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七卷

第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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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第七卷紅顏亂第七卷九十五一行人笑談過後,除了那劉探花,眾人起程順山路盤旋而上。

本是秋高氣爽的好天,萬里無雲,碧空如洗,一路歡聲笑語,隨著時間推移,歸晚也漸漸放下心來,君臣同樂的一天轉眼飛逝而過。

日落西山,半留餘暉,已是到了下山時分。

“皇……公子,該是回去的時候了。”

聲音尖細的李公公輕聲提醒。

“是呀,”一旁有人插嘴,“說不定,下面的劉公子已經把賦文寫出來了,我們下山欣賞一下也是雅事。”

眾人又是一陣鬨然。

原路而回,眾女眷都有些疲累,行走時速度減慢,走到半山腰,平日養尊處優的高官都感到腿痠腳軟,只能在原地停腳稍作休息。

“奇怪……”吏部尚書嚴綱一邊捶著腿,一邊喃喃自語道。

幾人轉過頭來,一個高個兒的官員納悶問道:“嚴老在看什麼?”嚴綱舉手對著不遠處的人影說道:“你看,此刻已近傍晚,為何還有人上山來?而且來了這麼多人。”

幾人往山路看去,果然來了一群人,高個的官員諷笑道:“大概是有人興致高,想要欣賞夜景,也未嘗不可啊。”

順言笑者多人,這些官員平日就趾高氣揚,時常拿人取笑也不覺有何不妥。

一群人越來越靠近,一眨眼之間,已來到山腰處,即使坐在稍遠處的皇上和近臣也都發現了,林瑞恩走近些許,仔細打量來人,觀察片刻,肅然正色,冷喝道:“小心防備。”

侍衛聽令立刻圍上成圈,剛才還調笑嬉戲的官員也都臉色一白,往皇上身邊退去,那囂張的態度剎那無影無蹤。

嘈雜之聲頓消。

直到那群人接近,原來是一個土財主帶著群氣勢洶洶的家丁衝上山來,嘴裡還大喊著:“給我把那個不要臉的小賤人抓出來,看她能躲到哪裡去……”早對這種事司空見慣,想必是那土地主的妾室跟人私奔,逃進山中。

眾人鬆了一大口氣,不禁埋怨林瑞恩小題大做,剛才的緊張立時鬆弛,嬉笑怒罵之態復萌。

土財主一行與皇上一行切身同路而過。

就在眾人看笑話般正感有趣之時,驚變突起。

僅僅只是一瞬間,土財主模樣的人突然轉頭,手中一彈,一把灰色的煙霧向皇上一行人撒來,靠在前方的官員,來不及呼喊,便已經暈倒在地。

反應快的幾人紛紛向皇上靠攏,以求尋得庇護,李公公似乎完全被驚呆了,脫口大喊了一聲:“有刺客!護駕——”場面頓時亂了,那群家丁打扮的人拔出刀劍向休息隊伍的中心衝來,侍衛快速做出反應,包圍成圈,擋在皇上與眾近臣的面前,與喬裝的刺客刀劍相接,一時間,金戈之聲四起。

暗殺?這一個念頭飛快閃過歸晚的腦海,一怔之下立刻側首看向樓澈,“夫君?”看到這群刺客勇猛非常,侍衛的保護圈越縮越小,樓澈黑眸中讀不出情緒,伸手輕撫一下歸晚的臉龐,轉頭喝道:“保護夫人。”

樓盛等三人聽令上前,手持兵器嚴整以待。

殺鬥之聲眨眼已經貼近耳際,樓澈眸光略掃全場,突然看向一個躲在皇上之側一臉驚慌的官員,嘴邊浮過一絲淺笑,對著那官員高喊道:“皇上,小心刺客!”一聲剛落,刺客迅速向內靠攏,都衝著那人而去。

可憐那官員本已嚇得魂飛魄散,此刻更是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張大著口,只能發出嗚嗚的哽咽聲。

刺客或砍或劈,一副以命搏命的方式,侍衛節節敗退,即使轉移了目標,情況仍然危急萬分。

林瑞恩站在皇上一側,銀色軟劍緊握手中,光影閃動,殺退靠近之人,血光四散,血腥之味彌散。

站在皇上之側,刀影、劍影、人影,錯亂地在眼前飛掠,剋制不了的緊張與慌亂湧上姚螢心頭,本還抓著皇上的手不知不覺間鬆開了,胡亂地四轉著視線,搜尋著……他在哪?不是這個……也不是那個……都不是。

他在哪?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頭微微一偏,原來他就在三步之外,鎮靜地指揮著其他人,找到了……太好了,找到了……這次抓住他,再也不放手了……再也不放……衣袖驀地一沉,樓澈詫異地回頭,“……螢妃娘娘?”“螢妃娘娘,退回去比較安全,”樓澈皺起眉,顯出些不耐煩的情緒,“鬆手!”不行!不能鬆手……心裡似乎只剩下這唯一的信念,像抓著溺水前最後一根稻草一般,姚螢死死拽住樓澈,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似乎在那手中才能擁有片刻的安全、信任和溫暖,所以要牢牢抓住……忙亂間顧不上這麼多,刺客已經來到樓澈的眼前,刀影晃動,竟當面而來,一聲金鳴,橫插而入的刀擋開了砍勢,樓盛衝身擋在樓澈之前,“相爺,沒事吧?”“你在做什麼,不是讓你保護夫人嗎?”樓澈高揚的聲音裡略帶激動,忙轉左望,歸晚竟然不在原地了,臉色微變,冷冷的眼光瞪向樓盛。

樓盛一邊揮舞著刀影,一邊趁隙回答:“相爺放心,夫人退到安全之處去了。”

心下稍安,情形慌亂,他不能回頭,身邊還有一個沉重的包袱甩不開,心頭惱怒無以言喻,偏偏此刻情況特殊,不能發作,只能再次冷靜地打量全場,瞳眸深沉,這事……似乎有些蹊蹺。

九十六一邊跟著兩個相府的侍衛向後退,歸晚一邊注意著拼鬥的情況,刺客的凶狠像極了死士。

情勢危急,邊退邊回首,突然瞥到一個人影,那不是螢妃嗎?一個怔忪,迎面撞上一道身影,抬頭一望,居然是鄭鋶。

冷冷觀察著全場,鄭鋶的面色略帶些沉重,眼看歸晚靠近,浮上絲淡諷的笑:“怎麼,夫人也來救駕嗎?”抿著脣畔,歸晚沒有反駁,只是淡淡看他一眼,繼續回眸凝視。

情況漸漸好轉,林瑞恩的劍芒利光,阻住了一切威脅到鄭鋶和歸晚的傷害,侍衛畢竟久經歷練,訓練有素,打鬥不久之時,樓澈一方首先控制了局勢,相府的親衛向那土財主打扮的刺客頭領圍去,果然分散了刺客的注意力,也從精神上分散開他們。

其他侍衛都是林瑞恩的親隨,征戰沙場多年,在毅力和鬥氣方面都是一流的戰士,時間一長,就顯出了厲害,刺客大半被殺被俘。

刺客首領卻依然頑強,被圍其中,仍在奮身相搏。

林瑞恩殺退身邊所有人,一身淺色儒袍此刻居然已經被血浸紅,斑斑之跡可怖至極,手腕微動,甩去軟劍上的血水,看到刺客首領與侍衛戰成一團,殺意頓起,想要走前,回首欲向皇上報告,一瞥之下,居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心頭一驚,愣在當場,臉上寒意消去,把軟劍收到身後。

就在此時,那刺客首領大吼一聲,向那被誤認為皇帝的官員撲去,眾人俱是一驚,還來不及呼喊,林瑞恩反手將手中軟劍飛刺而去,被銀光一擾,刺客首領被阻,劍勢略偏,刺中那官員的手臂,鮮血淋漓,在眾人驚呼中,官員吭也沒吭一聲,就地暈了過去。

侍衛們立刻上前,活捉了那土財主打扮的刺客首領。

激戰僅僅是半盞茶的時間,卻恍如半日,本是秀麗明媚的紅葉風景,此刻卻被添上刀光劍影,血雨腥風。

屍體躺滿山腰,其中還夾雜著被迷煙燻倒的官員幾人。

侍衛們迅速處理著傷患,即使是較為鎮定的幾個高官,也留有些戰後的餘悸,表情呆滯沉鬱,遊山時的雅興已經飄散於九霄雲外,不見蹤影。

歸晚看著林瑞恩捉拿了刺客首領轉到較遠處拷問,心才平定下來,轉而看向樓澈,眼光剛落定,心一沉,暗呼糟糕。

姚螢流著淚緊抓樓澈,那苦楚無依的模樣,讓人望之心酸。

局勢平靜下來,幾個離得稍近的官員首先發現這個狀況,接著,越來越多疑惑和吃驚的視線投向兩人,但因一個是當朝首輔,一個是後宮寵妃,故不敢輕易議論,只能暗暗打量,心中嘀咕。

這種詭異難辨的氣氛很快蔓延到整個山腰處,竊竊私語之聲悄泛,眾人似乎已經將剛才的行刺事件拋到了腦後,而對眼前的古怪情況起了莫大的興趣。

樓澈眉宇深鎖,眾目睽睽之下,也不能重力甩開姚螢,注意到所有視線都在明裡暗裡偷瞄,已有些不耐和怒意,對著身邊兩人一使眼色,兩侍衛忙上前,一邊一個拽住螢妃的手臂,幾乎是帶著強行的拖,才把螢妃拉開樓澈身側。

螢妃本是腦中一片空白,只想抓著唯一希望,此刻被外力一驚,立時清醒,環顧四周,愣在當場,喏喏不敢多言。

此時的情況已算是尷尬至極,眾人不約而同轉向皇上,想從他臉上表情看出些什麼端倪。

鄭鋶還是那種溫和的笑容,對著樓澈與螢妃道:“樓卿和愛妃沒事吧?”那語氣親切,能暖人心似的。

歸晚脊樑冷意上躥,近處看鄭鋶那無懈可擊的偽善,更覺深沉,心中知道,他如此相問,突顯出了自己的無辜,也把一切譴責之源推到了樓澈和螢妃的身上。

果不其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剛才那種情況的玄機,此時見皇上還似矇在鼓裡,注視樓、螢的眼光中又多了一份譴責和鄙夷,而對於那個君主則感到有些同情;更有甚者,一些重權之臣,開始質疑,樓相的權勢是否過大?隱隱中,眾人的心中產生了憂慮的情緒。

