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情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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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情分明
次日,玄凌命李長傳來口諭,準我喚顧佳儀細問。除命婦、親眷與出家人外,庶人女子入宮必得知會與皇后,何況佳儀出身風塵。玄凌只把口諭給我,越過皇后不提。
夏日涼風如玉,柔儀殿前一泓靜水如璧沁涼,碧水間已浮起了朵朵紅紅白白的荷花,風荷正舉,輕曳於煙水波淼間。
而顧佳儀,便這般蓮步姍姍,度水越橋而來。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佳儀,也是第一次看清她的樣子。第一眼見到她,幾乎連呼吸都因為她的出現而微微凝滯了。也許是在青樓煙花之地混跡往來的緣故,她的美是有些風塵氣的。但那風塵氣息,卻不是世俗裡的汙濁煙塵,卻是像山風過處,曉霧初起的那種煙霞四散的迷朦。其實你說不上她有多美,只是那種淡淡惘然的神情,會在她顧盼間的豔媚姿態中不自覺的流露出來,彷彿是不經意流露出的一點心事。那種柔弱的感覺,像極了初入甄府時的陵容。只是她與陵容不同的是,她的眼底,有凌厲的堅毅和倔強,以及身為名妓所有的那種傲慢與妖嬈融合的風姿。
她靜靜佇立在我面前,身後是疏朗微藍的天色。她滿頭青絲梳得如黑亮油油的烏雲。兩鬢長髮微垂,輕軟如柳枝,隨風輕動。雲髻堆縱,猶若輕煙密霧,都用飛金巧貼帶著翠梅花鈿兒,周圍金累絲簪,自發髻後整齊插入,珠釵上晶瑩流蘇半墮,微微搖晃。耳邊帶著紫瑛石墜子,頸上佩了一條亮晶晶的珠鏈,珠鏈細細的,在陽光下寶光閃爍如水波疊映。她穿著月白繡粉紅月季的短腰繡羅襦,紗綠遍地灑金裙,腳下露一雙紅鴛鸚哥嘴的繡花鞋。這樣明媚俏麗的顏色,式樣卻保守,只隱隱約約見香肩之上,有一條極豔麗的鮮紅肚兜絲帶,那樣豔紅一條細線蜿蜒其上,愈發顯得露出的一小塊面板異常白嫩,讓人幾欲伸手去撫上一撫。而那絲帶隨著鎖骨懶懶蔓延下去,讓人不禁遐想,再下去會是何等風光。我只望了一眼,不敢再細瞧,臉上騰地一熱,不自覺的紅了起來。她的容顏精心描畫過,長眉入鬢,媚眼如絲,光線的反射下,可以看見她臉頰上細密如五月最新鮮的水蜜桃一般的細細絨毛,使她帶了一點點動如脫兔的野性,飽滿欲滴的脣形益發顯得她的妝容精緻而豔麗。只是她神情清冷與天色相仿,與她豔麗的裝束對比成一種難言的殊色。
她見了我,也不過是屈膝一福到底,淡淡道:“淑妃娘娘萬福。”
我頷首讓座,“顧姑娘請坐。”
因關係家中要事,玉隱與玉嬈皆在。玉隱展一展寬廣的蓮葉紋雲袖,輕輕道:“佳儀姑娘素來客眾多,要召你入宮一次也是不易,”她命玢兒託上一盤黃金,“這些當是給姑娘的賠禮。”
佳儀看也不看一眼,彷彿未曾將金銀看在眼裡,只欠身,“多謝隱妃。”玉隱是親王側妃,規矩唯有正妃才可稱“王妃”或在妃號前冠以姓氏。而直呼“側妃”未免不尊,多從側妃閨名中取一字相稱,以表尊重,譬如孟靜嫻便是人人口中的“靜妃”。佳儀這樣稱呼倒也不算失禮,亦見其頗通人情世故。
我道:“姑娘如今還在留歡閣麼?”
佳儀淡淡一笑,風姿秀然,“我這般人怎會有良家可去,還不如在留歡閣中樂得自在?”
玉隱道:“姑娘豔名遠播,想要從良自然有大把王孫公子可選。”
她雙眸熠熠,“淑妃娘娘自然不會忘,當日曾有位甄公子與我歡好良久,城中無人不知,最後我還是未能如願從良,可知我不過空有豔名,其實與殘花敗柳無異。”
我心中一沉,“姑娘可怨那位公子了吧?始亂終棄的男子,以姑娘這樣的烈性,自然是要好好出一口氣。”
玉隱按捺不住驚怒之情,與佳儀怒目相視,顫聲道:“所以不害得他家破人亡你便不能罷休是麼?”
她淡淡一笑,“若娘娘被人負心薄倖,該當如何自處?”
