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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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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不死

精神不死(1/3)

阿B,就是那個總覺得很“他媽的”的傢伙,已經躺在醫院裡好些日子了。

他知道,一個禮拜前,把他從大病房挪到單間來,絕不是優待,或是為他落實知識份子政策。

當然,我們這些他的朋友,也知道“精神不死”(他的外號)剩餘下來的日子,屈指可數了。

“或許可能是一種特殊照顧呢?你是有貢獻的人士嘛!”我只能如是說。

“老兄,你不要把我當成傻子,我知道為什麼,你呢,一位也算小有名氣的作家,何必參加這種哄我的安魂彌撒呢!”

這世界也怪有趣,有時候就是你哄我,我哄你,上哄下,下哄上地互相快樂地欺騙著。哄的人花言巧語,連自己都不相信能否騙得了誰,可照哄不誤。被哄的人也明知不是那麼一回事,但願意被哄,需要被哄,或不願意被哄,不需要被哄也決不揭穿地聽著。於是一張溫情脈脈的薄紗,便把這世界的一切嚴酷殘忍的現實,乃至森森然的刀光劍影都朦朦朧朧地遮住了。

他發表了這番見解以後,精力不逮,呼吸急促,他妻子趕緊找護士給他輸氧。

“好了,好了,阿B,你最好別瞎尋思!無論如何你是剛得到發明獎的人嘛!你應該住這樣病房。”

阿B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也知道大家不說出來他得了什麼病,是怕他徹底絕望。於是,他也就不願讓朋友們不快活,只好裝得不知生了什麼病的樣子,使大家不至於像面對一個馬上要處決的死刑犯似的,不知如何是好?可來探望他的人,誰心裡不明白呢?知道他知道一切,還要做出他不知道一切的坦然自若,這就更難。因為自打把他搬到單間病房裡來,他還能有幾天活頭,阿B也好,來看他的人也好,心裡都同樣清楚的。

按照他那種“精神不死”的性格,他不大會恪守這種你騙我,我哄你的遊戲規則的,他早就要玩世不恭地亮底牌了。不就是一個死麼?他這“一生”,差不多也夠上“九死”了。我瞭解,他所以這樣裝著,百分之百是因為他的妻子。素素跟他倒了一輩子黴,剛好上沒幾天,他就得了不治之症,實在是讓他特別掃興的。“真他媽的!”

這傢伙夠得上是“視死如歸”了,活了五十五歲,不知多少次自己主動求死,多少次意外事故差一點就送了命,多少次被別人推上了斷頭臺,他壓根兒沒在乎過。等到他不想死,怕死,倒非死不可了。

“誰都拗不過的。”他對我多少不見外:“秦始皇最後不也裝在保溫車裡,一路上臭烘烘地,從沙丘運回到咸陽?只是素素……”他真有點遺憾。

於是,好多人來看他。他笑著說,原來這世界不那麼寂寞!

“行了,阿B,這說明大家惦著你嘛!”

他搖頭,“什麼惦著?天知道。閣下沒落的時候,該吃過南瓜這種大眾食品的吧?”

“又來了,又來了,你總想借題發揮,阿B!”我坐在他的病床旁邊,看著這位在朋友間有名的“精神不死”。心裡琢磨,他這一生,肯定是在組裝時,不知哪些零部件裝錯了,老是擰著勁,老不對頭,老犯錯誤,也就老是倒黴。“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馬上要進太平間的人,還不想給人留下好印象,好讓在悼詞裡寫得體面一些。

“南瓜那東西,經廚師的巧手雕刻出來,變成一隻瀟灑的鳳凰,放在盤子裡,端到主賓席上,被吃飯的人好一頓鼓掌。可南瓜自己有什麼好飄飄然的呢?用得著的時候,把你擺在那兒,用不著的時候,還不是撤下桌,倒進泔水缸裡去餵豬。”

我跟他開玩笑,“南瓜可是為革命做過貢獻的,我們誰沒唱過,南瓜湯,紅米飯。”

他說:“但是,一旦革命成功,就把南瓜去他媽的了。”

“你呀!你呀!留點口德吧!”

“我從不追求那種好印象的極致境界,那管個屁!該死還得死!”

“好了好了,阿B,你找我來,幹什麼?”