樓澈舒眉,低身一恭,以平穩的聲音答道:“謝皇上關心,剛才螢妃娘娘和皇上衝散,抓著臣非要回到皇上身邊,可把臣給愁壞了……”這舒怡暢沐的聲音入耳,緩解了剛才還有些緊繃的氛圍,但是眾人雖然暫時解了疑惑,但是剛才那一幕深留於心中,嘴上不說,卻也埋下了隱患。

就在這氣氛異常複雜的情況下,林瑞恩從山腰的另一頭走了回來,躬身行禮道:“皇上,要不要親審刺客?”鄭鋶聞言正色,手中摺扇舉起,輕觸下巴,悠然道:“帶他過來吧。”

刺客頭領很快被五花大綁地押了過來,眾官剛才都見過他的凶狠,此刻雖然被俘,但是凶惡之氣仍在,紛紛扭頭,不敢多看。

“撲通”一聲押跪在地,侍衛站在一側。

鄭鋶也仔細打量起對方,嘴裡問道:“是誰派你來的?”直到此刻,才明白自己殺錯了物件,訝異之色飛掠過眼眸,一閃而逝,閉嘴不答。

旁邊侍衛見狀,上去就是一鞭,狠狠打在刺客首領的胸前,一道血痕從早已破爛的衣服裡隱顯,血絲淋淋,別說眾女眷不忍再看,就是不少官員,也做出可憐之態。

刺客首領倒是個真正的硬漢,吭也不吭一聲,依然是那副任君處置的樣子,不痛不癢,見此狀況,眾侍衛恨得直咬牙,偏又莫之奈何。

鄭鋶攏起眉,盯著刺客首領,默然不響。

樓澈本欲下令,想起剛才那種情況,此刻實不是開口良機,眸瞳黑幽,抿脣不言不語。

“看來你還真是硬漢一條,朕也不忍傷你,想必你家中也有父母妻兒,如若有些損傷,豈不傷了他們的心?”動情的話語,希望開啟跪者一絲心理缺口。

刺客首領的表情剎那間鬆動了些,調整了下姿勢,喑啞開口道:“你不用假惺惺的,我不會告訴你主子的名字。”

語氣中似乎已經沒有剛才那麼堅定了。

“你不說也沒關係,朕不會強迫你的;但是朕實在不明白,何處與人結怨,需要以性命相抵?”鄭鋶無辜的話語加上一副儒雅外表,連表情都入木三分,似乎能讓人感受到他的心痛與無辜似的,“行刺朕的人到底是誰呢?”歸晚被他那故意拖長的音調微驚,轉頭之際,看到鄭鋶遮在扇下的嘴角分明勾著淡笑,鬼魅至極。

旁邊的李公公立刻明白了皇上的暗示,立刻介面:“皇上,不會是……端王吧?”一語既出,四下皆驚,還沒鬨然起聲,那刺客首領已是一震,眼中利芒大盛,驚訝地向皇上看來。

眾人見之,驚呆在當場,這刺客首領的表情無疑是肯定了前面的推測,頓時山腰上暴起喧譁之聲。

此次遊山,端王的確沒來,莫非……想要行刺皇上的,真是端王?心突地漏跳一拍,歸晚看向樓澈,只見他面無表情,事不關己的樣子,雖然心中明白他應該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問,但在剎那間,心還是慌了起來。

朝堂之制,自古往來是制衡原則,朝中勢力絕不可一面獨傾,而必須有相應的政敵相抵,這樣的權力牽制,才能保持朝堂的安定。

而此時端王被供,代表端王之勢極可能因此事受牽連而消解,對樓澈來說,此事只能是半喜半憂,如今局勢已經產生了微妙變化,雖肉眼不見,歸晚心下揣測,這喜憂間,只怕是憂更甚……滿地紅葉隨風而震,血染之上,倒越發顯得蕭條起來,數十道的視線,或驚訝、或嘲諷、或興奮,種種暗潮蜂擁而來。

站在皇上身側,被這些眼光略掃過,都感到一陣倉皇,歸晚輕咬著下脣,看著林將軍又對著刺客首領審問了些什麼,耳邊的聲音飄過,卻半點沒入心。

“看來樓夫人是受到了些驚嚇……”被鄭鋶提到名,歸晚回過神來,看到眾人都帶著些同情地望著自己。

往地上一望,那刺客首領已經不在了,這才意識到自己神遊了不短的時間。

“謝皇上關心,剛才的確是凶險至極。”

裝柔弱也不失為逃避這洶湧複雜的好辦法。

“讓這麼多人受驚遇險,真是罪大惡極,朕絕不會輕易放過這幕後之人。”

鄭鋶的視線在眾臣中遛了一圈,問道,“那麼這案子到底交給誰處理比較好呢?”又是一個燙手的山芋扔了下來,明知此事牽連端王,誰敢輕易站出來接案子?眾官面面相覷之中,不約而同把頭低下,避開皇上試探的眼光。

一聲出口,半晌之後仍無一人應答。

終還是把眼光對上了樓澈,鄭鋶淡笑,“看來還是要麻煩樓卿了。”

這話聽到歸晚耳裡,多少是帶點揶揄的味道,心裡很不舒服,哽住了似的,耳邊卻聽到樓澈沒有任何感情的聲音:“是,謹遵皇命。”

事情到了這裡總算是結束了,侍衛忙著整理,官員們過了一會也恢復了些心氣兒,只有那螢妃杵在那裡,盈弱之姿,很是可憐,皇上也沒想起她似的,不予多加理會,官員中更無人敢開口觸及這個話題,歸晚慢慢走回樓澈身邊,吩咐樓盛攙扶螢妃回身,這才解了她站在皇上身邊,而螢妃站在樓澈身邊的古怪窘境。

樓澈始終沒再開口說話,不怒不喜,置身事外的樣子擺了個十足,直到踏上回程馬車的那一刻才露出點些微情緒,略沉鬱,輕聲對歸晚道:“歸晚,你暫時離開京城,去你兄長那休息一陣,可好?”手撫上她的頰,親暱地流連。

驀地胸口湧起不祥的感覺,回視他,歸晚很堅定地搖搖頭,“不,我要留在這兒。”

京城的風湧潮動已經透出了先兆,宦海沉浮,頃刻定輸贏,她又豈會不知這其中的道理,知道樓澈此舉是保護她,她並非不想領這個情,只是內心害怕,怕若此時逃避,必會後悔終生。

九十七酸澀的情潮暗暗流動,歸晚伸手反握住樓澈的掌,柔聲道:“福禍難測,我意隨之。”

眼眶裡微微熱流,卻盈盈不落,她勾起如花笑顏。

樓澈眸光更深,嘆了一聲,輕摟歸晚入懷,一語不發,另隻手撩起車簾,幾輛馬車也在旁邊慢駛著,歸晚順之看去,那最大最華麗的車就在不遠處,想必皇上就在其中暗自發笑吧,想到這,惱意上來了,輕哼一聲。

“歸晚,端王雖跋扈,但是要論謀逆的可能,連三成都沒有。”

慢悠悠地在歸晚耳邊敘述,樓澈顯得有條不紊。

“有人陷害?”開始就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端王再蠢,也不會就這樣貿然行動。

雖然這個念頭在腦中滾過千遍,此刻脫口而出,還是覺得心寒,這皇上,不會真是為了集中皇權,開始要排除異己了吧?“端王不是省油的燈,這事可沒有這麼容易善了。”

樓澈不變的溫潤,含笑分析,“京中又要發生大變化了,你在這裡,我不放心,還是離開這吧。”

不再拐著彎相勸,樓澈把話挑明瞭,就想將這心之所牽、心之所繫送到安全的地方,“等這場風波過後,我再把你接回來。”

聞言甩開他的手,歸晚直起身,有些怒意地瞪了他一眼,“離開京城就萬分安全了嗎?我不離開,只有這次,我絕不會聽你的。”

似乎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樓澈看著歸晚堅定不移的表情,也有無可奈何之感,兩人只好不再談論這個話題,胡亂扯了一些,馬車已停在了相府門口。

回到相府,管家早已準備了晚膳,歸晚也確實餓了,心情不是很好的情況下,還是胃口大開地吃了一頓飽飯,才吃完,管家端著酒進來,放在桌上,樓澈親自倒了一杯,遞到歸晚手上,勸道:“今日你又受驚又吹風的,喝點酒,暖暖身子,驅驅寒氣。”

歸晚接過酒,見他也為自己倒了一杯,抬頭注視著自己的眸裡情意流動,心頭泛起甜絲絲的味道,酒入口,醇香之味化開,讚歎一聲。

樓澈淡笑,兩人席間談笑風生,似已將今日種種不快丟之腦後,成婚以來,這頓晚餐吃得最為開心。

歸晚笑意悠然,說笑之間,只覺得腦袋越來越沉,昏昏欲睡之感襲來,眼前也漸漸模糊,人影錯動,她逸出類似呻吟的聲音:“酒裡……”樓澈上前扶住她下傾的身體,無限憐惜地道:“歸晚,在晉陽等我來接你。”

懷中人已經沉入夢鄉,他摟著她,久久不動,萬分不捨地盯住她的睡顏,直到時間不能再拖,一夜過去,天色竟已微亮,他才抱著歸晚走出院子,樓盛早已等候在旁。

清晨之際,相府的後門口,一輛馬車駛出,揚蹄絕塵而去。

*一陣顛簸之感越來越強地傳進腦部,歸晚倏地睜開眼,入目的是車廂,昏睡前的記憶一點點地湧進腦中,她輕咬牙,一掀車簾,樓盛背對著她正專心致志地趕著車。

“停車。”

歸晚大聲命令,因為有些激動,連聲音都失去了冷靜。

置若罔聞地繼續趕車,樓盛的背影看起來異常堅定,“夫人,忍耐一下,再過兩天就到晉陽了。”

