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57章

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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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57章

“我會不會再也見不到煊兒了?”

裴鈞拾起袖口替她拭淚,凝眉道:“不會的,你別犯傻。”

待裴妍稍稍平靜,裴鈞便從帳中退出來,與蕭臨簡言了幾句情況,便又去找崔宇,想看看瑞王屍檢中可會有線索,卻見馮己如也立在停放瑞王屍身的小帳裡,手裡拿著繩尺,想是守軍已從附近鎮上運來了暫用的棺木,而他正是來等著屍檢完畢替瑞王裝殮的。

因隨行並無仵作,而案情又足夠重大,故驗屍的就是刑部尚書崔宇本人。裴鈞進去的時候,崔宇正割著案臺上瑞王爺的肚子,叫邊兒上的馮己如全然不敢抬頭,此時見裴鈞來了便直如獲救,躬身迎上來就將手中一封文書遞給他道:“裴大人,午宴已經備好了,這是昨夜裡哈靈族送來的公函,說是今日宴上要議的,您快瞧瞧罷。”

“既然你都瞧過了,午宴就你替我去罷。”裴鈞只瞥了一眼那文書上的金漆燙印,便推還給他,“此處瑞王喪儀之事有我,下午皇上若要隨各部行獵,你也陪著就是,不必同我報備了。”

馮己如趕忙接過文書哎哎應了,又匆匆跟裴鈞說了說棺木與用度的備辦,便低念著“阿彌陀佛”轉頭逃出帳去。這引崔宇從屍檢中抬頭看了一眼,雙目便在蒙著口鼻的白布邊沿露出絲厭煩的神色,卻沒說話,只又扭頭對裴鈞稍稍示意,讓他過去看看。

屍檢到頭來,不過就是反覆確認瑞王死於砒霜,別無他由,可砒霜這毒又太平常,並不算做個特殊的線索,於是崔宇便也嘆息簽印,將瑞王屍身移交禮部備辦喪儀,同時也結了屍檢,命人謄寫三份,一份由大理寺過目再呈給皇上,一份留在刑部,一份依約送給晉王爺姜越。

此時是午後,待裴鈞指點著官兵按禮制將瑞王裝了棺,又就著公事大帳中的筆墨簡要寫好禮部的文牘,出帳便已近日暮。

小雪已止,地上白雪稀疏,周身再沒有了屍臭壓抑,只剩了凜冽的清寒,他與崔宇一起站在大帳前的空地裡,正緩神想著那王侯將相寶重千金,死後卻依舊腐朽凋爛化為骸骨,嘆息間,忽聽身邊崔宇遠望一時,慢慢說了句:

“子羽,這次的事情,我總有很不好的感覺。”

裴鈞右手揉捏著左手放鬆,倦然看他一眼:“什麼感覺?”

崔宇搖頭沉吟片刻,只短促道:“不知道,總之不太妙。”

這時他目光看向不遠,逆光微眯了眼睛,發現了什麼,便衝裴鈞揚揚下巴:“瞧,皇上行獵的人馬回了。”

裴鈞順他這話抬頭去看,只見營地半人高的柵欄外,還真是一隊狩獵人馬隨同聖駕回營了。

被官員武將簇擁起來的少帝姜湛正戴著灰貂帽,圍著狐皮鶴氅,騎在一匹高大雪白的健碩馬駒上,執了韁繩緩緩引馬踱進了營場。一日快盡的黃昏暖光下,姜湛漫不經心地四下看顧著,竟也遙遙看見裴鈞和崔宇站在公事大帳外,一時便抬手勒馬停住,偏頭向這邊打量了一會兒,見裴鈞二人並未走動,便低頭喚來個侍衛吩咐。

沒一會兒,那侍衛便噠噠跑到裴鈞面前,彎腰恭請道:“裴大人,今日皇上出獵有得,特請您陪席御膳,一同嚐嚐野味。”

裴鈞聽言與崔宇對過一眼,只好暫別,心下一邊計較著姜湛此舉的用意,一邊也跟著那侍衛走到姜湛馬邊上,見過禮,便仰頭看向姜湛笑問:“聽說皇上獵著東西了?”

