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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芳不明白,樂果為什麼會在他們大喜的日子裡,說那樣的話。這婚事,不是她竭力要撮合的嗎?

你和樂果雙雙被邀參加婚禮。樂果是介紹人。大家圍著樂果稱讚,樂果老師做了兩件大好事了。老芳,你可真幸運。

她本來可以不去的。可以迴避。可是她沒有。她去了。還一手操辦婚禮。婚禮異常隆重。她為什麼要這樣?

她給老芳化妝,妝化得異常濃。老芳要擦掉一點,她不讓。她把擦掉的部分更鮮明地抹了上去。又不是第一次。老芳說。

正因為是再婚,才要象模象樣地搞,好好搞!樂果說。

她變得比原來更固執。

彩車是最高階的。車上綴滿了鮮花,引得小孩跟著彩車跑,進了老芳家的小弄。為了增強效果,樂果專門請來了一個軍樂隊,現場演奏,《婚禮進行曲》吹得震天價響。這是第一個在婚事上用現場樂隊的,弄堂口弄堂裡圍滿了人,鄰居的窗戶全都打開了,露出一個個人頭,探著半個身子。人們猛然醍醐灌頂:現場樂隊頻頻在喪事上用,喜事上怎麼就沒人想到用?這是能極大地增加氣氛的創舉。

甚至有人真以為哪家出殯了,奔了過來。他們看到新娘哭哭啼啼從一個破舊的房子走了出來,後面跟著同樣流淚的親人,他們在給她送行。彷彿她這一去,就再也見不到了。一對童男童女沉默地給新娘捧著婚紗下襬。

樂隊撒了野地吹,現在不撒,更待何時?再沒有機會了,再沒有機會了!總是這樣幾乎瘋狂地看辦婚禮。這是一生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而對老芳,希望是最後一次。

老芳驀然再回頭,想找自己的兒子小樹,小樹已經迴避掉了。她更加哭得凶了。她忽然不肯進迎親的車。樂果急躁地把她硬推進去:鬧什麼,又不是辦喪事!

老芳覺得通往老張家的那個弄道非常漫長。假如不是樂果攙扶著,自己怕是難以到達既定的目的地。她覺得自己像是被一步步推進去的。她是樂果手上的一個傀儡。

新房被佈置得一片通紅,令人窒息,幾近暴力。漫長的儀式。拜天,拜地,夫妻對拜。主持人在說著祝他們一生恩愛白頭偕老之類的廢話。天知道呢!那些老夫妻們,他們廝守了一輩子,低頭不見抬頭見,就不會厭煩嗎?所以才叫“廝守”吧!是“廝”著“守”著。需要毅力,需要堅忍。在堅忍中,彼此心死了,然後體會到了死的蒼涼:沒有這個,你就永遠沒有了!所以才需要慶典吧!這是蓋棺儀式。

那些新娘,化裝得多麼豔麗!她真的長得這麼漂亮嗎?像公主。她能保持多久?這婚紗是租來的,即使不是租來的,她能長久穿著它嗎?即使是頭婚的年輕的新娘,她很快也要淪為爛肉的妻子,大腹便便的孕婦,手腳麻利的母親,理所當然進進出出廚房和衛生間的家庭主婦。那坐在衛生間馬桶上的老婆早已經失去了窺視的價值,還有那家常便飯地對著丈夫脫光的身體。同樣的一塊肉。

老芳瞥見了周圍無數莊重的目光。她有些害怕。這是一個莊嚴的儀式,大家都是見證人。大家的目光在告訴你,你們再也無可逃避了。那目光,與其是在表示確認生,勿寧是在確認死,無論如何,白頭到老,到死。