歸晚聞言一驚,想不到自己已經離京兩天多了,心裡更加焦急起來,看著兩旁的風景飛一般的後退,念頭飛轉,高掀車簾,作勢要跳。

察覺到身後人的動靜,樓盛嚇出一身汗,急忙拉住韁繩,一聲急嘯出於馬口,車軸拖動,停了下來。

樓盛急忙跳下車,看到歸晚無恙地坐在車上,這才緩了一口氣,恭敬道:“夫人,相爺交代了,無論如何讓你先去晉陽。”

凝著臉坐在車上,歸晚輕哼出口,悠淡地道:“轉頭,回京。”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樓澈如果在此次的爭鬥中失敗,她無論逃到哪兒都難以倖免。

雙膝一曲,樓盛跪倒在地,口中勸道:“夫人,小人受相爺所託,不敢違抗。”

半晌之後沒有聽到半點回音,樓盛正感到奇怪,低著頭的視線卻看到一雙精緻的絲履落在面前,他詫異地抬起頭:“夫人……”“啪”的一聲,一個巴掌甩過樓盛的臉,面上並不痛,卻在一瞬間定格了他的腦子,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似的。

“我們在這浪費時間,京城說不定已經天翻地覆了,你怎麼如此糊塗,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個道理不懂嗎?真正掌握命運的不是天,不是地,不是皇上,是自己。”

歸晚苦笑著吟道,聲音略有高揚,“快轉頭,我們回京。”

不給對方任何回絕的機會。

被歸晚短短几聲訓震住,從沒有看過這個雲般女子如此疾言厲色,聲聲輕斥如當頭棒喝,樓盛急忙站起身,扶著歸晚上馬車,狠狠心,揚起鞭,轉拉韁繩,馬車調頭,往來時的路上飛奔而回。

顛簸不停的似乎已經不是馬車,而是自己的心了,浮上淡淡苦笑,歸晚閉目養神,仔細思考著楓山上遇到的行刺事件。

從原路返回,又花了兩天的時間,等馬車趕到京城之時,正是清晨,車輪滾過青石路,發出一陣滑動聲,歸晚昏昏欲睡,半是夢半是醒,迷糊間聽到一陣喧譁聲,驀地從淺眠中驚醒,馬車突然就停了下來。

“夫人,”樓盛的聲音支支吾吾的,“前面好像是禁軍……”拉起簾子觀看,京城的街上居然全是禁軍,往來不息,歸晚四顧之下,居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英姿颯爽,巾幗不讓鬚眉,微蹙眉,脫口道:“林染衣?”看到居然是她,這才瞭解為何剛才樓盛的聲音如此奇怪,歸晚心下疑竇頓起,將門林家一分為二,一守京城,一守邊關,極少一起出現在同一地,林染衣突然現身京城,莫非是被皇上祕密召回的?“夫人,他們似乎是包圍了端王府。”

九十八“我們跟去看看。”

毫不猶豫拋下命令,歸晚也有些好奇,闊別四日,京城到底又發生了什麼變化。

馬車慢慢地跟在禁軍之後,樓盛放慢速度,怕被林染衣注意到,心情十分複雜,就這樣一路尾隨來到端王府門口。

昔日車水馬龍,門庭若市,此刻偏是冷冷清清,無人問津的樣子,石雕的獅子也在霧色中失去了獠牙,備顯蒼涼,硃紅的大門敞開著,禁軍出出入入,來回忙碌。

歸晚坐在車中,支手撫腮,凝神觀察。

從端王府中搬出一箱又一箱,禁軍士兵的臉上有些帶著嘲弄般的笑容,歸晚暗歎,平日這些官兵要進端王府都是戰戰兢兢,今日倒是風水輪流轉了。

時間過去好久,端王府中又押出了一批人,穿的都是綢衣錦帶,男女皆有,共二十來人,其中更有一個四歲左右大的孩子,被士兵押出門時,放聲大哭,哭音淒厲,聞之讓人心碎。

歸晚又仔細看了一遍人群,居然沒有看到端王,暗暗驚訝。

“夫人……”樓盛輕喚出聲,“你看那邊,好像是狀元爺。”

少年的影子突然走進視線,歸晚怔然,從端王府中最後走出的居然是他。

歸晚依稀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樹叢中清爽淡雅的少年,清澈透明得不沾塵似的感覺,一切是錯覺嗎?林染衣和京城督衛上前,督衛更是諂媚得無以復加,管修文卻是冷淡的樣子,三人站在門口不知說了些什麼,京城督衛才又匆忙走開。

簡直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歸晚半驚半疑地看著眼前一幕,這個真的是那個曾吟著《春思》的質樸少年嗎?難道官袍加身,真能讓人失去本性,宦海如此汙濁,白蓮也能化成泥嗎?“夫人……禁軍快要搜完了,我們還是趁早離開吧。”

馬車停在巷口,並非十分安全。

點頭應允之後,合上車簾,歸晚靠回車廂,再也無法入睡,心中翻騰不已,四日之間,難道真是風雲大變了嗎?“端王霸道囂張一時,氣焰無人能敵,想不到今日……”樓盛頗為感慨,自言自語道。

歪支著腦袋,歸晚聞聲沉默,剛才那蒼涼的情景,特別觸人心境。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這個道理她從小就知,凡事不可太過,必須留三分,才是生存之道。

端王敗在這個“滿”字上。

歸晚心念一轉,突而想起,樓澈的情況可以說本質上與端王無二致,也是危險至極。

難道,這世上,真是花無百日之紅嗎?想得有些多了,身子微微痠軟,歸晚側側身,慵懶地躺下,任長髮披散,半閉著眼,對著車外道:“樓盛,先去北院。”

車外沒有迴應,車廂卻一陣大的震動,不久又恢復如初的速度。

半晌之後,車速漸緩,廂外一陣間雜的腳步之聲,車簾輕輕被人從外掀起,辣西施的聲音平緩地傳來:“公子,有什麼吩咐嗎?”維持著同一個姿勢,歸晚似沉睡一般,輕啟口說道:“三娘,京城這四天發生什麼事了?”如鈴的嬌笑低低地傳開,辣西施嬉笑說道:“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公子難道不知?”歸晚慢慢睜開眼簾,瞳眸幽如夜,掛著若有若無的笑,“願聞其詳。”

清風徐過,清爽怡人。

三娘站在馬車前,把四日來的京城動向全都詳盡地敘述了一遍,一邊戲道:“那刺客死在獄中,端王百口莫辯,但是也沒證據指證他,本以為此事會不了了之,誰知,第二日,竟是新科狀元站出來,提出罪證,給端王定下了實罪。

“更有趣的是,現在還流傳一個說法,說是那新科狀元是樓相的門生,這一切說不定是樓相想要剷除端王的計謀。

什麼刺客啦,罪證啦,都是樓相一手安排的。

“如今新科狀元平步青雲了,兩日之內,升了三級,可說是御前的大紅人了……”婉婉道來的口氣看戲似的調笑,歸晚卻因為這話中透露的資訊心情沉重了三分。

一直到三娘離開,馬車再次駛動,心如無波之鏡,歸晚再次半倚身,伴著車輪轉動的節奏聲,漸漸入睡。

醒來之時,馬車已停在相府之外,踏下馬車,相府的正門外居然有好些人徘徊等候著,表情似有焦急,不時交頭接耳。

歸晚淡笑,對著身邊樓盛戲謔道:“今日倒真是奇怪了,到哪兒都這麼熱鬧。”

樓盛不敢貿然接言,陪著歸晚走進相府,對老管家那一臉驚訝之色報以苦笑,聳肩表示自己的無奈。

老管家正想上前詢問些什麼,歸晚一揮手打斷他的絮叨:“相爺在哪裡?”低下頭,老管家很老實地指向後院。

後院秋意正濃,踏入院中,紅楓在空中旋散,清波玉池,嫋嫋之煙。

樓澈坐在池邊,雅淡的儒衣,玉冠束髮,手中持著釣竿,悠然地在池邊垂釣,感到有人接近,偏過頭,看到歸晚的一剎那,眸中閃過驚訝,隨即又一掠而過,笑語道:“看來樓盛越來越不會做事了。”

歸晚走近,曲身坐在樓澈身側,定定地看著池子,說道:“門外許多官員求見,夫君卻紋絲不動在這垂釣,看來是成竹在胸了。”

薄脣略勾,樓澈微笑不語,池波遇風,漣漪圈圈,他手中的竿卻半點動靜全無。

“歸晚,天山以北,雪色無垠,天地如同一體;江南綢鄉,婉麗雅緻,如雨如愁;你更喜歡哪一處?”“我都不曾去過,不知如何比較。”

“不久之後,我就帶你去遊覽這天下美景,如何?”吟然一笑,看到紅葉落湖,悠淡地輕嘆:“夫君,連我都要一起騙了嗎?”九十九第二十三章 隱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細開。

“已經又到春天了。”

窗前的纖影感嘆似的輕吟,歸晚靠坐著毛氈鋪就的睡榻,凝望著院內因春意四溢而傲放的紅梅,百無聊賴地道。

時間過得如此快,近半年的時間一轉而逝,怎能不讓她感慨萬千,楓山之變轉眼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嗎?歸晚把手從雪裘中抽出,搭在窗欄上,剛觸到,透心的涼意衝上手臂,微縮身子,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依然是如此的寒冷,就像那日,在池邊,她問樓澈,是否連她也一起騙了,他回之淡笑時感覺一樣。

