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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6|覓長生

素兮提燈靜立在門前,她頭頂的門匾在耀眼的日月之輝之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在她不遠的地方,秀秀抱著菱花鏡坐在夥計的肩膀上,她困的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卻還固執的等待著青衣和黑三郎的歸來。

逃難的妖怪們遠遠瞧見三途川客棧的大門復又敞開了,便想也不想的奔湧而來。

然而此次天災*齊齊降臨,折在裡頭的妖怪難以計數,更遑論修行未滿的飛禽走獸了。是以以往總是客滿為患的客棧竟難得空出了大半來。

賬房先生拖著及地的長髮,一邊搖頭一邊在自己的賬簿上記下客棧物品的壞損情況。

他慢悠悠的在惶惶不安的客人們之間來回穿梭,卻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客棧外的天地猶在異動,到處都是熔漿濃烈刺鼻的氣息,烈火炎炎,無情的吞噬著累累屍骨。

正打瞌睡的秀秀無意識的點了點頭,而後又猛然驚醒。她揉著惺忪的眼睛朝遠方眺望,當一列倉皇奔走的人馬映入她的眼簾之時,她便興奮的拍著屁股下的夥計叫道:“快看快看,那群人是不是青衣姐姐的族人?”

夥計不用細看,直接答道:“並不是季釐國人,是凡人。”

“凡人?”秀秀眨巴著眼睛想了想,然後不高興的撇嘴道,“哦,秀秀知道啦,那群人必定是來搗亂的人吧?哼,都是壞蛋,害得我們今天都沒能好好吃飯睡覺!”

“就是。”夥計也跟著憤憤道,“為何他們還沒被山裡的妖怪給吃光呢?這下可好,他們該不會是要來客棧吧?”

“那可不行!”秀秀一聽,頓時急了,她連忙從夥計的肩上跳下去,然後大張著手腳擋在門口道,“我絕不會讓那些討厭的傢伙進來的!”

夥計見狀頗有些不安的湊近了素兮,彷彿在等素兮出面一般。

但素兮至始至終都未曾抬眼,只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裡。

然而叫秀秀和夥計意外的是,任客卿一行人竟是片刻未停的從客棧門前跑過去了。

位於隊首的任客卿偏頭深深的望了客棧一眼,那古怪的目光看的秀秀丈二摸不到頭腦。

秀秀只覺任客卿看起來不像個好人,於是回以一個鬼臉,然後得意的昂首叉腰,一副誓要守住大門的驕傲模樣。

“太保——”被顛的渾身做疼的太子呲牙咧嘴的探頭道,“我們先去這家客棧休息一下吧——”

“太子,眼下不是享樂的時候。”任客卿當即正色否決道,“嬌娘一行人並無迴音,足可見派去西山的人馬已經全軍覆沒了。失卻了鷹犬首領,那些個探路埋伏的鷹犬便難以召喚回來。且方才道人已經測算出三途之地的靈脈大動,彷彿是有人在無饜足的抽取靈脈裡的靈氣。對靈脈有所企圖的除了我們,便只有那個胡姬,種種跡象表明,那狐狸精背信棄義,用我們做了墊腳石,而獨獨讓自己享盡了好處。你再看天上,日月齊出,此乃大大的異象!若非有祥瑞出世,便是要有大禍降臨。趁著三途之地尚未崩塌,我們速速回凡間才是重中之重!”

說罷他揮鞭猛擊抬轎的壯士,以行動催促人馬加快速度。

太子猝不及防的打了個趔趄,險些沒將腦袋磕在轎門框上。

他慌忙縮頭,轎簾垂下的瞬間,他彷彿看見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在路邊的樹林中一晃而過。

遲暮的嬌娘驚慌的隱沒於樹後,她抬袖捂住自己的臉,頗有些倉皇狼狽之色。

“你瞧,他們像不像敗家之犬?”伴隨著窸窸窣窣的樹叢聲,枯木半遮豔容的自樹林深處走出來,她的手上還拖著兩個昏迷的小道士,隱含悲憫的眼中似有無限感慨,“貪求無妄虛渺之物,就如水中撈月,鏡中取花,終究不過是一場空夢罷了。”

“你早就知道他們的計劃會失敗?”嬌娘喃喃道,“你悄悄的混進佇列之中,一路上多有干擾,為的就是幫助青衣他們?”