我這一回到醫院來探望阿B,是他的夫人特地打電話,要我去的。當時嚇我一跳,以為阿B出事了呢!因為我知道一進單間,必然是苦日無多了。“怎麼啦?他?”

素素連忙解釋:“你放心,醫生說了,短期內不至於的。他讓我請你這兩天去一趟,如果不太耽誤你的話。”

“那還用客氣,我去就是。”

阿B是我在上海的一間中學裡的同學,那時我讀高一,他和素素讀初三。後來,我當“右派”的時候,他不知怎麼回事,給遣返到農村中去了。素素是個挺了得的女人,也跟他一抹到底當農民了。說實在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把他和她幾乎忘得乾乾淨淨。一個人跌進生活的汙泥濁水裡,淹得兩眼發白的時候,是無暇顧及其它的。但阿B卻記著我,當我在勞動改造的採石場,收到他輾轉寄來的信時,好半天想不起阿B是誰?

竟會忘得那樣徹底!

後來,我聽行家說,坐牢坐久了的囚犯,連話都忘了怎麼說的。前不久,我還真碰上從那裡頭剛放出來的一位,果然,一些照例很通常的詞彙,說出口就顯得有點絆嘴的樣子。此人,還曾是口若懸河的教書匠呢!於是,我想,這種淡忘,也許是一種正常現象。

但阿B認為:“扯蛋!我也關過的,還蹲過小號。我就前五百年,後五百年地想,還想到你呢!越是沒有說

話的機會,就越是拼命地說話。說不定我能成為西塞羅那樣的大演說家呢?那位愛自我吹噓的羅馬律師,不就是對著空曠的大海練他的嘴皮子嗎?”

“虧你有這份閒心!”我很羨慕他想得開。那次,他坐牢,是因為他老兄拿殺豬刀捅了姦汙他妻子的一個什麼鬼幹部,差一點要判死刑的。可憐的素素為他,可沒少遭罪;反過來,長得應該算是漂亮人的素素,雪上加霜地也讓他倒黴不止。我承認,“我可不像你那麼豁達,當了二十年右派,哪天不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呢?你居然敢拿把刀,朝王八蛋刺過去,我連嗓門高一點,都犯怵……”

“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老實說吧,咱們這套號的,最容易走進去的誤區,就是永遠的懺悔,不停地贖罪,滿腦子裝上這些誠惶誠恐、改過自新的垃圾,自然顧不上其它了。”

仔細想想,這個“精神不死”,雖然撞得個鼻青臉腫,你不能說他不是一種活法。

“你別忘了,上帝從來不會慈悲那些懺悔的人!哪怕你跪死在教堂裡,也沒有用的!”

我還記得我在勞動改造的工地,拆開他寄來的那封信的情景,當我抽出薄薄的一張信紙,只見上面只有寥寥的兩行字時,我嚇傻了。

阿B寫道:

“努力不死,因為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偉人,都比我們年長好大一截子!”

這是什麼話?他也真不怕犯忌!玩笑也不是這樣開的,你不怕死,我還要命吶!立刻,三九天裡,我腦門子冒出豆大的汗珠。幸而,造反派也有打盹的時候,漏檢了這封信,扛著紅纓槍的專政隊員,守著一堆火烤紅薯,把我忘了,我身邊的工友們,也冷得沒心思管我,否則,豈不是要我吃不了兜著走?

幾年後我們碰上了,我還埋怨他的荒唐行止。他卻一本正經回答我:“新陳代謝,是人類進化的基本規律,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呢?”看著我瞪眼發愣,未肯原諒的樣子,他“呃呀呀”的喟嘆道:“怎麼當了幾十年右派,連幽默感也當掉了呢!”

真拿他沒辦法!

不過,到了病入膏肓,無可救藥的地步,他的“精神不死”,倒比什麼化療、放療,似乎更有效用些。阿B的夫人,偷偷地告訴我,連大夫都驚奇,他這盞差不多耗盡了的油燈,居然能拖得這樣久。他患的是原發性肝癌,切開來過,但又給他縫上了,因為已經擴散,估計不久人世。那時我主編一本刊物,叫《小說選刊》,按期給他送去,順便到醫院探望他。以為他看不了幾期的,誰知刊物死了,他卻活著。

“阿B,你找我來,到底有什麼事?”剛才他夫人在,我問他,他支吾其詞;此刻,素素去給他拿晚報,走開了,我希望他抓緊機會講。

他翻過身去,在褥子底下,摸出一個筆記本給我。“你給看看,老兄!”

