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91章 春衫薄

第91章 春衫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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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春衫薄

乾元二十三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春雪才消,暖風一吹,上林苑又是春光使人忘倦了。

這一日玄凌宿在柔儀殿中,晨起無事,他斜在床頭看我梳妝。晨光中,相顧亦有溫柔。

我簪好一枚珠石蘭花在鬢邊,隔著窗子問外頭的品兒,“四小姐呢?”

品兒道:“一早取了紙筆說去畫畫了。”

我轉首看外頭春色深深,心中已有幾分計較,笑向玄凌道:“皇上可願同去流連春光麼?”

他欣然應允。我們攜手穿行於芳草鮮美的林間,踏著新生的綠草分花拂柳而行。不時有香花停駐在我手心,他或者折下一枝別在我的衣襟。光影斑斕中的他恍惚有我們初遇時的恬和,然而在春光似舊時的感慨中,這點莫可名狀的飄渺情懷終如晨曦的輕舞,會得消散。

倏然,我與玄凌止步,立於幾株玉蘭樹下,目光被吸引。

太液池邊,杏花疊影處,有一對少年與少女並肩而立。

也不知他們站了多久,兩人身上落滿了粉色的杏花,那清豔柔和之色輕柔地依附在他們的頭髮、臉龐和衣衫上,似有溫柔的雪花將他們覆蓋。

少女的手中握了一支筆,似乎在畫著太液池無邊春意鬧。而少年則在旁偶爾與她耳語幾句。他每說什麼,那少女便側首向他一笑,或是嘟著嘴呢喃幾句。兩人的臉頰皆有緋紅顏色,像是春風捲卷,把周圍如雲霞般的千瓣粉色開在了臉上。

他們專注於這般寧和愉悅的交流,對我與玄凌的駐足凝望渾然未覺。面前太液池春波碧浪,身後杏花如雪紛繁飄落,遠遠一帶太液煙柳鵝黃嫩綠。萬木含翠,春和景明。其實何必再畫,年少春衫薄,身在其中的韶華兒女原就是最好的一副春意盎然圖。

周遭一片寂靜,春風掠過我身邊的一株玉蘭樹,嫣紫粉白的花朵飛旋落地,發出輕微的“撲嗒”“撲嗒”的聲響。我悄悄留意玄凌的神色,一絲莫名的惱怒橫亙於他眉心,然而,亦有一絲溫柔神往滋味。

少年為她拂去身上落花,挑出一朵開得最好的輕綃似的杏花,別在少女髮髻上。

她輕輕“哎”了一聲,“別鬧。”她臨水照花,假意嗔怪,“現下拿朵杏花來插我頭上,必是把我的碧玉鳳釵給丟了。”

“怎會?”少年正色道:“那是你的東西。”

少女紅著臉輕輕啐了一口,“我的東西多了,你那天偏要射我的鳳凰。”

少年臉上素有的孤清之氣消弭殆盡,他眸光明亮,舉動爽朗清蘊,似林下青松,他臉色微紅,“因為六哥說過,鳳凰于飛,和鳴鏗鏘。”

少女再不言語,低下頭含笑,那笑意好似剛剛破冰融出的蜿蜒春水,如此溫柔清澈。良久,少女不再笑,她蹙眉嘆氣,“姐姐問過太后的意思,太后並不贊同我和你在一起。”

少年正色道:“太后若不許,我便一直求她。她若不允,我便和六哥一樣一直不娶。總之,我辜負你,也不娶旁人。”

少女愀然不樂,“你是親王,怎會只娶一妻。你看你皇兄便有那麼多嬪妃。”

少年容色肅然,誠懇道:“我只和六哥一樣,不另娶旁人。”他停一停,“六哥婚宴那日我便和你說過,我只等你。”

少女輕輕嘆息一句,少年看著她道:“我知道塵埃未定,你總有許多的不放心。那末我只答你一句。”他握一握玉嬈指尖,“你放心。”

少女粲然一笑,輕輕道:“我知道。”

玄凌的沉默似搖落在重重秋霜裡的薄薄蘆荻,良久,他凝視我妝容精緻的雙眼,“你是故意教朕看見的麼?”

