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19章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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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9章

這人瘦瘦小小,穿著身青灰的布衣裳,頭上罩了個麻布袋兒看不見臉,正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裴鈞問張三:“張大人,這是誰?”

張三再度抱拳向他一揖,面不改色道:“裴大人容稟,今日東城兵馬司送了此人來御史臺裡,下官受託,給裴大人送過來了。”

裴鈞聽言,眼睛瞥去那跪著的人身上,微微挑了眉問:“受誰的託?你師父的?”

張三沒有回答,僅僅垂眼告禮:“既然人送到了,下官不敢多擾裴大人,這便告辭。”說罷,就由家丁引領出府去了。

裴鈞眼見他背影消失廊角,心中已因他所言想起了早間朝會散後晉王爺莫名其妙的送禮之言,此時慢慢踱去那跪著的人身前,起手便接了他罩臉的麻布袋子。

一時那人抬頭與裴鈞慌亂對視,叫裴鈞一眼就認出他的模樣來:“……隨喜公公?”

而在他身後躲了多時的六斤一見這人的面目,竟咦了一聲,脆生生道:“大人,這就是來找南山哥哥的那個人呀!”

第12章 其罪十一 · 不德

鄧準冒了風雪袖手回府時,外邊兒已薄暮冥冥。忠義侯府暖黃燈籠高掛,他拉緊大襖立在階下看了一會兒,這才嘆息推門進去。

一切都靜悄悄的。家僮六斤站在門廊裡等他,可看他的眼神卻抗拒而仇愷,竟似敵對排擠——這樣的眼神他在青雲監常見,在京中市井裡常見,在前來給他師父送禮逢迎的達官顯貴裡常見——可六斤從未曾這麼看過他。他困在侯府的這四年裡,六斤只笑嘻嘻地叫他南山哥哥。

然而眼下六斤的小臉兒卻冷著,涼涼衝他道:“大人在前廳等你呢。”

鄧準徐徐走過去些,吐出句寒暄:“你們,吃過了麼?”

六斤哼上一聲:“大人都還沒吃呢,怎輪得著我們!”說著走到他背後一推:“快點兒,大人都等多時候了!”

鄧準迫於這推力往前走著,心知一定有什麼不對,可還不等他想出個名堂,人已被推上了侯府的正堂,而他的師父——年紀輕輕就身兼禮部尚書、京兆少尹、翰林院侍讀學士、國史館少修等數職行走御前,並世襲一等忠義侯的裴鈞裴大人,此時一身墨綠的三品補褂未換,正威嚴坐在北山牆那巨幅的猛虎射獵圖前,逆著身後角燈的光影,一容不明喜怒地看著他,手邊桌沿還擱有一盞不冒熱氣的茶。

鄧準微微驚慌:“師,師父找我……”

“跪下。”裴鈞打斷他,抬手向門外招了招。

於是鄧準不安地跪下,聽身後門檻兒一陣窸窣,便見董叔扯進個人來摁在他旁邊兒。此時偏頭一瞧那人,他立時如被潑了冰水般渾身顫抖起來:“這,師父,我——”

“方才為師同隨喜公公聊了聊,聽隨喜公公說,他常來接你進宮陪皇上敘話。”裴鈞平平地開口了,聲音比外頭的寒風更冷,“他說你告訴皇上,為師收了一千二百兩銀子,要替蔣家老二取功名,你還告訴皇上,為師在屋裡燒了一張紙,近來看的都是鹽稅的案子。”

鄧準早已一臉死白說不出話,徒剩嘴脣和牙關齊齊戰慄。此時他心知裴鈞已洞悉了一切,而眼前的隨喜就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逃脫的證供,讓他於這背叛師門之事再無法辯駁,無法迴避——因為他明白,皇上崇寧殿裡的宮人太監,上上下下他師父都認得,他撒不了一句謊。

一切都敗露了。他是個背叛者。

他甚至還什麼都沒有得到——他還沒有得到皇上許諾的高官厚祿、榮華加身,他也沒有得到他一心向往的盛世功名——那些每次召見後賞賜給他的宮制金葉子,他還害怕被府中人見著發現了行藏,也都總是貼身收著、從不離身,從不敢用出,更不敢換錢。

可他一直是信的。他信——那些師父不給他的東西,皇上一定能給,師父阻礙他得到的一切,皇上的手裡一定握著,那麼皇權才是他永恆的庇護。

此時他聽見師父讓董叔帶隨喜出去,又鎮了滿腔怒氣冷冷地問他:“為什麼?”

——可難道這還不夠合情合理?或是如他這螻蟻平民拼上性命和全部尊嚴追逐的一切於他們而言從來唾手可得,所以放在他們高高在上的上位者眼裡,果真是這樣不可理喻?

他捏緊了青布襖子的下襬,掙扎中忽而抖著嗓子答出一聲:“……因為我想做官。”

“做官!”裴鈞冷笑著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手邊茶盞啪地一聲落地粉碎,“難道青雲監不是教你做官?難道我不是教你做官?我裴鈞在青雲監多少鳳毛麟角里選了你鄧準做學生,恩科不過亦不棄你,教你、養你、護你多少年,替你平過多少事兒,難道就為了供你到皇上面前賣我?”

