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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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您好!
老師您好!(1/3)
“我喜歡郁達夫的兩句詩!”G老師說。
“哪兩句?”我問。
她笑我,“還是個作家!”
“我哪有老師您學問大。”
她展開一幅她的書法,說是要送給我的。字跡娟秀,寫的是郁達夫的《病中作》,“生死中年兩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
她教過我中學語文,那是在上海,在解放前。當時她年輕漂亮,明眸皓齒,亭亭玉立,現在還可以從發黃的照片上,看到她當年的麗人倩影。
“你還記得我那時的模樣麼?”她問我。
我恭恭敬敬地回答:“當然記得的,老師!那時,您太有魅力了,高班的同學還有的敢給你寫情書呢!”
她嘻嘻地笑了,看來,這位遲暮的美人,並未忘情她風光的歲月。
我記得,G老師笑起來最迷人了,她給我們講《長恨歌》,講到“回眸一笑百媚生”時,我們這些學生,從她那張明豔照人的臉上,就全明白詩句的原意了。可如今,她一笑,天哪!不僅僅醜,還顯得有點刻毒和敵意,原先她不是這樣的。她很美,一種甜蜜的美,讓人馬上聯想到“秀色可餐”這句成語。
沒辦法,時光像一面篩子,總是把美好篩掉,留下來醜惡。於是,這一切交錯著的歷史,遂構成了人們心靈上的相當沉重的負擔。人們管這種不幸的存在,叫做現實。
G老師可真老了,老得不像樣子,這現實太殘酷了些。
雖然她堅信她不會死;但是她知道,總有一天,死是無可迴避的,會找上門來的。所以,她想開了,她講述了她心頭的隱祕。那是她一生中唯一的真正的愛。雖然先後結過兩次被別人羨慕的婚,一位是闊少,一位是高幹,但她終於明白,不是愛。於是,她活著的最大願望,便是再見一眼那位豆蔻年華時的情人。
大家當然很詫異,一輩子也未告訴過任何人,就爛在肚子裡好了,何必在快要壽終正寢的時候,把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翻騰出來呢?G老師認為再不講出來的話,也許真會死不瞑目的。可她女兒說,我不懂,我媽幹嘛非要破壞自己比較完整的形象呢?
G老師反過來問她女兒:“力力,我為什麼要完整?我心裡一直有這個情人,我在死前說出來,就不完整了麼?”
我是當說客來的,結果我卻聽G老師講她這段難能可貴的愛情。她甚至說:“這或許可以當你的創作素材……”她說得很慢,她願意這樣甜蜜地回憶,她告訴我,那是她十七歲那年,遇上了這個應該跟他一走了之,但一念之差,便懊悔終生的情人。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我隨我的父母和我的未婚夫,離開上海租界到老家去,路過杭州。”
“西湖倒是最適宜羅曼諦克的地方。”力力用一種嘲諷的口吻說。
老太太沒聽出來,她解釋,逃難的人,疲於奔命,不可能有遊山逛水的閒情逸致。
“可你卻情不自禁地產生了愛!”她女兒對她絲毫不客氣。
她笑了,“可是,那時我才十七歲呀!”
“你別忘了你是有未婚夫的人,媽!”
“難道有了未婚夫或已婚夫的女人,就不允許再愛上別的男人了嗎?假定在一種很特殊的情況下……”
力力顯然繼承了她父親的一身革命正氣:“哪個人不能為自己的不負責任的行為,找到藉口呢?”
“不完全是這樣,力力,日本飛機扔炸彈的時候,若天的爸撇下了我,只顧自己逃命。就從這一點,我愛上救我命的人,而背棄在危難中不管我死活的人,我良心半點也不受譴責。一九四九年他又這樣扔下我,跑到外國去,我嫁你父親,難道你也認為我不應該嗎?”
“那你既然愛你的救命恩人,為什麼不同他結合,結果沒過錢塘江,又回到未婚夫的懷抱裡了呢?”
這搶白的語氣,在場的我,聽起來不是很舒服的。
G老師卻並不在意,她承認她是一念之差,應該跟他和他的大學一路撤向大後方的。說到這裡,還流露出悔恨之情。“誰教我顧念愛情以外的許許多多呢?”