我沉默,“與之長決絕,復不相往來。”我惘然一笑,“然而世間之事並非這樣簡單易做。”
她微微頷首,徐徐道:“我自出生便被鴇母買走,自幼愛如珍寶,吃穿用度皆不遜於名門千金,想要什麼便給什麼,也不捨得打一下罵一下,一是為了保養面容身段,二來是培養傲氣和嬌貴,三來也是增了臉面。如此,將來才可成為鴇母的搖錢樹。也因為我自幼被教得眼高於頂,歡場無真情,我看慣風月,早不將男女之情當真,也不把任何男人放在眼裡。那日管路管大人一擲千金見我,還帶了一個人來,便是淑妃你的兄長,與我談了一筆交易。”她停一停,安靜垂落的睫毛似溫順收斂的蝴蝶的翅膀,“起初我肯答應,不過是為了三萬雪花銀的報酬,也覺得甄公子面貌不惡頗有才學才勉為其難答應。”
玉隱蹙一蹙眉,“既收了銀兩,怎還說是勉為其難,未免矯情。”
佳儀微微一笑,“收了銀子,這段時間便只和一個男子來往,若他面惡心膩豈不無趣?何況還要鬧出小產之事大掃顏面。”
玉嬈咋舌道:“我一直以為小產之事是真的,沒了孩子又沒嫁入甄府你才恨哥哥。”
“怎會?”她低下臉,頗有些傷感,“除了必要的做戲之外,他連碰都不曾碰過我一下。雖然在我身邊,雖然公子待我很好,雖然明面上與少夫人離絕,其實他沒有一日不在掛念少夫人和孩子。”她面上閃過一抹粉紅色的紅暈,似一朵合歡花徐徐綻放,“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男子,他讓我心生傾慕。我開始希望如傳言一般,如他對外宣揚的一般,他會娶我做妾室。”
我垂首,“哥哥對嫂嫂的確愛重異常。”我輕輕呢喃,“我有時也揣測過哥哥心裡或許有別人,原來不是。”
佳儀睫毛一顫,“娘娘也曾疑心過麼?我確實也有這樣的疑心,公子有牙疼病,每每牙疼咬了丁香蕾止痛時,或者有時看著窗外夾竹桃時,我常看他沉思不已,那神情不似為了公事。”
回憶從塵埃輕煙中凸顯,很久很久以前了,哥哥入宮探我時牙疼起來,陵容笑語吟吟,“配製百和香的原料有一味丁子香,取丁香的花蕾製成,含在口中可解牙疼,不僅不苦而且餘香滿口,公子不妨一試。”
果然,果然有這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佳儀緩和神情,繼續道:“我盼著,盼著,終於外頭大事平定,原有一份痴心妄想,可是……”她憮然嘆息,“公子的確對我很好,他為我贖身,可惜卻不是要我從良嫁他為妾,而是讓我自己安穩度日。”她暗自神傷,“如果不能和心愛的男子在一起,從良又有何益?於是我重回留歡閣過我醉生夢死的日子。”
“於是你因愛生恨報復我甄氏一族?”
她搖頭,“你哥哥不喜歡我而已,我何必為此害他,真正讓我生怨的是另一事!”她道:“有一日管路來我處飲酒,喝得多了,他醉話連篇地拿出一卷畫卷個我看。”她的眉際逐漸生出一縷秋風般的幽涼,“那是一張宮裝女子圖,上面的女子是皇上最寵愛的安芬儀。他說,安芬儀入選後住在甄府與甄公子相識;他說,他聽甄公子說起我與安芬儀相似,特意託宮中畫師弄來一張畫像;他說,安芬儀與你真有兩份相似呢。我看見畫像上的女子手絹和衣裙上皆有夾竹桃的花紋,不禁好奇,他告訴我,安芬儀素愛夾竹桃。我終於明白,為何當初會選定我幫助他們成就大事。不是因為我豔名遠播,更不是因為甄公子喜歡我,而是我長得像這位安芬儀。他不碰我,不止是因為對少夫人,也是牽掛這位安芬儀。少夫人也便罷了,是他結髮妻子,而安芬儀呢?她是皇上的妃子。我在他身邊這般對他好,卻連一個遠在深宮的安芬儀也不如!”
玉隱眉心隱有怒氣,“所以你便要這樣害我們甄家?”
佳儀惘然失色,“當日我在氣頭上,管路又告訴我,甄公子平汝南王后格外驕恣,結黨營私,並且當日汝南王一事中他數次觀望,首鼠兩端。當時我大吃一驚,他說皇上已起疑心責罰了甄公子入宮為妃的妹妹,一旦發落下來,我曾與甄公子鬧得滿城風雨,即便假戲別人也會以為是真情,不僅是我,連留歡閣的姐妹與鴇母都不能活。我自小在留歡閣長大,雖然鴇母養我是為錢財,然而她多年養育,還有留歡閣的姐妹,都是無辜。”
“所以他教給你如果你出首告發便可保全留歡閣上下?”
“是。”她垂首,原先的冷傲之氣逐漸消弭,“我自知出身輕賤,平生最恨被人輕視,是而一怒之下犯下大錯。等到甄家出事三年之後,我才慢慢了解到,很多事,原是我心高氣傲衝動誤會了,然而錯已鑄成,我不知如何去彌補。”
我唏噓,“你是糊塗,然而也是用情之故。若是旁人也就罷了,偏偏是你,當年皇上才會輕信。”我平一平胸中怒氣,“不過,還是多謝你照顧我哥哥。”
她美目一揚,“娘娘知道了?”
