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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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人(1/3)
俞萬孚就好一口酒。
他為自己解釋:“一個大男人,什麼嗜好也沒有,既不搞女人,也不打麻將,煙不抽,酒不喝,說實在的,樣樣不沾,可真夠沒味的了。”
人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也多少可以寬鬆一些,不必那麼字斟句酌了。他說他不贊成那樣清教徒地生活,“人嘛,七情六慾,弄得跟壓縮餅乾一樣,也怪沒勁的。”但是他,也就是眾口一詞叫好的俞萬孚,並非浪漫之徒,是個很“標準”的同志。他說他其實更反對吃喝嫖賭,“那就太荒唐了,弄得傾家蕩產,還有什麼意思呢?”所以,他經常告誡他的同事,他的部下,那些個大學生們:“什麼事都得有個節制,不要過份,超過了限度就不好了;反過來,太拘束自己,謹小慎微,戰戰兢兢,老是像得了病毒性感冒,畏冷畏熱,頭痛欲裂,也是不對勁的。”
年青人都覺得他不錯;過去是他的下屬,現在是他的上級的王一平,也認為他不錯。“其實,他早十年應該上去當頭的,現在不行了,年齡過槓了。”王總為他惋惜。
“人要不老多好?老俞!”他們是近鄰,經常到家坐坐。
“誰都會有這一天的,一平!”他很親切,也很達觀,很能想得開。這個人,一切都那麼有分寸。既不越出線外,也不落線上後,適可而止。從你認識他那天起,他永遠是恰到好處的。包括他不上不下,總在這個位置上,也是如此。雖說他極稱職,極能幹,極應該擔負更高的職務,年齡並不過槓時,他也一笑了之,工作照樣極棒。
應該承認,俞萬孚除了好一口酒外,是個絕棒的人。
“我也不認為自己是個聖人,對於杯中物,我不否認,我是情有所鍾的。好像每天不抿上一口,那一天就過不去似的。這當然不怎麼樣,但也無傷大雅吧,就原諒自己了!”
從這句話看,他很瞭解自己。
一個清醒的頭腦,是值得尊敬的。的確,由於這份難得的清醒,俞萬孚工作沒挑,脾氣沒挑,上下級關係沒挑,他是機關的總財神爺,多少萬,多少萬的錢經他的手,誰也挑不出他一分錢的錯。他夫妻恩愛,家庭和睦,鄰里團結,而且儘可能地與人為善(可他從來不做濫好人,他認為無節制的善良,是智商太低的表現。你可以說他獨善其身,但他絕不是鐵石心腸)。他總是那麼微笑著,無論對誰,客客氣氣。但嚴肅的時候,也是一絲不苟的,可又不讓人覺得森森然,找他批錢,決不會碰上一副灶王爺的面孔。所以,他在機關裡外都很有人緣,雖然他和顏說色,虛懷若谷,然而誰也休想因為他容易親近,就能夠慢待,漠視或者隨便狎侮的。
組織部的毛幹事,那個四川人說:“俞萬孚,要得!”
反正這麼說吧,他不是完人,也快接近完人了。
除了他喝酒這點白璧微疵外,真的,你簡直找不出他什麼讓你不以為然的地方。一個人能自我完善到這種程度,是很叫人敬服的。
連喝酒也不好指責他什麼,第一,他酒量有限,離酒鬼的程度還遠著哩。第二,他早晨起來,絕對不喝,中午基本不喝,偶爾喝,也是極特殊的;晚飯是要喝的,不超過三兩。從來,從他喝酒那天開始,只要求達到微醺這個標準,然後進入什麼都不在話下,什麼都置之度外,醉眼朦朧,忘懷一切的最佳狀態,他就足夠足夠了。第三,他酒德好,喝了一輩子,沒醉倒過一次。這世界上好一口酒的主,有幾個沒耍過酒瘋,出過洋相,借酒蓋住臉,發洩心頭不快,罵爹罵孃的呢?俞萬孚至多往**一倒,進入黑甜鄉而已。他說,那是他最高境界。
沒有挑,簡直沒有挑。
於是大家一想,像這樣一個可以算是楷模的人物,在眼皮子底下,怎麼沒有注意呢?這不成了燈下黑了麼?
