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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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記憶裡蒐羅一通他才想起,這破洞應當是這時候往前數幾日,出去吃酒時被人煙灰給燙壞的。
——可竟還沒來得及補上。
裴鈞臉色頓如吃了隔夜糠,心裡直幽恨無比地罵自己道:小裴鈞啊小裴鈞,你當年除了鎮日裡肖想姜湛,腦子裡都是些什麼作孽玩意兒!怎連個袍子都收拾不利落!
……不過他換思一尋摸,忽覺,也可能確然只是現下的小裴鈞沒時間補上罷了。
因為眼下正是元光八年的十一月下旬,次年便是舉年。開年後春闈就快開始,此時各地秋貢送來的童生冊子許是已在部院摞起老高,他眼下擔待了尚書的禮部正該忙活來年的恩科,又近了年關,多有偷盜案犯,六部、京兆事宜也不少。
吏部侍郎趙鈿這時候當是新近才被蔡延的爪牙鬥下了馬,此職要到元光九年的年中才會補上,故這年的百官提訓述職之事且由裴鈞兼著,京兆司還掛了他個少尹,京中數塊地皮、囤糧亟待清算,奔波走動之事少他不得,又還要和鴻臚寺的幾個老朽折騰年尾的國宴,光想想就煩不勝煩。
本該是忙到連老孃姓甚也能忘了的時候,卻不知怎的,竟能得空在御書房與姜湛廝纏。
簡直是分身有術。
想到這兒,裴鈞撈著袍擺的手都一酸。
——可不是麼,從前他就算火燒了屁股燎著了頭髮,都能騰出隻手來給姜湛扇蚊子,興許還能順帶喂個粥。
猶記有一回,他還在鴻臚寺做個小小的行人,恰在京郊行宮陪送外使,只聽姜湛一句病了累了不吃飯了,他便能漏夜打馬奔回皇城陪顧,天亮前又打馬奔去行宮做事,每日一來一去三五天竟不誤事,隻眼下吊著兩袋青,回了府中昏睡一日,翌朝晨鐘一打,接著又要去點卯。
現在想起來是真真的累,累得他心口都發齁。可當時年輕,並不覺得。甚至當時會想,那麼奔來奔去他也是歡喜的。
僅僅,只是因為可以見到姜湛。
裴鈞糟心地將那破洞往內裡掖了掖,卻也藏不住,便索性懶怠管了,繼而心裡不住好笑,心道自己這模樣,上輩子竟真能入內閣、上寶殿,穿上一品銀絲繡鶴的袍子,連綬帶用的五絲糾都是宮裁為他專做的?
現今瞧來,他當年不過是個沒收整的小年輕兒,做的是跑腿的公務,拿的是跑腿的俸祿,只一朝一夕為了姜湛的皇位苦哈哈地瞎忙活,也就籠絡手段活絡些,實權捏得死緊些,當得事些罷了。
是故當年,就連蔡延一干子狡猾老臣也沒料到他衡元閣走馬上任那出,倒也合乎情理。
到最後他能被姜湛一刀砍了,好似……也更是合乎情理。
未及多料,他步行又轉過一方遊廊,更近元辰門,忽見元辰門前空地上,一眾數十個朝珠華服、披裘穿氅的男男女女,似是方從祭壇散了走來,雖不見得個個兒趾高氣昂,可也都有幾分骨子裡帶出的傲然,端著矜貴的臉色,各自說話作別皆是青眼高眉。
裴鈞頓了頓,偶然想起了回魂前幾個不清不楚的閃影,便漸漸止了腳步目光微動,果然在那一眾人中,輕易就瞧見個熟悉的人影。
那人影穿一身絕頂雪白的鳧靨裘,鵲翎繞襟、清逸華貴,即使不見面目,只瞧那風骨,站在一眾深色華服的人裡,也是怎麼看怎麼出挑。
這鳧靨裘——裴鈞記得甚清楚,是皇族祭禮專襲的,外頭縱使富貴人家也輕易瞧不著,數到今朝皇室眾親裡,估摸也就姜湛衣箱裡的那件鷫鸘裘能媲一媲美,且顏色不一,都是獨一份兒。
鳧靨裘本色是一塵不染的雪白,可因縫製時浸過護羽的藥水,故行走曳動間,隨日影稍稍變換,看的角度不同,便可見得隱沒其間的青藍色,抑或雲紫色,若是放在月夜燭火下,更該翠光閃爍,豔麗異常,大約要上千只水鳥雙頰挑下的短羽才能拼得出一件來。
