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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記之三
一
竹一的兩大預言,兌現了一個,落空了一個。“被女人迷戀上“這一併不光彩的預言化作了現實,而”肯定會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的這一祝福性的預言卻歸於泡影。
我僅僅當上了給粗俗雜誌投稿的無名的蹩腳漫畫家而已。
由於鎌倉的殉情自殺事件,我遭到了學校的除名。於是,我不得不在“比目魚“家二樓上一間三鋪席大的房子裡起居生活。每月從家裡寄來極少金額的一點錢,並且不是直接寄給我,而是悄悄寄到“比目魚”這兒來的。(好像是老家的哥哥們瞞著父親寄來的)。除此之外,我與老家之間便被斷絕了所有聯絡。而“比目魚”也總是老大不高興的樣子,無論我怎樣對著他討好地笑,他也一笑也不笑,使我不得不懷疑:人怎麼能如此輕易地變得面目全非呢?這令我感到可恥,不,毋寧說是滑稽。“比目魚”一改過去的殷勤,只是對我反覆絮叨著這樣一句話:
“不準出去。總之,請你不要出去。”
看來,“比目魚”認為我有自殺的嫌疑,換言之,存在著我跟隨女人再度跳進大海的危險性,所以對我的外出嚴加禁止。我既不能喝酒,也不能抽菸,而只能從早到晚地蟄伏在二樓三鋪席房間的被爐裡翻一翻舊雜誌,過著傻瓜一樣的生活,甚至於連自殺的力氣也喪失殆盡了。
“比目魚”的家位於大久保醫專的附近,儘管招牌上堂而皇之地寫著“書畫古董商”、“青龍園”等等,可畢竟只佔了這一棟房子兩家住戶中的一戶。而且,店鋪的門面也相當狹窄,店內落滿了塵埃,堆放著很多的破爛貨(本來“比目魚”就不是靠著店裡的破爛貨在做生意,而是大肆活動於另一些場合,比如將某個所謂老闆的珍藏品的所有權出讓給另一個所謂的“老闆”從中漁利)。他幾乎從不呆坐在店裡,而一清晨就扳起個臉,急匆匆地走出店門去了,只留下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夥計守店。當然他也是負責看守我的人了。一有閒工夫,他就跑到外面去,和鄰近的孩子一起玩投球遊戲,儼然把我這個二樓上的食客當作了傻瓜或是瘋子,甚至有時像大人一樣對我說教。這小夥計是澀田的私生子,只是其間有一些蹊蹺的內幕,使得澀田和他沒有父子相稱。而且,澀田一直獨身未娶,似乎與此也不無關係。我記得過去也從自己家裡人那兒聽到過一些有關的傳聞,但我對別人的事情本來就沒有太大的興趣,所以對其中的詳情一概不知。但那小夥計的眼神確實讓人聯想起那些魚的眼睛來,所以,或許真的是“比目魚”的私生子……倘若果然如此,他們倆倒也的確算得上一對淒涼的父子。夜深人靜之時,他們常常瞞著二樓的我,一聲不響地偷吃蕎麥麵什麼的。
在“比目魚”家裡,一直是由這個小夥計負責主廚的。我這個二樓的食客的飯菜,通常是由小夥計盛在托盤裡送上來,而“比目魚”和小夥計則在樓下四鋪半席大的飲溼房間裡匆匆忙忙地用餐,還一邊把碗碟鼓搗得嗑嚓作響。
在三月末的一個黃昏,或許是“比目魚”找到了什麼意料之外的賺錢門道,抑或是他另有計謀(即使這兩種推測都沒有錯,至少也還有我等之輩無法推測的種種瑣屑的原因吧),他破例把我叫到了樓下的餐桌旁。桌子上竟然很罕見地擺放著酒壺和生魚片,而且那個生魚片也不是廉價的比目魚,而是昂貴的金槍魚。就連款待我的主人家也大受感動,讚歎不已,甚至還向我這個茫然不知所措的食客勸了點酒。
“你究竟打算怎麼辦呢,這以後?”
我沒有回答,只是從桌子上的盤子裡夾起了一塊幹沙丁魚片看著那小魚身上銀白色的眼珠子,酒勁便漸漸上來了。我開始懷念起那些四處亂轉的時光,還有掘木。我是那麼痛切地渴望起“自由”來了,以致差點脆弱得掩面哭泣。
我搬進這個家以後,甚至於喪失了逗笑的慾望,只是任憑自己置身於“比目魚”和小夥計的蔑視之中。“比目魚”似乎也竭力避免與我進行推心置腹的長談,而我自己也無意跟在他後面向他訴說衷腸,所以我幾乎完全變成了一個溼乎乎的食客。
“所謂緩期起訴,今後是不會變成一個人的前科的。所以就單憑你自己的決心就可以獲得新生。若是你想洗心革面,正經八百地徵求我的意見,那我自會加以考慮的。”
“比目魚”的說法,不,世上所有人的說法,總是顯得轉彎抹角,含糊不清,其中有一種試圖逃避責任似的微妙性和複雜性。對於他們那種近於徒勞無益的嚴加防範的心理和無數小小的計謀,我總是感到困惑不已,最後只得聽之任之,隨他而去。要麼我以滑稽的玩笑來敷衍塞責,要麼我用無言的首肯來得過且過,總之,我採取的是一種敗北者的消極態度。
多年以後我才知道,其實當時要是“比目魚”像下面這樣簡明扼要地告訴我,事情就會是另一個樣子,可是……我為“比目魚”多此一舉的用心,不,為世人那不可理喻的虛榮心和麵子觀念,感到萬般的淒涼和陰鬱。
“比目魚”當時要是那麼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就好了:
“不管似乎官立學校還是私立學校,反正從四月開始,你得進一所學校。只要你肯進學校讀書,老家就會寄來更充裕的生活費。”
後來我才瞭解到,事實上,當時情況就是這樣。那樣說的話,我是會言聽計從的吧。但是,由於“比目魚”那種過分小心翼翼、過分轉彎抹角的說法,我反倒鬧起了彆扭,以致於我的生活方向也完全改變了。
“如果你沒有誠心了來徵求我的意見,那我就無可奈何了。”
“徵求什麼意見?”我就像丈二和尚一樣摸不到頭腦。
“關於你心中想的一些事情罷了。”
“比如說?”