我坦然回視著他的目光,“無需故意,這樣的事每天都在發生,遲早會傳到太后耳中。”我停一停,“所以,幸好今日是皇上看見。”

“太后是不會允准的。”

我毫不退怯:“如果是皇上請求,太后會允准的。”

“朕不會去。”

“四郎。”我柔聲喚他,“如此小兒女情狀,像不像嬛嬛與四郎當年。情醉如此,四郎與嬛嬛都是過來人,何不成全他們?”

他眸光如電,似想把我看成水晶透明人,“淑妃,你那麼聰明,應該看出朕對玉嬈的心意。所以你設法阻止。”

我伸手一指,“如此情景,並非臣妾可以阻止。皇上,你那麼聰明,怎會不知襄王有意,神女無夢。”

他一怔,默然道:“朕自有辦法。”

我退一步,懇切道:“即便皇上有辦法,也請問問玉嬈的心思。若不然,勉強又有何益,九王又是您的親弟弟。”

他拂手而去,再不回答。

我憂心忡忡回到柔儀殿,見玉嬈口角含笑回來,亦不願對她明說惹她不快。而玄凌,也接連幾日不再踏足柔儀殿。

這樣的僵持在數日後以他的到來而打破。彼時玉嬈正在我身邊練習撫琴,她醉心於《詩經》的《淇奧》,把它譜做曲子來彈奏: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兮,赫兮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瑩,會弁如星。瑟兮兮,赫兮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1)

玄凌在窗外聆聽良久,微笑進來,“彈這曲子,玉嬈已經有了思慕的君子了麼?可知朕為君子,很喜歡彈琴的玉嬈。”

她對著玄凌從來是清冷如霜的神情,偶爾有客套的笑意也似雲層間漏下的一隙泠泠月光,沒有溫度,且遙不可及。此刻含嫣一笑,恰似破雲而出的溫暖日光,明媚間照耀滿園春光,“皇上喜歡臣女,是因為傅婕妤的緣故麼?”她以手撫腮,“聽說臣女和她長得很像。”

“你並不像她。如吟更多些纏綿嬌嫵。你射箭時的英氣嫵媚和朕從前的華妃一模一樣,都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但論容貌……”玄凌凝望她的目光多了幾分深刻的眷戀與痴痛,“你很像朕的妻子。”

玉嬈一愣,不覺疑惑,“臣女與皇后並不像。”

玄凌點頭,尾音的詠歎裡有無限感傷,“她是皇后,不是朕的妻子。朕的妻子,她很早就帶著我們的孩子離開人世了。”

我從未見玄凌這樣沉浸在回憶與情感的交織中與旁人安靜說話。那種親厚的感覺,有一隙的恍惚,我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外人,遠遠看著他們說話。彷彿我與他的情感從來都是無關的。

玉嬈秋水般澄淨的眼眸烏溜溜一眨,“我知道了。皇帝可以有很多皇后,但是妻子只有一個。”

玄凌憐惜地瞧著她,“你很聰明,像你的姐姐。”

“那麼姐姐呢?”她的目光中透出一縷狡黠。

玄凌遠遠望著我,語氣溫柔,“你姐姐是如今朕身邊最重要的女子。”

我對他報以同樣溫柔的一笑,心底泯出一點稀薄的暖意。經歷了那麼多事,為他悲喜絕望,也為他生兒育女,日子長了,總有點情意。

玉嬈眉心一動,似是對玄凌的回答不以為然,只道:“你說的華妃可是被抄家滅族的慕容家那位麼?”她問:“你既賜死了她怎麼還想著她?很喜歡她麼?”

是很久遠的往事了吧。每每提起華妃,記憶中最深刻的仍是那滿壁如桃花般悽豔的血紅和她臨死前那種絕望哀豔的神情。玄凌的神色有瞬間的茫然,“當年,她也是個很可愛的女子,即便以後因為家族和野心不再可愛了,可是朝夕相對久了,總是有幾分真心的。”他轉過神來,忽而粲然一笑,“你問了朕那麼多女人,可也想做朕的女人麼?”

我心中狠狠一揪,玄凌終於問出口了。我待要說話,玄凌向我一擺手,溫和道:“朕想聽她自己說。”

我無奈噤聲。玉嬈並未向我想象中一般惱怒,她輕輕一笑,露出一點瑩白如玉的貝齒,“臣女很羨慕皇上的妻子。”

“哦?”玄凌頗有興味,“為什麼?”

