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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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或許在公良的考量裡,與這家人就此決裂不是件好事。允大夫是朝中官員,是掌祭祠禮儀的太宗的副官。世子達士與其兄弟歸士都在大學裡任職,不然,伯怡怎能以一女子身份在大學裡遊走。伯怡掛名樂師,無實際官職,常在大司馬官身邊,有出席重大宴席拋頭露面的機會。這意味著,她的父輩給她很好地製造了與那些達官貴人許多接觸的際遇。也虧了她,本人勤學奮發,長相又好,才能吸引到男子。
公良不是不喜歡她,然漸漸的,感覺到她確實不適合他。
端木派人來報伯怡跳水殉情。公良淡淡一笑,這正是他之前有想過的。伯怡外表看似溫婉剛強,其實內心脆弱。與季愉剛好相反,季愉是外柔內剛。
“回去見一面?”阿突看他嘴邊在笑,眼裡常駐的憂鬱更深了,像是深水潭一般。
公良從他的語氣聽出一絲異樣,倒是歉意道:“讓你想起你阿妹了?”
“是信申阿妹,非我阿妹。”阿突糾正他錯誤的措辭。
“信申君是可憐人。”公良很少如此推心置腹地議論他人了,“兩位阿妹。一位早逝,另一個跳了河。”
“因於我。”阿突接上話,長長的噯氣。
“不要如此作想。她在臨死之前並無表示被你拋棄。”公良勸慰他。
然阿突是想把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眉尖微微地聳立,望著火光的眼睛模模糊糊的:“我答應過她,帶她回陳國。”
“當年你方二十,她已十七。”
“我已行了冠禮,她已及笄。”
“你我婚事均是不能由自己做主。畢竟那年你方二十,不能與今相比。”公良此話道出了他們當年年少的無力。是的,一個沒能握有實權的少年能做得了什麼呢?能在政治漩渦裡保住自身已是很不錯了。
因此,不無意外的,他們兩個看向了一旁的子墨。
子墨雖坐在旁邊,但兩眼闔起,明顯是打起了瞌睡。
“我年輕時,像他,一坐下就瞌睡。”公良笑笑道。
有寺人想給子墨披件衣服,阿突搖搖一隻指頭阻止對方:“他身體健壯,不會因此著涼。若你接近他,反而會吵醒他。”接著他回頭繼續剛才斷了的話題:“你是不知其中緣故。”
“說來我聽。”公良一副非要他說不可的口氣。
事情過了這麼久,特別是此次進京要與信申見面,阿突不想隱瞞:“她腹中已有嬰孩。”
“你必定不是孩子阿翁。”公良斷定。
“你如何得知?”阿突抬頭,定定地望向他。
“想當年,你與信申感情深厚。他阿妹便是你阿妹。”公良邊想邊說,徐徐道來,“我想,她必是求你幫她除去嬰孩。然而你騙她,要帶她去陳國再行事。我不解是,你為何不幫她達成夙願?”
“我不能。打胎是極其危險之事,一旦孕婦失血過多,我會害死她。”阿突因為深度的憂傷,將臉稍稍側開,“她猶如我阿妹般。結果我仍是害死了她。”
公良靜靜地凝視柴火裡蹦跳的星火,冰冷地問:“可知孩子阿翁是何人?”
“若是知道,我與信申可會放過此人。”阿突從咬合的牙齒縫裡吐道。
兩人便是一陣默。他們不出聲,在外守候的寺人武士更不敢有半點聲響。室內的空氣像是凝固了。子墨在夢中撓撓臉邊,喃道:“哼。下次讓我逮到你,可喜你別想能逃脫。”
公良與阿突聽他這孩子似的話,不約而同朗聲大笑。
“子墨在意可喜。”阿突搖頭嘆氣。
“為何嘆氣?”公良狀似熱忱地問。
“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何兩個沒有關係之人,眼睛會如此相像。”阿突吹吹茶杯口的熱氣,又是深長地嘆了口氣。
公良自然知道阿突說的是誰與誰,不然,那個時候他說出信申與季愉的關係後,阿突會如此感興趣?當然,現在阿突道出了這層原因,他有了進一步想法,說:“你是醫工也不知道緣故。我更不得知。且,你與她猶如兄妹。我只是見過她一兩面,不知從何談起。”
阿突聽出他這是投石問路,道:“你應清楚,信申君之母非燕國人。他本人雖跟隨燕侯公,然對子墨十分關心。”
“哦?”公良故作惘然,“信申體內流有一半宋國血統。他關心子墨無可厚非。”
“此事若如此簡單便好了。”阿突眼底的憂鬱又浮現出來,“眼下各國形勢微妙。先朝遺民反天子勢力仍殘存於各國內,以宋等遺民之國為最。天子將子墨交予你,意義深遠。”
提到天子,公良是將一隻手撐在了額眉上:“天子與太房,皆乃狡猾之人。”
“前日,王后落了胎兒,有孕剛滿四個月。”
公良確實是第一次聽說這條訊息,問道:“你提早進京,可是受太房召喚?”
