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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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第171章
不只是他,今日得見朝堂上裴蔡相爭的群臣都能感受到:蔡延已經從那個波瀾不驚、高高在上的神壇上摔下泥地來了。其長子、次子接連遇害,他一次次重創後的憤怒和仇恨終於欺上了他的神智,讓眾人看見了他防備薄弱的劣處——就像是叢林中蜿蜒盤行的毒蟒終於露出了柔軟的腹部,眼下只待有人能提刀而上捅入其心扉,這巨蟒便會分崩寸斷、再難續命。
想到此,姜湛不由心思暗動,生出個推波助瀾的計策。
恰堂下眾臣述職畢了,四關武將一一稟報各處動向,皆言人手吃緊,姜湛便只能先按下對蔡氏的心思,順著他們出聲道:“近來塞北駐軍起了內訌,監軍請旨要更換將領。眼下剛入夏季,塞北到了水草豐足的時候,而塞外蠻夷似乎正鬧饑荒。朕恐他們不會太平,眼下還是要派個穩妥的人前去。既你等都勻不出人手,便只好另行委派了。”
說著他好似想起個誰來,目光落到親王座中道:“不如就由晉皇叔前去罷。”
裴鈞聽言,眉心微皺,側目看向座中姜越,只見姜越斂袍站起來,不快不慢道:“皇上,臣歷經大難,剛從鬼門關討回條命來,眼下身子還未全然康復,若是遠赴塞北領兵,恐怕難當重任。”
姜湛似乎料到他會推拒,此時並不驚訝,只是挑起眉道:“皇叔這是要抗旨不遵?”
“皇上容稟,”姜越虛虛一抱拳道,“朝廷委派武將前去塞北,為的是保家衛國、安寧兵事。臣若遵旨,既是以殘破之身佔據功名,更是力不能及卻要強行出征,此乃置邊境安危於不顧。邊塞軍防之事,牽一髮而動全身,殞命事小,失守事大,萬萬開不得玩笑,臣望皇上三思。”
說到此,他頓了頓,方繼續道:“軍中人才頗多,青年一輩也有不少良將。依臣之見,蕭小將軍蕭臨便是個中翹楚。蕭臨武學深厚,行軍領兵的本事也絕不在臣之下,倘若皇上認為臣可前往,那他也可堪重用。”
這一席話,讓朝上眾臣皆思量起來。姜湛萬沒想到姜越不僅沒有亂了陣腳,還頭頭是道地舉薦了蕭臨來,一時看向武將右列中滿臉莫名的蕭臨,又聽朝臣之中不乏官員附議晉王的推舉,他不由捏緊拳頭,暗暗生恨起來。
在兵事上的僵持是取不得的。用兵事急,此時姜湛只好道:“那便先著蕭臨前去駐守。”說罷意味深長道:“至於晉皇叔,就留在京中好好將養罷。”
姜越潦草謝恩,坐回椅中,端起茶來輕咳兩聲,低頭皺眉飲茶,暗暗與側列六部中的裴鈞換過一眼,意指姜湛此計果如他二人所料。
裴鈞向他點點頭,正想著姜湛還有後招,便聽張嶺從內閣末座起身道:“皇上,昨夜御史臺所承之案,臣以為也該讓諸位同僚知曉,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姜湛聞言,袖中的拳一鬆,想起此事,眉頭展開了:“不錯,張大人說的很是,此事是該讓眾卿也聽聽。”