到底王一平年輕有為,不僅僅因為他曾是自己的上司,而是考慮到榜樣的作用,請毛幹事翻一下他的檔案,哪年哪月哪日生辰,給他訂做個大大的蛋糕,好好地為老先生慶祝一番。
毛幹事是老幹事了,幾任領導他都侍候過。他覺得王總挺新派,他也要跟上潮流,“這是我們組織部門的事,你放心,我來操辦。”
“不容易,他這一輩子!”
“硬是要得的。”
這事保密得好,對組織部門的工作效率,你就放心好了。一直到生日當天,老壽星還被矇在鼓裡。豈止他,除了王總,毛幹事,包括奉命訂做蛋糕的,也稀裡糊塗。
其實他還不到六十,按照做九不做十的習慣,一會兒將要出現的蛋糕,倒像是為他花甲之年準備的了。雖然這是個極容易**的年齡槓槓,但誰也沒有嫌他的意思,對一位從來不讓人感到麻煩的前輩盡這點心,誰會認為不應該呢?
直到那天晚上,快要開幕了,才告知了有關的人,大家立刻心領神會。王一平先來敲俞家的門。
敲開了門,他也沒有馬上挑明,接著該來的人,顯然安排好的,陸陸續續到達。
老俞家倒不斷有人來串門的,並未覺察今天來的人,和昨天有什麼不同。無論如何,他是個可愛的尤其是非常自愛的老頭,願意敲門進來坐一坐,也是常事。若是趕上飯桌還未收拾完碗筷,他那酒杯裡餘瀝尚存的時候,你就覺得俞萬孚更可愛和自愛了。這位老人家舌頭開始發粘了,眼皮開始打架了,說話開始口齒不清了,於是,那種與人為善的,心平氣和的,一無所求的,也許算得上世上少有的好人形象,更突出了。
他一定要你坐下,假如你比他年輕,他要你坐得挨他近些;假如是他的同輩人,或者雖不年紀相當,但職務差別,如王總,服務部門不同,如毛幹事,他就會挪動自己的座位,靠近你。沒有任何拍馬屁的嫌疑,說實在的,他還圖什麼呢?這把子年紀,能撲騰出多大名堂?“無所圖了!但求平安度此一生,足矣!”他喜歡這樣喟嘆。說歸說,可也未見他多麼消極,該怎麼幹還怎麼幹,克盡厥職,勤勞奉仕,令人膺服。他坐攏過來,只不過表明他即使喝了點酒,也不忘記自己幾斤幾兩。“一個人不能失去分寸感,沒有規矩,就不成方圓了,對不?”
真是好極了,這個俞萬孚。
今晚上怎麼啦?這麼熱鬧!他雖有些詫異,可他忘了這一天是他的什麼日子?
“坐坐坐,”他招呼著。人多了,俞萬孚沒法按他的既定方針辦,只好索性不挪窩了。
他讓他的老伴給客人倒酒,真誠到讓誰也無法拒絕,何況來的人心裡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好,就喝一杯!”王一平本來滴酒不沾的,先站起來,帶了個頭。
酒不是太好的,但也不是太糟的。正如老先生的一切一切一樣,都是那樣讓人挑不出什麼。要是茅臺、五糧液,要是兩塊三塊錢一斤的散酒,也許多心的人會有這樣或那樣的想法。這和他穿著既不新潮,也不保守;言論既不過激,也不老朽;走路不疾不徐,辦事不快不慢,甚至有些小青年開玩笑,“俞老怕是連放屁,也不香不臭的”的一貫作風相一致的。看得出來,他不是有意的,絲毫不是做作,數十年來,他形成了這種習慣。
這不很好嗎?認識他知道他的人,都相信他真的很好。
他老伴像是他的影子,他的兒女像是他的翻版。走進這個家庭,就像走進一個密封艙似的。那融洽溫暖的氣氛,以及這家人相互間的默契,你就不能不投入,和被吸引,而暫時忘掉外面的一切。燙酒的錫壺,柔軟的靠墊,厚實的窗簾,溫和的燈光,以及那聽起來並不很新銳,但也不很古老的挺溫馨的音樂,在耳邊迴盪,那確實是舒適得足以忘懷任何不愉快的。就
在他老伴把一杯滿斟上的酒,端到你面前的時候,你放心,他那長得不算漂亮,可也不算不漂亮的女兒,準會把沏好的茶送來。她知道,王叔叔是上海人,要喝綠茶,那位毛幹事,什麼茶是無所謂的,但必須釅。然後報之以一笑,既不十分熱烈,也不十分冷淡,悄悄地走開,讓你和她父親聊天。但今天,屋裡擠得滿滿的,有的人還面生,弄不清楚該沏什麼茶了。
“花生米就酒,行嗎?”