“比如,你自己打算今後怎麼辦?”
“還是找點活兒來幹好吧?”
“不,我是問你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
“不過,即使我想進學校,也……”
“那也需要錢。但問題不在錢上,而在於你的想法。”
他為什麼不挑明說一句“老家會寄錢過來”呢?僅此一句話,我就會下定決心的。可現在我卻墜入了雲裡霧中。
“怎麼樣?你對未來是否抱有希望之類的東西呢?照顧一個人有多難,這是受人照顧者所無法體會的。”
“對不起您。”
“這確實讓我擔心吶。我既然答應了照顧你,也就不希望你半途而廢。我希望你拿出決心來,走上一條重新做人的道路。至於你將來的打算,如果你誠心誠意地告訴我徵求我的意見,我是願意與你一起商量著辦的。當然,我“比目魚”是個窮光蛋,但還是願意資助你的。可是,如果你還奢望過從前那種闊綽的生活,那就大錯特錯了。不過,要是你的想法切實可行,明確地制定出了將來的方針,並願意與我商量,那我會不厭其煩地幫助你獲得新生。你明白嗎?我的這種心情?你究竟以後打算怎麼辦?”
“如果您真的不願意收留我,我就出去找點活兒來乾乾……”
“你是真心那麼說的嗎?在如今這個世上,就算是帝國大學的畢業生也還……”
“不,我又不是去做什麼白領階層。”
“那做什麼呢?”
“當畫家。”我狠狠心說了出來。
“嘿?!”
我無法忘記當時“比目魚”縮著脖子嗤笑的狡猾面影。那嗤笑的面影裡潛藏著一種近於輕蔑卻又不同於輕蔑的東西。倘若把人世間比作一片大海,那麼,在大海的萬丈深淵裡就分明曳動著那種奇妙的影子。我正是透過那種嗤笑,管窺了成年人生活的深層奧祕。
最後他說道:“想當畫家的想法真是太荒唐了,你在情緒上一點也不穩定。你再考慮考慮吧,今天晚上你就好好地考慮一晚上吧。”被他這樣一說,我就像是被人追攆著似的趕緊爬上了二樓。無論怎樣輾轉反側地思考,也想不出什麼別的主意。再過了一陣子,天破曉了。黎明時分,我從“比目魚”家逃了出來。
“傍晚時分我肯定回來,關於將來的打算,我這就去找下面所記的一位朋友商量,所以,請您不必為我擔心。真的。”
我用鉛筆在便筏上寫了上面的一番話。然後,又記下了淺草掘木正雄的住址和姓名,悄悄溜出了“比目魚”家。
我並不是因為討厭“比目魚”的說教才偷跑出來的。正如“比目魚”所說的那樣,我是一個情緒不穩定的男人。對於將來的打算,我一無所知,而且,如果一直呆在“比目魚”家當食客的話,未免又對不起“比目魚”。即使我想發奮圖強,立下巨集志,可一想到自己每個月都得從並不富裕的“比目魚”那兒接受經濟上的援助,不禁頓時黯然神傷,痛苦不堪。
不過,我並不是真的想去找掘木商量什麼“將來的打算”才逃離“比目魚”家的。哪怕是片刻也好,我希望能先讓“比目魚”放下心來(而在他寬心的這段時間裡,我便可以逃得再遠一點,正是出於這種偵探小說式的策略,我才寫下了那張留言條。不,不對,儘管不無這種心理,但更準確的說法是:我害怕自己冷不防代給“比目魚”太大的打擊,使他驚惶失措。儘管事情的真相遲早是要敗露的,但我還是懼怕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因而必要進行某種掩飾。這正是我可悲的性格之一,儘管它與世人斥之為“撒謊”而百般鄙棄的性格頗為相似,但我卻從來也沒有為了牟取私利而那麼做,我只是對那種氣氛的驟然變化所造成的掃興感到一種窒息感的恐懼,所以,即使明知事後對自己不利,也必定會進行那種拼死拼活的服務。縱然這種“服務”是一種被扭曲了的、微不足道而又愚蠢至極的東西,但恰恰是出於這種為人“服務”的心理,我才在許多場合下不由自主地新增上漂亮的修飾語。但這種習慣卻常常被世上所謂的“正人君子”大肆利用),所以,就任憑記憶的驅使,把當時浮現在腦海中的掘木的住址和姓名隨手寫在便筏的一隅。