“什麼寶貝?”我不相信靠輸液在苟延殘喘的人,還有心思發明創造。雖然前不久有篇報導,講他那些年裡,如何在逆境中奮鬥,如何含苦茹辛,自強不息,如何鍥而不捨地從事科學研究云云。當時我樂了,特地去恭維他,為他在牢房裡會產生如此高的覺悟而祝賀。他說:“去他媽的吧!你是寫小說的,還不懂這個道理?南瓜在廚師手裡,刻出一朵花來,那就不是本質上的南瓜啦?我要是煮得爛的話,早成仙了。別寒磣我,老兄!”看他奄奄一息的樣子,即使有發明的心思,也沒有發明的力氣了。我把他的筆記本開啟,一行字映在我的眼前:《我的兩份交待》。

“交待”,這兩個字所含括著的酸苦,對我們這套號的,是很容易神經過敏的。我叫起來:“阿B,你搞什麼名堂?你這一輩子還沒寫夠?”我心想,你都快死的人了,有什麼罪,上帝也該原諒的了。

“老兄,你誤會了,也許是我幾十年來交待慣了,是給我那可憐的素素作一個最後的交待!”

想到他叫我來,可能是為這件事,果不其然。“你幹嗎?發什麼瘋?”

“我想總歸會有那麼一天的。”

“猜到你要來這一手,你也不怕素素難過。阿B!你離上帝或者馬克思,至少還有好幾站路,別他媽的神經病!”

他苦笑:“我希望你理解,只是想留下幾句話給素素。不是遺囑,那是有錢人的事;也不是遺言,實際只不過是些私房話。所以,就算是交待吧!”

我勸他,“拉倒吧阿B,別開什麼玩笑了,好好養你的病吧!”

“我是很當真的,無論如何,對素素,我得有個交待吧!要不然我死不瞑目的。”說到這裡,我也不好太拂逆他的意思了。他突然喊我:“你快看……”

“什麼?”

他望著天花板,我也隨他看去,原來在掛著的燈傘上,爬著兩隻蒼蠅,那情狀好像在切磋著什麼,交頭接耳,一派興奮。他感慨地說:“有時候,細細一琢磨,同是生命的載體,人活著真不如它們自由自在呢!看他們那樣子是真快活呀!多熱烈,多從容,大概用不著快活裝不快活,不快活裝快活。想來想去,如果真是這樣,應該說,還是活著的好,對不對?”

這不太像他生死不計的性格,這個煮不爛的鐵漢子,到了臨終時刻也戀生了。阿B此時此刻,肯定是實實在在不打算死的。至少為他可憐的素素,也要多活幾年。可是確如他所說過的,命該如此

,哪怕你跪死在教堂裡,也沒用場的。看來是一定要他活得不容易,死也不甘心才肯罷手,上帝也夠不慈悲的了。

不過,他到底是“精神不死”,蒼蠅飛走了,他又恢復原狀,笑著問我:“我這兩筆鬼畫符,你能看得清楚?”

我點點頭。

“我這一輩子不知寫過多少交待材料?真可以說得上駕輕就熟,得心應手。要是糊弄官家的話,能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可動了真格的,想講些實打實的真話,怎麼思路就一點也不流暢了呢?這也許是世界上好作家比較少的原因吧?”

他還有閒心扯那些,讓我哭笑不得。

字跡雖然潦草,不過能夠辨認出來。但是,倒不像他寫來得心應手的罪行交待,難道,講真話就這麼困難麼?