“哥哥失常後我曾去看過他,護院的園丁聽見動靜還以為是顧小姐。哥哥認識的顧小姐,想來也只有佳儀姑娘。”
她戚然一哂,“公子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的確是我一手造成,我只有盡力彌補。”她眸中盈然有淚,“從前的翩翩佳公子成了現在這副模樣,的確是我之過。但我當年一時之氣,的確不曾想會有如此後果。甄公子流放之日我聽聞少夫人與小公子暴斃,還特意去探聽訊息。”
我心中一動,急問:“哦?我嫂嫂和致寧確是死於瘧疾麼?”
“我曾問過驗屍的仵作,確是死於瘧疾。”她沉吟道:“那個時節本少瘧疾,我心中懷疑,買通仵作之後聽聞關押少夫人與小公子的牢房中有一隻死老鼠,那隻老鼠死於瘧疾,而少夫人和小公子身上皆有被老鼠咬齧的痕跡,死狀極慘。”
我心知慘痛,亦知不妥,“瘧疾極易傳染,若有一隻老鼠得病必定會迅速蔓延。那麼牢中還有其他人得瘧疾嗎?”
佳儀搖頭,“沒有。除了少夫人與小公子單獨關押的牢房之外別無他人。”
我心下猛烈一顫,幾乎不敢去想。玉嬈已經泣不成聲:“長姐,那老鼠肯定是有人故意放進去咬致寧和嫂嫂的。他們……他們好狠毒!”
我狠狠按著手心,指甲掐在肉中有幾欲刺裂的疼痛,“是管路?”
佳儀利落否定,“不是。他意在甄公子,只知道少夫人與公子過世,卻不知為何過世。我試探過幾次,他的確不知情。”
“甄家當年家破人亡,父母老邁之年被貶川蜀,哥哥流放嶺南被奸人陷害瘋癲,嫂嫂與侄兒慘死。姑娘眼見甄門慘劇,又明知許多事其實有誤會在其中,那麼請問姑娘,可否願意盡力彌補當年之憾?”
她思忖片刻,“我今日肯來,娘娘問就是。”
“管路兄弟與我哥哥交好,只是突然反口,利益所驅自然是其中原因之一,但姑娘曾與管路來往,可知是否有人幕後主使,要管路反咬我甄家?”
“一直是管路與我聯絡,也曾聽聞有宮中貴婦與之往來,到底是誰,我也不知。”
“姑娘當真不知?
“我已愧對甄公子,何必要扯謊?
我凝視她片刻,伸手取過一卷紙張,“姑娘方才說願意彌補當年遺憾,那麼姑娘肯否將當年管路軟硬兼施迫使姑娘冤告甄門一事寫下。”我望著她,“我不妨告訴姑娘,管氏驕橫跋扈,朝廷上下多有不滿,也對當年甄氏被冤一事頗多懷疑,如今萬事俱備,甄氏一族能否重見天日,只在姑娘東風一筆。”
她略一沉吟,也不接筆墨,拔下頭上金簪刺破指尖,埋首疾書。
玉隱向我一笑,緊鎖娥眉已稍稍鬆開幾分。
佳儀寫畢血書,自嘲一哂,“筆墨翻覆真假,這份血書希望可以讓他們信我幾分。”
我頷首接過,“姑娘前次有誣告朝廷大員之嫌,只怕管氏一倒,姑娘也會被牽連。我會向皇上說明你被管氏迫使的原委,希望皇上可以寬恕。”
玉隱道:“還有一個法子,姑娘若成為哥哥的妾室,那麼或許可以免去一切責罰。”
佳儀淡淡一笑,那種清冷風骨似山際來煙,緩緩一處,“我若成為公子妾室,旁人又怎會信我供證。何況,我還有何顏面面對公子。”她抬首望我,“公子可好些了麼?”