“師父以為我不知道麼?”鄧準的聲音是細而小的,他捉著袖擺顫著背脊,紅了眼睛望向裴鈞,慢慢提高聲音:“師父當年之所以選我,還不是因為要與晉王爺置氣?師父是看晉王爺有了監生頭籌張大人,才揚言要拿我這最末一名教出個高官來煞他威名——三年前……三年前的恩科我明明在榜,雖未過殿試只是個貢生,卻也可以出仕地方官員了——我想做官,師父,我告訴您我想做官,可朝中都笑我,讓您沒了面子,您也斥我目光淺,不許我出京只說休愧再戰——可我不愧。師父,我不覺得愧!我只是想做官,他們笑我奚我斥我我都沒有關係,我只是想做官!我不是師父用來鬥敗晉王爺的棋,我窮怕了,我只是個小人,我只想做官——我想做官!”

“我難道擋了你做官了?”裴鈞幾乎是咬著牙根說出這話,站起身來對鄧準怒斥:“若不是我,當年青雲監擇生時有哪一個官願意選你鄧準做學生?你這鼠目寸光、半斤八兩的性子,下到地方不出三年,就算被上下州官扒脫了一層皮,到死也不知是怎麼死的——現今倒怪我裴鈞擋了你高升?……好,好!那就算我裴鈞瞎了眼蒙了心,竟費盡心血養了你做徒弟,既我這忠義侯府困苦了你,那你也別在此待了。今日你就給我滾出去,往後再不要說我是你師父!”

鄧準立時一愣,神臺頓冷:“師父,我——”

“我沒你這個徒弟。”裴鈞冷臉抬了手,沉聲吩咐道:“來人,把這吃裡扒外的狗東西給我趕出去!”

一時湧入三五家丁,把還呆跪在地上的鄧準兩把架起就往外拖去。

鄧準還在赤目高叫,門外董叔已接過六斤匆匆抱來的一缸子幹茶葉,待鄧準被一眾家丁拖到府門了,便拉開大門,一把一把抓起茶葉往他身上撒,口中念著“送晦氣、送邪門、送小鬼”,一旁的六斤拿著笤帚跟在家丁們後面,把落在地上的茶葉攆著鄧準腳跟兒一起往外掃,邊掃邊叫:“董叔叔,還得撒鹽呢!省得給家裡招不吉利!”

天已入夜,冷風捲起大片的雪,在京中長巷裡颳得亂而迷眼。叫罵聲聲中,鄧準被狠狠摔在忠義侯府外灑白的雪地上,身邊散落了一地碎茶葉子,從此就成了一隻無人再顧的喪家犬,終於驚恐地撲爬著回頭,放聲大喊:“師父……師父——”

“滾吧!”董叔粗了嗓子怒吼一聲,氣得徑直把手裡的茶缸都向他摔去——

砰地一聲碎裂在側,嚇得鄧準縮身抱頭,待他再敢抬起眼惶然看去時,不遠外忠義侯府那烏金大匾下的硃紅大門已帶著這四年中他所有好的、壞的,嫉羨的、渴求的,不甘的或不捨的,在他眼中嘭聲關上,徒留門外那兩盞依舊幽明的黃紙燈籠,還在大風裡百無所依地猛搖。

裴鈞只覺再難在廳中坐下去。

他剛起身跨出兩步,卻一腳踩翻了燒在腳邊的燃炭銅爐。

銅爐中燒得正炙的炭球滾落出來,頃刻將他袍擺的絲線燎著了,在他惱怒倒退的一步間,那火苗已迅速爬滿他補褂袍擺的絲絲綵線——叫他連忙彎腰甩袖撲熄,可饒是如此,這時低頭再看,那袍擺上原有的一圈彩繡祥雲卻依舊被燒破燻黑,此時只是烏糟糟的一團了。而袍擺邊角那幾日前才被他補上的小小破洞,任憑當初是用多麼小心的針線與藏頭縫起來的,此時也早同周邊衣料一齊付諸一炬,再瞧不著了。

“白他娘補了。”裴鈞低低暗斥一聲,一邊解著褂領盤扣一邊走回正房,皺著眉一把脫掉了這身三品的衣裳,腦中還浮現出鄧準方才尖聲指責他時那張蹙眉的臉——

竟然是鄧準。

背叛他的人,竟然會是鄧準。

前世官場政局如煙,一切到頭錯綜複雜、細節遍佈,他自知他那慘淡的下場定是有人背叛出賣、推波助瀾才會造就——他懷疑過同盟一 黨的很多人,他懷疑六部,懷疑師兄師弟,懷疑閆玉亮、方明珏,懷疑崔宇甚至懷疑內閣除蔡延外的每一個人,他懷疑手下的每一官每一吏——可他沒有懷疑過鄧準。

因為鄧準至始至終都不是個官,根本不在這羅綺金湯的官場。

鄧準是他的學生,他在無人選鄧準時選了鄧準,在眾人笑鄧準時留了鄧準——他從來只當這學生應是在局外的,甚至到他前世生命的盡處,他還慶幸過這學生因此得以保全性命……可當一朝再世為人,他卻發現原來早在這十年之前,這本該在局外與他生死毫無瓜葛的學生,竟然已經被姜湛策反成了安插在他身邊的眼線了,虧他還待折損千金來為他改命!

若是今日沒有晉王姜越發怒戳破此事,他仍舊渾然不覺,那便會如前世一般,由著這如幽靈般蟄伏的學生再寄居於他身側,立在他最近處,再盯他下一個十年!

事實如同扇在他臉上狠辣有力的一巴掌,叫他幾乎懷疑起他竟曾是這學生的師父。

可原來這就是師父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