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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種說法叫做“狂人意識”。我每時每刻都受著這種意識的折磨,它卻又是與我休慼與共的糟糠之妻,廝磨著,進行悽寂的遊戲。這已經成了我的生存方式。俗話說“腿上有傷痕,沒臉來見人”。在襁褓中這種傷痕就赫然出現在我的一條腿上,隨著長大非但沒有治癒,反而日益加劇,擴散到骨髓深處。每夜的痛苦就如千變萬化的地獄,但(說來也怪),那傷口逐漸變得比自己的血肉還要親密無間。傷口的疼痛,彷彿有活生生的情感,如同愛情的呢喃。對我這樣的男人,地下活動小組的氛圍格外安心愜意。那運動的外殼比其追求的目的更為適合我。掘木則出於鬧著玩的心理,把我介紹到那個集會中去,其實他自己總共只去了一次。他曾說過一句拙劣的俏皮話:“馬克思主義者在研究生產這一方面的同時,也有必要觀察消費這一方面嘛。”所以他不去集會,倒是一門心思拽住我到外面考察消費狀況。回想當時各種各樣的馬克思主義者:有掘木那樣愛慕虛榮、追趕時髦,心裡自詡為“馬克思主義者”的;也有我這樣僅僅喜歡“不合法”氣氛便一頭扎入其中的。倘若我們的真實面目被真正的信仰者識破,無疑我倆都逃不過他們的憤怒斥責,被當成叛徒趕出組織。但我們卻沒有被開除,在不合法的世界裡,我們比在紳士的合法世界裡活得更加悠閒自在、遊刃有餘,顯得“蓬勃健康”。以致於被當作前途無量的同志委以重任。真讓人忍俊不禁。我一次也沒有拒絕,泰然自若地受命,也不曾因舉止反常而受到“狗”(同志們都這樣稱呼警察)的懷疑和審訊。我總是一邊逗笑,一邊準確無誤地完成他們所謂的“危險”任務。(那幫從事運動的傢伙常常如臨大敵般高度緊張,甚至蹩腳地模仿偵探小說,警惕過了頭。他們交給我的任務全是無聊透頂的,卻煞有介事地製造緊張氣氛)。我心情當時是,寧願作為共產黨而遭捕,即使終生身陷囹圄,也絕不反悔。我甚至覺得與其對世上的“實生活”感到恐懼,每晚在輾轉難眠的地獄中呻吟歎息,還不如被關進牢房來得暢快輕鬆。
父親在櫻木町的別墅裡忙於接待客人,要麼就是有事外出,所以雖然我和他住在同一屋簷下,有時連著三四天連一面都見不到。我總覺得父親很難接近,嚴厲可怕,因此也琢磨著是不是該離開這個家搬到某個宿舍去住。還沒說出口,就從別墅老管家那裡聽說了父親有意出售這棟房子。
父親的譯員任期即將屆滿,想必還有種種理由吧,他無意繼續參選,打算在故鄉建一個隱居的地方,對東京似乎並不留戀。我不過是個高中生,特地為我保留住宅和傭人在他看來是種不必要的浪費吧。(父親的心事與世上所有人的心事一樣,是我無法明白的)這樣,這個家不久就轉讓給別人,我搬進了本鄉森川町一棟名叫仙遊館的舊公寓的陰暗房間。過了一陣子,在經濟上便陷入了窘境。
在此之前我總是每月從父親那裡拿到固定金額的零花錢。即使這筆錢立馬告罄,香菸、酒、乳酪、水果等等家裡隨時都有。書、文具、衣服和其他一切也可以在附近店鋪賒帳。連款待掘木吃蕎麥麵或炸蝦蓋澆飯,只要是父親經常光顧的這條街上的餐館,都可以吃完後一聲不響甩手而去。
可現在一下子變成了宿舍獨居的生活,一切都只能在每月的定額匯款中開銷。我真是一籌莫展。匯款依舊是在兩三天內花個精光,我不寒而慄,心中沒底幾近發狂,交替著給父親、哥哥、姐姐又是打電報,又是寫長信,催他們快點寄錢給我(信中所寫之事,又全是逗人發笑的虛構。竊以為,求助他人的上策乃是引人發笑)。另外,我在掘木的教唆下,頻繁出入當鋪。可是手頭照樣拮据。
我沒有在無親無故的宿舍中獨立“生活”的能力。兀自呆子宿舍房間裡我感到是那麼可怕,彷彿頃刻就會遭到某個人的襲擊或暗算似的。所以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往大街上跑,要麼去幫助那種“運動”,要麼和掘木一起到處尋找廉價的酒館喝酒,學業和繪畫也荒廢了。進入高中翌年十一月,發生了我和那個年長於我的有夫之婦徇情的事件,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
我上學經常缺席,學習也毫不用功,奇怪的是,考試答題卻頗多要領,故而一直瞞過了家人。然而不久,終於因為我曠課太多,學校祕密通知了故鄉的父親。作為父親的代理人,大哥給我寄來了一封措辭嚴厲的長信。不過比起這封信,倒是經濟上的困境和那種運動交給我的任務給我帶來了更直接、更劇烈的痛苦,使我無法以半遊戲的心境來泰然處之。我當上了不知叫中央地區,還是什麼地區的——反正包括本鄉、小石川、下谷、神田那一帶所有學校的馬克思主義學生行動隊的隊長。聽說要搞武裝暴動,我買了一把小刀子(現在想來,不過是把纖細得連鉛筆都削不好的水果刀),把它塞進雨衣口袋四處奔走,進行所謂的“聯絡”。真想喝了酒大睡一場,可手頭沒有錢。而且從P那兒(我記得P就是黨的暗語,不過也可能記錯)不停地下達了任務,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我這副羸弱的身子骨實在是吃不消了。本來我就是僅僅對“不合法”感興趣而參加這種小組活動的,如今變成了假戲真做,忙得手忙腳亂,我就無法控制自己,不禁在心中恨恨地對P的人嘀咕:恐怕你們是弄錯物件了吧?那些任務交給你們的嫡系成員不是更好嗎?於是我逃走了。雖然逃走,心情卻沒有變好,我決定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