我欣慰點頭,“已經好許多了,會得認人。只是若要將前事分明,只怕還有些難處。”
她微微一笑,豔光四射,然而那豔似春梅綻雪,總有些淒冷之意,“我還敢去探望公子,是知道公子已不認得我。現下公子好轉,我愧對於他,如何再敢相見。此事一畢,我自會離開,不教公子難堪。”她盈盈拜倒,“從前若有錯事,希望這次可以彌補盡了。”
數日後,玄凌以管鴛不敬,誣陷淑妃為由問罪管氏一族,雷厲風行之下牽扯出當年管氏誣陷甄、薛、洛三族大臣之事,又查出數年來管氏貪汙納賄,交結黨羽,行事嚴酷不仁之罪數十樁,朝野震驚。
這一日雨後初晴,暑意消散,貞貴嬪與我落子數枚,方垂嘆道:“皇上何嘗不知道管氏錯漏,只是朝野政事往往牽一髮而動全身,不得妄動。且如此之事,緩緩而治也是一法,如今皇上卻大有斷其根基之意了。”
慢慢來,我自然也明白,只是緩緩治去,何日才見功效。且若不數罪齊發,安能一網打盡,斬草除根。
我微笑,“管鴛跋扈,她兩個哥哥也好不到哪裡去。皇上秉雷霆之勢而下,他們也措手不及。”
她的笑意淺淡如風,“管鴛好歹也得寵了幾年,她家裡又有些權勢,哪裡能不一門跋扈呢?你瞧安氏在皇上面前如此恭順,聽聞她父親被皇上恩賞為知府之後也沒有多少安分。為官為妃都是一樣的,皇寵之下難免失形。”
我拈了一枚棋子沉吟,自言自語道:“皇上昨日又宿在安氏那裡了。”
貞貴嬪秀眉微揚,頗有失落之色,“自從除夕一舞,皇上待她如待至寶。雖然因為德妃之死冷落了她不少,但到底也有幾分舊情在。左右皇上很少在空翠殿留宿,只不要讓我再看赤芍的臉子罷了。”
“皇上待她的確很好。”我莞爾,“咱們都困在這裡,誰知道她父親外頭什麼樣子,倒不比呂昭容家中為官,什麼訊息都靈敏些。”
管氏一族的敗落隨著第一場秋風的到來變得顯而易見。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自平汝南王而起勢的管家在煊赫六七載之後一敗塗地。當紫奧城秋意蕭索的時候,管氏一族也隨著各人命運的凋落而分崩離析。抄家,流放,落獄,成年男子一律腰斬,未滿十四的流放西疆,妻女一律沒為官婢。管路聽到訊息後在獄中絕望自裁。
那一夜,更衣管鴛赤足披髮,在儀元殿外聲嘶力竭地哀求。她的哭喊聲那麼淒厲,響徹紫奧城寂靜的夜空。除了太后與玉姚,每個人都醒著,每個人都在聽,每個人都在用她們的眼睛和心在看。太后是見慣了這樣的事,而玉姚,她的耳朵除了木魚聲和吟誦聲暫時聽不見別的。
當然,之前管鴛也去求過皇后,而日漸失寵的皇后無力也不會去顧及她。皇后靜閉宮門,對人云“頭風發作”。
彼時我與玄凌在儀元殿西室相對而坐。他捧著一本《太平御覽》,我執著一卷《太上感應篇》,安靜翻閱。
是的,安靜。對於我而言,此刻管鴛的呼號我充耳不聞,而玄凌,根本無心去理會她。玄凌也曾讓李長傳口諭給她,“朕念你入宮侍奉多年,只廢你為庶人,不會賜死於你,你回去吧。”
管鴛扣著殿門大哭,“皇上賜罪於臣妾母家,臣妾哪裡還有家可回?臣妾生不如死啊!皇上,您賜死臣妾,饒恕臣妾的家人吧!”
玄凌沒有再理會。我也不許人去拉開她,這種絕望的吞噬會比死亡更快地吞沒她。管鴛的哀求愈加淒厲,在沒有得到迴應的情況下開始變成怨恨,怨玄凌的無情,恨我的狠毒。外頭一個響雷滾過,悶熱的天氣終於被一場罕見的雷雨打破。
那是一場徹夜的大雨,“嘩嘩”地雨水衝盡了紫奧城積鬱數日的奧熱,也稍稍讓我窒悶的心暢快了一些。我陪著玄凌,他在起草一份詔書,這份詔書的內容是對我父兄數年含冤的一次徹底澄清,也是爹孃安度晚年的開始。我特意請求玄凌,不要再給爹爹過高的官職,他真的已經年老。
雨水聲太大,我漸漸真聽不見管鴛的呼號。
大雨停止,清晨的第一道曙光來臨前,我在儀元殿前已經不見管鴛的蹤影。李長告訴我她死於那場大雨中,身體如飄萍一般,最後被人拖去亂葬崗。
我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安靜離開。新的一天開始,等著我的,還有六宮許多瑣碎之事。
玉隱入宮求見,她告訴我,“顧佳儀已經自行離開,萍蹤無定。”她問我,“為何不以刑訊逼供管鴛,要她說出皇后主使。”
我搖頭斷絕了這種可能,“管氏家族還有活著的人,她不會累那些人一同去死。而且,她恨我入骨,怎會希望失去能剋制我的人。”
玉隱無奈,然而旋即有些欣慰,她說:“王爺多年來蒐集許多管氏罪證,終於如今有用武之地。”
我心下感念,口中道:“六王是你的夫君,為岳丈一家盡力也是應該的。以後你在宮外往來方便,爹孃須你和王爺多多照顧。”
玉隱欣然頷首,“這是自然的,長姐放心。”
我淡淡一笑,“王爺肯如此盡力,終究是因為你在王府得力的緣故。”我停一停,“那一位還好相與吧?可給你委屈受?”