“他是個大學生嗎?”我問。
“不,他當時是助教。”
“那一定由於風流倜儻,把你吸引住了?”力力又譏諷地插嘴。
老太太昏花的眼睛裡,透出一絲溫柔,好一會才從回味中過來:“我現在不想再瞞任何人,我把我給了他,他是我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真心實意想給的男人。真的,一點兒也不是報答。他都能為我去死,還要我的什麼呢?這是愛的必然,所以我從來也沒後悔過。也許他還有點點醜,可他是真正的男人。儘管我結過兩次婚,在我生活中他是我一直愛到今天的,唯一的一個男人。”
她的女兒背過臉去對我說,絕不怕她媽聽見:“我母親是不是有點神經兮兮的?老天拔地的了,還說得這樣有滋有味的。”
今年,G老師整整七十歲了,取下假牙的話,是一位真正的癟嘴老太婆了。目前,她至少有四種疾病纏身,心臟病,萎縮性胃炎,白內障,這都不怎麼可怕,問題是她的腦萎縮,據力力講,後果不堪設想。但G老師堅信,她不會馬上死的。並且賭咒發誓地說,不見到他以前,上帝不會讓她閉眼的。
“後來呢?老師!”我等她接下去要講的故事。
她卻戛然而止:“就分手了!”
“分手了以後呢?”
“便是一輩子的魂牽夢縈了!我睡在我先後兩個丈夫身旁,再也沒有那種強烈的愛!我從來不恨他們,他們給了我一切。但我終於明
白,有了一切,不等於愛,是不?”
她女兒在一旁,大搖其頭。
“這麼看來……”我不想太使她失望,試探地問。“您認為他還可能健在嗎?”
“在錢塘江邊,我們海誓山盟過的。他讓我等待著,他不會食言的。那是一個真正男人,你們想想,頭上是炸彈,身邊是一片火海,他從燒塌的房子裡救我出來。”
她認為他準活著,並且在四處尋訪著她。如果按照她的愛情故事所發生的年代推算一下,她十七歲那年,這位先生已經大學畢業,而且做了助教,那麼,必然要大她好幾歲。保守一點,十歲的差距總是有的吧?G老師不反對這樣的估計。因為準確的年齡,她也說不好。那是一段萍水相逢的姻緣,匆匆地遇上了,匆匆地爆發了愛情,然後又匆匆地分手而去,來不及詢問這些屬於戶口簿上的事情,當然也是情有可原的。
G老師問我:“年齡對真正的愛來說,有很重要的意義麼?”
“我只是想,他若還活在人間,至少也得有八、九十歲了吧?”
在一旁聽著的她的女兒,鄙夷地撇著嘴。但我想起了馬爾克斯的一部手法相當舊的小說,那就是《霍亂時期的愛情》。書中的主人公,也是到了白髮蒼蒼的年紀,才如願以償的。於是我被我的老師在她生命的最後日子裡這份輝煌感動了,她要讓這個世界明白她錯了,哪怕只剩下一天,她也要為這份愛情活。多了不起啊!她坦陳她埋藏了一生的愛,並公開等待著情人的到來,這一切不應該受到讚美吧?我不禁設想,一位年近九句的老人,坐在我現在的位置上,顫顫巍巍地面對著她,向她傾訴“永別離,長相思”的情景,不也是令人驚心動魂的傷感麼?
“什麼是真正的愛情?”G老師仍保持她教書時的講課口氣,字斟句酌。“真正的愛,是不應該有什麼先決條件的,對不對?”她問我:“我和若天的爸,歲數相當,就好麼?未必。”
我知道力力的父親,是老幹部,是進城以後才同她結婚的,和她年齡相差懸殊。不過,敢娶一個曾經是逃跑了的闊少的老婆,力力的爸爸也夠有勇氣的。當然,也是我這位老師的美貌,使他甘於去冒這個險。話說回來,G老師沒有這棵大樹護庇著,至少過不上養尊處優的日子,所以大她快二十歲,也不能計較了。我便順她的話說:“男方要是比女方年長一些的話,可能更懂得體貼,疼人。如今的女孩子似乎明白這一點了,所以我的幾位作家朋友,再作新郎時,都是很容易地找到了相當年輕的妻子。”
G老師更不願意聽,擺了擺手,說了個語文老師絕不肯說的字:“屁!”她突然提高了嗓門,“曉得哦?男女之間產生愛情的一霎那,是兩顆心靈相撞的一場爆炸。他得到你,你得到他,這便是至高無上的境界,在這一刻,年齡相當不相當,無關緊要。你是作家。你該比我明白。”
G老師顯然誤解了我的本意,我不過想,雖然中國人的平均壽命延長了許多,可活到九十歲的還是少數,說不定此人早去見上帝或馬克思了,除非出現奇蹟。這自然是不好對G老師講出口的,那也太殘忍了一點,她老人家就憑錢塘江邊的諾言,等了一輩子。我卻跑來告訴她,“死心吧,老太太!他已經不在人世了!”那不等於要她的命,我只好對力力抱歉了。她女兒忿忿地說,即使那人還活著,風燭殘年,能有力氣來和我媽演“鴛夢重溫”麼?
