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30節 第30章 清箏嚮明月,半夜春風來

第30節 第30章 清箏嚮明月,半夜春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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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節 第30章 清箏嚮明月,半夜春風來

第30節 第30章 清箏嚮明月,半夜春風來

遠行與鄉思

一定會有這麼一個人,當你想起他時,心裡就會掠過浮雲般的溫柔。被血脈裡的感情牽引,天涯海角,莫失莫忘。

喜歡一個人,走在古老的宅院裡,研究它的陳設、樑棟、格局、雕花樞牖的圖案。

松竹梅蘭,君子撫琴,荷蝠呈祥,福祿壽喜,鸞鳳和鳴,喜上眉梢,馬上封猴,西廂月下,柳毅傳書,寇燕山五子登科,郭子儀七子八婿,二十四孝,松下對弈,夜授天書……這些精巧的有些模糊的圖案,每一個背後都可能是一個故事、傳說,需要你耐心、留神分辨。

這些東西絕不僅僅是可以替換的裝飾,隨意丟棄的垃圾。其間蘊含著豐厚的生活美學,是古老之人留予今世有心人的密信。有些紋案,初看普通,愈看愈覺得整個人會被吸引進去。文化投影於生活,常看常新。時而恢弘,時而細微,恰如桃花映日,兩相明豔。

我一直覺得,現代文明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成為不斷更替的消費品的代言。出售一個又一個輪迴,讓人深陷其中,既迷惘又焦灼,明明很痛苦,還難以擺脫這種痛苦。

也許有一日,我們努力地有了房子,有了公寓,然後有了別墅,然後聯排別墅會被更恢弘的獨棟洋房替代。我們有了車,有了好車,有了豪車,豪車亦會常常更新換代。這快餐式的生活方式引導我們不辨真相,就你追我趕,大步向前。

一個真正有底蘊有生命的處所卻是歷久彌新的。引人流連沉醉的不是別個,正是生活在其間的一代代人無心存留下的氣息。它們百年忠貞,如影隨形,繾綣而溫暖。現代人在某種意義上居無定所,城市總是拆了建,建了拆,像一個不能癒合的傷口。我不知百年之後,除了一堆堆蝸居、一攤攤似是而非的建築垃圾外,還能留下什麼給後來人。

日色散漫,人聲漸悄。我走進寄宿人家,坐在燈下翻出書來,讀到鮑照的《登大雷岸與妹書》,深感古人心眼俱明,非今人可比。鮑照也是在旅途當中給家人寫信報平安,告知自己何時抵達,途中如何困頓,暫停之時登岸極目遠眺見四野何種風光,此地地理環境如何。

寄意山水,點染林泉,寫到九江廬山的風貌,煙雲變滅,筆筆聲色俱全。間或有個人感受,句句寫來情致深長,又不拖泥帶水。雖是家書,語涉寒溫,內質卻是一篇描摹山光水色藉以抒發胸中志向的名篇。

鮑照的山水駢文在縱橫排偶之中見出峭拔奇麗之姿,脫去了一般駢文常見的華靡、空洞的文風。言之有物,物必含情。抒寫自身抱負,潛藏的巨集大意願,又不囿於私人,發一世人感傷。

信中“塗登千里,日逾十晨。嚴霜慘節,悲風斷肌,去親為客”之語,叫我陡然想起他的《擬行路難》:

中庭五株桃,一株先作花。陽春夭冶二三月,從風簸盪落西家。西家思婦見悲惋,零淚沾衣撫心嘆,初我送君出戶時,何言淹留節回換。床蓆生塵明鏡垢,纖腰瘦削髮蓬亂。人生不得長稱意,惆悵徙倚至夜半。

南朝遊子的際遇,大半如鮑照所言,去親為客。時局動盪,戰火頻仍。縱然身負才學,亦不能坐守家中,多半還要抱才遠去,宦遊四方。長期遷轉徙調,除非機會極好,否則官場上也難得重用。

若將鮑照的妹妹比之《擬行路難》中的思婦,將鮑照比之遠遊計程車子商客,情緒也是相投的。甚或可以這樣理解,遊子和思婦同為一體,遊子是外在的流離,思婦是內心的堅守,恰如狂風之於青萍,風吹浪卷間,見出人生波瀾驚心。