“老尼並非先知,可通未來之事,只不是曾答應了黑三郎,若得白魚的下落,必予以回報。”枯木淡淡答道,“受人恩惠,自然是要終人之託。如今老尼已完成黑郎君的託付,在靈脈幾欲枯竭之時,與他安插在各處的僕從一道兒用寶物為之填補靈氣。今日便要離開三途之地了。”

“都說出家人慈悲為懷……”嬌娘哀泣道,“大師,你既給了青衣慈悲,處處助她,為何不肯給奴家一點點慈悲呢?”

“世人皆曰出生不由己,然道路則可自選。青衣既是太陰,又是燭龍的伴侶,即便是沒了老尼的相助,也是註定能得長生的人。老尼助她,也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隨手拉了一把而已。而你不過是個普通的俗人,又生了一顆冥頑不靈的痴心,為了一張麵皮,做下了無數的惡事,合該落得這個下場。”枯木嘆息道,“老尼雖不是有意,但究根結底,也是引你如此的孽緣之一。想來你日後形單影隻,畸零孤苦,若是你願意,不若現在就隨了老尼一道兒隱遁于山川秀林之中吧!”

嬌娘垂頭悲泣半響,然後才輕聲道:“大師你走吧,奴家不信命。這世間即可出一個青衣,那我為何不能成為第二個青衣呢?”

說著她抬起頭,用混沌的眼睛定定的看著枯木的眼睛嬌軟的行了一個禮道:“今日一別,願我們至死不再相會。奴家這便告辭了,願大師早得所願,早日超脫。”

枯木默然不語的看著嬌娘以長布將自己的容貌盡數隱藏起來,然後頭也不回的混入撤退的大軍隊伍之中。

枯木搖了搖頭,依舊拖著小道士朝山林深處走去,空寂的林中反覆迴響她的嘆息聲。

“痴人啊——”

青衣朦朧睜眼,只覺自己腹中似有異動。

她下意識探手朝自己肚腹摸去,誰知沒摸到自己的肚子,倒摸到了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

“醒了?”黑三郎低沉的聲音就近在咫尺。

青衣登時回神,就發現自己正仰靠在黑三郎的懷裡。

他一手攬住她的肩,一手輕撫她的小腹,宛如新月的眉眼裡滿是欣喜的笑意,好似發生了什麼好事一般。

“……我怎麼了?”無數疑問在青衣的腦中打了個轉,她遲疑片刻,終究只問了一句話。

“你不記得了?”黑三郎愛不釋手的摸著青衣的肚子笑眯眯道,“託了你阿兄的福,你體內的季釐國血脈覺醒了。只是你生的弱,不如你阿兄結實,太過強大的血脈之力怕是要反傷你自己。於是我們便借了靈脈裡的靈氣為你滌骨洗髓,好讓你脫去凡胎,得以長生。”

“長生?”青衣迷茫的抬眼望天,彷彿無法理解這個詞的意思。

“你不想跟我長長久久的在一起嗎?”黑三郎還道長生並非青衣所求,只怕她要生氣,於是便不安的摟緊了青衣磨蹭道,“青衣,青衣,你想要拋棄我了麼?”

“……”青衣木著臉沒有說話,她覺得自己腦子一片混亂。自太子一行人闖入三途之地時起,她便像是被捲入了狂風暴雨中一般慌亂。她對所有的事情都一無所知,所有人都神神祕祕的,半遮半掩的告訴她一些細稍末節。當她好不容易的闖過風暴之後,黑三郎居然又冷不丁的告訴她她可以長生不死了,這叫她怎麼接受呢?

“青衣……”黑三郎可憐巴巴的蹭了蹭青衣的臉頰,全無往日的驕傲霸氣,只一味做低伏小道,“你不要生氣,我不是故意不告訴你的。但是你阿兄說,你太膽小心軟了,要是什麼都告訴你了,萬一出了紕漏可怎麼好?你是我的新婦,我當然要以你的安全為優先——”

“哼,黑三郎,你少把黑鍋都往我身上推!”

溫玉微怒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青衣想要起身探尋他的身影,卻又被一臉不悅的黑三郎嚴嚴實實的捂在自己的懷裡動彈不得。她無法,只得低聲喚道:“阿兄。”

一襲白衣的溫玉衣衫翩翩的自不遠處走來,他披散著長髮,蒼白的臉上隱隱透出一抹病態的紅霞,彷彿重病中的人用了猛藥,頗有些不勝藥力的不祥模樣。

青衣心中一個咯噔,忙轉眼去看溫玉身側的方舟。

方舟回以一個擔憂的眼神,然後開口勸溫玉道:“阿郎,此番血祭大傷你元氣,再不用藥調養,只怕你的身子要受不住——”