他問大家,然後,拿起酒瓶,把端在手中的早空空蕩蕩的酒杯斟滿。這就有點破例了,通常他不這樣“解放”自己的,來的人多了,他也不免有點興奮。於是,天南海北地扯起來。
在座的同志知道,俞萬孚的知識面比較廣泛,記憶力也非常之好,他是財務主管,尤其記數字是他的拿手好戲。所以他是歷屆領導的幾乎離不開的參謀,出個主意什麼的,言必中的。王一平就更倚重他了,新走上領導崗位,更懂得依靠老同志;這次慶壽活動,不是走過場,不是邀買人心,打心底裡看重這位前輩,因為並不是所有老人都那麼自愛的,檢點的,不惹事生非的。平素裡,不完全是同住一幢樓的緣故,隔三差五,也要到他家來串串門的。因為有些話不方便在機關會議室裡諮詢的,只能登門請教。他也總能幫助你,出主意,想辦法,無不盡心盡力。從王一平還是嘴上沒毛的小青年時來到機關,他就是這樣,而且對所有的人,都非常非常之好。
真不簡單,越琢磨這老頭越好。
嚴格說,老俞的性格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也不像別的老人那樣嘮嘮叨叨,指手劃腳,招人厭煩。他更喜歡傾聽,誰來找他,也無論對他談什麼,他都十分認真地聽。似乎聽比說對他來講,給他帶來更多快活。
他有時也講一些他自己,很慚愧,除了書本上,報紙上,檔案上,賬簿上,屬於他個人的,簡直毫無精彩可言。
今天,拗不過了,還有幾個青年人非纏他不放。“講講吧,俞老!他們都說你早年也是風流倜儻的,意氣風生的。”
他笑了:“是嗎?我原來是那樣的嗎?”
有人說:“俞老京劇唱得滿棒的……”
毛幹事證實:“還登過臺的,硬是叫座咧!”
俞萬孚難得這樣高興,又給自己倒上了酒,或許他這平淡的一生,唯一的,或許能作為談資的,就是早年他唱過兩天京劇的事了。“那時沒有卡拉OK!年青人嗓子愛癢癢。”
他說他會兩句西皮二黃,“很一般的,荒腔走板,讓人笑掉大牙!”他原籍東北,卻是在北京前門外長大,吉祥啊,同樂啊,天橋撂地攤的啊,耳濡目染,哼上它一段半段,也算是無師自通,其實,連票友也算不得的。
“有一回,我居然還下過海……”
這則令人噴飯的故事,機關裡從四十往下數的人,是再也未曾聽過的了。後來,俞萬孚也不大講了,倒也不是諱莫如深,他好像更願意當一個忠實的聽眾。難得老人家今天高興,又把這壓在箱底的故事翻騰出來。
“喝酒,喝酒……”他一邊勸酒,一邊往下講。
其實,酒也有誤事的時候,這位一生講究適可而止的老人,今天高興了,太高興了,好像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竟把這一條他的鐵的規則疏忽了。
他又給自己滿上了。
那時候,這個單位是有個很像樣子的業餘京劇團的,有行頭,有文武場面,有一幫真正的票友,過年過節,粉墨登場,也挺是那麼一回事的。
俞萬孚說:“我會唱兩句,人家還相不中。說實在的,嗷嗷吼兩下和到臺上真刀真槍比劃,是不同的,就怪我的不自量力了!”老先生的可貴之處,就是這份真誠,一般的人,有錯還往外推的,當時硬推你上臺,砸了鍋幹你屁事,可他至今仍責備自己。“五十年代的事了,五一節,我們業餘京劇團在勞動人民文化宮,有一臺節目,壓軸的是趙芝生的《宇宙鋒》。當時他和我都是會計員,但唱戲上,他是正宗梅派,因為他經常到隆福寺梅先生家請教的,相比起來我是外行。”
他夫人過來,指著那酒杯,溫和地提醒他,別超量。
“我不會失態的,放心!”