“皇上的妻子雖然早逝,可是皇上心裡只認她一人為妻子,時常想著她。”她停一停,認真地瞧著玄凌,“皇上喜歡臣女,是不是?”

他點頭,眼裡有淺淺的笑意,“是。”

玉嬈點點頭,“臣女自小便有一個願望,希望成為心愛的男子的妻子。不是妾,不是最重要的女子,而是惟一的最愛的妻子。只可惜,皇上已經有自己的妻子,不能滿足臣女的願望了。臣女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做到,而不是永遠羨慕皇上的妻子。”

他的目光漸漸涼下去,脣角卻依舊含笑,“朕說過,你很聰明,很像你的姐姐。”

她搖頭,“這不是聰明,而是事實。皇上若喜歡臣女要把臣女留在宮中,那麼可以給臣女什麼?貴嬪?昭儀?還是貴妃?抑或廢了皇后讓臣女入主鳳儀宮?”她笑,“皇后也不過只是皇后,並非皇上的妻子。恕臣女多嘴,皇上與您的妻子都很喜歡彼此吧?”

玄凌默然頷首,眼中多了幾分旖旎溫柔,“兩情相悅。”

玉嬈起身,鄭重下拜,“請皇上賜臣女這樣的福氣。”她的眼中有晶瑩的淚光,“臣女雖然身份低微,但與九郎兩情相悅。臣女不敢請求皇上讓臣女做九郎的正妻,即便賜臣女做他的侍妾也無妨,只求皇上能讓臣女與九郎在一起。”

玄凌的面龐上漸漸浮起一層譏誚之色,“你不是隻願做他的妻子麼?”

玉嬈仰起頭,光潔的臉龐因為坦蕩和愛悅的歡欣生出一層奇異的明亮光輝,“皇后是皇上名份上的妻子,皇上卻不把她視若妻子;臣女雖然來日並不能成為九郎名份上的妻子,可是他心裡只有我,我心裡也只有他,臣女知道九郎不會再娶別的女子。臣女是他心中惟一心愛之人,不就是他的妻子麼?”

“九郎”,他脣齒間輕輕玩味著這個親暱的稱呼,起身至我跟前,撫上我的臉頰,“你也常喚我‘四郎’。”

我平靜抬頭注視著他,眸色如波,“那是對心愛之人才有的稱呼。”

他不置可否,只向玉嬈道:“你起來吧。”

玉嬈紋絲不動,“臣女知道皇上喜歡臣女。既然喜歡,就要成全對方的心意。除了皇后,皇上身邊還有很多女子,死去的,活著的,都佔據著您的時間與記憶。臣女入宮不久,便已看見姐姐受了這麼多風波周折。姐姐雖然是皇上認為最重要的女子,卻也過得如此辛苦小心,臣女不願將來也過這樣的日子。”她再拜,“皇上的喜歡難能可貴,臣女不敢辜負。但世間的喜歡並非只有男女之情,請皇上像喜歡小妹一般喜歡臣女吧。”她取出玄凌贈她的玉佩,“這是皇上交由臣女保管之物,臣女完璧歸趙,也請皇上成全臣女與九郎夙願。”

玄凌沒有取過,只道:“是朕賜你。”

他離開的步伐有些沉重的疲倦,“嗒嗒”地留下一地的忐忑。我扶起玉嬈,輕輕道:“只能做到如此了,我們已經盡力。”

玉嬈的容色有單薄的憔悴,卻透出一層緋紅的堅毅,“我知道。如果皇上因此遷怒汾,寧為玉碎,我必不獨活。”

三日後,甄玉嬈賜婚為平陽王玄汾正妃的旨意便傳遍六宮。平陽王玄汾再賜食邑十萬戶,生母順陳太妃進為順陳賢太妃。為振女家門楣,封甄玉嬈為正一品嘉國夫人。向來晉封嬪妃家眷為外命婦是正二品妃位起才有的殊榮,妃位家眷為正三品郡夫人,四妃家眷為正二品府夫人,皇后家眷才為正一品國夫人。昔日我為貴嬪又得身孕,才破例賜孃親為正三品平昌郡夫人。後來家破人亡,孃親的封誥也被褫奪,即便回京後再得晉封,孃親也不過是正二品樂平府夫人。旨意又道“淑妃嫁妹,可按郡主出嫁之儀備辦嫁妝,以豐妝奩”,可見玄凌對玉嬈厚愛。