我離開了“比目魚”的家,一直步行著來到了新宿,賣掉了口袋裡的書。這下我真是走投無路了。儘管我在朋友中人緣不錯,可卻一次也沒有真切地體會到過那種所謂的“友情”。像掘木這樣的耍耍朋友暫且不論,甚至所有的交往都只給我帶來過痛楚。為了排遣那種痛楚,我拼命地扮演丑角,累得精疲力竭。即使是在大街上看到熟悉的面孔,哪怕只是與熟人相似的面孔,我都會大吃一驚,在一剎那間被那種令人頭暈目眩的痛苦的戰慄牢牢的地挾裹住。即使知道有人喜歡自己,我也缺乏去愛別人的能力(當然,我對世上的人是否真的擁有愛別人的能力這一點持懷疑態度)。這樣的我是不可能擁有所謂“親密朋友”的。而且,我甚至缺乏走訪朋友的能力。對於我來說,他人的家門比《神曲》中的地獄之門還要陰森可怕。這並非危言聳聽,我真有這樣一種感覺:似乎有一種可怕的巨龍一般散發出腥臭的怪獸,正匍匐在別人家門的深處蠕動著。
我和誰都沒有來往,我哪兒都去不了。
還是去掘木那兒吧。
這是一種典型的假戲真做。我決定按照留言條上所寫的那樣去走訪淺草的掘木。在這之前,我一次也沒有主動去走訪過掘木家,而大都是打電話叫掘木上我這兒來。眼下我甚至連電報費也掏不出來了,更何況憑我這副落魄潦倒之身,光發個電報,掘木恐怕是不會出來見我的吧。我決定做一次自己並不擅長的“走訪“,於是嘆息著坐上了電車。對於我來說,難道這個世上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那個掘木嗎?一想到這兒,一種冷徹脊樑的淒涼感一下子籠罩了我。
掘木在家。他的家是一棟位於骯髒的衚衕深處的兩層建築。掘木佔有的是二樓上一間僅有六鋪席大的房間。掘木年邁的父母和三個年輕的工匠正在樓下製作木屐,一會兒敲敲打打,一會兒縫製木屐帶子。
那天,掘木向我展示了他作為都市人的嶄新一面。即俗話所說的老奸巨猾的一面。他是一個冷酷狡詐的利己主義者,令我這個鄉巴佬瞠目結舌。他遠遠不是一個像我這樣永遠飄泊流轉的男人。
“你真是讓我吃了一驚吶。你家老爺子原諒你了嗎?還沒有?!”
我沒敢說自己是逃出來的。
我像平常那樣搪塞者。儘管馬上就會被掘木察覺,但我還是搪塞著說道:
“那總會有辦法的。”
“喂,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就算是我對你的忠告吧,幹傻事到此該收手了。我嘛,今天還有點事吶,這陣子真是忙得不可開交。”
“有事?!什麼事?!”
“喂,喂,你可別把坐墊上的帶子扯斷啦。”
我一邊說話,一邊無意識地用指尖鼓搗著鋪在下面的坐墊的四個邊上那穗子模樣的繩子,也不知道那是坐墊上的線頭子還是扎繩兒,我只是一個勁兒地扯拉著玩。只要是家裡的東西,掘木似乎連坐墊上的一根細繩子都愛惜無比,甚至於不惜橫眉豎眼,義正嚴辭地責備我。回想起來,掘木在以前與我交往中從來也沒有吃過什麼虧。
掘木的老母親把兩碗年糕小豆湯放在托盤裡送了上來。
“哎呀,您這是……”
掘木儼然一副不折不扣的孝順兒子的模樣,在老母親面前顯得誠惶誠恐的,就連說話的腔調也畢恭畢敬得有些不自然了:
“對不起,是年糕小豆湯嗎?真是太闊氣了。原本用不著這麼費心的,因為我們有事得馬上出去吶。不過,一想到這是您特意做的拿手的年糕小豆湯,要是不吃又未免太可惜了。那我們就喝了吧。你也來一碗吧,怎麼樣?這可是我母親特意做到吶。啊,這玩藝兒真好喝。太闊氣啦!”