機關里老一點的人,還記得那個平素就女人氣的小趙,連打算盤也要翹起蘭花指的一個假娘兒們,一有空就“咦咦”地吊嗓子,挺煩人的。俞萬孚講到這裡,知情的聽眾就樂了。“文化宮裡,那天好多臺戲在園內各處上演,演完了的都卸了妝到別處瞧熱鬧去了。等到趙芝生快上場的時候,戲裡的一個配角,演丫鬟的那個傢伙,突然抱著肚子上吐下瀉,可能是吃海螃蟹食物中毒,趕緊送協和搶救去了。一時找不到頂缸的,怎麼辦?不知誰的主意?擴音器把我叫到後臺,不問三七二十一,撳在那兒就給我化妝。我還不明白怎麼回事,發現我已經站在臺口了。沒想到一出場就是一個碰頭彩,隨便一甩水袖,又是一個滿堂彩。我知道我扮相未必好,但趙芝生也實在是……”
毛幹事馬上接過來:“那龜兒子唱戲比母夜叉還要難看咧!”
俞萬孚接著講他這一生中唯一值得講的故事:“等他掀開簾子,天哪,底下觀眾給他來了個倒好,還有開汽水的。他可掛不住勁了,掩著臉,扭屁股就往後臺跑,把觀眾撂在那兒。我呢,也是好意,只好給大家抱歉吧!請多多原諒吧!實在對不住吧!我說一句,臺下鼓一回掌。坐在下面的團長急了,衝上臺來問我,‘到底你負責,還是我負責?’我想,當然是他了,‘那麼你就說吧!’他說,‘該說的全讓你說了,我還說什麼?’可不說怎麼是一團之長呢?他啃哧了好半天,才說了兩個字:‘閉幕!’可一關幕,把他關在了外面,想進進不來,想走走不開,臺下那份起鬨啊!”
“後來呢?”聽的人笑完了問他。
“還有什麼後來呢?”他有他的幽默:“後來,我看喝酒比唱戲好,就端上酒杯唱獨角戲了!一直唱到今天!”他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來了個底朝上。
“來!”王一平也舉起杯子:“為咱們老俞乾了這杯!”
當然是早約好了的,埋伏在門外的人,聽到這聲“幹”字,一色的年青女孩子,捧著蛋糕嘰嘰喳喳地擠了進來,老頭,他老伴,他女兒愣住了。這時屋裡屋外,帶有幾分淘氣,和小小的惡作劇的心理,齊聲高唱起來。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笑著鬧著叫著喊著,整幢樓都好像被震得稀里嘩啦地快要散架了。
“哦……”俞萬孚快活得眼淚也要流出來了。
這當然是很洋派的了,在歌聲中,女孩子們伶手俐腳地點上了五支大的九支小的蠟燭,每一支閃爍的搖曳著的燭光,都在俞萬孚的從未有過的紅潤臉膛上,反映出來。那份火熾,那份熱烈,那份歡樂,恐怕還有那份難得的溫馨,如果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今天晚上,從那閃著淚光的特別和善的眼神中,全都看到了。
“先別吹,俞老,說個願望……”
他笑了,笑得十分十分開心。他想說,我的最大願望不就是這嗎?他沒有說出來,他只是笑,這時候,他就格外地面慈目善。
假若沒有一個小青年好奇地問,該多圓滿?
“後來那個假娘兒們呢?”
猛地,還不能馬上悟到年青人指的是誰:“你說什麼?”
“就是那個姓趙的呀,自稱是梅蘭芳的弟子的,他現在在哪兒啊?”