那樣的笑容,真是讓人從骨子裡感受到森冷。

半年前,端王府之圍並沒有抓到端王,他就像突然消失在京城一般。

後來雖有傳言說端王出現在南郡和羅陵一帶,但終因沒有證據而不了了之。

而樓澈,在眾人以為他要獨傾朝廷之際,卻大失眾望地突然閒適起來,每日除了上朝,幾乎不理任何朝政。

“到底打算做什麼呢?”心中的疑惑被歸晚順口而出,她微蹙眉,思考這個困擾她已久的問題。

樓澈半年來幾乎把一半的時間用在她的身上,能看的能遊的能玩的,他都陪她遊玩了一遍,甚至連螢妃的失寵,他都不予理會。

樓澈變得不問世事,真的是想過閒雲野鶴的日子嗎?歸晚吐出口熱氣,脣畔邊卻勾起笑,若諷若嘆。

從表面來看,樓澈溫潤如無波之青池,春風沐人,可是這池下,到底是驚濤駭浪還是湍流暗礁,卻是無人得知。

“想要騙過別人,就先要騙過自己”這句話,歸晚似乎smenhu.cn第七卷乎在哪兒聽過,當初過耳即忘,此刻回想起來卻覺得頗為有趣。

身後風動,還沒回頭,如晴的聲音響起:“夫人,外面有客求見。”

縮回已經有些冰冷的手,歸晚無聲地嘆息,又是他。

這半年中來了數次,有時帶來新奇的珍寶,有時來笑談半天,有時只是匆匆而來,沒有任何目的,端坐片刻,喝杯清茶,無比滿足似的就離開了。

她越來越看不透他了,記憶裡留著的似乎還是那個孱弱清新的少年,可是照他這半年來的所為,似乎現實已經離開回憶很遠了。

歸晚徐步踏進花廳之內,一眼瞥到幾個家僕在往廳內搬著大箱,訝異間,管修文迎上身來,官運亨通在這少年身上突顯出來,因而身上多了一種蓬勃的朝氣,笑意昂然喚道:“你可來了。”

淺笑吟爾,歸晚走近,忽視他沒有任何稱呼的親切,心頭卻有些不適意。

這少年的改變是潛移默化的,依然親切,卻與以前有些不同,具體說不出哪裡不同,只是感覺那種清澈的感覺滲進了迷藥一般。

清麗的少年指揮著僕人放下箱子,微微有些興奮的臉上帶著笑,“這些是剛從江西運來的,我想你一定會喜歡……”獻寶似的表情略顯天真。

一想到這樣的天真讓朝廷上下官員都感到害怕,歸晚也疑惑非常,這個少年真的是在半年內除掉了端王羽翼,為皇上除去幾個元老的酷吏嗎?傳言的心狠手辣,與眼前的清澈如水,哪一個才是真實?注意到歸晚的沉默,管修文也攏起眉,問道:“怎麼了?有什麼事不順心的?”笑著搖頭,歸晚把打探的視線移開,忽聽到一陣碰撞聲,詫異轉頭,一個箱子在僕人不小心下,跌翻在地,箱內的東西散出來,玉色琉璃的珠子就這樣紛落,發出嘈嘈切切的清鳴聲,光暈暗流,洩了一地的星點。

又是這麼貴重的禮,歸晚苦笑,實在不明白他的意圖。

如果說她對他有再造之恩,他也早還清了。

但是如果說有其他意圖,他有時送來禮物,只是聽到她說一聲喜歡禮物,他也就滿足了,難道這一切只為了她一聲喜歡嗎?“修文……”想要說些勸慰的話,卻不知從何開口。

“你喜歡嗎?這些是上好的琉璃,光澤潤華,是上上之品。”

眸如清水,管修文用期盼的眼神看著歸晚,一臉想得到肯定似的表情。

嚥下想說之話,“……喜歡。”

如果拒絕了,這少年又會像第一次一般,把所有的珍品全毀了吧。

得到肯定的回答,管修文才安下心來,在歸晚的示意下,在客位上坐穩,眼光隨著歸晚移動著,臉上笑意不改。

“朝廷事忙,你現在已是皇上身邊的近臣,怎會有閒空來這裡?”不知該說什麼,只能隨口相問。

淺淺地喝了一口香茗,管修文不急不躁地答道:“我今日來,是有事和先生商量。”

和樓澈商量?是什麼事呢?疑問一閃而過,歸晚笑語:“難道是朝廷發生了什麼大事?”樓澈半年來已近乎退隱的姿態,上門來的官員也漸少,到底有什麼事,現在要找他商量?“朝廷的確有大事,皇上要設立中書院,機屬在六部之上,用以分擔丞相和六部的重擔。”

管修文條理分明地說了出來,對歸晚連半點戒心都不存。

聞言輕輕一撇嘴,歸晚顯出不屑,這分明是鄭鋶想出的奪權之策,想要逐步架空丞相和六部的權力,集中自己的皇權。

話說回來,這還真不失為一個有效的好辦法。

“但是,今天要找先生,並非為了這麼一件事……”管修文笑著繼續說。

歸晚向他看去,入眼的是管修文眸如深不見底的幽潭。

一零零暗疑存心,歸晚轉開話題,挑的盡是些朝廷逸事和趣聞,不著痕跡地旁敲側擊,希望能從中探出些許口風。

管修文侃侃而談,似乎沒有什麼顧忌,但是關於今日來找樓澈的真正目的卻隻字不提。

室內清茗淡香,窗外梅雪交融,兩人談笑風生,倒也其樂融融。

說起宮中的趣聞,管修文提道:“自從印妃娘娘懷了身孕,現在宮中可謂是草木皆兵,就怕發生類似螢妃的事情。”

說完之時,表情有些不自然,打量歸晚的臉色。

看到他眼神中帶了三分試探,歸晚多出警惕之心,笑依舊,問道:“螢妃娘娘……還好嗎?”“雖然不及以前的專寵,但皇上也沒虧待她。”

聽他口氣中似乎頗不以為然,歸晚一笑,這少年到底還是帶著純真,他對螢妃毫無緣故地厭惡,多少也有為她抱屈的意思在裡面吧。

兩人正說笑著,廳外一道頎長的月牙白色緩踏而來,人未進廳,聲先傳:“歸晚,是什麼貴客到了?”管修文放下手中之茶,端身站起,“先生。”

“原來是修文啊。”

做一聲沒有意義的招呼,樓澈的態度不冷不熱。

“先生,今日學生來,有要事想和先生商量。”

見他如此開門見山地直說,樓澈倒怔了一下,隨即揚起冷笑,眼光從管修文的頭移到腳,似頭一次遇見他一般,如笑輕諷道:“每一次見你,都讓我有種刮目相看的感覺。”

管修文抬頭,直視樓澈的眸,以清脆的聲音回道:“謝先生誇獎,一切都是先生栽培之恩。”

樓澈置之一笑,看向歸晚,瞳中隱晦,終還是一句沒說,轉頭招呼管修文,兩人同去書房商量要事,花廳頓時留一室的清冷。

歸晚坐在原位,拿起几上的茶,茶已冷,香盡消,不介意地端茶小品一口,放下茶杯,冷嘆出聲:“明明是一杯茶,冷了之後味道居然截然不同了,跟人倒是有幾分相似呢……”斜首笑問身後一直站著的如晴,“你說是嗎?”如晴先是一愣,隨即點頭,重重地應了一聲:“是的,夫人。”

惹來歸晚一陣輕笑。

……雪如初,梅意傲,陽春白日風在香。

梅香由窗中細漏入室,縈繞的似乎是憂。

歸晚靜觀窗外景,時間就在無聲中偷溜而去。

整整過去了一個時辰,連如晴都有些耐不住了,心裡納悶:相爺和管狀元到底在議什麼事,居然用了這麼多時間?等待中的時間,似乎走得更慢了。

火,胸口似乎有一小團火在燒,攪亂了歸晚的思緒。

腦中一時是空白,一時是雜亂,她幾乎不清楚自己在思考什麼,可是眼前一幕幕又飛轉著,心中不禁懷疑,半年來閒情逸致的情形是夢還是真?此刻在書房中,他們討論的是權還是利?這京城裡爾虞我詐,皇宮中鉤心鬥角,是權勢的**,還是地位的迷醉?倏地轉過頭,入目之際是如晴一臉的躁色,歸晚暗笑如許,心中倒平靜了幾分。

等,只有等……等待的也許不是結果,而是新一輪的開始。

終於瞥到樓澈、管修文的身影,兩人徐徐走來,臉上都帶著笑,分不清是真是假,漸漸走近。

才跨進廳中,樓澈多了份歉意似的柔聲道:“歸晚,今日我要進宮一次,看來,陪你蕈苑之遊要延後了。”

心中微訝,歸晚面不改色地點點頭,雖然他們之間根本沒有什麼蕈苑之遊的約定。

管修文在一旁提醒著:“先生,時間不多了,我們快點進宮吧。”

樓澈走上前,輕摟住歸晚,將身上的淡溫傳遞到了歸晚身上,低頭俯在歸晚的頸處,輕若蚊蠅地耳語:“對不起,歸晚,等我回來。”

聲音只有兩人聽見,表情卻藏住了,誰都沒看見。

心一冷,有種漸漸沉落的感覺,這輕聲細語竟比千斤還重,壓得歸晚一瞬間不知如何呼吸,輕咬牙,歸晚道:“這就是你的選擇?”“不,這是老天的選擇。”

放開懷中人,樓澈笑語道,剛才的沉鬱似夢一場,轉頭而行,管修文行禮告辭,隨即跟上。

歸晚冷冷凝視他們的背影,看著他們融入雪色之中,樓澈竟然沒有再回過頭,一去不返。

視線模糊了,眼中剩下的是白茫茫上豔紅點點。

眼淚在眼眶中醞釀著,溫熱的、酸澀的,還拌著些許悲涼。

睜大了眼,淚水始終沒有落下。

直到深夜時分,樓澈依然沒有回來。

歸晚越坐越覺得身子發冷,終於耐不住,站起身,吩咐伺候一旁的如晴如明:“去準備行李,我們離開這裡。”

兩個丫鬟都有些不明所以,但是什麼都沒問,聽令立刻而行。

才走出廳,老管家已經慌亂地從院中跑來。

老管家平時做事最是沉穩,何嘗有如此焦急的樣子?歸晚一見這情形,臉色頓時一白。

這時,那蒼老倉皇的聲音已經由外傳來:“夫……夫人,大事不好了……”兩個丫鬟被老管家的驚慌所怔,站在院中,不知進退,受到歸晚示意,重新退回廳中,老管家急喘著,臉上忽白忽紅,囔囔道:“夫人,大……大事不好,有……有禁軍包圍相府了。