他興奮無比,津津有味地喝著,那神情也不完全像是在演戲。我也啜了一口小豆湯,只聞到一股白開水的味道。我又嚐了嚐年糕,覺得那壓根兒就不是年糕,而是一種我全然不知的莫名其妙的物體。當然,我絕對不是在這裡蔑視他們家的貧窮(其實當時我並不覺得難吃,而且老母親的心意也令我大為感動。即使我對貧窮有一種恐懼感,也絕對沒有什麼輕蔑感)。多虧了那年糕小豆湯和因年糕小豆湯而興高采烈的掘木,我才清楚地看到了都市人那節儉的本性,看到了東京人家庭那種內外有別、慘淡經營的真實面貌。我發現唯有愚蠢的我不分內外,接二連三地從別人的生活中四處逃竄,甚至還遭到了掘木這種人的嫌棄。這怎不令我惶恐?我鼓搗著塗漆剝落的筷子,一邊喝年糕小豆湯,一邊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種難以忍受的寂寞和淒涼之中。我只想把這一點記錄下來。
“對不起,我今天有點事,”掘木站起身,一邊穿上衣一邊說道,“太失禮了,真是對不起。”
這時,一個女客人來找掘木。誰知我的命運也隨之發生了劇變。
掘木一下子精神大振,說道:
“哦,真是對不起。我正尋思著要去拜望您吶。可誰知來了個不速之客。不過沒關係,喂,請吧。”
他一副方寸大亂的樣子。我把自己墊著的坐墊騰出來翻了個面遞給他,他一把奪過去,又翻了個面放好,請那個女人就座。房間裡除了掘木的坐墊之外,就剩下了一張客人用的坐墊。
女人是一個瘦高個兒。她把坐墊往旁邊挪了挪,在門口附近的角落邊坐了下來。
我茫然地聽著他們倆的談話,那女人像是某個雜誌社的人,看樣子不久前約請了掘木畫什麼插圖,這一次是來取稿的。
“因為很急,所以……”
“已經畫好了。而且是早就畫好了的。這裡就是。請過過目吧。”
這時送來了一封電報。
掘木看了看電報。只見他那本來興高采烈的面孔一下子變得有些陰森可怖起來了。
“喂,你說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原來是“比目魚”發來的電報。
“總之,請你趕快回去。要是我能送你回去那固然好,可我眼下實在沒那工夫。瞧你,從家裡逃跑出來,還一副大搖大擺的模樣。”
“您住哪兒?”
“大久保。”我不由得脫口而出道。
“那正好是在敝公司的附近。”
那女人出生在甲州,今年二十八歲。帶著一個年滿五歲的女兒住在高園寺的公寓裡。據說她丈夫已去世快三年了。
“您看起來像是吃了很多苦頭才長大成人的吶。看得出您很機敏,夠可憐的。”
從此我第一次過上了男妾似的生活。在靜子(就是那個女記者)去新宿的雜誌社上班時,我就和她那個名叫繁子的五歲女兒一起照看家裡。在此之前,當母親外出時,繁子總是在公寓管理員的房間裡玩耍,而現在有了一個“機敏”的叔叔陪著她玩,讓她很是高興。
我在那兒稀裡糊塗地呆了一週左右。透過公寓的窗戶,能看見一隻風箏絆在了不遠的電線上。裹脅著塵土的春風把風箏吹得個七零八落,但它卻牢牢地纏在電線上不肯離去,就像是在點頭首肯似的。每當見此情景,我就忍不住苦笑起來,面紅耳赤,甚至被惡夢所魘住。
“我想要點錢。”
“……要多少?”
“要很多……俗話說‘錢一用完,緣分就斷’,可真是一點兒也不假啊。“
“你真傻。那不過是一句從前的老話而已……”
“是嗎?不過你是不會明白的。照這樣下去,沒準我會逃走的。”
“到底是誰更沒有錢呢?到底是誰要逃走呢?你真是奇怪吶。”
“我要自己掙錢,用掙來的錢買酒,不,是買菸。就說畫畫吧,我也自認為比掘木畫得好吶。”
這種時候,我的腦子裡會情不自禁地浮現出自己中學時代所畫的那幾張自畫像,就是被竹一說成是“妖怪的畫像”的那些自畫像。那是一些丟失了的傑作。儘管它們在三番五次的遷徙中丟失了,但我總覺得,唯有它們才稱得上優秀的畫作。那以後我也嘗試過畫各種各樣的畫,但都遠遠及不上那記憶中的傑作,以致於我總是被一種失落感所折磨著,恍若整個胸膛都變成了一個空洞。
一杯喝剩了的苦艾酒。
我就這樣暗暗地描述著那永遠無法彌合的失落感。一提到畫,那杯喝剩了的苦艾酒就會在我的面前忽隱忽現。我被一種焦躁感攪得心神不寧。啊,真想把那些畫拿給她看看。我要讓她相信我的繪畫才能!
“哼,怎麼樣?你竟然還會擺出一本正經的架勢開玩笑,真是可愛呀。”
這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真的!啊,真想把那些畫拿給她瞧瞧。我就這樣徒勞地想著。突然我改變了主意,斷了那個念頭,說道:
“漫畫,至少畫漫畫,我自認為比掘木強。”
這句騙人的玩笑話,誰知她倒信以為真了。
“是啊,其實我也蠻佩服你的。你平時給繁子畫的那些漫畫,讓我看了都不禁捧腹大笑。你就試著畫畫看,怎麼樣?我也可以向我們社的總編引見你吶。”
她們那家雜誌社發行的是一種面向兒童的沒有名氣的月刊雜誌。
“......一看到你,大部分女人都巴不得為你做點什麼吶......因為你總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卻又是一個出色的滑稽人物。......有時候你是那麼煢煢孑然,鬱鬱寡歡,那模樣更是讓女人為之心動吶。”
除此之外,靜子還嘮嘮叨叨地說很多話來給我戴高帽子,可一想到那恰恰是隸屬於男妾的可鄙特性,我就變得越發“鬱悶消沉”、委靡不振了。我暗地裡忖度到:金錢比女人更重要,我遲早都要離開靜子去過自食其力的生活。可事實上,我卻是越來越依賴於靜子了。包括我從“比目魚”家出走之後所有的事情,我都受到了這個勝過男性的甲州女人的關照,結果,我在靜子面前更是不得不“戰戰兢兢”的了。
在靜子的安排下,“比目魚”、掘木以及靜子三人進行了三方會談,達成了協議:我與老家徹底決裂,而與靜子“堂堂正正”地同居。在靜子的多方奔走下,我的漫畫也意外地賺了些收入,我用錢來買酒和煙。誰知我的不安和悒鬱卻有增無減。鬱鬱不樂之至,使我在為靜子他們的雜誌畫每月的連載漫畫《金太郎與小太郎的冒險》時,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故鄉的家人來。由於過分悽寂,手中的畫筆有時會戛然停止運作,而我伏在桌子上早已是淚流滿面了。
這種時候,能稍微安慰我的就只有繁子了。繁子已經毫不忌諱地把我叫做“爸爸”了。
“爸爸,有人說只要一祈禱,神什麼都會答應的,這話可當真?”