放眼京城裡還不是任意繡工都敢接手去做,光是將這些短羽絲絲縫入撩金繡線的手法,怕也沒幾人會。
裴鈞遙遙這麼瞧著,心裡一道道直嘆皇族排場是真心鋪張,可他卻又不得不說,這看似出塵又過於豔麗、拿在手裡都嫌手抖的一件千金的袍子,此刻穿在那人身上,還真是合適到了姥姥家去。
那人身骨清雅,不僅壓得住這一身雍貴,頎長姿量也能襯得出這身裘袍的靈逸來,幾乎要叫周遭自恃宗親氣勢的皇家庶族,都自鄙到塵埃裡頭去做泥巴。
而好似更為應和裴鈞此想,那穿著鳧靨裘的人同一乾親貴作別後,餘光見這方有人,竟回眼朝這兒看了過來。一時西沉金烏在雲後光影微轉,火霞鎏了日色打在他眉眼上,叫他鼻翼臉頰的清凌淡漠之中都染上了一層暖暈。
十幾步外,那人只輕輕一勾脣角,便像春水融了梅樹上的雪,溫溫淡淡,清清雅雅,眸色落在裴鈞身上,好似晨風將荷露漸收,凝成汪深深的泉,神采斂入目光深處,薄脣一啟出聲如風玉,似笑非笑。
“裴大人。”
裴鈞恭身踱到到他身前,笑著將補褂袍擺一撈就要單膝跪下去:“臣裴鈞,參見晉王——”
“免禮。”
就在他一膝將曲之時,意料之中的一扶果然打斷了他。
晉王爺姜越已如前世的千百次一般,伸出右手穩穩托住裴鈞的手臂將他徐徐帶起,和藹笑道:“出了司部還能遇見,今日本王倒是同裴大人有緣。”
晉王手指看似修長纖白,可卻有股子行伍間練出的暗力,此時這簡簡單單的動作都已把裴鈞捏得暗痛咬牙,又不能叫出來。
在這禮義十足的一扶裡,裴鈞面上雖是勉力直起身來共晉王笑,可心裡卻是往晉王俊俏的臉上劃了個血紅血紅的大叉叉。
——是挺有緣,你個奸賊頭子。
第5章 其罪四 · 不敬
裴鈞之所以叫晉王奸賊頭子,是因為朝中不少頑固老臣曾呼喚晉王要麼取侄代政、掌繼皇權,要麼就輔政做個攝政王,如此,內閣中太師蔡延等老奸巨猾的,就日日散佈晉王實乃本朝奸賊的傳言,讓少帝一度很著緊。
一度少帝的著緊,就是裴鈞的著緊,叫他上輩子瞪眼兒盯了晉王十餘年,沒想到最後卻自己疏忽送了命,還給晉王這賊子撿了機會在他砍頭的日子造了反殺進宮去,連他名汙青史的風頭都一併給搶了,可不妥妥當得“奸賊頭子”這四字麼。
且他與晉王……恩怨可算長了去。
種種前情暫且不表,單說眼下小裴鈞任了少尹的京兆司,慣常的正衙府尹都是皇室宗親德高望重者兼領,而一直以來,兼領了他頂頭上司的那位府尹大人,正是眼前的七皇叔,晉王爺姜越。
朝中上下都知道,掛職的宗親是不攬事兒的,京兆司也是同理。旦有文書事務交到司部,不管裴鈞是在花天酒地還是在披麻戴孝,只要晉王爺坐在王府花廳裡漫端著茶盞食指勾一勾,他就得立時趕到京兆司正衙裡頭替人折騰清楚。
而那食指勾一勾,從前真是讓裴鈞大熱天火爐烤著都能冷汗驚醒的動作,一直到他後來入了衡元閣罷去少尹之職,不再隸屬晉王手下聽命辦事兒了,對此都仍舊心有餘悸。
——畢竟從少年時起,只要晉王食指一勾,落他頭上準沒好事兒。
而現今,這厄運隨著他回魂還陽,竟又開始了。
裴鈞忍了手臂陣痛,扯起麵皮拱手朝上司一揖,認認真真做小伏低:“祭禮方畢,晉王爺受累了。”
晉王放開手去,看了看裴鈞身上微皺的袍子,舒眉瞥眼他來的方向,進而滿臉風清月明:“裴大人御殿勸學也不鬆快,同累同累。”
裴鈞只覺一口血哽在喉頭。
他含氣垂手將袍擺的破洞再往裡塞了塞,正要打禮告辭去做正事兒,卻聽晉王見四下暫且無人,扭頭問了他一句話:“裴大人,前日御史臺著人去了京兆司部尋你,是問你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