“長姐說靜妃?”玉隱粲然一笑,鬢邊一株紅寶石制的秋杜鵑長簪垂下簌簌顫動的珠墜,益發顯得她容光四射,“她能給我什麼委屈受?左不過大家都是一樣的人。且真當是個安靜人兒,靜得王爺眼裡素無這個人一般。何況她身子雖好了不少,終日卻也只是参湯不離口。王爺素日憐憫她,倒是衣食不缺,只是素日也說不上幾句話,更是從未在她那裡坐上一坐。”
我心中輕輕一震,旋即笑道:“王爺待她原無什麼情分,不比與你相識多年。王爺既不在她那裡過夜,自然都是你服侍妥當了。”
玉隱笑容稍斂,很快笑道:“長姐慣會取笑我!不過王爺的確待我很好。”
也許,這樣就很好吧。各自舉案齊眉,似戲上演的一般。
人生,其實不也如戲麼?就如我與玄凌一般,演得久了,自然也入戲,外人看來如斯情深,惟餘自己點滴在心頭罷了。
言畢,玉隱與我一同去看玉姚。當我把“管溪已死”的訊息告訴玉姚時,玉姚只靜靜聽著,面無表情,彷彿是在聽旁人的事一般。
我把一枚晶光燦爛的多寶戒指放在她面前,她的眸光倏然一亮,不自覺地把戒指團在自己掌心,痴痴道:“他還留著,他竟還留著!”她猝然站起,發上一枚珠釵玲玲作響,滿面急痛,“大姐,他還是想著我的,他沒忘了我!我要去見他,你讓我去見他最後一面!”她抑制不住喉頭的嗚咽之聲,“姐姐,他已經死了,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心中一酸,拉住她道:“你瘋了!他自有他的妻妾在刑場為他哭喪,你跑去算是什麼?”
玉姚急痛攻心,哪裡肯聽。她身子雖柔弱,發起狠來力氣卻大,玉隱見她掙扎,忙一把攔住,勸道:“三妹醒醒罷!這戒指管溪何曾留在身邊,是從他小妾柳氏的手上摘下來的。長姐怕三妹你傷心,還不讓我說。”玉隱胸口起伏不定,“三妹忘了從前麼?今日你這一步出去,便是叛族叛家,明日甄家就會成為京城裡最大的笑話!”
玉姚停止了掙扎,靜靜怔在那裡,如遭雷擊,神色恍惚。玉隱雖情急之下口不擇言,然而也是實情,眼見玉姚這個樣子,也不免著了慌,忙喚道:“三妹。”
玉姚緊緊攥著那枚多寶戒指,似要把它捏碎了一般,“二姐,真是在別的女子手上摘下的麼?”
玉隱長嘆一聲,“柳氏是他第八房妾室。”她握住玉姚的手,“二妹,真的不值得。”
良久,玉姚輕輕“哦”了一聲,那聲音淡薄如霧,“我再不會記得這個人了。”她的聲音那樣輕,彷彿不在人間一般,卻是那樣決絕。說罷,轉身向內室走去。她的步履有些搖晃,似飄渺無依的一縷輕煙,旋即掩沒在屏風後。
玉隱抓著我的手心,頗有自責之色,悔道:“是我急躁了。”
我安慰地拍一拍她的手,柔和道:“你只是說了我不敢說的話罷了,且你是她姐姐才肯對她說這樣的話。”
玉隱瞭然地點頭,“長姐回去歇歇罷,等下敬妃要來報這個月的賬目。我也要回去了。”
我微微頷首,“我會讓人好好看著她,咱們姐妹幾個,玉姚從前是最省心的,如今卻最教我擔心。”
玉姚的生活重新回到那種心如枯井波瀾不驚的日子。管溪的死,徹底使她的世界失去了顏色,喜悅的顏色,悲傷的顏色,統統不見了。我疑心她的世界其實只剩下了黑白二色,而回答我的,只有平靜的木魚聲。
管鴛的死像一瓢冰水“豁啦”澆進後宮這一鍋沸騰不息的滾油裡,突然幾日內,所有爭風吃醋的妃嬪全消停了下來,靜靜體會她的死帶來的一切意味深長與欲言又止。而激起後宮中又一輪關注的,是昭媛安陵容為他父親的哭求。
管氏一族的覆滅使玄凌有心整飭官員,而安比槐搜刮的八十餘萬兩白銀及十數處良田美宅,便是從這一次的徹查中被人告發出來。
呂昭容帶了淑和在我處,淑和看著幾個弟妹十分喜歡,笑語天真。我在廊下逗著一隻白羽鸚哥,呂昭容笑道:“你只看那隻鳥兒,毛色倒是雪白,不知落在昭媛父親眼中,這隻鸚哥會不會被他看成是銀子打的。”
“呂姐姐慣會笑話!”我折下一根吊蘭的葉子逗鳥,“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何況安比槐是國丈,可是皇上的老丈人呢。八十萬兩白銀算什麼!”