婚姻,與其是面向生的,勿寧是面向死的。直到死。老芳想起了自己原來那死去的丈夫。她擔心地瞥了瞥老張,幾乎是乞求似的。她瞧見老張的頭頂有點禿。

老張很瀟灑。迎接賓客,給客人遞煙。然後他自己也叼一支菸。宴席開始了,他帶著老芳給大家敬酒,機靈地應對著大家的灌酒陰謀。他既能推,又能喝。推的時候顯示他的聰明,喝的時候,顯示他的乾脆和氣概。大家都在說,這樣的人才吃得開,以後會幹出大事業來的。老芳又瞥了一眼老張。她對他抱有希望了。

希望總是常有的。難以設想一個人沒有希望地活著。

老張帶著她,一路上且戰且喝,且喝且走。到了你和樂果的桌前。樂果忽然說要給見面禮。她唰地掏出一疊錢來。你很吃驚。她沒有向你說過。

那錢至少有幾萬塊吧。大家轟動了。紛紛跑過來看。老芳簡直承受不起,閃著手推了起來。樂果說:又不是給你的,我是給人家新郎官的。

你瞧見老張的臉紅了起來。剛才的酒並沒有使他臉紅起來。他有很好的酒量,臉越喝越青的那種。他似乎也慌了神,沒有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情形。他也往後退。

怎麼,不肯要?樂果道,這是三萬三,按廣東話,“三”是“生”的意思。不明就裡的眾人起鬨了起來。對對對,得要,得要。

老張辯道:這是上海,又不是廣東。

樂果道:難道上海人就不要生孩子了?你這是不肯給樂果生了?

把老張的退路堵死了。你知道妻子為什麼這麼做。她恨。要發洩。她把自己交給了這個男人,她因此遭了那麼多的罪。可是他卻拋棄了她。

她當然並不知道你是知道的。她不知道在網路上的那一方是你。你也覺得快意。你不在乎錢。你們有的是錢。只要快樂,花多少錢都無所謂。老張還在推委著。這個花花公子,已經駕馭不了場面了。這時代有多少這樣的花花公子?

樂果又叫:要不要?不要,我就燒了它。

她真的從酒桌上摸起一個打火機。

大家慌忙替老張拿了過來。塞進老張的口袋裡。有錢不要,是傻子,有錢不要,是傻子……大家叫著。

老張笑了。我可不願意又不要錢,又當傻子。他說。

畢竟是無賴!你彷彿看到了他對樂果說那句話的嘴臉:兩個都要。就是這個男人。好在樂果終於已經摒棄了他。她有希望回到自己的身邊來。假如不是抱著這個希望,你不會參加這個婚禮。樂果讓你去。你希望取悅樂果。

你不願意也是傻子。你叫,新郎官就是本日最大的傻子,不是嗎?

大家喝彩了。你瞥了樂果一眼。樂果沒有看你。就是不為樂果,為了解恨,這話也令你無限愜意。你想痛痛快快教訓這個男人。

你的舉動,對自己,有著報復後的快意,對她,也是一種表示:我和你站在一起。

鬧洞房了。這是教訓對方的最好的時機。新郎新娘被推進新房。大家湧了進去。竭盡刁難之能事。設定各種難題,構築重重困境。這是一場殘酷的模擬戰。樂果讓他們走獨木橋。拿一塊長木板擱在兩張凳子上,木板寬只夠並排踏著兩個人四隻腳。人生獨木橋,夫妻並肩走。樂果吟詩似地說道。她要他們握著手,從上面並排走過去。

老芳不肯做。樂果就將眼睛盯向老張。老張說:做就做。無賴!

兩個人終於站在了窄木板上。不能動。才稍一動,就身體失去平衡了,要跌下來。老芳首先倒向她自己那一側去了。老張見勢不好,害怕也一同跌到那邊去,慌忙撒手,歪向自己這一側。兩個人各自丟到了自己一側的地上。

樂果說,這不行,這不是變成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了嗎?

你一愣。她怎麼這樣說?這玩笑不是開得太過分了嗎?

那還結什麼婚?她還說。不行不行!再來再來!