我手中握著聖旨,含淚欣慰道:“能得如此,已是意外之喜。”

玉隱小心翼翼地撫摸著聖旨,嘆道:“有情人終成眷屬,皇上也算做了件積福的事。”

我點頭,“除了皇上,誰還能說動太后。”

人云玄凌在那天夜裡向太后請安時提起指婚之事,太后頗為吃驚,問起緣由,玄凌只道:“姻緣天定,何必叫小兒女傷心,抱憾終身。”

太后沉吟良久,又問:“甄氏復興,她義妹已是六王最鍾愛的側妃,妹妹又成親王正妃,皇帝可曾想過她姊妹地位過盛?”

玄凌道:“側妃而已,算甚尊位?九弟是父皇幼子,生母寒微,素不問政事。淑妃孃家雖然復興卻甘於恬淡,不握兵權。她小妹嫁與九弟很是相宜,也是為順陳太妃增光。”

太后仍是猶疑不決,“皇帝若自己有意,無謂傷了兄弟之情。”

玄凌只黯然道:“姐妹相繼入宮是好,但兒臣已有過宛宛與皇后,無福亦無意再如此了。”

如此,太后再無異議。

旨意一出,宮中人人道“淑妃嫁小妹,天子娶弟婦”,乃是少有的佳話,甄氏一門再結皇親而更加煊赫鼎盛。宮中人人往來道賀,直把未央宮的門檻也踏破了,玉嬈害羞早躲了起來閉門不出,只留我迎來送往,不勝疲乏。

終於,一月後,在春光如畫中,玉嬈出閣為平陽王正妃。

宮中煊赫三日,我與玄凌親臨平陽王府主婚,大醉當歸。

車馬的轆轆聲在寧靜的永巷中馳騁,我微有醉意,靠在玄凌身上,平息心口的酒意。輾轉憶起方才席間,我與玄凌,玉隱與玄清,玉嬈與玄汾,似乎三對佳偶天成。玉嬈與玄汾情深意重,而其餘的,終究只是似乎而已。

車馬顛簸的瞬間,我忍不住暈眩。玄凌輕輕嘆息,撫著我的背道:“嬛嬛,你過得很辛苦麼?”

“還好”,我抵在他胸前,靜靜道:“若真有辛苦,也有臣妾甘願承受的緣由。”

他的下頷抵在我額上,冰涼圓潤的南珠硌在肌膚之間,只聽他問:“是為了朕麼?”

我不語,安靜閉上眼眸。是與不是,誰又能真正猜盡對方的心呢?

然而,我還是頷首迴應,收穫他情深之語,“有你,朕願成全玉嬈。”

這一日天氣極爽朗。入夏以來一直陰翳多雨,連綿的雨季盤桓不去,日日對著綿綿雨落打紅牆,這股陰冷潮溼的氣味真是膩味到了極處。

因著天氣好,去皇后宮中請安的妃嬪便格外地到的早。一個個衣衫鮮亮、花容妍麗,團團圍坐在昭陽殿裡,便是格外地熱鬧。

因早朝散得早,玄凌下了朝就往皇后的鳳儀宮裡來。一座妃嬪見玄凌來了,於是笑靨愈加甜美,聲音也格外動人,一如繁花競豔,芳姿婀娜。

我依舊坐在皇后下首,與玄凌見過了禮,只安靜微笑坐著,聽妃嬪們說著俏皮話兒逗趣。

玄凌拉了我的手問了幾句涵兒與靈犀的狀況,不外乎是昨夜睡得好不好,早起早餐進得香不香,又問潤兒還哭不哭。

皇后在一旁莞爾微笑,道:“皇上日日都要見上三個孩子的,還這樣放心不下,當真是慈父情懷。”

我向上挑起的脣勾勒出一朵笑紋,“不只皇上,臣妾這個做母親的就算日日見著幾個孩子,也總有操不完的心。”我笑向徐淑容,“妹妹一定也如是。”

徐淑容恬靜微笑,“我只有一個孩子,終究是姐姐辛苦。”

皇后端詳我片刻,淡淡笑道:“是啊。本宮瞧淑妃這樣操心,人也憔悴了些呢。到底是做母親了,事事都要思慮周詳。”