呂昭容掩口笑道:“他倒是肯當自己是國丈呢。那皇后的父親算什麼!這國丈也是他自封的,哄傻子罷了。皇上可沒把他當國丈,照樣廢了官職關押起來。”
“若沒有傻子,誰給他送銀子房子?女兒得寵最要緊,誰管他真國丈還假國丈呢。”
呂昭容起身過來,捋一捋鳥羽,“皇上可沒把他當國丈,照樣廢了官職關押起來。正在管氏一族那些事的氣頭上呢,誰讓安比槐一腦袋碰過來。他那知府又是皇上看安氏的面子才升的,安比槐倒好,也不珍惜這點恩賜,反而胡作非為的,不是打皇上的耳光叫人看笑話麼?皇上的性子怎麼受得了。聽說安氏跪在儀元殿外脫簪待罪兩天了,她倒也不像管鴛似的嚷嚷,只是一味的哭。
“女兒得寵最要緊,誰管他真國丈還假國丈呢。還是姐姐聰明,讓你孃家父親暗中留意,才抓住安比槐的痛處,否則安陵容也太得意了。”
呂昭容也頗為得意:“要不是有娘娘籌謀,我抓住了安比槐的把柄也沒用。皇上正在瓜爾佳氏一族那些事的氣頭上呢,誰讓安比槐一腦袋碰過來。他那知府又是皇上看安氏的面子才升的,這不是打皇上的耳光叫人看笑話麼?”她笑著給鍍金鳥籠的架子上添了點玉米,“聽說安氏跪在養心殿外脫簪待罪兩天了,一味的哭。這外頭的天氣涼了,光那風颳在身上也夠她受的,娘娘可要去看看?”
我連連擺手,“罷了。姐姐別去湊這熱鬧,萬一皇上心軟答應了呢。待她得勢時候又看咱們臉子看。”
呂昭容笑了一聲,也不以為意,只與我說笑罷了。
然而那一晚鳳鸞春恩車接我去儀元殿東室之時,我便看見了陵容,她簪環盡褪,頭髮散開,素日或或豔的衣衫已換做一件無花紋的赭色素服,希望代父承罪。她已跪了兩日兩夜,聽聞水米不進,整個人搖搖欲墜。
我經過她身邊駐足,婉聲道:“妹妹何苦如此?到底自己身子要緊。”
她轉臉看我一眼,淡淡道:“姐姐不會連脫簪請罪的機會也不給我罷?”
“怎會?”我俯視她,妃紅蹙金海棠花鸞尾長裙拖曳在她裙邊,似是泥土中開出的豔麗花朵,“我只是擔心夜深風露重凍壞了妹妹,要不然從哪裡跑出一隻老鼠咬了妹妹,得了瘧疾可怎麼好?”
她身子微微一顫,像是被風吹得冷了,“姐姐笑話,儀元殿何來老鼠?”
“是。我忘了,牢獄中才有這些。我擔心錯了,不該擔心妹妹,而是安伯父。”
李長躬身來請:“娘娘,皇上已等著娘娘了。”
我嫣然溫婉,“好冷。未免妹妹被風吹壞了身子,我會去替妹妹求皇上的。”
我獨步進去,遺她一身風露。儀元殿錦香重重,玄凌伸手向我:“朕等了好一會兒。”
我和婉道:“看見安妹妹在外頭可憐,臣妾勸了她幾句。”
“她怎會聽?”玄凌輕嗤一聲,“此刻她心裡只有她那個不成器的父親。朕許他知府,給他升官的恩惠,他竟這般糟蹋丟朕的臉。”
我伸手撫摸他的臉頰,“別生氣,安比槐再不好也是安比槐之事,跟安妹妹什麼干係,皇上讓她起來吧。”
玄凌握住我的手心,“你的手心這樣涼,定是在外頭和她說了好一會子話。”他呵氣為我暖手,“朕何嘗想責罰她,是她自己跪著要替父代罪。不成體統!”
我依在他肩頭,“皇上不要怪責妹妹,她也是救父心切。”我問玄凌,“皇上會寬恕安比槐麼?”
他輕哼一聲,“怎會?朕不會遷怒她,也不會因她寬恕安比槐。”
“妹妹已經水米不進兩日,且不眠不休,皇上不怕妹妹有事?”