說來我倒是正需要這樣的祈禱吶。
啊,請賜給我冷靜的意志!請告訴我“人”的本質!一個人排擠欺負另一個人,難道也不算罪過嗎?請賜給我憤怒的面罩!
“嗯,是的,對繁子嘛,神什麼都會答應的。可是對爸爸呢,恐怕就不靈驗了。”
“為什麼不靈驗呢?”
“因為爸爸違抗了父母之言。”
“是嗎?可大家都說,爸爸是個大好人吶。”
那是因為我欺騙了他們。我也知道,這公寓里人人都向我表示出好感,可事實上,我是多麼畏懼他們啊!我越是畏懼他們,就越是博得他們的喜歡,而越是博得他們的喜歡,我就越是畏懼他們,並不得不離他們遠去。可是,要向繁子講明我這種不幸的乖僻,分明是一件困難至極的事情。
“繁子,你究竟想向神祈禱些什麼呢?”我漫不經心地改變了話題。
“繁子我想要自己真正的爸爸吶。”
我吃了一驚,眼前一片暈眩。敵人。我是繁子的敵人?還是繁子是我的敵人?總之,這裡也有一個威脅著我的可怕的大人。他人,不可思議的他人,盡是祕密的他人。頃刻間在我眼裡,繁子一下子變成了那樣一個他人。
原以為只有繁子是個例外,沒想到她的身上也隱藏著“無意中抽死牛虻的牛尾巴。”打那以後,我甚至在繁子面前也不得不提心吊膽了。
“色魔!在家嗎?”
掘木又開始上這兒來找我了。我從“比目魚”家出走的日子裡,他曾經那麼冷漠地對待我,可現在我卻無法拒絕他,只能微笑著迎接他。
“不是聽人說你的漫畫很受歡迎嗎?像你這樣的業餘愛好者,倒很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膽量啊。不過也萬萬大意不得呀。你的素描就一點也不成樣子吶!”
他在我面前擺出一副繪畫大師的架勢。要是我把那些“妖怪的畫像”拿給他看,他會是怎樣一種表情呢?我又像慣常那樣開始徒勞地焦慮不安起來。我說道:
“你別那麼說我,要不我會大哭一場的。”
掘木越發得意了:
“如果僅僅依靠為人處世的才能,遲早會露陷的喲。”
為人處世的才能……聽他這麼一說,我除了苦笑之外無以對答。我居然具有為人處世的才能!莫非在別人眼裡,我那種畏懼他人、躲避他人、搪塞他人的性格,竟然與遵從俗話所說的那種“明哲保身、得過且過”的處世訓條的做法,在表現形式上是相同的嗎?啊,人們彼此並不瞭解,相互截然不同,卻自以為是親密無間的摯友,一輩子也沒有覺察到彼此的殊異。待等對方死去,不是還哭哭啼啼地念一番悼詞嗎?
掘木是處理我離開“比目魚”家之後各種問題的見證人(他肯定是在靜子的央求之下才勉強答應下來的),所以,他擺出一副像是我重新做人的大恩人抑或月下老人的派頭,要麼煞有介事地對我進行說教,要麼深更半夜喝得爛醉跑來借宿,要麼從我這兒借走五塊錢(每次都毫無例外是五塊)。
“不過,你玩女人也該到此為止了吧。再玩下去的話,世間是不會容忍的。”
所謂世間,又是什麼呢?是人的複數嗎?可哪兒存在著“世間”這個東西的實體呢?迄今為止,我一直以為它是一種苛烈、嚴酷、而且可怕的東西,並且一直生活在這種想法之中,如今被掘木那麼一說,有句話差一點就迸出了我的喉嚨口:
“所謂的世間,不就是你嗎?”
我害怕激怒了掘木,所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世間是不會容許那麼做的。)
(不是世間,而是你不會容許那麼做的吧。)
(如果那麼做,世間會讓你頭破血流的!)
(你不久就會被世間埋葬。)
(不是被世間,而是被你埋葬吧。)
(對自己的可怕、怪異、惡毒、狡詐喝詭譎,你要有點自知之明!)
諸如此類的話語在我胸中你來我往。儘管如此,我卻只能用手巾揩拭著汗涔涔的臉龐,笑著囁嚅道:
“冷汗,冷汗!”
打那時候起,我開始萌發了一種可以稱之為“思想”的念頭:所謂的世間,不就是個人嗎?