“不過射中只雪兔,今晚叫他們烤了吃罷。”姜湛答得清淡,只平常地向裴鈞伸出手來,眼見是要裴鈞扶他下馬。

天子遞手讓扶,是種親暱而隨和的姿態,更是對臣子的信任和榮寵,可在這種種證據皆指向裴鈞親姐殺害了瑞王、百官都在等著裴鈞被其波及的時候,姜湛作出這一舉動,卻更是一種風向極為明確的暗示。

周圍隨行的官員武將驚疑相覷,不敢發一言,但此時此刻,卻無不對皇上庇護裴鈞的意旨心知肚明瞭。

裴鈞在周遭若有若無的嫉羨目光中抬手扶住姜湛小臂,引姜湛翻身離鞍、甩鐙下馬,而姜湛穩穩立在雪地上了,卻還繼續扶住他手臂,淡笑道:“一日理事,裴卿也當累了,便隨朕走走罷。”

他身後一干臣子立時跪地恭送皇上,而裴鈞道了聲好,便與他相隨左右一起走回了營帳,一路上二人間卻並未說話。

姜湛的帳中依舊生著格外暖熱的爐火,裴鈞坐在屏外等胡黎伺候天子更衣時,正見帳子東面的御案上擺著個鏤花的木製函盒。這種函盒他過去在鴻臚寺做行人的時候常見,是用於放外邦或部落的契約公文的。

——莫非部族間又與朝廷有了新約?

他正要出聲問姜湛,卻聽姜湛隔著屏風先道:“裴鈞,聽說今晨有個太醫供認你姐姐有罪,瑞王的案子要移去刑部了。”

屏後傳來衣料窸窣聲,姜湛的人影在屏上恍惚:“蔡颺和晉王都想拉你下水,要你入審的摺子也遞來朕這兒了。”接著他穿著絲綿的常服披袍從屏後走出,抬手將胡黎揮退出帳去,雙眼看向裴鈞道:“上面律法寫得太明白,朕只得準。”

裴鈞早料到此事,便只點頭道:“是,皇上做得很對。”

這時帳簾已從外面挑起,是雜役魚貫將晚膳一一端進來放在桌上。姜湛坐到桌邊,對裴鈞道:“你放心,你姐姐犯的罪過絕不會牽連你的,回京後,朕也會警告蔡延離你遠——”

“你覺得我姐姐當真殺了瑞王?”裴鈞聽出些不對味兒了,忽而便抬頭看入他眼裡,笑意漸漸收起來,“姜湛,眼下還沒判呢。”

可姜湛卻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緩緩道:“沒關係的,裴鈞,朕說這些又不是要怪你。你姐姐殺了瑞王,朕也絕不會怪罪她。瑞王毆妻之事簡直丟盡皇族顏面,他就算活著也永遠都是蔡氏放在姜家的棋,往後總會壞我們的事,倒還不如死了的好——所以你姐姐此舉,也算是誤打誤撞幫我們一把了。”

他說到此處,口氣愈發關切了:“朕知道,你雖同你姐姐生分了十年,可血濃於水,你心底也一定不忍她就死,所以朕想……待回京她認罪被判了,朕就尋人去牢裡換她一命伏法也就是了,到時你給她安排個新名新處,送她出京再別回來,如此無人問津也能安閒一世,朕絕不過問。”

“……可不是她犯下的罪,她憑什麼要認?”裴鈞抽出被他握住的手指,反手就捏緊他手腕,“難道只有皇族顏面是顏面,我裴家的顏面就不是顏面了?難道我父赫赫功名戰死沙場,忠義之後就只得忤逆叛朝的下場?難道瑞王毆妻揍子終遭報應,我姐姐受他打罵十年,卻還要拿後半輩子名聲給他陪葬不成?……認罪?她有什麼罪!”

“——就算你姐姐沒有殺瑞王,可她嫁與皇族卻服毒避子的罪卻是鐵證如山。”姜湛的臉色因他此言而漸漸冷下,掙動了手腕卻掙不開裴鈞的手指,便隱忍到一列送湯的雜役出去後,才繼續開口說:“況你從前也說過,罪與無罪在這世上根本就不緊要,緊要的只是一個結果——今日瑞王死了便是結果,於我們也是好的結果,有了這結果,這事是不是你姐姐做的,又有什麼差別呢?”