我聽皇后語中大有譏嘲之意,只作不覺,依舊笑道:“皇后娘娘母儀天下,是天下所有臣民的母親,要操心煩憂的事,自然比臣妾多的多了。”

玄凌隨口笑道:“皇后長久沒有做過生身母親,自然也早已淡忘了照顧年幼孩兒是如何煩瑣勞累了。”

我的話,本不過是諷刺皇后年老色衰。玄凌無心之語,卻是大大刺痛了皇后的傷處,她是有許多年沒有做母親了。即便膝下有皇長子可以照顧,那,到底也不是她的親生骨肉啊。

皇后的臉色果然有一瞬間失去了血色,蒼白得駭人,可是很快恢復了過來,依舊那樣寧靖而祥和地笑著,“是呢。皇長子大了。”

皇后忽然站立起身,斂衣穩穩行下禮去。她的姿勢端莊而完美,叫人有剎那的目眩。玄凌也是一怔,意外道:“皇后好端端的為何要行此大禮?”

皇后的妝容和她的笑容一樣無懈可擊,她的聲音沉穩而略帶喜悅,緩緩地貫入在場每個人的耳中,“臣妾恭喜皇上,景春殿安昭媛身懷有孕,太醫診脈已四個月了。臣妾恭喜皇上,後宮又傳佳音。”

一語既出,四座皆驚。

難怪安陵容已有兩日未來向皇后請安,皇后也只推說她身子不爽,原來竟是有了身孕。

我心下深恨,皇后瞞得好周全,竟然連一絲風聲也不露。單等安陵容有了四個月的身孕,胎像穩定之後才一舉道出。哪怕再有人要動陵容腹中骨肉的主意,也難輕易找機會下手去。

玄凌果然高興不已,忙扶了皇后起來問:“果真麼?”

皇后笑吟吟道:“是。太醫已經診過脈了,千真萬確。”眾人忙屈膝向玄凌賀喜。

敬妃上前幾步,笑容和悅道:“恭喜皇上了。只是安妹妹也真是,有了身子也不早說,倒叫我們姐妹晚歡喜了好幾個月呢,皇上說是不是?”

陵容乍然有孕,彷彿晴天霹靂一般,這樣意外,把眾人都驚了一驚。如今敬妃和顏悅色一番話,也道出了眾人心底的疑惑。

皇后淡然道:“安昭媛的身子本來就弱,月信紊亂,連自己懷孕了也到了三個月時才曉得。她父親還在獄裡,她也不敢張揚。也是本宮有意防範著……”說著,皇后有意無意地目光就從我臉上掃過,帶著銳利的芒刺,“從前恬貴嬪和淑妃小產,都是防範不周的緣故,才叫奸人得逞了。這些都是教訓。如今宮裡好不容易有了幾位皇子帝姬,本宮不得不防著,以防哪個妃嬪錯了主意,又走當年愨妃的老路。”

皇后的話裡有深意,自然人人都聽了出來,目光不由自主便落在了我和徐淑容身上。她語涉愨妃,就是意指幾位有皇子的妃嬪,而在座有皇子的,不過就是我和徐淑容二人了。

我心下大恨,皇后好毒辣的心思,一早就把矛頭指向了我。若以後安陵容的胎兒有了什麼變故,我第一個脫不了干係。

我強自壓下心頭的怒火,保持著最得體的微笑溫言道:“皇后說的正是呢,皇嗣是最要緊的事,一定要好好周全了才是,半點也馬虎不得的。臣妾奉旨協理六宮,一定盡心協助皇后,保全安昭媛的龍胎。”

玄凌握一握我的手,彷彿是為我剛才所說的話感到欣慰。

皇后道:“淑妃這樣明白大體,真是再好不過了。”說著轉向玄凌道:“皇上,如今安昭媛有孕,依照祖制要進封一級,是該進為正二品妃位了。”

玄凌瞥見一旁蘊蓉含恨的面容,沉吟片刻,道:“如今正二品三妃已足,再進妃位恐怕不大好吧。”

皇后道:“三妃已有端妃、敬妃、敏妃三人是不錯,只是祖制所定晉封之事,三妃破例再添一妃也無妨,何況端敬二妃雖無從一品夫人名位,卻是享夫人之禮的。若是不為安氏進封,只怕六宮裡議論起來她是為她父親所連累,益發叫昭媛傷心,如何還能安胎呢?”