他脣角有冷峻的意味,“妃嬪自戕是大罪,會連累家人。她不敢。”
李長叩門兩聲,輕輕道:“皇上,夜深了,昭媛娘娘還在殿外跳舞。”
玄凌略略遲疑,踱步出去。
一舞如驚鴻,驚破當空皓月的輝映。陵容秀髮飛揚,裙襬如旋開的花,舞於冰涼的玉階之上,一任秋露侵染她月白的羅襪。
我暗暗心驚。記憶中,玄凌是無法抗拒這支舞的。
“嗯,真美!”他由衷讚歎。他寬袍緩帶立於我身側,始終神情如醉,眉眼間凝結著深深的讚歎與思慕。
我輕輕道:“可惜。”他回頭顧我,我盈然立於月光中,自顧自道:“這樣好的舞,原不該與**糾纏。為了**而跳舞,已失了純元皇后此舞的真意。”
良久的沉默,凝滯於三人之間。“純,才是舞蹈該有的韻味。”他沉吟,取過衣衫披在陵容身上,以淡漠的口吻迴應她期盼的眼神,“夜涼,送昭媛回去。”他來不及細看她沉重的失望,“朕會囚禁安比槐,你再求朕,朕一定會殺了他。”
自玉隱出閣那日起,玉嬈脣邊的笑意逐漸多了起來。每每對月臨花,那些融融歡意便似輕俏的蝴蝶聽在她眉梢眼角不肯離去。除此,她又多了一個釀酒的愛好,她喜歡把應季的花卉泡入酒中釀成美酒,而所用的,都是汾酒做底。釀得最佳的一味,是以紅梅釀成的梅馨釀。
我曾經出言詢問,她只說家中復興,自然歡喜。而且她笑:“姐姐不是也喜歡釀桂花酒麼?”與此同時,她離開未央宮的次數也多起來。直到那一日我與她從太后宮中請安出來,恰逢陪著德太妃來與太后說話的玄汾,在我與德太妃寒暄的片刻,他戀戀目光掩飾著不時吻上玉嬈髮際眉梢,我才解開心中積存的疑惑。我不禁莞爾,小兒女初萌的情意,如何懂得掩飾呢。
待回到宮中,我摒開眾人問她,“是什麼時候的事?”
她臉上浮起的紅暈給我的揣測以明確的答案,全不似她此刻含糊的回答,“姐姐說什麼?”
“九王。”我明白無誤地再次問她,“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事?”
她扭著襦裙上柔軟的絲帶,凝神細想,“大約……我也不記得了。”
我笑著猜測,“是那日在昭陽殿他遮住你的眼睛,還是在觀武臺射落你的玉鳳?”我思忖片刻,認真看她,“你不介意九王出身寒微?”
她捋一捋垂落的髮辮,眉目如蘊日月之光,清凌凌道:“汾也從未嫌棄我是罪臣之女。”
“汾?”我恍然憶起數年前的凌雲峰,我這般喚那個對我情深一往,氣宇如雲中君的男子——清。我回過神來微笑,“這樣喚他,已知情深。”我笑她:“我記得曾有人說,我情願嫁與匹夫草草一生,也斷不入宮門王府半步!可不知那人是誰?”
玉嬈羞紅了臉色,搖著我的手道:“姐姐莫笑我。”她咬一咬脣,“他和皇上,和岐山王不是一樣的人。他……很好。”
“他的心意,你也這樣確定麼?”
玉嬈點頭,“那日為二姐姐送嫁去王府,他也在。他說,他說……”玉嬈說不下去,羞極頓足,“反正我是知道的。”
“若你們真有此意,我也可去問問太后的意思,請她老人家指婚。”我含笑嗔她,“只是不許你偷偷跑出去,被人知道了笑話。”
玉嬈含羞答應了一聲,飛跑回永寶堂中。
待她走後,槿汐問我,“娘娘下定決心了麼?”
我鄭重頷首,沉吟道:“皇上對玉嬈的意思你我不是看不出來。趁現在事情還好辦,把玉嬈嫁出去也好。我思來想去,若嫁給尋常人家總是無用,只有嫁給皇上的親兄弟才能徹底斷了皇上的念頭。否則終久是後患無窮。”
槿汐肅容道:“這樣也好。幸好四小姐與九王爺是兩情相悅,到底也是省去不少麻煩。”
這一日冬寒初起,我披了一件蜜臘黃折枝牡丹披風,便帶著三個孩子去太后宮中請安。太后抱著涵兒與潤兒看了又看,喜不自勝道:“潤兒倒是越來越壯實了,可見你養育精心,想來德妃在天之靈也能有所安慰。”說著又叫芳若取出鬆軟清甜的點心給幾個孩子吃。
我卸去披風,只著一襲淺紫折枝梅花對襟縷銀褙子,精緻的立領愈發襯得氣質端和。太后笑道:“外頭那件披風倒華麗,只是裡頭又穿得這麼清寒顏色。冬日裡是該穿些織金團花的富麗衣裳,看著也熱鬧些。”她又細看兩眼,“哀家記得你這件衣裳還是去年冬天做的,怎麼還穿著。”
我笑答:“年節下必定穿得熱鬧些。如今來太后跟前請安,正是為了一家人的緣故,才不須著意打點的。何況這衣裳也不舊。”
她笑吟吟道:“到底是你當年懂得節蓄,織造局如今做敏妃的衣裳也夠嗆了。”說罷道:“皇上最近還去安氏那裡麼?”