“是。”
“你已進宮面見過太房與天子?”
“無。”阿突搖搖頭,“我進京時,王后已脫離險境,卻是與宮中醫師大人見面聊了幾句。”
“醫師大人對此事如何看法?”公良嚴肅地問,只因天子子嗣不少,然王后一直未能生下太子。姜後正是來自於齊國。
“稱是王后體虛,致使胎兒滑落。”阿突嘆嘆氣,“若真是如此,太房將此事責難於姜後,也合理。”
公良的指頭在眉頭上敲打:來自於齊國的姜後若是出了什麼事,對齊國絕對沒有好處。看來,自己的婚事在這個時候提出來,也有益於姜後在宮中的立足。
子墨睡得太沉,倒了下來。左右的人來不及扶他,他的額角磕到漆幾,疼痛讓他徹底清醒了。他摸摸額頭,張大眼問:“什麼時辰了?”
“莫時。”寺人答。
阿突一聽是這麼晚了,再問公良:“你不去,恐怕端木無法將可喜帶回來。”
子墨聽見,問:“為何先生需親自前往?”儼然他剛才睡得正熟,沒能聽清端木的來報。
“貴女伯怡跳水。”阿突代公良答。
“啊?”子墨驚詫地眨眼睛,繼而冒出一句,“她為何干出此等愚昧之事?”
年少便是什麼都不懂。阿突搖搖頭,讓少年自己琢磨去。
子墨是搔起了腦袋瓜,看公良拂拂袖子起身,立馬問:“先生要去?”然後自己也起來,只怕沒拍拍胸脯說:“我跟先生去。”
公良可不會帶他去惹事生非,向他一個瞪眼:“你留在此。”繼之,他一手掀了門簾出去。不一刻,人便是來到了允大夫宅邸。
見到他出現,歸夫人又痛哭起來:“先生,如何是好?貴女溺水後,今是高熱不退。”
公良漠然地看了一眼她臉上的淚花,穿過寺人掀開的門簾。
裡邊,醫工緊張地給病人貼草藥退熱。伯怡一張臉,由於高熱從青白轉為了赤紅,胸脯起伏急促。端木與季愉都跪坐在病人旁邊。見公良進來,端木低下頭稟報:“醫工說,貴女是受了驚嚇和寒氣。”
“先生——”伯怡聽見了動靜,兩隻手從被褥裡伸出來,“先生在何處?”
歸夫人哭得更厲害了。四周的寺人也跟著啜泣。室內基本是齊國人,氛圍一下變得詭異無比。季愉心頭升起一股格格不入的感覺。
公良跪坐下來,握住伯怡的一隻手,還是很客氣地說:“貴女養好身體要緊。”
伯怡另一隻手立刻伸來,兩隻手使勁握緊他的手,頭也轉向了他,呼吸頻急:“先生,為何我看不見你——”
眾人聽她這話,均是一驚。歸夫人疾步跪到她面前,兩隻手放在她眼睛前方揮動:“貴女,可看得見我?”
伯怡的兩隻眼珠子並沒有隨歸夫人的指頭轉動,而是從呆滯的眼中淌下了兩行淚水:“我看不見——”
季愉的心裡邊冷颼颼地颳起了寒風。在周圍都是齊人看著的情況下,公良自然是把她兩隻手也握緊,輕聲撫慰道:“不要擔心。”
“先生在此我不擔心。”伯怡急促地應答。
見著這一幕,季愉別過了臉。在她旁邊的端木起身往外走,是奉公良命令立刻去找阿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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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帶來阿突是在半個時辰之後的事了。儼然阿突即便是看在公良面子上,也是不太情願給伯怡看病的。
子墨聽說了伯怡看不見,提腳跟來湊熱鬧。來到允大夫宅邸,見季愉坐在走廊的暗角里,他頓了下步,沒有隨阿突與端木進屋。
季愉仰頭望著天空裡的星星,他走近到她身邊都未察覺。
子墨學公良握拳咳一聲:“可喜,你為何不在屋內?”
季愉轉回頭,見是他,跳下來客氣地行禮:“子墨大人。”
子墨咳咳兩聲,只是追問:“你為何不在屋內?”