聽說相爺在宮裡出了什麼事……”廳中的家僕丫鬟聞言都面面相覷,驚慌盡現,這相府本是京城中最尊貴的府邸,相府一震,整個京城都要抖三抖,平日上門的官員俱是矮上三分,想不到今日居然會碰到如此情況,怎能不讓相府中的人驚慌失措。

明知今日樓澈宮中之行必有玄機,可是沒料到後禍居然來得如此之快,根本來不及應變。

歸晚託頰斜眸四顧,把眾人的慌態收入眼,心中雖然焦慮,但是面上已經情緒盡斂,力持鎮定,盯著暗色濃郁的院子看。

受她感染,廳中的慌色也漸淡了,廳內院外都沉寂地不透一絲聲音,暗色中,先是一個,然後是許許多多的亮點,慢慢地潮水般湧進院子,片刻之後,禁軍的火把照亮了庭院,恍如白晝。

林瑞恩居中,旁邊站著一個灰袍便服之人,不陰不陽,竟是那兩頭為詐的宮中主管李公公。

兩人來到敞開的廳外,看到歸晚閒適地坐著,似笑非笑地斜睨著院中禁軍。

李公公先上前,尖細的嗓音讓人聽之生厭:“樓夫人,今日奉皇命來相府,樓相攜螢妃私逃出宮,現在是否留在府中,還請出房說話。”

纖指在下頰處輕撫,歸晚眉微蹙,聽到訊息的瞬間,心被看不見的針刺了一般,痛楚泛上,酸澀地難以自抑。

想起皇后曾經說過的話,樓澈果然還是拋不下那隱然的牽掛,而讓她陷入了困境,心頭火起,怒極反笑,吟然出聲:“李公公長袖善舞,果然非同一般,不知如今公公官居幾品了?”李公公先是一愣,看著這樓夫人態度閒散,心中暗暗稱奇,答道:“咱家八歲進宮,現在是宮中大主管,居五品。”

口氣狂妄,頗為洋洋得意。

一零一歸晚瞅他一眼,嗤笑道:“五品?區區五品想定當朝丞相的罪?難道公公不懂王法,三品之階才能問罪外朝重臣,何況你居於內宮,何時可以干涉朝政了?”一翻搶白有理有據,李公公頓時啞然,不知該做何反應。

平日在宮中作威作福,還未曾想到,今日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一個看似柔弱的女子奚落得無地自容,火光照耀下,他臉色青白交加,心中暗埋恨意。

林瑞恩看出情勢不對,只能插口言道:“夫人莫怪,對於今日之事,皇上只是想弄明白。

如有得罪之處,還請見諒三分。”

透著火光看向那椅中女子,終是心中不忍,語氣誠懇無比。

歸晚對上林瑞恩澈然的眼瞳,心輕顫,稍平怒意,瞥到李公公那尷尬的表情,知道剛才自己的舉動已經惹惱了這宦官,將來必有後禍,心中盤算著,如果有機會,先要除掉他。

怒火已洩,情緒平復不少,從他們的來意中估摸形勢,樓澈進宮帶走螢妃……後宮之中,他怎麼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走妃子的?轉念一想,想到當初御乾殿的機關,難道樓澈也知道這機關嗎?想到這,歸晚正色道:“我夫君進宮未回,我沒有向宮中要人,怎麼反而到相府來搜了?”今天這局分明是鄭鋶下的套。

半年前,惡意陷害端王,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除掉了他的餘勢,本想趁機打擊樓澈,奈何樓澈滴水不漏,無懈可擊。

在他集中皇權,想要設立內外朝的情況下,樓澈無疑又成了障礙,所以,現在又只好再度如法炮製,陷害樓澈。

螢妃這張牌,還真是好用啊……心緒繞在這個問題上,歸晚胸中情緒翻滾,酸楚之感湧上心,抑制不住,淚水就盈然而落,才落下一滴,她伸手遮頰,掩去淚珠,僅僅一眨眼,臉色又恢復如常。

廳內眾人都提心吊膽,沒有人注意到,只有林瑞恩凝神鎖視著,心頭劇震,眉皺起,定住身不動。

看著廳外眾人,歸晚斂神,樓澈今日沒有困在宮中,螢妃也不見了,這種醜聞,無憑無據,皇上也不可能向他人公佈,更不可能定罪,一切只能暗暗地來,這才是事情的唯一轉機!廳內驟靜,除了火把燃燒之聲,沒有任何人敢開口,李公公寒著臉,眼看著氣氛僵住,沒有絲毫的迴轉餘地,拿眼瞅瞅林瑞恩,卻發現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樓夫人,露出些微的憂容,心裡暗哼一聲:什麼冷將軍,美色當前,魂都丟了一半。

清了清嗓子,他開口道:“樓夫人,事發突然,皇上也只是想弄清楚情況而已,並沒有定罪的意思,事情水落石出,不正是大家所希望的嗎?”“公公所言極是,可是,這既然沒有定罪,禁軍入相府又是怎麼回事呢?”“這只是例行公事,咱家奉皇命辦差,想請樓相回宮澄清事實,樓夫人,還多請見諒了。”

說完,對著旁邊的禁軍一打眼色,禁軍立刻散開,幾個衝入廳堂,其餘分散相府各處,竟然搜尋起來。

聽他口口聲聲的皇命,知道他是狐假虎威,歸晚冷眼旁觀,看著他們搜查,觀察了一會兒,覺得事情似乎不是作假,難道現在樓澈真的帶著螢妃不見了嗎?心頭一陣煩躁。

禁軍很快就回到院中,得來的結果都是沒有搜到,李公公臉色又青了幾分。

輕蔑地看著他,歸晚輕笑,“李公公,現在是不是該我問一聲,我夫君在哪兒了吧?進了宮就沒了訊息,難不成,這皇宮還能吃人?”李公公不語,臉色愈發陰鬱,林瑞恩端正的聲音傳來,“夫人,樓相進了宮不假,但是現在,他已經不在宮中了,這也是鐵一般的事實。”

正顏看他,歸晚不語,李裕的話,她多半不相信,但是林瑞恩開口,她卻不得不考慮這事情的真實性了。

“林將軍,到底是誰看到我夫君與螢妃娘娘……”後面的話哽在喉中,歸晚隱帶惱意。

盯著她看的眸子浮過淺淺的柔光,林瑞恩安慰地給予一笑,道:“夫人莫急,此事是管大人和景儀宮中的兩個宮女所見。

至於到底事實如何,現在還不能蓋棺定論。”

輕點頭,歸晚領情地勾起笑,這個總是帶著三分冷意的將軍,給了她一種莫名的安全感,即使隔著大半個廳堂,站在對立面,她依然信任他。

李公公怪責地看向林瑞恩,心想,他怎麼和盤托出了;轉過頭,對著歸晚道:“樓夫人,現下這事可就說不清楚了,但是我們皇命在身,這回去也難以交代,皇上臨行時說了,如果找不到樓相,那我們就等,樓相一天不出現,我們就等一天,如果給夫人的生活帶來不便……”“李公公的意思要在相府留下禁軍監視我嗎?”陰惻惻地笑了兩聲,李公公笑道:“夫人要這麼想也沒辦法,咱家也是無可奈何啊。”

緊抿脣,歸晚坐著的身子已經全然冰冷,今日之勢,她幾乎沒有任何退路,難道真要被軟禁在府中,等到樓澈出現為止嗎?天似乎更冷了,全身麻木了一般。

相府的眾人都露出愁苦神情,形勢逼人,此刻相府沒有兵權,沒有任何人相助,只能任人宰割。

場面一度又陷入冰點,僵持不動。

院外一個瘦長的身影靠近,一路小跑至廳外,在林瑞恩耳邊輕言幾句,又走到李公公身邊,同樣耳語一番。

林瑞恩向廳堂中走近,靠近歸晚十步之遙:“夫人,皇后娘娘剛才下了旨,請你到宮中小住幾日,和她做伴。”

李公公在旁插道:“夫人真是洪福齊天,此刻仍能得到皇后娘娘的厚愛。”

歸晚聞言,不憂不喜,悠淡得近乎沒有表情,細細思量了半晌,直到那李公公已經顯出不耐煩的神色,她才緩緩站起身,慢慢踱到廳堂中,淺笑回答:“既然如此,那我就到宮中小住幾日吧。”

林瑞恩點了點頭,距離三步,清楚地看到歸晚露出疲憊的樣子,想要張口,最終沒有說出什麼,轉頭向院外,命令禁軍一半留守相府,一半回宮。

歸晚靜靜地看著,故意忽視那李公公陰沉的眼神,招手叫來如晴如明做準備。

一片忙碌中,她悄悄整理著思緒。

在相府眾人以為事情有緩機的此刻,她卻半點沒有欣慰之情,今日之所以答應進宮,實在也是迫不得已的決定,與其被困在相府,寸步難行,還不如到宮中。

一來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何況她在宮中已下足了工夫,半年的休整已經給了她小小依憑;二來,她實在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同時也好奇著,真相就在宮中嗎?“夫人,”林瑞恩走至歸晚身邊,打斷她若有所思的綿綿思緒,輕聲細語地道,“已經在外準備了馬車,可以走了。”

一零二緩過神,歸晚甜美地露出笑,“將軍,謝謝你。”

半合的眼簾遮去那幽深難測的思慮,也忽略了冷將軍那一剎那的失神。

李公公一邊呼著天冷,一邊率先而行。

林將軍和歸晚慢慢走出廳外,踏足於那梅林小路上,暗色中,連梅花都失去了顏色,空留著沁人肺腑的清香,除了點點火把,世界就似乎沉在黑暗中,林瑞恩突然一低身子,歸晚停下腳步,看他緩起身,從地上拿起一塊錦緞,遞給她。

從雪裘中伸出手接住,歸晚湧起溫暖,她現在可謂是權勢頓失,這位正直冷漠的將軍依然能為她彎腰拾帕,在這充分展現人情冷暖的時刻,可貴得有些不真實。

暗夜與火光妖嬈的夜晚,錯落的光影浮過心頭,歸晚嘆息著。

“夫人,你能信任我嗎?”梅花的香味能催人醉嗎?為何能輕易問出這句話呢?“我現在也許比任何人都信任著將軍。”