堂下御史大夫與張嶺相視一眼,硬著頭皮,抱著板笏道:“啟稟皇上,告諸位同僚:昨夜,御史臺於京郊別院,捉捕了成王一家並其門人,共數十人。其所涉之罪,有賣官鬻爵、收受賄賂等,經報內閣,御筆裁決,現令:革除成王及其子女爵位封賞,貶為庶人,其後世不復封號,所有田產器物,皆充入國庫。欽此。”
殿上眾臣中自然有初聞此訊的,此時都面面相覷,十分震驚。裴鈞和姜越在滿堂沸議中對視一眼,是沒想到竟有如此重罰。
姜湛高聲道:“眾卿,王子犯法與民同罪。如今新政起始,嚴明法度,若有臣子不尊,則當懲處,若有皇親不珍視身份、胡作非為,朕也會代列祖列宗懲治他們。對此,朕望眾卿嚴於律己、相互督查。”
說完,他見堂上已無人奏事,便再度神色複雜地看向裴鈞一眼,說了退朝。
眾臣恭送姜湛背影出了大殿,還沒等從地上爬起來,就已然開始議論紛紛。
閆玉亮湊近裴鈞,凝重地問道:“子羽,皇上這不會是要……”
他這話沒敢說完,裴鈞卻猜到他何意,不由沉眉一嘆道:
“沒錯,他這是要削藩。”
第113章 其罪六十九 · 揣度(上)
所謂削藩,是指帝王透過收歸兵權與壓制當權者,而收回藩王或地方權勢的舉措,目的通常是為了削弱藩王或割據者對朝廷的威脅。然而這一重新劃分當權者既得利益的舉措,又勢必會引發天下各境的政治動盪,甚至因諸侯、藩王的強烈不滿,而成為各地軍事對抗的導火索,故而也通常是無奈之下的險招。
但是,雖然削藩會讓皇權與皇親間產生嫌隙,在此過程中,削藩對皇親的削弱卻必然大過皇權,而中央也只有削弱了藩王與地方勢力的阻礙,才能增強對地方的直接管轄,是故,削藩雖險,但歷朝帝王對削藩之策卻用之驚心,棄之不能。
眼下,姜湛沒有警告地直接授意當權法司逮捕成王,無疑是以削藩為目的,將皇親的去留交在了權臣手中衡量,又讓權臣因此忌憚皇親反撲,以形成一個亂鬥局勢下的大制衡場面,以求兩方都不敢妄動。如此,散朝後群聚議論的不止朝臣,在內閣緊跟姜湛去往內朝後,親王一列也聚首一處。
只見泰王從姜越身邊站起來,急急帶怒地衝姜越攤手撒氣道:“這下好了吧?你還沒事兒,老四倒先走一步,咱幾兄弟馬上就要一齊玩兒命去了!”
姜越起身來疾步追著泰王走向殿外,只來得及回頭看了裴鈞一眼。裴鈞見此,心下煩躁更起,正聽方明珏道:“藩鎮乃邊圉之守,自古不敢亂削。看來晉王爺復生之事確然是叫皇上怕了,否則怎能狠下這心?”
閆玉亮道:“此舉顯是內閣獻策。當下朝廷沒有把柄能夠攻訐晉王爺,先從成王下手,一是要亂了晉王爺手足之陣,二也有告誡群臣、皇親之意。皇上藉此案打了晉王爺的臉,不僅讓晉王爺成為了一眾兄弟責怪的罪人,還鼓勵朝臣檢舉揭發,這豈非是將晉王爺立成了靶子,叫全天下都盯著他扎?”
此時三人正一同走出清和大殿,裴鈞因閆玉亮這話而想起了受傷之日,姜越曾說過姜湛恨不得他即刻就死,而此刻裴鈞臉頰上被蔡延撓下的傷疤仍隱隱發痛,這引他不禁聯想別處,若有所思道:“如果內閣之中,削藩是張嶺獻的策,禁錮的是姜越等皇親,那同為閣部的蔡延,又會獻什麼策?”
閆、方二人聞言,細思之下不免心驚,聽裴鈞繼續道:“姜湛明知我與姜越已然聯結,不可能唯獨對姜越用計,而放任我在官中積蓄力量;我與姜越二人之中,蔡延恨的也不是姜越,而是我,所以,他的獻策,要找的必然是我的把柄,不可能全然與張嶺同聲。”
說到此處,裴鈞似乎想起什麼,一時轉身看向空空的身後,尋找一番,擰起眉心道:“等等,蔣老呢?”