南朝沈約有《詠桃》一首,可與鮑照的互證:

風來吹葉動,風去畏花傷。紅英已照灼,況復含日光。

歌童暗理曲,遊女夜縫裳。詎減當春淚,能斷思人腸。

一人在外,舉動牽心。生命中,一定會有這麼一個人,當你想起他時,心裡就會掠過浮雲般的溫柔;你期待見到他,心才會飽滿安樂。恰如人讚的華枝春滿,花好月圓。

舊時,不可朝發夕至,晨去暮返。離鄉背井於是成了生命中的大痛。學有所成,踟躕在異鄉,揹負著一家人的期望,吉凶未卜是前途,難以推卸的是責任。對親人的眷戀、親人對離人的惦念遙遙相望,卻永隔參商。

唐人聶夷中有一首桃花詩寫得極好:“念遠心如燒,不覺中夜起。桃花帶露泛,立在月明裡。”

二十個字寫透了離人心上如露如霧,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月下桃花如人垂淚,迷離悽清近在眼前,那是耿耿不眠擔憂親人遠遊的人。讀這些古文,我常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當今之人,讀六朝漢魏的遊子思婦詩,物傷其類,心中怕別有況味。

譬如我讀這首《擬行路難》,便不自覺想到所遇的老人,想到生活在這裡的寂寞的女人。她們念親思歸的心態千百年來沒什麼變化,只是不如文人抒寫得生動形象。假如你把這詩講成家常,翻譯給她聽,這當中的情緒,想必是她感同身受的。

鮑照家世寒微,他寫這封家信時,剛上書臨江王劉義慶,獲賞識不久,被任命為佐使,隨劉義慶出任江州。彼時,他年輕氣盛,志向高遠。鮑照後來仕途坎坷,在門閥制度森嚴的社會里,雖然有所升遷,卻始終被時局左右,淪為幕僚,不能有大的作為,後因牽涉宮廷叛亂爭鬥,被亂兵所殺。他的事,叫我想起趙嘏的一首《寄歸》:

三年踏盡化衣塵,只見長安不見春。

馬過雪街天未曙,客迷關路淚空頻。

桃花塢接啼猿寺,野竹亭通畫津。

早晚粗酬身事了,水邊歸去一閒人。

誰不渴望生活精緻如一闕婉約派的舊詞“採香南浦,剪梅煙驛”,然而,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有幸掙脫牢籠,做個閒人。

李白髮牢騷說:“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幸運如他不知,懷才不遇至多傷感、失意,生存不易才是性命攸關的事。家中沒有隔夜糧,你能豁然撩開手,辭職不幹嗎?

扁舟欲解楊柳岸,有很多人連散發弄舟的資格還未獲得。找不到人生的留白,說放棄的資格都被剝奪。還不明所以,就隨波逐流,急急投身,矛盾、蹉跎地度過一生,身不由己當如是!

鮑照曾任參軍,人稱鮑參軍。他的詩文成就極高,對後世文人影響重大,我對鮑照留心是因看到杜甫贊李白詩“俊逸鮑參軍”,後留心比對,果然如是。兩者皆有浪漫主義色彩,亦都善於從民歌中汲取創作精華,特別反映在樂府詩上。

鮑照詩以《擬行路難》十八首最為著名,李白也作多首《行路難》,受鮑照影響不小。

兩相比對,會發現李白更多一些英雄主義自由浪漫的氣息。相比鮑照的悲涼沉鬱,李白的詩更積極昂揚,多了雄奇壯闊的氣魄,哪怕是同樣自傷於懷才不遇,李白對自己也充滿了信心,他既寄情於夢想又執著於此生的現實成就。

離去的時候,回望燈火人家,那樹桃花。暮色隱隱湧動,桃花的顏色淡了,像一個慢慢褪色、漸漸消逝的夢。我不禁想起王昌齡的《古意》:

桃花四面發,桃葉一枝開。

欲暮黃鸝囀,傷心玉鏡臺。

清箏嚮明月,半夜春風來。

如果心中的哀婉沉涼,能隨春風過耳多好!可惜啊,現在的春天謝幕越來越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