他能信任的吧,一次次在危險中救過她的人,抱她一起墜谷的堅強,在那雨中清冷的身形,在暗梅香中為她低腰拾帕的浮影,能在危險中依靠他嗎?“請夫人信任我,我發誓,守衛你的平安。”

一定是梅惑人心,讓他脫口說出這些話語,堅毅冰冷的臉部線條在明暗中好像柔和了、清晰了。

腳步一頓,歸晚錯愕地轉頭相視,想要看清什麼,卻被暗色抹去一半,眼前有些朦朧;想要問問,不遠處已經響起李公公不耐的催促聲,尖銳地劃破了幽靜的空氣。

林將軍邁步走去,提醒道:“夫人,天色涼暗,我們快走吧。”

歸晚隨後跟上,迎著點點火光走著,茫茫然,前方的道路如何,也並不清楚。

在這夜涼如水的夜晚,坐著馬車進入那紅瓦高牆之中,金碧輝煌堆砌的虛幻和魅影,瞬時把她籠罩起來。

一零三第二十四章 囚 月漫步於皇宮中,常會有一種感覺,似乎世上所有能用華麗一詞來形容的物件全匯聚到此處一般。

雍容、大雅、王者之氣,一草一木都透著不凡。

一邊停停走走,一邊撥弄著花草,歸晚信步於御花園中,進入宮中方三日,她卻似過了三年,外表平靜,內裡卻早已沉寂。

三日來無半點樓澈的訊息,而宮中似乎也對訊息進行了封鎖,誰都不知道曾經受寵的螢妃娘娘已經不見了。

更可笑的是,朝中傳來,樓相歸鄉一段時日的傳聞。

停下腳步,歸晚望向遠方,奈何觸目是紅牆高聳,完全與外面的世界隔絕開,眼眸轉向別處,驀地發現,紅牆處處,綿綿無隙。

“夫人,是身體不適嗎?”德宇跟隨在旁,看見歸晚站住不動,擔憂地問。

“不是,”重新邁步,歸晚走在林蔭道上,不回頭地問道,“還沒訊息嗎?”“沒有。

夫人放寬心吧,此刻沒有訊息也算好訊息,樓相根基紮實,朝中近一半都與樓相有息息相關的權利關係,何況樓相還與各藩王交好,即使皇上現在京中實權在握,也不能怎麼奈何樓相的。”

柔聲相勸,句句中肯。

“樓相與藩王交好?”歸晚訝異,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略一沉思,爽然道,“德宇公公,麻煩你一件事,不用在京中尋找了,託口信給三娘,全力在南郡和羅陵一帶打探訊息。”

南郡和羅陵?德宇怔了怔,這是南方最大的兩個郡,曾有傳言端王逃去那處,但是皇上忌憚藩王之勢,不敢貿動,這與樓相有什麼關係嗎?細細一思考,似乎想到了什麼,一抬頭,發現歸晚走遠,忙跟上幾步,低首道:“夫人,那我現在就去辦,可是夫人……”“我再逛一會,你先去吧。”

德宇一躬身,慢慢退開,在外人看來並無奇特之處,誰也不知道這宮中正漸有權勢的副總管公公與樓夫人是同一政勢。

身邊無人跟隨,頓時冷清幾分,歸晚漫無目的地走著,並不想回皇后殿。

這次皇后相助多少帶了些還恩情的味道,如果兩姐妹之間要用恩情這種東西來計算的話,那就有點索然無味了。

輕嘆一聲,轉首居然來到了“承坤宮”,臉上浮起淺笑,歸晚踏入其內。

走進內室,看見小皇子被圍在幾個宮女和太監之中,那孩子看到歸晚,喜笑顏開,張開小手,就呼喚:“晚姨,晚姨。”

宮女們見狀紛紛退開。

走近幾步,小皇子已經撲過來,一把扯住歸晚的裙子,紅粉緋緋的臉蛋,水潤的大眼睛,特別招人疼愛。

歸晚揮退身邊所有人,直到房中沒有其他人,這才伸手抱起皇子,輕輕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笑容淡溢。

這孩子是當今皇上唯一的皇子,皇后的親兒。

本朝律法規定,皇子一出生就必須與親孃分開,而每日只有一個時辰可以探看皇子,皇后為思念親兒,也不知落了多少的淚。

這孩子天真爛漫,討人喜歡,更有緣的是,第一面見過歸晚就喜歡黏著她,歸晚笑嘆,難道血緣這個東西真的這麼神奇嗎?陪著小皇子玩鬧了一會兒孩子玩的遊戲,他突然開口道:“晚姨,你不開心嗎?”四歲不到的孩子居然有著出乎意料的觀察力。

歸晚把他放下,撫了撫他的頭髮,笑語:“是啊,煩心的事太多了。”

對他人絕不會脫口說煩,可是對著這個不懂世事的孩子,身邊又沒有人,她倒可以全然相信不用警惕。

小腦袋歪歪地支著,粉嫩的臉上擺出沉思的表情,睫毛一扇一扇,狀似大人般思考,惹得歸晚忍俊不禁,笑出聲,可小皇子後面一句話卻把她的笑意生生掐斷:“晚姨不煩,等我做了皇帝……就讓晚姨開開心心的。”

震驚不已地看著眼前的孩子,歸晚啞然,半晌才又幽然開口輕問:“是誰跟你說的這些?”明明只是個四歲不到的孩子,為何會說出一句這麼驚人的話語?難道這皇宮真如此可怕,連個還不會跑步的孩子都能汙染?一想到這孩子以後也會踏足官場,鉤心鬥角,她心中就陣陣惡寒,輕撫他頭頂的手也慢慢收回。

“是母后說的。

以後,我會做皇上。”

童言童語,可愛的語調裡竟含著未來的意圖。

是皇后?恐怕是印妃懷孕,她感到威脅,才會對一個孩子說出這種事吧。

歸晚黯然不語,看著小皇子眉飛色舞地將皇后的話用他還不成熟的語言描繪,“母后說,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嘿嘿……晚姨?”“不是這樣的。

皇位是刀山、是火海,哪有這麼容易。”

眉蹙起,歸晚正顏輕勸道,奈何孩子太小,不理解這話,依然歡笑。

心頭一轉,歸晚伸手重重地在皇子臉上捏了一下,痛得他咧嘴直呼,眼淚都盈在眼眶中,驚訝地看著歸晚,哭意湧起:“痛……嗚……”“做了皇上,就是這樣,也不能喊痛了,你還做嗎?”換種他能聽懂的方式,歸晚諄諄善誘道。

多麼希望能抹去皇后在他幼小心中烙下的痕跡。

忍不住嗚咽出聲,皇子搖頭成撥浪鼓狀,“嗚……不做了……”轉悠著腦袋,一抽一泣,好不可憐,突然看到什麼,張大了嘴,哭聲吞到肚子裡,憋著不敢動,似乎看到了什麼可怕事物一樣。

歸晚倏地回頭,鄭鋶站在門旁,一臉沉思地盯著她和皇子,瞳眸幽深,一望無底。

歸晚的心疾跳好幾拍,他無聲無息地出現,也不知何時站在那裡,又聽到了多少?靜謐的氣氛持續了一會兒,就在歸晚恍過神來,低身行禮之時,瞥過鄭鋶,他面含微笑,儒味十足,剛才那一剎那的幽深無影無蹤。

悠閒地走近,與歸晚擦身而過,目不斜視,徑直來到小皇子面前,大手輕撫皇子小腦袋,口中柔聲道:“怎麼,不認得父皇了?”剛才因為受疼而半掛的淚珠還在臉頰上顫巍巍地抖動著,粉嫩的嘴抿起,小皇子細聲道:“父皇……”奶聲奶氣的音調裡帶著委屈似的含糊不清。

一零四“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呢。”

鄭鋶揚眉讚道,收回手,眼神在房內四掃一圈,最後在歸晚身上略停留,“樓夫人,許久不見了。”

每次聽到他這種介於戲言與正經之間的口氣,歸晚心中就有微微的牴觸之感,含笑答:“勞皇上掛心。”

“如今還這麼冷靜嗎?看來夫人也是無情之人呢。”

鄭鋶低笑,小皇子明顯地往後縮著身子,他也不以為忤,“樓相下落不明,夫人處之泰然,到底是心無所念,還是明哲保身呢?”“皇上言重了,夫君不是回鄉了嗎?何來下落不明之說?”拿他放出的煙幕回堵他的提問。

鄭鋶深眸凝視歸晚片刻,朗朗笑起,“好一張伶牙俐齒的嘴……”就在這當口,門外的宮女和太監們聞聲回到房中,看到皇上都是一驚,齊刷刷地跪了一地。

歸晚暗鬆一口氣,看著宮女們忙著照顧皇子,趁此際想要退出殿外,正欲行禮告退,鄭鋶突然出聲:“樓夫人,你難得到宮中小住,朕惦念與樓相的君臣之誼,不如讓朕好好款待夫人一番。”

“皇上是至尊之軀,怎可勞煩皇上。”

這個心性深沉、喜怒難測的妖魔皇帝,也不知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夫人是在拒絕朕的好意嗎?”緩緩步出,鄭鋶高起聲音,似有些不悅。

歸晚餘光注意到房中幾個宮女已經轉過頭來,奇怪地看向她,心知再拒絕會引人非議,提起精神,以蒲柳之姿應道:“歸晚不敢,謝皇上隆恩。”

早已料到她會如此回答,鄭鋶頭也不回地走出宮去。

歸晚挪步,耳聽小皇子輕喊一聲晚姨,帶著歉意回頭看了一眼,心中百味雜陳,終是轉頭,隨鄭鋶之影離去。

院外只有鄭鋶一人站著,身邊沒有任何人跟隨,歸晚小步上前,多少有點心不甘情不願。

偏偏鄭鋶側身站著,不做任何理睬,眼光遙望著遠處,眸色迷離悠淡,所思甚深的樣子,歸晚陪站一旁,心頭悄悄估量,也不出聲打斷他。

“夫人,”鄭鋶突然轉頭,正好對上歸晚的眼,脣邊線條微弧,“你猜,現在樓相身在何處呢?”歸晚被他突然回頭的動作小驚一下,不及防範之下,深深地望進那幽邃的眉目間,看到對方眸光略閃,似波動了一下,忙移眼,視線微調,投向鄭鋶身後之景,“皇上,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樓卿真狠啊,”鄭鋶身影未動,被風拂起的衣袖飄然,連帶著把他身上那隱藏著的桀驁之氣揚起三分,“關鍵時刻,居然連你也放下了,朕不得不欽佩他。”

