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一百一十、東歸梟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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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一百一十、東歸梟狼
晉印熾牽著白馬,從西城走到東城,一氣走到日落。 最後抬頭,終是看到了匾額上大大的“晉府”二字。 仿南方的拱頂院落,不起眼地鋪展在東城靜謐的王孫宅中。 烏木隱在房梁下,金色的鎏金大字上積了些灰土,也被仄壓得失去了光澤。 只是大門兩旁的風燈都擦拭得一塵不染,兩個大大的紅燈籠懸在大門旁,似是黑夜裡兩個大大的眼睛。
天色有些黯淡,他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深深地一呼吸,看了看近旁紫羅蘭色的眼睛。 馬兒看著院門,安靜地刨著蹄子,然後轉過頭啃他的頭髮。
晉印熾走上前,敲了敲大門。
立馬就有個伶俐的下人從拉開的門縫裡探出頭來,卻意外地看到,三少爺落魄地站在門口。 仍是出行前的青布藍衫,只是不少平滑齊整的缺口,也不像是哪裡蹭破的,包袱變大了許多。 四個月不見,少年竟然猛竄了半個頭,下人不免慌亂地幫他牽過馬,結結巴巴道:“三、三少爺回來了?”
他輕輕應了一聲,低著頭踏進院門,立刻聽到前堂傳來的高聲談笑。 晉印熾知道父兄都從沃雪原回來了,還聽到夫人嬌笑的勸餐聲。 他愣在原地,不曉的要不要上前去和父親道個平安。
猶疑著,慢慢走近了大堂。 突然間,這些歡快的聲音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端著飯碗看著他,他不由得侷促地向後院拐去。
直到少年的身影消失。 晉夫人才擱下飯碗,不滿地對晉博文道:“性子是越發乖僻了,老爺為他求地情,統統不放在眼裡。 一聲不吭地跑出去,一走就是四個月,也不知道在外頭做的什麼勾當。 出門歸家至少道個安吧?到底有沒有把我這個夫人放在眼裡?……”
晉博文嘆了口氣,為她夾上一口菜。 “夫人消消氣——小孩子嘛,你也知道他從小就這個爛脾氣。 氣他做什麼?”他向著空無一人的堂外看了一眼。 又笑眯眯地招呼著兩個兒子。 這次,去沃雪原的隨行官員非升即賞,兩個兒子也都進了鴻臚寺。 只是,為小兒子求的隨駕禁軍缺額泡了湯。
晉印熾穿行在後院的小徑上,一路上並沒有多少人理睬他。 下人們都曉得三少爺沒什麼脾氣,又不是什麼乾淨出身,自然也就不把他當少爺看。
突然。 斜拉里衝出來一個黑影,晉印熾還未抬頭就聽到頭頂重重的“啪”一下,這才看到眼皮底子下晃盪著地油膩圍裙。 晉印熾捂著頭退了兩步,然後乖乖站定,任那個微微有些發福的女人衝上來,紅著眼圈捏著一尾鮮魚,狠狠抽在他腦袋上。
女人抽完三下就大哭起來,一把抱住明明長得比自己高地少年。 死死地把他的頭按在自己的肩膀上,近乎歇斯底里。
晉印熾聽了很久終於聽出她在講些什麼——大意是:“死小子你跑到哪裡去了?一聲不吭就出門,你當是太平世道?外頭那麼亂,你要有個三長兩短要娘怎麼活?至少捎個口信來吧?!……你這個不孝子!家法伺候……”等等等等。
他有些為難地替她抹掉眼淚。 多年的粗活重活讓她變得和市井女人沒有兩樣,只是看那張臉上端正的五官,隱約還有當年的風華。
“嗯……校尉讓我去、去……”
她猛地抬起頭。 “是不是……祕密?”
晉印熾忙點點頭,“他不讓我和別人說的,也就是去了趟西邊。 ”
“西邊?西邊可亂了!聽說打起來了……那天去蔬果鋪地時候,我還看見金吾衛兵圍太學呢,這年頭……”女人嘮叨了半天,終於想起來:“你幹得是不是那種……死在荒郊野地裡,上頭就莫名其妙給家裡捎點錢的勾當?下次千萬別去了你個死小子!娘又不缺錢花……”她把手在圍裙上揩了揩,然後認真地捧著兒子的臉說。
晉印熾想,打仗好像就是這種勾當,所以嘴裡含糊地掩了過去。 要是讓孃親曉得他領著五百人往兩萬人的陣營裡猛衝。 她肯定當場暈過去的。 不過她醒過來之後。 下人堆裡就會傳開晉府三少爺的英勇事蹟。 這不是沒有發生過,當年三箭救主也是娘傳出去的。 然後。 就會從晉府往王孫宅透出去,總有一天要傳到大哥、三哥、五哥、七哥……他那麼多哥還沒數完,就被孃親一把扯著湊近,“衣服怎麼破成這樣子了?”她驚異地翻檢著裂口,“這是……”
“我自己會補好的。 ”晉印熾忙攙著她往一排低矮地廡房走去,“娘,我想問個事兒……”
“啥事?”