素素,我走了,這一回,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儘管我並不十分樂意離開你,但我將不得不按照老天爺的時間表,耗到生命最後一刻和你分手。真他媽的,我詛咒這一切。

這次你別等我,不要再像過去那樣痴等了。上帝比人強有力,你能用時間戰勝對手,但贏不了命,不服也得服了。

死即是永恆,大幕落下,不會再升起。別等了,素素!我求你,你儘快地重新開始生活,把過去忘掉。我真心地希望你及早地去嫁一個人,但是我建議你,最好不要愛,尤其不要像咱們以前那樣往死裡愛。這一點並不是我自私,我們倆全部的錯誤,就是由於我們總是按自己的意志,執著地去愛,或執著地去不愛,麻煩,倒黴,災難就這麼來的。因此,你儘可能地物色一位不那麼認死理的,稍微隨和一點的,不是動不動就梗脖子的男人,嫁給他。如果,我們倆有一個人不是這樣的話,也許我們會是另外一種活法。

記住這個生命換來的教訓吧!

“就這些?”我問。

阿B說:“還有幾句在後面。”

雖然我像所有的人碰到這類情況時,該說的話一樣:“算了吧,阿B,不要胡思亂想了!”但是也對他表示:“何必非議你們倆始終不變的愛呢?”我知道,那個女人為他捅的那一刀,寧肯拋棄一切,也要到牢房附近的磚窯做臨時工,儘量靠他近些。就憑這,也夠海枯石爛的了。阿B本可早放出來的,可他死硬不服,加過兩次刑,她不埋怨他,因為她寧死也相信她所愛的人。錯跟他一塊錯,對跟他一塊對。就這樣,她整整挖了七年黃土,堆起來都可以成一座小山。“不該的,阿B!你不該褻瀆你們的愛……”

他著急地申明,他沒有否定的意思,只是怕他妻子重蹈覆轍。他說:“要是素素早一點離開我,她不至於跟著我受無妄之災;我要下狠心和她一刀兩斷,也許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倒沒那些顧慮。”

“還後悔它幹什麼呢?已經過去了呀!”

“我欠她太多太多!”他好一會不說話,然後示意我翻過這一頁,讓我看另外兩行字。

素素,你這幾十年過得這樣痛苦,都是我的罪過。作為你的丈夫,我深深地感到愧疚。所以,在永別之前,一定要再說一聲,對不起你,是我害得你半生不幸。不要怪誰,怪誰也沒有用,就怪我。毀了你美好年華、生命中最好時光的是我,你本來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我知道,你過去、現在,從未埋怨過我,但事實證明,我們一定要照我們的想法活,根本行不通。錯了,素素!所以:

第一,恨我吧!

第二,改弦易轍,趁來得及,趕緊適應生活。

第三

似乎還有話要講,不知為什麼沒寫下去?

他看著我,等待著我。我不知該說些什麼?他這些交待,毫無疑義是他的真情實感,但並不讓我激動。倒是那雙盯著我的眼睛,表達出遠非文字所能描寫的複雜心理,至少有令我毛髮悚然的感覺。

恰好醫生來查房,我把筆記本交還給他,“阿B,你先把這放一邊,下次我來再說吧!”他點點頭,我便告辭了。

在走廊裡,碰見拿來晚報的素素,她問:“阿B找你幹什麼?”我不想傷她的心,就說他臥床久了,難免有些苦悶。不過,我也提醒她注意阿B的情緒,老想生前死後的事,有什麼好處呢?

素素很有信心,這個女人啊,她還幻想著奇蹟出現呢?

誰能料到,還沒等到我下一次去探視阿B,就聽到他的噩耗。這個煮不爛的人哪!甚至最後的死,也偏要拗著。他不讓他生命火光慢慢熄滅,而是跳了樓,是自己結果了自己。

我半夜趕到醫院,素素告訴我,她就打了個盹的功夫,人沒了。

“在這以前,什麼預兆也沒有?”

神志麻木的素素,呆呆地搖頭。

“發現一個筆記本沒有?”我連忙向她打聽:“他就掖在褥子底下的……”

“是這本嗎?”素素從已經收拾好的遺物中,找出來給我。

我接過來一翻,猛吃一驚。阿B寫的那些“交待”全都沒了,只留下撕掉的痕跡。

素素說:“我記得他寫過什麼的……”她也奇怪這一字全無的乾乾淨淨的筆記本。

她盯著我:“怎麼回事?”也許我比她更惶惑些,更覺得蹊蹺些,於是她一個勁地追問著我。

我想我應該尊重我的老同學,我什麼也沒講。

但,並不等於我明白。

至今,我百思不得其解,這個阿B,真是“精神不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