內朝中慶殿中,內閣重臣魚貫入座。
姜湛坐在高臺龍座上,頗有些心煩意亂地看向眾人,當目光停在顫顫扶桌坐下的蔡延身上,思索一時,忽啟口問道:“朕聽聞蔡太師今早活動身骨,在大殿上失手將裴子羽的臉撓破了,這是何故啊?”
蔡延一張老臉上沒有血色,目中盡是少睡而發的血絲,此時在一旁太監的攙扶下站起來,勉力出聲道:“啟稟皇上,吾兒蔡颺……昨夜在刑部離奇遭遇鼠患,全身上下被惡鼠啃咬至皮開肉綻、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就連嗓子都啞了,如今已是廢人一個!”
姜湛佯作驚疑:“鼠患?此事與裴子羽何干?”
蔡延道:“鼠患之巨,吾兒慘狀如斯,事發時怎會毫無聲響?可刑部獄卒卻眾口一詞,說從未聽聞吾兒慘呼。今早臣聞訊前去刑部大牢探望,吾兒以血書衣,直道是為裴鈞所害,若非實情,何至如此!自裴鈞入班以來,十載之中暗植人手、詭佈網羅,尤重安插各部差吏小役,是故六部之中,不論何人作了尚書,當中行事言語皆有他的眼線,刑部自然也是!皇上,這刑部鼠患,分明是裴鈞暗害我兒所找的託詞,刑部諸人卻包庇迴護、無顧實情,實在是狼狽為奸,令人髮指!”
薛太傅瞥了蔡延一眼,不溫不火道:“刑部地界之下為京中排水舊道,水道年久荒廢,化為蛇鼠之窩,近年頻有鼠患,刑部已數度上表請款修葺,可在座都知道,蔡太師與蔡大學士當初卻總以庫銀不足為由推拒了。如今釀下了這般禍事,臣以為,蔡太師可不能只怪那裴子羽罷?”
蔡延直身看向他,雙目發紅:“薛太傅這是什麼意思?”
薛太傅立時還要發言,卻被一旁張嶺按住手臂。趙太保見二人爭訌,忙站起來搭腔:“薛太傅此言太重了。文書之上,言皆泛泛,誰知那鼠患會至這般境地呀?”
張嶺道:“然此事還需細查,或然絕非巧合。”
蔡延即刻道:“不錯。臣望皇上徹查裴鈞一黨,絕不可再讓此人為非作歹、脅迫朝政!”
姜湛聽他們來回數言,心中對兩方意圖已有了猜測,此時秀眸含哀道:“裴鈞輔政多年,兢兢業業,政績與為人,朝中都有目共睹,要查他,朕是於心不忍。但出了這樣的事情,諸位閣部既想查查他,也無妨去查查就是了……”
“皇上英明!”蔡延作揖道,“臣與張大人會即刻攜領大理寺同御史臺,徹查裴鈞歷年之事。眼下老臣斗膽,想再求皇上一個恩惠。”
姜湛微微抬眉,斂了袖子道:“太師請講。”
蔡延扶著膝蓋頓頓跪下,語含悲憤道:“臣以為,吾兒蔡颺再是重罪,如今也已全身盡毀、慘不忍睹,無能再胡作非為。求皇上念在我蔡氏自開朝以來悉心輔佐的份兒上,赦他牢獄,容老臣帶他回府醫治!”
姜湛聞言長嘆一聲,悵然點頭道:“蔡太師愛子接連遭逢不測,雖為罪過,卻也叫人唏噓。如今蔡颺經此一難,料也不會再生事了,便赦他隨太師回府醫治罷。”
蔡延聽言眉頭剛舒,卻聽姜湛繼續道:“蔡氏一門,歷代為臣、兩朝股肱,朕如今痛心太師喪子,卻也更痛心太師的身子。今日若赦蔡颺回府就醫,朕望太師也隨他休沐一段日子,好生將養,調調血氣,待休整好了,再回朝理事不遲。太師意下如何?”
蔡延目色一變。他身旁張嶺等人也神色一凜,皆知姜湛此言是以赦免蔡颺來置換蔡延短暫的休官,無疑是問蔡延到底是要兒子的命,還是要他這在握的權勢,於是便都等著蔡延如何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