毛幹事打斷了這個多嘴多舌的小夥子:“算嘍,不要提那個神經病了!”
誰也不會在意的,俞萬孚正切蛋糕的手,軟了一下,只有那麼千分之一秒的停頓,被毛幹事
覺察出來了。便用他那四川話大聲嚷嚷,“我都等不及了,讓我也沾沾壽星老兒的光!”他又吃蛋糕,又喝酒,談笑風生,努力沖淡別人沒往心裡去,而老先生卻一下子失掉興致的氣氛。
有人納悶,這不是喧賓奪主嗎?四川槌子犯哪門子病?到底是誰過生日呀?
也許是蠟燭吹滅了緣故,坐在那兒微笑地瞅著大家的俞萬孚,那雙先前還很光彩的眼睛,漸漸地暗淡了下來。
…………
後來,他就病了。
後來,他就住進了醫院。
後來,查了出來,他還不是一般的病,很嚴重,也許沒有什麼指望了。
真是糟糕透了,王總好懊悔,這絕不是他的本意,他真誠地想讓老頭感到欣慰,讓他知道大家愛他,一個如此潔身自好的人,謙虛謹慎地,不惹一點事地生活了一輩子,使他的生日成為他的、他家的、也是他的親近朋友的一件賞心樂事,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誰能料到效果適得其反,真是有些悔不當初了。
過了生日,沒有幾天,他覺得不舒服,到醫院去看看病,便留下住院了。
“真糟糕……”
躺在病**的俞萬孚,仍是那樣溫和謙遜,他覺得王總的自責和負疚之心,完全沒有必要。“怎麼能怪你呢?我從心裡想謝你還來不及吶!”
無論如何,這是他一生中再一次的風光,他覺得他活得值了。
“要不然……”
王一平等著聽他這個“要不然”以後,會說出些什麼隱衷。
“我很好,真的,我很好……”他又恢復了他那毫無挑剔的老樣子。但不等於王一平毫無感覺,毛主席說過的,難就難在一輩子做好事,他,這位老者可實在不容易啊!
王總從醫院回到機關,到組織部,坐在毛幹事面前。“我去看了俞老,夠嗆!你能不能跟我講講他?”
“唉!”
“奇怪,嘆什麼氣?”
毛幹事從身後鐵櫃裡搬出來俞萬孚的人事檔案,像兩大塊城牆方磚,上面積滿了灰塵,變黃變脆的紙張,散發出一股刺鼻的黴味。
“這就是我們把腿都跑細了的成績。”
“外調材料?”
“還能是什麼?在我們這個部門。”毛幹事從中找出了一封信。“你看吧,你就明白了!”
他接過來,不知信中寫些什麼?像捏著一顆定時炸彈,生怕它要爆炸似的。
對王一平這類新上來的領導幹部,頭一次接觸人事機密,那種新鮮感,神祕感,甚至還有點驚懼的樣子,毛幹事面露老資格的哂笑和不以為然的神氣。
沒想到他激動地站起來,把信摔在桌子上,說了三個字:“虧你信?”
毛幹事怔住了,無論如何要聽聽組織部門的意見以後,再作判斷嗎?也許我要講出的看法,未必跟你不同,但規矩是應該這樣一個程式。唉,他感慨這些新走上領導崗位的人,太缺乏當頭的素養。他給了他一句:“總是要照章辦事的。”
“立案了?”
“當然。”
“調查了?”
“當然。”
“跟本人見面了?”
“當然。”
他跌坐在那裡,好一會兒不吭聲。
“怎麼啦?王總?”
王一平不再衝動了。他說,當他看完這封還是直行書寫的告密信時,先是想笑,後是想哭,跟著就是憤怒。無法想象這些荒唐的謊話,虧這個王八蛋編得出來?而且言之鑿鑿,說得有鼻子有眼。不過稍為有點頭腦的人,掐指算一下,不可能相信那時尚未成年的俞萬孚,受過滿洲國憲兵訓練,並且血債累累。“純粹無中生有,放他媽的屁!”