從我萌發了這個念頭之後,與以前相比,我多多少少能夠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了。借靜子的話來說,我變得有點任性了,不再像以前那樣戰戰兢兢了。再借掘木的話來說,我變得出奇地吝嗇小氣了。而借繁子的話,我不大寵著她了。
我變得不苟言笑了,每天一邊照看繁子,一邊應各家雜誌社之約(漸漸地,靜子他們以外的出版社也開始向我約稿了,不過,那都是一些比靜子她們更低階的所謂三流出版社的約稿)畫一些連自己都不知所云的、以自暴自棄為題的連載漫畫,諸如《金太郎與小太郎的冒險》,還有明顯模仿《悠閒爸爸》而作的《悠閒和尚》,以及《急性子小阿乒》等等。我滿心憂鬱,慢條斯理地畫著(我的運筆速度算是相當遲緩的),以次來掙點酒錢。靜子從雜誌社回到家裡之後,就輪到我外出了。我陰沉著臉走出家門,在高園寺車站附近的灘鋪上,或是簡易酒館裡,啜飲著廉價而烈性的酒,等待心情變得快活之後,才又回到公寓裡,我對著靜子說道:
“越看越覺得你長相怪怪的。其實啊,悠閒和尚的造型就是你睡覺時的模樣中得到靈感的吶。”
“你睡覺時的模樣,也顯得很蒼老喲。就像是個四十歲的男人。”
“還不是都怪你。我都被你吸乾了。俗話說‘河裡的水流,人的身體’,有什麼悶悶不樂想不開的呢?”
“別瞎嚷嚷了,早點休息吧。要不,你先吃點飯吧。”她是那麼平心靜氣的,根本不理睬我那一套。
“如果是酒的話,我倒很想喝一點……河裡的水流和人的身體,人的水流和……不,是河裡的水流和流水的身體……”
我一邊哼哼唧唧的,一邊讓靜子給我脫下衣服。然後我就把額頭埋在靜子的胸脯裡睡了過去。這便是我的日常生活。
第二天也重複著同一件事情
只需遵從與昨天相同的習性
倘若願意避免狂喜狂樂
大驚大悲就不會降臨
躲開前方的擋路巨石
像蟾蜍一般迂迴前進
當我讀到由上田敏[日本詩人、翻譯家],由夏爾.庫洛所作的這首詩時,整個臉龐羞赧得就像火苗在燃燒一樣。
蟾蜍。
(這就是我。世間對我已經無所謂容忍與不容忍,埋葬與不埋葬了。我是比狗和貓更劣等的動物。蟾蜍。只會趴在地上悉索蠕動的蟾蜍。)
我的酒量越來越大了。不僅到高園寺車站附近,還到新宿、銀座一帶去喝酒,甚至有時還在外面過夜。為了避免“遵從與昨天相同的習性”,我要麼在酒吧裡裝出無賴漢的模樣,要麼接二連三地亂親女人,總之,我又回覆到了情死之前的那種狀態,不,甚至成了比那時候更粗野更卑鄙的酒鬼。被錢所困時,,我還把靜子的衣服拿出去當掉。
自從我來到這個公寓,對著那被大風颳得七零八落的風箏露出苦澀的微笑之後,已經過去了一年多的時間。當櫻花樹長出嫩葉的時節,我悄悄偷走了靜子和服上的腰帶和襯衫,拿到當鋪去典當,然後用換來的錢去銀座喝酒。我連續在外面過了兩夜,到了第三天的晚上,我感到身體不適,不知不覺地又躡手躡腳地來到了靜子的房門前。只聽到裡面傳來了靜子和繁子的談話聲:
“幹嗎要喝酒?”
“爸爸可不是因為喜歡喝酒才喝的。只因為他人太好了,所以……”
“好人就要喝酒嗎?”