這話叫裴鈞握他手腕的力道頓時一鬆,“你說什麼——”

“裴鈞,我們一度想要瑞王死,不是麼?可卻只因蔡家在側,便屢屢不能借由遂願,那今日瑞王既然死了,只要死得與我們沒什麼干係,那他是誰殺的又有什麼區別?我們不過是需要人來頂了這殺瑞王的罪罷了,而你姐姐受他打罵數年殺了他也是合了機緣——況朕又沒有真要她死,朕說了會護她,也由你送她出京,你為何要這般生氣?”姜湛似乎費解他怎麼就不懂這道理,此時已擰起細眉端詳起他來,繼續語重心長道:“蔡家在皇族裡的大棋除了,往後我們行事都更順遂一點,待你姐姐認罪伏了法,也再不會成為我們的拖累了,等你把她送走,我們就可以……”

——拖累?頂罪?送走?

——是誰犯的,是否犯了,都不要緊?

姜湛還在徐徐說著,可裴鈞卻一時忽覺似狂風灌耳、驚雷劈頂,直叫他耳中聽進的那些字字句句都變成了一把把鈍鏽鋒刃的鍘刀,就如同前世殺死他的那一把一模一樣,卻並不能再痛快砍下了。

它們只是沒完沒了地往他頸間粗礪地割著,磨著,而拿刀的姜湛卻依舊語重心長、理據萬分——正用他那白皙而精美的臉容,嫣紅又絕美的雙脣,平靜而認真地向他解釋著:犧牲換來的,是皇權穩固,而皇權只是需要一個人去死。

這很值得了。

此時此刻,裴鈞被他輕輕握住的右掌幾乎已可再度感到鑽心的劇痛,這引他終於不可抑制地從喉頭擠出那個他再世為人以來,從不敢去細想深思的問題:

“姜湛,那這次——這次如若就死的是我,你又當如何?”

姜湛聽了,幾乎立即就搖頭道:“裴鈞,我怎麼會捨得是你——”

“你又怎麼會不捨!”裴鈞陡然提聲站起,喉間終於因這一吼而真實地陣痛起來,卻依舊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道:“我裴鈞入朝多年為你付出至今、捨命數度,你卻用鄧準來窺視我、拿捏我,我裴家先父為了朝廷屍骨藏沙、至今未還,姐姐為你姜家生兒育女卻遭受毒打,你卻理所當然覺得她是個殺夫忤逆的悍婦——你今日招我前來,難道就只是要我由她認罪?難道——”

“不是!不是!我都是為了你好,都是為了我們好才說這一番,你為何一定要這樣想我!”姜湛被他這話氣得臉色發紅,起身憤然一拳便捶在桌上,將一桌珍饈瓷碟都震得輕響,又轉身幾步向東,抬手便將那御案上的函盒摔在裴鈞面前,叫那盒中燙有金漆的卷軸公文掉落出來,一直骨碌碌地滾到裴鈞腳邊來,撞停了,才因回滾而展開了一頭來——

而那上面,正寫著兩個金墨提就的字:

婚書。

姜湛荒唐地苦笑起來,看向裴鈞的雙眼是全然的失望和漸起的緋紅:“我今日尋你來,本是為了要告訴你——我要納妃了,裴鈞,我要納妃了!哈靈族奉上郡主要我封作貴妃,否則往後的戰馬和貢銀他們是一分不會給朝廷的……可今日午宴他們在我頭上作威作福的時候,你又在哪兒呢?你一時為新政,一時為鄧準,一時為裴妍,一時為你外甥,你何曾顧得上我?我在你心裡又是什麼位置!”

“——你不是說過要幫我嗎?裴鈞,是你說你會幫我的坐穩這皇位的,可今時今日我信你、縱你,在你眼裡又算什麼!我們算什麼!”他將桌上的摺子和筆都往裴鈞腳邊摔去,卻氣得不夠,又抬手就將一桌珍饈全都掃落在地上,叫帳中霎時充斥刺耳的碎瓷聲,而他自己也因此一怒而猛地咳起來,臉色愈見通紅道:“你……咳!咳咳……你給我,滾出去……”

他抬手揪住前襟,隱忍地顫手指向帳外,向著裴鈞再度暴喝一聲:“你給我滾出去!——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