聽他這話,像是專門來看她好戲的。季愉以為他每次都能讓她哭笑不得,幾乎是要失笑了:“我非醫工,幫不上忙。在屋內只會礙事。”
“你坐在屋外是由於礙事?”子墨稍稍昂起頭,兩條眉斜飛。他就是等著看她好戲。公良說有心娶她,在他看來,她連伯怡都比不上。
季愉知道他在想什麼,心裡直嘆氣。她與公良如何,都不關他事吧。而且她坐在外面臺階,是因為室外明顯比擁擠的室內空氣好。再說她好奇伯怡這場瞎子的戲能演多久。阿突一來,恐怕馬上會拆穿戲碼吧。
“為何不答話?”子墨看她老半天像是愛理不理的,急了。
“子墨大人不是喜歡貴女伯怡?為何不關心貴女伯怡,反而來問我這個小小侍衛?莫非子墨大人關心我多於關心貴女伯怡?”季愉狡猾地笑一個。
子墨被駁了嘴,半天無法駁回,只能幹瞪著她。
“子墨大人,請。”季愉指向屋內。
子墨跺腳,躍上臺階掀起門簾,進屋時氣呼呼的。屋內氣氛並不見好,他略吃一驚。
阿突檢查完病人的眼睛,顯得十分困惑:“貴女眼睛並沒有受傷。”
“伯怡為何看不見?”歸夫人追問。
“若是頭受傷,也有可能致瞎。”阿突思摸著道。
“該如何方能治癒?”歸夫人急切地問,伸出的手若不是礙著禮儀,欲揪住阿突的袖子乞求,“突先生不能見死不救。貴女年紀尚輕,也未出嫁,今後若一輩子看不見該如何是好。”
為此,阿突是與公良互望一眼。若歸夫人此刻的流淚與痛悔是演戲,未免太真了?
子墨早已被感染了,立馬安慰歸夫人道:“夫人不需著急。先生絕不會見死不救。貴女伯怡是心善之人,必有天公保佑,福人天相。”
“子墨大人——”歸夫人像是捉住救命草緊握他的雙手,泣不成聲。
子墨繼續輕聲安慰她。
躺在被褥裡的伯怡這會兒梗咽地說:“先生,你儘管安心。我絕不會拖累先生。”
公良略一思量,道:“你安心養病。我會向天子請求,委派醫師大人過來給你看診。”
“不需了。突先生已說了,我此病既然不會好了,何苦再請醫師大人過來。”伯怡忽然變得堅強起來,邊流淚邊笑道,“是瞎子也好。瞎子比常人聽覺敏銳。我愛樂器,自此之後,便能一心專注於樂理了。”
歸夫人聽她這麼一說,是悔恨自己怎麼沒能代替她跳池自盡算了。因為以公良的地位,絕不可能娶一個瞎子,即便伯怡變瞎有他的因素。他們一家子對伯怡的指望,自此是全沒了。豈止是前功盡棄,簡直是痛不欲生。若不是當著公良的面,她真想好好掃這個侄女幾巴掌,誰讓你跳池的?!還有自己,該怎麼去向丈夫、公公和大伯交代!
如此一來,歸夫人的痛哭更顯得是發自肺腑。無人懷疑她真的是痛心,包括公良等人。
病人服下藥後需要休養。公良吩咐端木在此守候,與阿突先退到屋外。
兩個人站在庭中,一刻沉默。
阿突伸手扶住一枝竹子,眉尖微微聳動。他並不在意伯怡是不是瞎。反正他不想接收的病人是不會認真看的,一如剛開始他給季愉治傷。要不是季愉堅強,聽了他的話反而自己挺過來,可能就死在他手裡了。但是,他的醫術確實了得,深知他的人都懂得這點,都得顧著他的怪脾氣。因而他想的還是往事,伯怡跳池勾起了他的回憶。那個他一心想救的女子,卻是跳河自盡了。
公良摸著下巴頜,瞟瞟阿突隱晦的面色,知道對方是陷進回憶裡去了。這種時候叫阿突來確是有點兒不妥,還不如讓宮中的醫師過來一趟。然而,叫宮中之人,代表此事會很快傳到宮中太房耳朵裡。
太房此人,在先王還在的時候,因私生活風流已備受世人詬病,品德實在不怎樣。甚至有傳,天子乃太房與他人所生,而非先王之子。但天子即位後,倒是對太房愛戴有加,擺明了是個孝子。太房的地位,仍具威脅性,尤其是在安排眾人的家事上。
然而,這並不意味他會被此事威脅到。如歸夫人所想,伯怡若真是瞎了,對允大夫一家只有壞處絕沒有好處。他不見得必須為此事負責,更不會娶伯怡了。如此一想,伯怡真瞎的可能性幾乎是百分百了,只因為對方毫無需要演這一場戲。
同時,子墨掀起門簾走出來,卻是興沖沖向季愉走去,喚道:“可喜。你可以高興了。”
季愉不明所以:“子墨大人,我為何高興?”
“貴女伯怡眼睛瞎了。”子墨喟嘆。
真瞎了?季愉差點兒從臺階上跌下來。沒想到連神醫阿突也沒能看出來。姜虞師況都是瞎子,況且她與姜虞相處了近十年,瞎子是什麼樣的她一清二楚。若是強光打來,瞎子沒有感覺,會對著光看。因此,她敢百分之百打包票,伯怡沒有瞎。伯怡可是有意避著火光的方向呢。
“有何不妥?”子墨髮現她表情有一剎那的怪異,問。
“子墨大人,我是在替貴女傷心呢。”季愉像是哀傷地嘆道。既然神醫都發現不了,她絕不會逞一時英雄。何況,這是他們的事,她不必幫他們著想。
可是,她與子墨的對話、臉上的每一個微動,都被公良收進了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