對樓澈的去向心中似乎已有模糊的概念,歸晚森寒之意泛上心,口中卻坦然答道:“皇上多慮了。”

細眼打量歸晚一番,鄭鋶心中忍不住暗訝,想起她剛才捏小皇子的臉,問的那句“做了皇上,就是這樣,也不能喊痛了,你還做嗎?”心一悸,冷瞳暗斂,凜色掠過,轉身走去。

不明所以,無奈之下歸晚只能跟上,走在蜿蜒的碎石路上,空smenhu.cn第七卷氣還是帶著冷冽,倉促之下,吸入口中,冰寒如刀,她把頸間雪裘攏得更緊,暗暗埋怨這真龍天子脾氣古怪。

陪著鄭鋶在園中打轉,途中一句話都沒有交流過,只是默然地走著。

這園本是人少之處,倒也沒什麼打擾,直至來到一個涼亭處,鄭鋶才停下身。

歸晚細看四周,原來是崇華殿的園邊,想起在這殿中經歷的一幕幕,心情也有些複雜,瞥到鄭鋶突然進入亭中,坐在石凳上,依靠著石柱,居然閉目養神起來。

啞然不已,歸晚走上亭,不知是否該開口,心頭暗惱,不知這天子是不是故意為難自己。

“皇上……”輕喚之下,對方居然半點反應都沒有,歸晚走近,微抬高聲音,“皇上……”鄭鋶還是依柱閉目,置若罔聞,歸晚也奈何不得,再三呼喚下,對方都不予理會,她只能坐在石桌旁的另一石凳上,忍著涼意春寒等候著。

幸好正值百花初綻,撲面風中含著淡淡的甜味,就這樣陪坐著,自得其樂度過悠長時間。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遠看到一抹絳影靠近,走近一看,是李公公,平日看來如此可憎的面目,此刻因為他解了自己的窘境,歸晚倒有了愉悅之情,淺笑吟吟等他小跑到亭前。

李公公看到歸晚在,微微一愣,臉色不甚愉快,還有一些複雜:“皇上……皇上……”慢吞吞地睜開眼,鄭鋶精神頗好的樣子,啟口問道:“什麼事?”“皇上,刑部、吏部、工部幾位尚書在御書殿外等候召喚,說有急事上奏。”

“哦?”鄭鋶似感幾分興趣,“這些老臣又想幹什麼?”一零五抬起頭,李公公眼神示意有外人在場,不便回答,卻看到鄭鋶笑意暗蘊,首肯的示意,大驚,飛快地看了歸晚一眼,又低下頭,“他們是反對皇上設立中書院,特來進諫。”

站起身,鄭鋶灑意整衣,偏首笑問道:“夫人,你說朕見不見他們?”本以為自己可以在他們談事時脫身,誰知如今竟被鄭鋶問及此事,這中書院是他想要集中皇權之舉措,朝中重臣的不願意也是情理之中,斟酌一下,應道:“皇上,欲速則不達。”

暗眸一深,鄭鋶冷意微斂,盯視歸晚片刻,舒眉含笑離去。

被折騰了半日,歸晚雙腿都有些麻痺,遠遠見鄭鋶和李公公離去,風中還飄忽來幾句李公公搬弄是非、詆譭自己的言語。

歸晚也不惱,心中考慮著,除去這李公公的計策。

思考良久,已成竹在胸,起身回宮。

原來以為這段小小插曲是皇上興起之舉,過眼便逝,哪知這一切才是磨難的開始。

至此過後幾日,皇上居然日日駕臨皇后殿,無一例外要她同席作陪,也不做什麼具體的事,只是聊天品茗彈琴吟詩喝酒作畫,興之所至,隨意為之。

隨著皇上一日比一日的靜,她倒一日比一日的慌亂起來,心吊起,應付著他不時的雅興,對他的意圖也越來越模糊,摸不著邊際。

“樓夫人,”一個宮女走近內房,稟告道,“聖駕來了,請夫人去院外一同賞花。”

又來了?歸晚放下手邊的書冊,臉上顯出慍色,悠然起身,隨宮女向外而行,心中嘀咕,他到底又想做什麼?和宮女兩人走出殿外,在廊間盡頭迎面碰上了皇后,歸晚緩下步伐,這幾日總是帶著安逸笑容的皇后此刻面無表情,和歸晚對視的剎那挪開了視線,脣微啟又閉,欲言又止,到底什麼也沒出口,雍容有度地翩然而過。

這無聲的窒悶比有聲更讓歸晚慨然幾許,暗歎一聲。

沿廊而行,廊回曲轉,還未踏進園子,李公公聲音已過耳:“皇上,中書院計劃無疾而終……這樓澈著實可惡……”話音半落,看見宮女和歸晚的身影,馬上閉口,肅立於一旁。

歸晚凝眼望去,鄭鋶坐在園中,皇袍錦帶,側手支顎,自斟自飲,愜意自得。

幾日來近身接觸,深悉此人喜怒不能以常理度測,剛才李公公的話語猶然在耳,心神緊提,踏身園中,吟然而笑,曲身行禮,“吾皇萬歲。”

手半傾,杯中灑出滴許玉漿,鄭鋶抬眸,“夫人不必多禮了。”

聽這優雅慵懶的語調,隱隱感到他心情極差。

歸晚調息,斜眼看到李公公冷笑連連、幸災樂禍的模樣,更加確定了心中的猜測。

其實清早之時已從德宇那裡得到了訊息,樓澈離京已經證實,皇上的中書設案突然被藩王的上書駁回,心中懊惱可想而知。

“夫人,過來陪朕飲一杯。”

拿起早擺於桌上的玉杯,親自倒滿一杯,招呼歸晚道。

桌旁只有一個座位,歸晚別無選擇地坐下,接過天子親盛的酒杯,不禁有些惶惶然;玉杯觸脣,冰質的冷,醇酒入喉,暖流下懷,淺嘗即止地放下杯,讚道:“醇而不烈,香沁心懷,西府鳳翔,果然是名不虛傳。”

“夫人好酒品,一口就嚐出酒味。”

歸晚心中暗暗好笑,今年宮中進貢之酒,相府俱備,只是盛放西鳳酒的罈子極為獨特,她才留心記住,此刻也是隨口道出。

“今年雍州進貢了七罈西鳳酒,說是西府鳳翔,龍翱九天,貴不可言。

朕聽了這話,真是非常高興。”

鄭鋶嘴角上揚,呈現出愉悅之情,半眯起眼,犀眸盯著歸晚,“今日方才知道,七罈之中,已有兩壇進了相府的酒窖。”

“皇上九五至尊,擁有天下,何在乎區區兩壇酒呢。”

歸晚舒意笑答。

“西鳳酒七罈,相府分了兩壇;朕擁有天下,不知相府是否也想分一杯羹?”寒芒掠瞳,盯著歸晚的眸中柔意輕泛,卻隱著無限陰狠和森寒。

飲入腹中的酒像一小團火,暖了身子,可是被鄭鋶這樣盯視著,遍體又陣陣發寒。

歸晚提起桌上酒壺,徐徐為他空蕩的酒杯註上酒,看著色澤透亮的漿液漾在杯中,她清風如笑,一手執杯,一手託底,緩送至鄭鋶面前,“皇上,傳說雍州是鳳凰出生之地,鳳翔九天,百鳥來朝,是真天子。

林子的鳥再多,難道能搶走鳳凰的風采嗎?皇上太多慮了。”

一零六鄭鋶目不轉睛地鎖視歸晚的神情,雅澤笑意消去,似在回思她的話,片刻之後,終是淡泛出笑,純粹得不惹雜思。

伸出手接住那杯隔桌而送的酒,就在歸晚手即離杯時,他倏地扣住她如筍玉指,力道溫和又不容拒絕,指指交夾,把她的手指環扣著,不露縫隙。

兩隻手共握一杯,玉杯微傾,瓊漿滴灑于歸晚食指上,她一蹙眉,想要縮手,鄭鋶扣緊,絲毫不讓。

輕低頭,喝下杯中那甜潤如綢的西鳳酒,杯見底,他依然不放,相扣的那隻手輕抬起,眼看著剛才滴在歸晚手指上的酒液因動作而滑落,鄭鋶再次低頭吸吮上歸晚蔥白的指。

輕柔的動作,紅脣玉指合在一幅畫中,詭豔至極,歸晚的心差點兒停止了跳動,酥麻的感覺從食指上傳來,看著鄭鋶極盡曖昧地親吻剛才酒灑之處,略慌神,連自己也沒反應過來,手已經用力甩開,掙脫了鄭鋶的挾扣,玉杯飛脫而出,落地即裂,玉鳴聲碎落。

鄭鋶一怔,看向歸晚,專注的、深沉的、不留餘地的。

“清而不淡、濃而不豔,酸、甜、苦、辣、香,諸味諧調,又不出頭,清芳甘潤,如月似酒。”

鄭鋶脈脈地吟歎。

泰然地收回手,當做剛才的事沒有發生,歸晚雖惱卻不形於色,緊抿脣畔逸出一聲附和:“的確是好酒。”

“朕說的可不是酒……”沉眸凝視著歸晚,鄭鋶似真似假。

輕聲的咳嗽出自李公公之口,驀地打破這絲絲縷縷的曖昧情韻,李公公假裝地撫撫喉嚨,輕喚了聲:“皇上……”語未完,瞄到鄭鋶半真半假的神情,竟自一凜,剛才被嚇呆的感覺又浮起。

鄭鋶略有些不自然地斂起表情,又復爾雅之態,沉聲道:“夫人還記得我們的賭嗎?”“歸晚不敢忘。”