我又驚又怒,正二品妃位已足,破例添一個安陵容已是過分更可怕的是,再提起她父親與安胎之事,為保皇嗣,也為寬安陵容之心,只怕不日便會把安比槐受賄之事一筆勾銷。萬一陵容要生下了皇子,那麼皇后手中就有兩個皇子,把握更大。無論哪一個被立為太子,我與予涵、予潤都將無葬身之地。我心潮起伏,一時轉了千百個念頭,臉上卻依舊微微笑道:“皇后心意已定也就罷了。從前安妹妹的封號都只以姓為號,如今有了身孕身份貴重,是該讓內務府好好擬了封號來選,才顯得鄭重其事啊。”

皇后見我這樣說,頗有些意外,打量了我兩眼,道:“就讓內務府去辦吧,淑妃有心了。”皇后似乎感嘆:“如今六宮妃位多懸,正二品的妃位上能四角齊全也是你們四人之福。”

如此這般,眾人也便散了

我回到宮中,才把一路維持著的笑容放了下來。早有伶俐的小宮女上前來捏肩捶腿伺候著,只槿汐笑著端上茶來,“娘娘去皇后宮中請安,雖是來回有車輦,也是辛苦了。這茉莉花茶是早起泡開涼著的,現在喝著味道是最好的,娘娘嘗一嘗吧。”

彼時晴光縷縷如萬匹柔軟的絲綢飄揚飛散。我所居住的內殿後苑,初開的梔子花雪白如新雪初綻,半開或含苞的花朵明光皎潔,掩映在碧綠枝葉中,煞是好看。連整個柔儀殿,也被染上了這樣清淡的芬芳氣息。這樣好的美景,我卻是無心欣賞了。

品兒見我不願一顧,道:“娘娘若不喜歡這梔子花,花房才送來了幾盆繡球,團團簇簇的好看得緊呢。”

我心裡不耐煩,揮了揮手全讓她們下去了,只留了槿汐在身邊。

我緩緩喝了一口茉莉花茶,只覺得喉嚨到心肺都滋潤甘甜了,才一字一字道了出來,“安陵容有孕了,已經四個月。”

槿汐一怔,手中的水險些灑了出來,“她不是用過息肌丸麼?怎麼還會有身孕?”

我皺眉煩躁,“這東西雖然傷身子,卻未必會絕育。”

槿汐道:“宮中才添三位皇子,不過一年安昭媛也懷上了,皇上想必高興得緊。”

我“嗯”一聲道:“何止高興,連皇后都親自開了口要給她正二品妃位,當真是榮光無限。”

槿汐見我只握著茶盞,沉吟道:“四個月了,怕不好動手呢,太冒險了些。”忽而一笑,“四個月了才說出來,可見她們防範得緊。”

我嘴角微微上揚,“可不是。只見皇后今日說出這樁喜事的隆重,就知道安陵容的胎對她有多重要。”

槿汐十分明白,“皇長子到底資質平庸了些,饒是皇后請了多少博學鴻儒這樣精心**著,也不見有多大的起色。如今宮中已有四位皇子,再不是皇長子一枝獨秀的年月了。再者,安氏已被冷落許久,要自己翻身,要救她父親,樁樁件件都著落在這一胎上。”

陵容這一突然懷孕,陡然生出了多少變故。平地波瀾,叫人措手不及。又有多少人的命運,要被她腹中的胎兒所影響了。

我沉思片刻,道:“叫小允子去打聽打聽,皇上如今是否在她的景春殿裡頭?”

槿汐應了出去,過了些許時候小允子跟著進來回道:“皇上和皇后都在景春殿裡。遙遙外頭都聽得到裡頭的說笑聲呢。”

我沉著臉撥弄著護甲上的珍珠墜子,靜靜道:“知道了。叫人把這話傳到六宮的耳朵裡頭去,尤其是最後一句,傳得越熱鬧越好。”

小允子領命出去。我又喝了一口茶,轉臉問槿汐道:“這茶出得挺好,還有麼?”