大家也說對對,不行。這是在考驗你們感情是不是真。大家叫。

當然真嘍,老張應,豈有不真之理?

真的嗎?樂果問。口說無憑,要實際行動!

你也叫道:要是真的,就走一遭,經受經受考驗!

大家又說,對對,考驗考驗!圍過來,把他們兩個押到獨木橋上。

你笑嘻嘻看著。你要看這個老張如何過關。

不料老張忽然把老芳抱了起來,快速走完獨木橋。

不行不行!你叫,不能抱!要並肩!抱了還不容易嗎?

就是嘛。要抱你們以後有的是機會!樂果道,再說,抱也不能說明真愛呀!

老芳不明白,她的臉已經紅得發紫,好像熟透了,要破了。

樂果拿來了一根繩子,綁住老張和老芳的手。老芳要反抗,大家一起來幫忙按住。兩個人的手腕終於被結結實實綁在了一起了。這是婚姻之枷鎖,樂果得意地說,想逃也逃不了。

這方法可真妙。你提議不如換上細繩。系在兩個人的結婚戒指上更妙。你說,讓他們逃!讓他們逃!忍得住斷指之疼,就讓你們逃!

所謂兄弟如手足,夫妻如衣服,是不是?老張問。

什麼嘛!有人發現了錯誤,叫道,該罰,罰!狠狠罰!才結婚一天就說這樣的話!

哦,是我搞錯啦!老張說。

綁緊一點,就算是對他說錯話的懲罰!你叫。

於是綁。你一馬當先,衝上前去,讓人拿來一根細鐵絲,還有鉗子。你把鐵絲穿過結婚戒指,用鉗子狠狠旋死了。這是對花心者的懲罰!

新郎新娘又被大家推上了獨木橋。並排站著。由於一方的左手被另一方的右手綁著,彼此互相制肘,彼此不敢輕舉妄動。兩個人在上面,好像笨拙的企鵝。老張忽然靈機一動,想側過身去,兩個人側著身一前一後走過去。你馬上識破他的詭計,叫了起來。大家衝上來,把他們扳正了,並且端端正正把他們的腳丫排列在窄木板上。

老張洩氣了。他只得豁出去,向前走。一走老芳就失去平衡,搖晃了起來。他只得牽住老芳,一邊自己竭力平衡著。可是他非常難。你叫:牽緊點呀!

大家也跟著叫。牽緊,牽緊,左手牽右手!

樂果逼上前去,拿一把圓珠筆湊進老張的嘴,像記者一樣問道:請談談你的真實想法。

老張沒有應。大家起鬨。

樂果又問:是不是很想撒手?

老張仍然不應。他的神色尷尬了。讓你覺得快意。

是不是承受不起了?

沒有應。

是不是厭煩了?後悔牽手了?

大家猛地不作聲了。樂果仍然繼續下去:但是很不幸,我告訴你,對方已經跟定你了,跟定你一生了!

老張把臉別到一邊去,不理睬。

樂果也轉到那邊去,追問:請告訴我,假如現在對方丟下去,你會怎麼做?是裝作不知道?還是裝作張惶失措,或是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說自己已經盡力了,一切都是天命,我就好好為她送終吧,然後假惺惺擠出幾滴眼淚,也許你還真的覺得愛她,她很好。你忽然又覺得她很好了,像許多死去老伴的老人一樣。可是你又對自己說,我無可奈何了。

樂果滔滔不絕說下去。好像憋不住,等不及對方回答她的問題。她自己說下去。大家愕然了。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說這些。在這樣的大喜日子裡。他們趕忙過去勸她,說可以啦可以啦,鬧房這種事點到為止。可是樂果仍然情緒激昂。她從勸慰她的人群中掙出頭來。總之,是巴不得讓你厭倦了的對方死去,是不是?

她幾乎是嚎。這是個被逼急了的女人。她憤怒了,她要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