“倒也不是那樣,不過……”
“爸爸沒準會大吃一驚的。”
“沒準會討厭吶。瞧,瞧,又從箱子裡跳出來了。”
“就像是急性子的小阿乒一樣。”
“說得也是。”
能聽到靜子那壓低了嗓門卻發自肺腑的幸福笑聲。
我把門打開了一條縫瞅了瞅裡面,原來是一隻小白兔。只見小白兔在房間裡歡蹦亂跳,而靜子母女倆正追著它玩。
(真幸福啊,她們倆。可我這個混蛋卻夾在她們中間,把她們倆的生活攪得一塌糊塗。節儉的幸福。一對好母女。啊,倘若神靈能夠聽見一次我這種人的祈求的話,那麼,我會祈求神靈賜給我一次幸福,哪怕只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幸福也罷。)
我蹲在那裡,真想合掌祈禱。我輕輕地拉上門,又回銀座去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回過那個公寓。
而我卻又一次以男妾的形式寄宿於離京橋很近的一家簡易酒吧的二樓上了。
世間。我開始隱隱約約明白了世間的真相,它就是個人與個人之間的爭鬥,而且是即時即地的鬥爭。人需要在那種爭鬥中當場取勝。人是絕不可能服從他人的。即使是當奴隸,也會以奴隸的方式進行卑屈的反擊。所以,人除了當場一決勝負之外,不可能有別的生存方式。雖然人們提倡大義名分,但努力的目標畢竟是屬於個人的。超越了個人之後依舊還是個人。世間的不可思議其實也就是個人的不可思議。所謂的汪洋大盜,實際上並不是世間,而是個人。想到這兒,我多少從對所謂的世間這一汪洋大海的幻影所感到的恐懼中解放了出來。不再像以前那樣漫無止境地勞心費神了。即是說,為了適應眼前的需要,我多少學會了一些厚顏無恥。
離開高園寺的公寓後,我來到了京橋的一家簡易酒吧。“我和她分手了。”我只對老闆娘說了這一句話,但僅憑這一句話我已經決出了勝負。從那天夜裡起,我便毫不客氣地住進了那裡的二樓。儘管如此,那本該十分可怕的“世間”卻並沒有施加給我任何傷害,而我自己也沒有向“世間”進行任何辯解。只要老闆娘不反對,一切的一切便不在話下了。
我既像是店裡的顧客,又像是店老闆,也像個跑腿的侍從,還像是個親戚。在旁人眼裡,我無疑是一個來路不明的人。但“世間”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驚訝,而且店裡的常客們也“阿葉、阿葉”地叫我,對我充滿了善意,還向我勸酒。
慢慢地我對世間不再小心翼翼了。我漸漸覺得,所謂的世間這個地方並非那麼可怕了。換言之,迄今為止的那種恐怖感很有點杞人憂天的味道,就好比擔心春風裡有成千上萬的咳細菌,擔心澡堂裡隱藏著成千上萬導致人雙目失明的細菌,擔心理髮店裡潛伏著禿頭病的病菌,擔心生魚片和生烤豬肉牛肉裡埋伏著滌蟲的幼蟲啦、肝蛭啦,還有什麼蟲卵等等,擔心赤腳走路時會有小小的玻璃渣扎破腳心,而那玻璃渣竟會進入體內迴圈,刺破眼珠,使人失明。的確,所謂“成千上萬的細菌在那兒蠕動”或許從“科學”的角度看準確無誤,但同時我開始懂得:只要我徹底抹煞他們的存在,他們也就成了和我毫無關聯,轉瞬即逝的“科學的幽靈”。人們常說,如果飯盒裡剩下三粒飯,一千萬人一天都剩三粒,那就等於白白浪費了好幾袋大米;還有如果一千萬人一天都節約一張擤鼻涕紙,就會匯聚成多麼大的一池紙漿啊。這種“科學的統計”曾經使我多麼膽戰心驚啊。每當我吃剩一粒米飯時,或是擤一次鼻涕,我就覺得自己白白浪費了堆積如山的大米和紙漿。這種錯覺死死地攫住我,使我黯然神傷,彷彿自己正犯下重大的罪孽一樣。但這恰恰是“科學的謊言”、“統計的謊言”、“數學的謊言”。在黑燈瞎火的廁所粒,人們踩虛腳掉進糞坑裡的事,會在多少次中出現一次呢?還有,乘客不小心跌進車站出入口與月臺邊緣縫隙中的事,又是會在多少人中有一個人發生呢?統計這種可能性是愚蠢可笑的,與此相同,三粒米飯也是不可能被彙集一處的。即使作為乘法除法的應用題,這也是過於原始而低能的題目。儘管它的確有可能發生,但真正在廁所的茅坑上踩虛了腳而受傷的事例卻從沒有聽說過。不過,這樣一種假設卻被作為“科學的事實”灌輸進我的大腦。直到昨天我還完全把它作為現實來接受並擔驚受怕。我覺得自己是那麼天真可愛,忍不住想笑。我開始一點一點地瞭解“世間”的實體了。
儘管如此,人這種東西在我的眼裡仍舊十分可怕。在下去見店裡的顧客時,我必須得先喝乾一杯才行。可我又是多麼想看到那些可怕的東西啊,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到店堂裡去,就像小孩子總是把自己害怕的小動物緊緊捏在手中一樣,我開始在喝醉的時候向店裡的客人吹噓自己拙劣的藝術論。
漫畫家。啊,我只是一個沒有大悲也沒有大喜的無名漫畫家。我內心中焦急地期盼著狂烈的巨大快樂,即使再大的悲哀緊隨而來,我也在所不惜。可是,眼下我的樂趣卻不外乎與客人閒聊神吹,喝客人請我喝的酒。
來到京橋以後,我已過了一年如此無聊的生活。我的漫畫也不再僅僅限於兒童雜誌,而開始登載在車站上販賣的粗俗猥褻的雜誌上。我以“上司幾太”(情死未遂)這個諧謔的筆名,畫了一些齷鹺的**畫,並大都插入了《魯拜集》[波斯詩人歐瑪兒.海亞姆所著四行詩集]中的詩句:
停止做那些徒勞的祈禱,
不要再讓淚水白白流掉。
來,乾一杯吧,只想著美妙的事情
忘記一切多餘的煩惱。
那用不安和恐怖威脅人的傢伙
懼怕自己製造的彌天罪惡,
為了防備死者的憤然復仇,
終日算計,不得安臥。
叫喊吧!我的心因醉意而充滿歡欣,
今早醒來卻只有一片悽清。
真是怪我,相隔一夜,
我的心竟判若兩人!
難道正義是人生的指標?
那麼,在血跡斑斑的戰壕
瞧那暗殺者的刀鋒上
又是何種正義在喧囂?
哪裡有真理給我們的指示?