槿汐笑道:“知道娘娘喜歡,備下了許多呢。”

“有就好。好好準備著,等下必定有客過來,也好請她們好好品嚐一下。”說著,起身去東殿看三個孩子。

不過一個時辰,小允子就進來稟報,端妃、敬妃和呂昭容一齊過來了。我整了整衣衫出去,三人都已經在柔儀殿了,見我出來起身要行禮。我忙攔住道道:“咱們姐妹客氣什麼,何況都這個時候了,還鬧這些虛做甚?”於是請了三人坐下,吩咐槿汐道:“去拿茉莉花茶來,這樣一路趕來,別中了什麼暑氣才好。”說罷不免出奇,“端妃姐姐是難得出門的,今日也來了?”

呂昭容性急,道:“端妃姐姐在宮中資歷最深,今日出了這樣的事,少不得要請她來。”端妃淡淡一笑,只是不語。

敬妃等人接過茶盞也無心去喝,只稍稍抿了一口,憂色浮上眉梢,道:“娘娘的茶固然好,只可惜現下也無心好好去品味了。”

呂昭容最沉不住氣,憋了片刻,“砰”一聲拍在桌面上,頭上珠翠亦琳琅作響,“各位姐姐心裡煩惱嘴上卻不說,我這個人卻眼裡揉不得沙子。安陵容門楣又低,人又狐媚,專會掩袖工讒。已經封了昭媛了還貪心不足,冷不丁蹦出來說有了孩子,竟要封妃。”

我輕聲道:“姐姐小聲些,怕不讓人知道你惱她麼,她正在興頭上,平白惹出這些是非來做什麼?好歹你也是淑和帝姬的生母,誰敢動你分毫。”

呂昭容怔了片刻,頹然傷感道:“我是不中用了,年紀又長,聖眷又不隆重。要不是有淑和,皇上只怕早忘了我這個人了。當初九嬪之首給了資歷比我淺的胡蘊蓉,那也罷了,誰叫人家是晉康翁主的女兒,身份尊貴,我也沒得說。後來安陵容與我同為九嬪,又是昭媛,我這個昭容還排在她後頭。現下她驟然要封妃,以後生下了至少也要封個從一品的夫人,竟要大大越到我的頭上去了,還有我與淑和的安穩日子過麼?”

呂昭容向來不喜安陵容,兩人之間多有齟齬。本來陵容頗得聖眷,心思又細膩,呂昭容就處處落了下風。若他日安陵容凌駕於她之上,難保她與淑和帝姬沒有許多苦頭吃。也難怪要這樣氣急。

敬妃聽她說的也是實情,不覺娥眉深鎖,“她父親因賄入獄至今還沒放出來,這樣的家世實是不能封妃,到了九嬪也算是極有恩遇的了。本來就算是有身孕,不進封也沒什麼。”

呂昭容目中驟然一亮,喜道:“三位娘娘或是現下掌著協理六宮之權,或者曾經也掌管過。咱們好好想想,先祖的成例裡頭有沒有駁回的例子?”

敬妃搖頭道:“皇后已說了是特別破例。我也查過了,太祖粹妃梁氏本是屠戶之女,因有孕而封妃。這是現成的例,皇后便能拿來堵六宮的閒言碎語。”

端妃捧著茶盞,輕輕合著茶蓋出神,片刻道:“梁氏雖然封妃,但被廢出宮,過世也早,哪裡及得上安氏這樣好福氣,聽說,皇上現在便在她宮裡軟語安慰呢。”

我聽她語下悽婉,不禁也有些傷感。於是看了小允子一眼,知道他傳出去的話已經有了效果。

端妃自昔日的華妃慕容世蘭死後,才漸漸涉足於宮廷往來之中,也有兩年掌管著協理六宮的大權,只是到底身子不濟,只得也推諉了。只是自她身體略有起色之後,玄凌也頗為憐惜她,雖然甚少有枕蓆之歡,但也常去看望。如今想起安陵容多年聖寵不衰,如今又有了孩子,難免自傷身世。

敬妃與呂昭容面面相覷,呂昭容到底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道:“狐媚!”