“我最近老是看到同一張臉,為什麼啊?”
她悄聲湊上去,撥出的氣裡有油鹽醬醋的味道。 “長得咋樣?男的女的?多大年紀?”
晉印熾仄歪了頭,想起那彎長長的睫毛投下地陰影,淡淡的,如同晚風撫過纖柳。 於是他說:“好。 ”然後又有點侷促地捏了捏青布藍衫:“女……”
晉印熾他娘知道,兒子評價女人只會用三個字,好、不好。 於是她很肯定地說:“經常看到漂亮女人?做夢還是白天?估計不是什麼乾淨東西了……嗯,那是鬼物!專採你陽氣來的!死小子要小心吶……過幾天娘給你求個符來。 ”
晉印熾睜大眼睛,想也是也是,剛在西華看到了病怏怏的小姐,又在雷城的馬車上看到她的側臉……然後他覺得背後有些涼意。 不過,他馬上就忘掉了,推著女人的肩膀往廡房走去。 “娘我餓了,我要吃麻辣雞絲。 ”
她終於破涕為笑,拎著鮮魚往廚房走去,“在屋裡乖乖等著,休息休息,娘給你做去!”
待到她端著三菜一湯的大盤閃近他們兩個小小的屋子,她立馬又瘋掉了。
“死小子你哪裡偷來的!偷這個可是死罪!”
鏡中地少年用青色地綸巾束著髮髻,短髮垂肩,乾淨利落。 他身上套著金吾衛的鎧甲,近心口處一朵銀質地千葉銀安菊,雕刻精細,熠熠生輝,其上的流蘇如同瀑布一樣垂到肋下,彎了個漂亮的弧度沒入胸鎧上。 雖然身板還沒有長全,撐不起護肩上咬合的劍齒虎,可是這晃亮的銀甲還是照亮了這個常年點著羊脂蠟的、透不進光的角落。
現在,惟一的問題是……怎麼讓孃親相信他不是偷來的。
雖然只是金吾衛什長的裝束,但是他的腰間懸著的卻是貔貅腰牌,對應的武官官職是五千騎,當在正五品。 而金吾衛本來就比同級武官的軍銜高出許多,這個十六歲的少年已是正四品官員了。 在鉅鹿關以及西華浩瀚的黑草甸上,有五千個初初長成的、比他年長不了的娃娃兵要喚他將軍。
當然,這是偷偷摸摸的。
帝都裡頭他也就是個什長,不過,那十個人肯不肯把他當回事……還是個問題。
這是在出徵前的最後一面裡,皇上對他作的承諾。 秦雍晗免去了晉印熾的禁軍考核,直接授予軍功,是因為一但他拿下兵法文試的頭甲和射術狀元,勢必要被公卿注意到。 那還不如直接在王域給他個小官,儘量掩人注意。
而把他麾下所有的親兵放在關外,養出血性來,到時候再訓兵也不遲。
只不過,十五的初陣打得大大超出帝黨的預料。 此刻已和皇儲妃端坐在龍輦上的皇帝嘴角輕輕一挑,似笑非笑。 沉寂了那麼多年,他總算沒有辱沒王域。 他放出的兵將,定然要是最好的。
廡房拖落了烏漆的門邊,突然傳來一陣嗤笑。 待母子倆回頭,只看到一個斂著裙裾的背影。 “有什麼可稀奇,不過是金吾衛的什長……期門宮裡是個活人都封了,不過那裡可沒一個好東西!”
晉夫人慵懶地走在小徑上,打著團扇,眼裡滿是嫌惡和輕蔑。
即使過去那麼多年,她還是恨。
但在四年後,少年策馬在朱雀大街上緩緩而過時,她卻再也不敢抬頭看他的臉。 所有人都只能卑下地盯著他起落的馬蹄,揚起的塵埃裹夾著赤紅披風的邊角。
沒有人否認,在其後的三十年裡,點燃烽煙的那些璀璨星辰中,有一顆屬於辰殿影將軍晉印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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