我被老人的女兒找來,就是希望我勸勸老太太,別再做這玫瑰色的夢,回到現實中來,她是紀委書記的妻子,不能忘了這身份。“你是她的學生,也許她會聽你的。”
我說:“老師已屆古稀之年,她願意怎樣就隨她自便吧!”
力力向我訴苦:“我媽整個地變態了,這幾年來,也就是我爸過世以後,可是非常非常的新潮,成了一個愛情至上主義者。到我家來的都是些什麼人?她提倡沒有愛情的夫婦趕緊分手,別彼此受罪。反過來,只要有真正的愛,結不結婚也無所謂的,儘快地享受生活。你聽聽,你聽聽!”她女兒嘖有煩言地說。
“這好像也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妥吧?”我覺得力力夠嚴肅的,像是紀委書記的女兒,訓起她媽來,像訓一個犯了錯誤的幹部似的。
我想不通,難道人老了以後,就得提倡禁慾主義,做假道德的楷模才好。我認識的人中,也確實有那麼幾位老爺子、老太太,一下子,以為自己腦門上貼著聖人商標,正經得讓人害怕,恨不能馬上實行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於是我覺得G老師至少不矯情,不裝蒜,她不要求大家成為槁木死灰的埃及木乃伊,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這不很好嗎?
她女兒說:“我也不反對一個人,尤其是女人,應該追求愛情,我並不是孔孟之徒!”可話鋒一轉:“不過,我覺得我媽大講特講這一套,還宣佈她有等了一輩子的老情人,合適嗎?所以請你來開導開導她老人家!”
G老師讓我別理會,“你不必聽我那寶貝丫頭的,我甚至覺得這孩子十分可笑,年紀輕輕,硬要扮演個角色。”她問,半點不客氣:“你敢說你不是衛道士?”
“媽,我只是拜託你,考慮考慮咱家的影響吧!”
“我怎麼啦?我怎麼啦?”G老師半點也不示弱。
她那一臉正經的女兒,口氣更硬:“第一,媽,你得記住,我們是個什麼樣的家庭?第二,尤其不能忘的,死去的爹,是個什麼樣的幹部?總而
言之,你這種愛情解放理論,從這屋子裡傳出去,不妥當!”
“哇!”G老師為她女兒鼓掌:“謝謝上帝,你這一回,沒有跟我拐彎抹角……”
“求你啦,媽!”語音裡更多的是一種威脅。“你莊重些行不行?你七十歲了!你在別人的心目裡,本是一個賢惠的、不多事的、溫柔體貼的家庭主婦形象,人家還說,我爸為你雖然付出了代價,要不然他會調到中央工作去的,不過還是值得的,他娶了個好妻子。媽,你現在,不光是糟蹋自己,還給死去的爸爸臉上抹黑。”
G老師冷笑:“那時你爹活著,我得為我從你爹那兒所得到的一切,付出報酬,那就是做出市委常委兼紀委書記老婆的樣子。如今他去見馬克思了,我就沒有義務再扮演這個角色了。”
力力顯然壓不住火:“媽,你住著這幢花園洋房,你就是已故的誰誰誰的夫人,不能夠一廂情願地解除契約!”
