我掙錢給你用,還不行嗎?”
“不,那可不行。”
然後那個女人也躺下睡了。拂曉時分,從女人的口中第一次迸出了“死”這個字眼。她早已被人世的生活折磨得筋疲力盡,而我一想到自己對人世的恐懼和生存的煩憂,還有金錢、女人、學業、運動等等,似乎就再也無法忍耐著活下去了。於是不加思索地贊同了她的提議。
但當時我卻沒有真正做好去“死”的思想準備。其中的確隱含著某種“遊戲”的成分。
那天上午,我和她雙雙徜徉在淺草區,一塊兒走進了一家咖啡館,各自喝了一杯牛奶。
“帳你先結了吧。”
我站起身,從袖口裡掏出小錢包,開啟一看,裡面僅有三塊銅幣。一種比羞恥更為悽烈的情愫一下子攫住了我。我的腦海裡一閃而過的是自己在仙遊館的那個房間,那隻剩下了學生制服喝被褥,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送進當鋪的荒涼房間。除此之外,我的所有家當就只有此刻穿在身上的碎花布和服與斗篷了。這便是我的現實。我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是走投無路了。
看見我不知所措的樣子,那女人也站了起來,瞅了瞅我的錢包問道:
“哎?!就這麼點錢?!”
儘管這句話有口無心,但分明有種疼痛感穿透了我的骨髓。這是我第一次因為自己所愛的人說的話而體驗到的痛苦。三枚銅幣說到底算不得是錢,它帶過我從未咀嚼過的奇妙屈辱感,一種沒臉再活下去的屈辱感。歸根到底,那時的我還沒徹底擺脫有錢人家紈絝子弟這一種屬性吧。也就在這時候,我才真正地作為一種實感做出了去死的決定。
那天夜裡我們倆一塊兒跳進了鎌倉的海面。那女人囁嚅著“這腰帶還是從店裡的朋友那兒借來的吶”,隨即解了下來疊放在岩石上面。我也脫下了斗篷放在同一塊岩石上,然後雙雙縱身跳進了海水裡。
女人死掉了,我卻得救了。
或許因為我是一個高中生,再加上父親的名字多少具有一些所謂的新聞效應吧,情死的事兒被當作一起重大事件登載在報紙上。
我被收容在海濱的醫院裡,一個親戚還專程從故鄉趕來,處理種種後事。故鄉的父親和一家人都勃然大怒,有可能就此與我斷絕關係,那個親戚這樣告訴我以後就回去了。但我哪有心思顧及這些,我只是在想念死去的常子,禁不住潸然淚下。因為在我迄今為止交往的人中間,我只喜歡那個貧窮下賤的常子。
房東的女兒給我寄來了一封長信,裡面是她寫的五十首短歌。這些短歌的開頭一句全是清一色的“為我活著吧”這樣一種奇特的句子。護士們快活地笑著到我的病房裡來玩,其中有些護士總是在緊緊握過我的手之後才轉身離去。
在這所醫院檢查出我的左肺上有毛病。這對我來說,倒是一件好事。不久,我被警察以“協助自殺罪”為名帶到了警局。在那裡他們把我當病人對待,收容在特別看守室裡。
深夜,在特別看守室旁邊的值班室內,一個通宵值班的年邁警察悄悄拉開兩個房間中央的門,招呼我道:
“冷吧。到這邊來烤烤火吧。”
我故作無精打采地走進值班室,坐在椅子上烤起火來。
“到底還是捨不得那個死去的女人吧。”
“嗯。”我故意用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道。
“這就是所謂的人情吧。”
接著他漸漸擺開了架勢,儼然一副法官的樣子裝腔作勢地問道。
“最初和那女人搞上關係是在哪兒?”
他當我是個小孩子,擺出一副審訊主任的派頭,為了打發這個秋天的夜晚,企圖從我身上套出什麼近於猥褻的桃色新聞。我很快覺察出這一點,拼命忍住想笑的神經。儘管我也知道,對警察這種“非正式審訊”我有權利拒絕做出任何回答,但為了給這漫長的秋夜增添一點興致,我始終在表面上奇妙地表現出一片誠意,彷彿從不懷疑他就是真正的審訊主任,而刑罰的輕重徹底取決於他的意志。我還進行了一番適當的“陳述”,以多少滿足一下他那顆色迷迷的好奇心。
“唔,這樣我就大體上明白了。如果一切都照實回答。我嘛,自然會酌情從寬處理的。”
“謝謝,還請您多多關照。”
真是出神入化的演技。這是一種對自己毫無益處的賣力表演。
天已經亮了。我被署長叫了過去。這一次是正式審訊。
就在開啟門走近署長室的當口,署長髮話了:
“哦,真是個好男兒啊。這倒怪不了你。怪只怪你的母親,生下了你這樣一個好男兒。”
這是一個面板微黑、像是從大學畢業的年輕署長,聽他突如其來地這樣一說,我不禁萌發了一種悲哀的感覺,就像自己是一個半爿臉上長滿了紅斑的、醜陋的殘疾人一樣。
這個署長的模樣就像是一個柔道選手或劍道選手,他的審訊方式也顯得幹練爽快,與那個老警察在深夜進行的隱祕二執拗的的好色審訊相比,真可謂天壤之別。審訊結束後,署長一邊整理送往檢查局的檔案,一邊說道:
“你得好好愛惜身體吶。你吐血了吧?”