溫玉面不改色的抬起手,方舟知他不想再聽,只得隱忍的閉上了嘴。但他仍是不肯就此作罷,反而奉上自己手裡的白玉瓶,等著服侍他用藥。

“阿兄你可是感覺不適?”青衣直覺溫玉必是為了自己受了重傷了,頓時便有些內疚道,“都是我不好,連累你了。”

“既知道自己錯了,便要長些記性。”溫玉輕笑著瞥了一眼黑三郎,然後又忍不住抬袖掩嘴,很是厲害的咳嗽了幾聲。但不等青衣開口,他便啞聲道,“你既要跟這傢伙相守,阿兄自然只能成全了你。我原說你就當個季釐國人便可,但這傢伙貪心不足,偏揹著我私下設計胡姬,想借狐族的雙修化妖之術為你延年益壽。若非我及時發現,只怕你這會兒就要變成一條蛇了。”

黑三郎好好兒的一條燭龍,硬是被溫玉譏諷成蛇,一時便有些不忿。待要發怒,又害怕惹青衣不快,少不得忍了。

倒是青衣欲言又止的開口道:“阿兄,你莫要欺負三郎了。論心機城府,你並不在他之下。血脈不穩之時,我雖然被本能壓制,以至於心性大變,但還不至於看不清形勢。你素來警醒,而他為了我關心則亂,幾度被胡姬的計謀所惑。我曾與胡姬朝夕相處數年,深知她原是個不屑用媚術的狐狸精。此番她能計中生計,料想必是你在暗中獻了謀略。”

黑三郎得了青衣的袒護,一時間笑得眼睛都快找不著了。他親親熱熱的將頭埋在青衣的頸間,全然不顧周圍都是圍觀的季釐國人。

“你若是總是這般聰慧,我也可以少操些心了。”見不得黑三郎如此的溫玉微沉著臉道,“我溫玉的胞妹,自然是不能由著妖怪任意拿捏。我寧願你殺盡千妖百怪,做一個冷心冷情只懂喋血的季釐國人,也不願你如過去那般膽戰心驚的活在妖怪爪牙之下。此番為你壓制了血脈,也不知是對是錯。咳咳咳——”

一語未畢,他便又猛烈的咳嗽起來。

青衣聽他咳得甚是痛苦,心知他為自己壓制血脈時必是傷及了內腑,愧疚感油然而生,一時心酸起來,便忍不住紅了眼圈。

“阿兄你先服藥吧。”她壓下酸楚的淚意,顫聲勸道,“身子要緊——”

“咳咳咳——不急——”溫玉擺了擺頭喘息道,“咳咳咳——還有一事要吩咐你。”

“嗯,我聽著。”青衣認真點頭道。

“切莫再給妖怪一滴血。”此話一出,他便哇的一聲嘔出了一口血。

方舟急忙接住搖搖晃晃的溫玉,而後不等溫玉反應,便直接將白瓷瓶中的藥塞進了溫玉口中。

那藥一入口,溫玉面色稍緩,隨即身軀一軟,卻是沉沉昏去。

“阿兄!”青衣大驚失色,連帶著黑三郎也正了臉色。

“小娘子莫要擔心,只是藥效發作了。”方舟俯身將溫玉打橫抱起,然後對著青衣和黑三郎頷首解釋道,“這是我們新研製的方子,用了無數妖獸的血肉煉製的。阿郎服了此藥,便要昏睡一段時日,好化解從小娘子那裡抽取的那股力量。方才阿郎不放心你,硬是撐著要確認你無恙後才肯用藥。現在我便送他去客棧休息了。”

說罷他便大步的朝客棧的方向走去了。

餘下的族人猶豫一番,也跟了上去,獨留青衣和黑三郎在原地。

礙眼的人都走了,黑三郎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他輕柔的蹭了蹭青衣的臉頰,喟嘆道:“幸好你無事,這樣的事情,必不會有下回了。”

青衣心不在焉的仍在揣摩方才溫玉的話,正晃神,腹中便又傳來一陣異動。

她後知後覺的想到了什麼,頓時臉色大變的抱住了自己的肚子。

與此同時,她聽見黑三郎那如同偷了蜜糖的聲音在她耳邊喜滋滋道:“青衣,青衣,你感覺到了嗎?孩子剛才又動了一下!”

孩子!天哪——

青衣聞言只覺如遭重擊,眼前霎時一黑,就那麼昏了過去。

昏迷前的那一刻,她恍惚聽見黑三郎傻笑道:“太高興了嗎?真是個小嬌嬌!”

……她真的不想再醒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