“永遠?”G老師問。
“我看至少是終身也不能變的……”
“哦!”她對她女兒的判決吼了:“請你記住,我的乖乖女,現在我什麼都不是,我是一個自由人!我在你爹娶我的時候,就明確說過,我只是在出賣我的肉體,既然他需要,我有,那就成交。過去,我嫁給闊少,那次出賣是因為若天他爸有錢,捨得大把拿鈔票供著我,你爹自然不是腰纏百萬,但你爹有比錢更值錢的權勢……”力力不讓她說下去,G老師搶著,甚至嚷著要把話說完:“你爹當然也明白我為什麼睡在他的身邊?他大我二十歲,我不需要一個父親,明白嗎!不過,我知道我的汙點,一個逃跑了的闊少的老婆還帶著一個男孩,嫁他還是一個最好的選擇。所以表過這樣的態,我努力爭取做到愛,盡我所能地去做,我也不是沒有試過,結果還是那句話,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她把臉轉向了我:“也許不應該非議一個死去的人,力力她爹是一位好領導,悼詞裡說的那些光榮啊,正確啊,我相信都不假。但對妻子來說,無論如何算不上是一個好丈夫,他只需要她付出代價的那年輕漂亮的肉體。而女人,不僅僅是洩慾的工具,對不對?若天他爸,天曉得,那更是一個可怕的牲口……”
力力強行打斷了她媽的話:“你還有完沒完?”
“難道,我連後悔的權利也沒有麼?如果上帝再讓我從頭活一遍,我頭一件事是去離婚,第二件事,還是去離婚。然後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自己所愛的人。真可惜,現在只好等著他來找我了,他會來的,一定……”
“媽!我再提醒你一次,你不是你,你得為爹的榮譽活,你得為我們的體面活,你的全部價值就在這裡。我相信,去繼承遺產的若天哥,從美國回來,他也不會高興有一個日日夜夜盼著老情人的媽!”說到這裡,力力也動了感情,淚水簌簌地從臉頰上滾落下來。
我想,我該告辭了。
對一個還要在這並不總是插滿玫瑰的世界上生活許久的人來說,就不能不存在著許許多多的實際考慮。於是,我覺得我似乎能理解把我搬到花園洋房來作說客的力力了。她說的“你不是你”,以及必須為一個什麼人而行屍走肉般地活著的那番至理名言,不也寓含著一種你不能不承認的生活真諦嗎?
但是,我望著G老師,這個活了七十歲的女人,一個曾經那樣如花似玉的漂亮女人,在她漫長的一生中,頂多只有一週,或許三天,五天,享受到了一個女人應該享受的真正愛情,難道不是更值得人去同情嘛!
何況,她還能有幾天活頭呢?
為什麼就不能讓她講一講她這可憐的短促的,然而也是輝煌的愛呢?講一講那個從著了火的,快要倒坍的樓房裡,將她救出來的助教呢?無論如何,這是這個世界對她的賜予和慈悲,她和別的女人一樣,有過貨真價實的愛情和傾心愛過的愛人。你的愛人為你赴湯蹈火過麼?你的愛能像錢塘江碧藍的水那樣清純麼?若是連這點留戀也要她爛在心裡,哪怕做一下情人來敲響她家門的夢,也不許可的話,我真為我可憐的老師感到無可名狀的悲哀了。
“你還會來看我這個老太婆嗎?”
“會的,會的。”我答應。
“如果他出現的話,你一定要來的。”
“那是當然……”話未說完,力力已經開門讓客了。
然而,我未能再見G老師一面,她沒有死於她女兒害怕之極的腦萎縮,那後果除了安樂死外,就是無盡無休地折磨人了。力力在電話裡告訴我,G老師是平靜地睡著了以後,再也沒有醒過來的。
她死得非常非常安詳,力力說。
“真遺憾,她到底未能等到那一天。我後來甚至想,也許,那位助教,會奇蹟般地出現……”
“根本沒有什麼助教。”她的語調冷得我在電話這端都感到涼颼颼的。
“什麼?”我怎麼也不能相信。
力力說:“我和從美國趕回來的若天哥,翻閱了我媽的全部日記,尤其四十年代的。那時她在上海女中讀書,每天都沒間斷記過的。”
“沒有杭州?”
“對不起,沒有。”
“那就也沒有錢塘江了?”
“很抱歉,也沒有。”
“那你母親為什麼要編織這樣一個夢呢?”
力力反過來問我:“你是作家,我還想向你請教呢?”
我一下子找不到答案,但腦子裡卻總閃爍著G老師那張刻毒的,對這個世界充滿敵意的臉。
那晚上,我真的失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