那天早晨我有些反常地咳嗽。一咳嗽,我就用手巾掩住嘴巴。只見手巾上就像是降了紅色的霰子一樣沾滿了血。但那並不是從喉嚨裡咳出來的血,而是昨天夜裡我摳耳朵下面的小疙瘩時流出來的血。我突然意識到,不挑明其間的真相或許對我更為有利,所以只是低下頭,機敏地回答道:
“是的。”
署長寫完檔案後說道:
“至於是否起訴,得由檢察官來決定。不過,還是得用電報或電話通知你的擔保人,讓他到橫濱檢查局來一趟。總該有一個人吧,諸如你的擔保人或監護人之類的。”
我突然想起,一個曾經經常出入於父親別墅、名叫澀田的書畫古董商是我學校的擔保人。這個叫澀田的人,和我們是同鄉,常常拍我父親的馬屁,是一個長得又矮又胖、年屆四十的獨身男人。他的臉,特別是眼睛,與比目魚十分相似,所以父親總叫他“比目魚”,我也就跟著那麼叫慣了。
我藉助警察的電話簿,查到了“比目魚”家的電話號碼。我撥通了電話,請他到橫濱檢查局來一趟。沒想到“比目魚”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說起話來竟然裝腔作勢的,但還是答應了下來。
“喂,那個電話話筒還是消毒一下為好。沒看見他吐血了嗎?”
當我回到特別看守室坐下之後,聽見署長正用大嗓門吩咐警察給電話話筒消毒。
午飯以後,我被他們用細麻繩綁住胳膊,與一個年輕警察一起乘坐電車向橫濱出發了。儘管他們准許我用斗篷遮住捆綁的痕跡,但麻繩的異端卻被年輕的警察牢牢地握在手中。
不過,我並沒有絲毫的不安,倒是對警察署的特別看守和那個老警察依依不捨。嗚呼,我怎麼會淪落到這步田地呢?被作為犯人捆綁起來,竟反而使我如釋重負,萬般愜意。即使此刻我追憶當時的情形時,整個的我也不由自主地覺得心曠神怡了。
但在那一段時期所有令人懷念的往事中,唯有一次悲慘的失敗記錄,它令我不勝汗顏,終生難忘。我在檢查局一個陰暗的房間裡接受了檢察官簡單的審訊。檢察官年紀有四十歲左右,看起來像是一個性情溫和、不乏氣度的人(倘若說我長得漂亮的話,那也無疑室一種**蕩邪惡的漂亮,但這個檢察官的臉上卻縈繞著一種聰慧而且寧靜的氛圍,使你不得不承認那才是一種真正的漂亮)。所以我情不自禁地徹底放鬆了警惕,只是心不在焉地敘述著。突然我又咳嗽了起來。我從袖口掏出手巾,驀地瞥見了那些血跡。頓時我湧起了一個淺薄的念頭,以為或許我能夠把這咳嗽作為一種籌碼來進行討價還價。“咯,咯”我誇張地大聲假咳了兩下,用手巾捂住嘴巴,順勢悄悄斜了檢察官一眼。
“你是在真咳嗎?”
他的微笑依舊是那麼寧靜。我直冒冷汗。不,即使現在我回想起來,依舊會緊張得手足無措。中學時代,當那個傻瓜竹一說我是“故意的,故意的”,戳穿了我的把戲時,我就像被一腳踢進了地獄裡一樣。可如果說我這一次的羞愧遠遠超過了那一次,也絕沒有言過其實。那件事和這件事,是我整個生涯中演技慘敗的兩大記錄,我有時甚至想:與其遭受檢察官那寧靜的侮辱,還不如被判處十年徒刑。
我被予以緩期起訴,但我卻高興不起來。心中滿是悲涼地坐在檢查局休息室的長凳子上,等待著擔保人“比目魚”來領我出去。
透過背後高高的窗戶能望見晚霞燃燒的天空,一大群海鷗排成一個“女”字形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