我慢慢摸著手腕上的那一彎珊瑚珠串,推心置腹道:“別人也就算了。端妃姐姐是最早進宮侍奉皇上的,論起資歷來比當今的皇后還要早上兩年,這宮裡無人能及。敬妃姐姐曾為皇后協著六宮,也是有大功勞的。呂姐姐的淑和帝姬是帝姬中年齡最長的,自然身份尊貴。安氏雖然有寵,但終究資歷不及三位姐姐。可如今皇后已經親口提了出來,這樣大的臉面,也得見安陵容得皇后的憐惜了。想起來她這個昭媛,也才新封了一年呢。”

端妃不經意地撥著衣襟上一枚祖母綠別針,漫然道:“這些年,皇后明裡暗裡對她的眷顧真是不少。”

呂昭容道:“可不是。端妃娘娘在這個位置上少說也有二十來年了,竟從未再晉封過。真真是笑話。敬妃娘娘的妃位也還是乾元十四年春天的時候進封的,如今也有七八年了。皇后竟也從未提過一句要賞什麼的話。我是更不必提了。也不見皇后賞下這份恩典來。”

敬妃連連搖頭:“罷了罷了,咱們也不求她什麼恩典。”

我嘆道:“也是委屈幾位姐姐了。我協理六宮本該多為幾位姐姐向皇上進言的。只是我甫生下皇子與帝姬就被奸人誣陷,受了多少零碎折磨姐姐們也是親眼見到的。此後皇上雖然不再追究,也依舊寵愛,可是我不得不存了一萬個小心,哪裡還敢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呢。”

敬妃回首往事,也是唏噓:“當時的情形,我們都覺得冤枉,皇子怎麼可能是別人的呢。結果鬧出多大的笑話。要不是因為這個,皇上也不會冷落了皇后。終究是她自己的不是。我們也才瞧出來皇后對你的心思。”說著嘆息了一句,道:“我們竟全是一堆糊塗人,人家有了四個月的身孕了,才知道訊息。若皇后今日不當著皇上的面說了出來,我們竟都還懵懂不知,被人矇在鼓裡呢,更叫人覺得她心機深沉。”

端妃牽過近旁小几上一脈雪白荼蘼輕輕一嗅,道:“你才曉得麼?與她相處了這麼多年,種種事端串連起來,有多少可讓人後怕的。”說著望向我,“今日在昭陽殿,哪幾句話她是指著你說的,你自己可要明白。”

呂昭容忿然道:“愨妃到死也是個糊塗鬼,誰又會像她一樣。愨妃是有皇長子的,如今有皇子的,不就是……”她到底明白,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冷笑:“要是愨妃還在世,知道安陵容如今這樣得意風光,要與她這個皇長子的生母並立於後宮,只怕也要氣死過去。”

端妃倚在蹙繡桃花椅枕上比劃著蔥管似的纖長指甲,“皇后今日還說六宮妃位多懸,妃位多懸不也是她多年來的意思麼?如今四妃只有淑妃你一位,夫人之位也空著。三妃已足,倒要破例再加上個安陵容,只怕這會子敏妃正氣得在宮裡發恨呢。”

六宮妃位多懸?我腦中驟然有閃電耀過的明亮之感,身上一陣輕快,脣角無聲無息地輕揚了起來。果然,這可是咱們這位尊貴無上的皇后娘娘親口說的。

敬妃凝神片刻,道:“安陵容的事是誰也沒想到。她身蒙皇寵這麼多年,都沒有過一星半點懷孕的跡象。誰都以為她是不能生的,誰知冷不丁就有了,還有了四個月,真是出人意料之外。這一來,竟要跟我和端妃姐姐比肩了,只怕……”

“只怕將來若生下孩子成了夫人,那麼協理六宮的大權就得分一杯羹到她手中了。”我介面道。

敬妃雙目倏地一睜,很快垂了下去。端妃端起青花纏枝的茶盞,長長的半透明指甲輕叩茶鐘的蓋子發出叮噹清音,她的優目光狀似漫不經心的一掠,方才悠悠地道道:“誰叫咱們沒有福氣,總也生不出個孩子。只能眼睜睜看著人家越過咱們去了。”

我靜聲道:“她既然懷上了,那就一步一步應付著吧。她承寵這麼多年,忌恨她的人可不少呢。”

敬妃輕柔一笑:“是呀,到底也還有六個月才生,這六個月也是個未知之數呢。”

註釋:

(1)、《淇奧》:讚美德才兼併備、寬和幽默的君子,充分展示了男子真正的美在於氣質品格,才華修養,表達永遠難以忘懷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