那種記憶深刻的殺意,只怕一生都無法忘懷了吧。

“既然如此,夫人可以告訴我,現在是誰贏了呢?”“兩年之期未到,皇上怎能輕言輸贏?”“夫人之言倒是自信滿滿,你剛才說朕擁有天下,朕又怎會輸?”對他那種近似自大的自信嗤之以鼻,歸晚笑語:“皇上難道不知道半由人事半由天嗎?輸贏如何,最後自有分曉。”

“不錯,半由人事半由天,”鄭鋶緩緩站起身,三分睥睨之態,“不到最後,焉知勝負?朕也好奇,樓澈莫非真是鐵石心腸?”聽他提起樓澈,又有不祥預感,歸晚抬頭仰視鄭鋶,正好對上他蘊著興味的笑。

“朕這裡不是還有一步至關重要的棋嗎?”“皇上說笑了,歸晚還沒有能做天下棋的資格吧。”

知道此刻已不是假裝糊塗的時候,不如把話講清楚。

走近兩步,鄭鋶邪佞地隻手抬起歸晚的下顎,輕輕摩挲著體會手中的潤滑感覺,暗深的眸子望進歸晚的眼中,柔聲道:“夫人過謙了。

這西鳳酒果真名不虛傳,朕似乎都有些醉了。”

驚訝於自己脫口而出的話,一頓之下鬆手,輕甩衣袖,鄭鋶退開一步,把視線轉向他處,神態如常,眸中異彩掠過。

“既然這個賭還要繼續,朕也得盡全力了。

夫人,樓澈帶走我的妃子,現在景儀宮空置著,時間一長,豈不惹人懷疑?既然夫人要在宮中小住,不如遷至景儀宮中,這樣,朕也可以通知樓相前來故技重施不是嗎?”知道他指的是樓澈從景儀宮帶走螢妃的事,咬牙輕恨,歸晚不吭聲。

“夫人之姿比月絲毫不差,那就將景儀宮的主殿命為‘隱月殿’吧。”

冷酷的聲音不帶感情似的,卻是吩咐宮中主管李公公。

李裕倉皇抬頭,不敢應聲。

宮中殿名只有為妃子而封,可是現在眼前是什麼狀況?總感到今日皇上的舉動超出常理,不可捉摸,忽然被鄭鋶回頭利芒一掃,心劇顫,忙點頭稱是,哪敢多有疑義。

歸晚好笑地看著這一幕,原以為自己從被囚禁的相府逃脫出來,此刻一看,竟只是換了個籠子而已。

慍色淡現,她端坐著靜候。

轉眸看了歸晚一眼,鄭鋶臉上顯出不明意味,背手離去。

李公公呆愣頃刻,忙小跑跟上,側身隨在一旁,正想開口詢問剛才之事,卻看到鄭鋶鬱色難消,瞳色複雜,立刻閉上嘴,默默行走。

這脾氣古怪、喜怒從不現於色的皇上,今兒個到底是怎麼了?情緒波動地連他這個奴才都察覺到了。

一零七第二十五章 深宮險境殿內擺著幾個描金的大箱子,箱蓋敞開,裡面是綾羅綢緞,珍珠瑪瑙,在燭火映襯下,更是光澤流溢,華美非常。

宮女們白皙嫩滑的手整理著箱內的東西,那種價值連城的名貴就在宮女的手中輾轉、交遞、流瀉著。

歸晚靜坐在一旁,柳眉輕皺,冷眼淡看,這些光澤和華貴進入眼中,隱然地刺目,光線映著她恬靜的臉,卻映不出她暗潮翻滾的惱與怨、哀與愁……她從來不知道失望是這樣噬人的,就像看不見的針,一點一點刺進心中,卻滴血不流。

在宮中已經兩月有餘,傳入耳中的訊息卻如此不堪。

派三娘去南郡和羅陵打探,只是存著僥倖之心,誰知歪打正著。

樓澈帶螢妃出宮,樓澈和端王合謀,南郡、羅陵等地的上諫牴觸京中中書改革。

這一件件的事實,傳達的是最近的朝廷大事,同時也突顯了她的尷尬立場。

樓澈是真的舍了她……說到底,是她太低估了他把握局勢的決然,還是太高估了自己的價值呢?原來兩者之間的差距如此之大。

不怪他,不能怪他……面對京城之變,他離開京城是明智之舉,是權勢之爭的必然。

事實也證明了這步棋走得妙極,皇上也面對兩難之勢……不怪他嗎?心口微微有些痛,歸晚半躺下身,伏在貴妃椅上,順勢將一切愁緒埋進錦綢中,他的所作所為難道真能用“不怪”兩個字都掩過去嗎?他傷的,是她從小由嬌寵堆積而成的自傲,是她雲淡風輕的灑脫,是她深蘊不露的心……怎能不怪啊…………迷迷糊糊間似乎聽到一聲聲的輕喚,撐起眼簾,眼前明亮起來,德宇立於床前,低頭肅穆,彷彿站了許久,卻半點沒有不耐之色。

歸晚支起身,一顧殿內已沒有其他人。

“夫人,雖然已是近夏,但是宮中夜涼,請小心身體。”

剛進殿中,發現她一人躺在椅上,剛沐浴後穿著單衣褥裙,連絲被都未蓋一條,讓他心驚。

歸晚含糊地應答,看向他,“這麼晚了,來這有事嗎?”“是有事稟告。

已經按照夫人的吩咐,都準備完畢了,只差最後一把助力而已了。”

“嗯,”歸晚坐正身,理了理髮絲,“除掉他,對你也有好處,只要李裕是宮中主管,你就要受他牽制。

何況,對於我出宮也不方便……”這李公公,與她結下暗恨,兩個月來處處為難於她,當初他偽裝樓澈的宮中內應,與皇后結下樑子,此刻雖然形勢逆轉,他也不能再投靠皇后,所以見風使舵,巴結上印妃,為未來的仕途尋找靠山。

此人心胸狹隘,報復心強,忠於皇上,又難以為己所用,何況如果自己他日要逃出皇宮,李裕身為宮中主管,無疑是個障礙,必須除之。

哀哀輕嘆一聲,歸晚沉吟,兩個月來,派德宇收買了印妃身邊的侍女,印妃爽朗,但是耳根子軟,容易聽信讒言,聽了侍女之言,已經對李裕的忠誠感到懷疑,最近又由於皇上不到她宮中探望,她早已不滿,把一切都怪罪到李裕身上,越想越疑,視為眼中之釘。

還差少許,借印妃之手除了他只差了一個時機,一陣東風……“夫人,要想剷除李裕,不可操之過急,要等候一個良機。”

德宇規勸,最近歸晚行事有些躁進。

淡浮澀意的笑容,歸晚點頭,她何嘗不知道這種事是絕不能急躁的,但是促使她不得不加快速度的是當今皇上。

他越來越奇怪的態度,讓她有種害怕的感覺。

他似真似假,陰晴不定。

每日固定到隱月殿中休憩,漸漸地也不再以那虛假的溫雅對她。

在殿中批公文時,有時累了,不理成群的宮女,非要她親手泡一杯清茶,吟一段文,甚或在殿中為他找一本書。

有時會突然大怒,不許任何人走進殿中,過了一會,又要她為他泡上清茶。

不能再留在宮中了,一定要早日出去,即使出去後也不知該往何處,她也必須走出這個金籠子。

“夫人……”“等時機成熟,你取而代之,成為主管之日,就是我能出宮之時了。”

蔚然道了一聲,歸晚吟然一笑,腦中幕幕閃過,突然一人的影像停滯片刻,她脫口道,“如果這也行不通的話,還有一個人能救我。”

“夫人是指……”“林將軍。”

一剎那,梅影紛雜,錦帕之言猶在歸晚耳畔重現。

嘆息一聲,德宇眉宇愁攏地看著歸晚。

這樣的處境啊,一個難字怎能道完。

他十分諒解歸晚的情況,併為之犯難。

今日已有新的訊息傳來,說是樓相與端王、南郡王即將進京,要為楓山之變討個說法,與皇上成對峙之勢,朝中局勢惶惶不安,人人自危,一觸即發。

皇上有權,樓相有勢,端王有理,以後的情勢到底會如何呢?這些訊息他都瞞著歸晚,她現今已是如履薄冰,他怎忍讓她雪上加霜。

“夫人還是早些休息為好,宮中之事,我會善加打理。”

安撫地低語,德宇拿過一條薄絲被,平鋪在貴妃椅側,正要告退之時,門口爭吵聲起。

兩人相視一眼,都感到奇怪,這景儀宮被嚴令禁止其他人入內,現在又已是夜間,誰能在此刻於宮外喧譁?聲音越來越近,德宇果斷地轉身,向偏殿口走去,他和歸晚的政盟祕密至極,如讓他人知曉,必引來無窮禍端,固而避之。

“管大人,你不能進去……”兩個宮女攔著來人,不讓入內。

歸晚細眼看去,殿門口三道人影糾纏,管修文正往裡衝,兩個宮女攔不住,一路來到殿內。

印象中總是如水澈然的少年此刻含著怒,沉著臉,柔和的五官顯得生硬,透著冷酷的氣息。

揚手製止宮女,歸晚冷冷地命令道:“退下吧。”

她深明宮中之人的生存之道,兩個宮女也怕擔上責任,自是不敢聲張,悄悄退下。

管修文站在殿中,默不作聲地沉著臉,盯著歸晚的眼眸裡閃動著某些情愫,既深沉又執著,剛才憋著的怒,似乎無處發洩,而使面色變了又變。

殿門半開,月光漏了進來,從他腳下延出影子,如水之人明明應該淡然清澈,可是他的影子卻是漆黑如夜,修長錯影的一抹黑,孤獨而又遺世。

對著這少年,歸晚的心情有些複雜,他的所作所為,她多少感覺得出來,樓澈進宮一事的後幕,他也出了力,她是應該恨他的,可是在她眼前,他永遠是清麗無害的樣子,人很奇怪,通常會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實,所以她恨不起來,何況當日是她把他帶入官場的,那悠悠的恨就變了質,混合了愧疚,最後只變成了淡淡的惱和潺潺如流的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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