毛幹事其實也持同樣觀點,不過他聽出王總言下之意,對他們工作有些看法。便說:“你再看看檢舉信,說他隱瞞身份這一點是沒法排除的呀,作為組織部門,總得對同志負責,要搞清楚,是不是呀?”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告密者一口咬定俞萬孚的名字是假冒的,真名叫樸萬成,高麗人,原籍京畿道金浦。“幸虧那時是抗美援朝,要是二戰的話,俞萬孚沒準成了德國納粹份子。看樣子你們當時沒少辛辛苦苦外調過?”
“那還用說。”
“去了金浦?”
“那兒離漢城,仁川不遠,可惜去不了。”毛幹事挺遺憾。“不過東三省讓我跑遍了。”
“結果呢?”
“當然不可能有結果。”
“那也就做不了結論?”
“只好擱置。”
“一直掛著?”
“這也是沒有辦法,對當事人來說,絕不會快活。”
“老俞知道?”
“不可能不找本人核實的,王總!”他也很遺憾。
“他說什麼?”
“你說他能講些什麼,反正前門外那幾條衚衕裡看他長大的老頭,老太太還在。”
“去查了嗎?蹬個腳踏車就辦了,不困難。”
“還用你說,正好派的是我。”
“怎麼樣?”王一平急切地問。
“找到老頭,老太太有什麼用?第二封檢舉信又來了。”他翻出那封信。
王一平連看都不想看,“應該調查是誰幹的?”
毛幹事開始和王一平聲氣相同起來:“就是那個假娘兒們,他承認。”
“誣陷是犯法的。”
“趙芝生說是他自己老婆告訴他的這個祕密。”毛幹事火了,當然火那個假娘們。“我操他八輩子先人闆闆,趙芝生揭露俞萬孚和他妻子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基本上屬於長期霸佔性質,他忍氣吞聲,先後達四年之久。其間生過一個女孩,人工流產一次,都是俞萬孚乾的。高麗人的事,就是這樣無意中對他老婆說漏了嘴。”
王一平聽得頭都暈了。
“還不止這樣,趙芝生說,俞萬孚後來另結新歡,為了拋棄她,將她毒害死了,用的是敵敵畏。”
要不是王總意識到自己的身份,早用拳頭擂桌子了。“這回呢?還信?”
“當然不太信,但是趙的老婆,千真萬確是非正常死亡。”
“肯定,又找俞老去調查……”
“例行公事。”
“可你該記得,趙芝生那時已經住過兩次安定醫院,後來就送到回龍觀精神病院,一直沒出來。”
“我也這樣想的。老頭每天晚上離不開三兩酒,不會生別的閒心的。”
“那你還去折磨老頭……”王一平不想再糾纏那些往事了,他說:“你也知道老俞的日子剩下不多了,你是不是去對他正式講一下組織部門的意見?不能讓他死後還作為一樁懸案掛著。”
毛幹事雖是老資格的人事幹部,但他相信自己不會落伍,能趕上新的形勢,時代在進步,思想方法也應有些變化。他當即把那數公斤的檔案,鎖進鐵皮櫃裡,和他的領導一塊坐車到醫院去了。
“怎麼你又來啦?王總!”俞萬孚有些驚奇。“還有毛幹事!”
這位一輩子絲毫挑不出錯的老者,臉色平靜,但是,眼睛裡連最後一點微弱的光彩,也看不見了。毛幹事在北京工作數十年,仍是一口濃重的四川口音。“龜兒子”,“格老子”地把該講的話,一口氣全講了。
以為俞萬孚會說兩句感謝組織的話,誰知沒有下文。
“千萬千萬,別再揹著那些負擔了。老同志,想得開,病好了,到我家喝酒,四川可是出好酒呵!”
好一會兒沉默。
“俞老……”王一平喊了他一聲。
估計老先生一定會清楚到最後一刻,他知道這是很難堪的沉默,便說:“提起酒來,我倒覺得,對我來講,除了這口酒外,活著也好,閉眼也好,其實都差不多的。”
王總走出醫院的時候,對毛幹事說:“好像該給老頭把悼詞先準備起來。”
不過,怎麼落筆呢?
難道,就寫他這一生,就好一口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