又是何種睿智之光在照耀閃爍?
美麗與恐懼並存於浮世,
軟弱的人子負起不堪忍受的重荷。
因為我們被播撒了情慾的種子,
所以總聽到善與惡、罪與罰的咒語。
我們只能束手無策彷徨踟躇,
因為神沒有賜給我們力量和意志。
你在哪裡彳亍徘徊?
你在對什麼進行抨擊、思索和懺悔?
是並不存在的幻覺,還是空虛的夢鄉?
哎,忘了喝酒,那全成了虛假的思量!
請遙望那漫無邊際的天空,
我們乃是其中浮現的一小點。
怎能知道這地球是憑什麼自轉?!
自轉,公轉,反轉,又與我們有何相干?!
到處都有至高無上的力量,
所有的國家,所有的民族,
無不具有相同的人性。
難道只有我一個是異端之族?
人們都讀了《聖經》,
要不就是缺乏常識和智慧。
竟然忌諱肉體之樂,還禁止喝酒,
好啊,穆斯塔法,我最討厭那種虛偽!
(摘自掘井梁步譯《魯拜集》)
那時,有一個處女勸我戒酒。她說道:
“那可不行啊,你每天一吃午飯就開始喝得醉醺醺的。”
她就是酒吧對面那家香菸鋪子裡的小女孩,年紀有十七八歲,名字叫良子。白白的膚色,長著一顆虎牙。每當我去買香菸時,她都會笑著給我忠告。
“為什麼不行呢?有什麼不好呢?有多少酒就喝多少酒。\'人之子呀,用酒來消除憎恨吧!\'這是古代波斯一個詩人說的,哎呀,不用說這麼複雜。他還說\'給我這悲哀疲憊的心靈帶來希望的,正是那讓我微醉的玉杯\'吶。這你懂嗎?”
“不懂。”
“你這小傢伙,讓我來親你一下吧。”
“親就親唄。”
她毫不膽怯地翹起了下嘴脣。
“混蛋,居然沒有一點貞操觀念。”
但良子的表情裡分明卻飄漾著一種沒有被任何人玷汙過的處女的氣息。
在開年後的一個嚴寒的夜晚,我喝得醉醺醺地出去買香菸。不料掉進了香菸鋪前面那個下水道的出口裡,我連聲叫著:“良子,救救我救救我。”良子把我使勁拽了上來,還幫我治療右手上的傷口。這時她一笑也不笑,懇切地說道:
“你喝得太多了。”
我對死倒是滿不在乎,但若是受傷出血以致於身體殘廢,那我是死活不幹的。就在良子給我護理手上的傷口時,我尋思我是不是真的該適當地戒酒了。
“我戒酒。從明天起一滴也不沾。”
“真的?!”
“我一點戒。如果我戒了,良子肯嫁給我嗎?”
關於她嫁給我的事,其實只是一句玩笑話而已。
“當然咯。”
所謂“當然咯”,是“當然肯咯”的省略語。當時正流行各種各樣的省略語,比如時男(時髦男子)呀,時女(時髦女子)等等。
“那好哇。我們就拉拉勾一言為定吧。我一定戒酒。”
可第二天我從吃午飯時又開始喝酒了。
傍晚時分,我踉踉蹌蹌地走到外面,站在良子的店鋪前面,高喊道:
“良子,對不起,我又喝了。”
“哎呀,真討厭,故意裝出一副醉了的樣子。”
我被她的話驚了一跳,彷彿酒也醒了許多。
“不,是真的。我真喝了吶。我可不是故意裝出醉了的樣子。”
“別作弄我,你真壞。”
她一點也不懷疑我。
“不是一眼就明白了嗎?我今天從中午起又喝酒了。原諒我吧。”
“你可真會演戲吶。”
“不是演戲,你這個傻瓜。讓我親親你吧。”
“親呀!”
“不,我可沒有資格呀。娶你做媳婦的事也只有死心了。瞧我的臉,該是通紅吧。我喝了酒吶。”
“那是因為夕陽照著臉上的緣故。你想耍弄我可不行。昨天不是說定了嗎?你不可能去喝酒的。因為我們拉了勾的。你說你喝了酒,肯定是在撒謊,撒謊,撒謊!”
良子坐在昏暗的店鋪裡微笑著。她那白皙的臉龐,啊,還有她那不知汙穢為何物的“童貞”,是多麼寶貴的東西。迄今為止,我還沒和比我年輕的處女一起睡過覺。和她結婚吧,即使再大的悲哀因此而降臨吾身,我也在所不惜。我要體驗那近於狂暴的巨大歡樂,哪怕一生中僅有一次也行。儘管我曾經認為,童貞的美麗不過是愚蠢的詩人所抱有的天真而悲傷的幻覺罷了,可我現在發現,它確實真真切切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結婚吧,等到春天到來,我和她一起騎著腳踏車去看綠葉掩映的瀑布吧!我當即下了決心,也就是抱著所謂的“一決勝負”的心理,毫不猶豫地決定:偷摘這朵美麗的鮮花。
不久我們便結婚了。由此而獲得的快樂並不一定很大,但其後降臨的悲哀卻可以形容為悽烈之至,難以想象。對於我來說,“世間”的確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可怕地方,也絕不是可以依靠“一決勝負”便可以輕易解決一切的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