“也不常去,一月裡不過去上兩三次。”
太后頷首道:“那也罷了。”
我正思忖著如何開口,外頭簾子一掀,卻是莊和德太妃扶了宮女的手進來,才看了我一眼便抿嘴笑:“淑妃也在。”我忙起身見禮。
寒暄過幾句,因這日太妃穿著一件新做的瑰紫泥金五彩雲紋西番蓮帔裳,眾人忍不住讚了幾句,又道瑰紫襯得太妃愈發有精神了。太妃笑得合不攏嘴,“那日我在織造局選料子,正好碰見淑妃家的四小姐也在,替我挑了這樣一個顏色。我原說年紀大了壓不住瑰紫這樣豔的顏色,織金又太普通,她便說拿了這個顏色去泥金便顯得大氣,再繡五彩絲線的紋路便不死板了。今日做出來一看果然好,到底四小姐有眼力。”
我忙謙道:“太妃過獎了,小孩子家能懂什麼。”
太妃笑著看我一眼,“這樣靈巧的丫頭你還說不好,你若嫌不好,我可要去做兒媳了。”我心中一動,果見太妃拿眼瞧著我直笑,旋即明白必是玄汾求了她來。太妃笑向太后道:“汾兒如今也大了,那天看老六那孩子都娶了側妃,我難免動起這個心思來。汾兒不是我親生的,我可不敢耽誤了他叫順陳太妃埋怨,是該物色起人家來了。我倒瞧著甄四小姐機靈乖巧,很不錯呢。”
太后打量她片刻,呵呵一笑,“玉嬈那孩子哀家也喜歡得很,如今甄家又興旺起來,門楣既高了,來求親的人家也不少了。前兩日瑞安郡王家的老太妃來見過哀家,倒是說起瑞安郡王的年紀不小,哀家倒有心撮合跟玉嬈一對呢。妹妹可不早說,我要知道你有這意思,必然也不和老太妃提了。”
德太妃聞言便有些訕訕,“我也不知太后已有心了,真是冒昧。只是瑞安郡王的封地遠在青海呢。”
我心中一驚,才要說話,太后看了我一眼道:“青海是遠了些,但王府裡到底也金尊玉貴的,不會虧待了孩子。”她又笑,“淑妃的二妹才嫁了老六,再來一個妹妹,豈非她甄家的好姑娘全進了咱們家?有好兒也別獨吞呢。等開了春,哀家再好好為汾兒留意個名門閨秀。”
德太妃聞得如此,也不好再開口,略坐了一坐便告辭了。
太后見閣中只有我,方才施施然道:“玉嬈是你的妹妹,哀家很想聽聽你的意見,是嫁與瑞安郡王好還是平陽王好?”
我沉吟不語,只揣測太后在這件事到底已知道多少。一息冷風從半扣的朱漆稜花長窗下穿過,銜著初冬乾燥冰涼的氣息撲進殿中。太后的聲音彷彿也沾染了乾澀的涼氣,“你那樣聰明,應該知道皇上對你妹妹的心思。”_
仿若一卷冰浪迎頭痛拍而下,我激靈靈一冷,無言以對。
太后嘆息一聲,“哀家自己的兒子又怎會不明白他的心思,又何嘗不知道玉嬈是個好孩子。只是……”她有皺紋暗生的蒼邁容顏內有沉重的痛惜,“這孩子太像已經過世的純元皇后,脾性又似初入宮時的華妃。哀家怕皇上不能自已。已經有過一個傅如吟,哀家不敢再冒險了。”
我俯身跪下,沉靜道:“太后,玉嬈沒有要為皇上妃嬪之心,她連想都沒有想過。”
“哀家知道。哀家還知道若非玄汾對你妹妹有意,今日德太妃也不會來開口。”
“九王的確有心。”
太后起身行至窗前,望著窗外無葉片點綴的乾淨枝條,“正因為是九王,哀家才不允許。兄弟若為女人而起紛爭,哀家斷斷容不得。”她的聲音沉著而有力,一字一字敲在我心頭,“你妹妹若在京中嫁給尋常臣子,難保皇上不會再眷戀,而瑞安郡王是皇上的從弟,他總不至於搶佔弟媳。所以,眼不見為淨,遠嫁青海是最好的辦法。”
我心中大震,急急喚道:“太后!”
“哀家知道你捨不得。”她挽我起身,“可是,皇上不能納玉嬈。納了她會有再蹈傅如吟之禍的可能。且如你所說玉嬈無意於皇上,逼急了難保會做出什麼傷害皇上的事。所以這件事哀家先知會你,等過了夏天瑞安郡王親自進京時,哀家自會安排。”
我背脊上如被芒刺刺滿,嘴脣微微動了動,終究未發一言,黯然告退。
我一言不發回到宮中,急命小連子去請玉隱入宮。
玉隱匆匆到來時尚不知何事,聽我細細說完,不禁蹙了眉頭,“太后既有了這意思,只怕不好辦。但是長姐,玉嬈既與九王兩情相悅,若生生隔離還嫁去青海這種不毛之地,只怕我們姐妹也終身不得相見了。”
玉嬈聽完反而沉默不言,良久,才吐出一句,“我不會去。”
我道:“自然知道你不肯去的。否則明年新酒釀成,你的梅馨釀還巴巴從青海送來麼。”
玉隱愁眉深鎖,攥著絹子道:“爹爹與母親知道不急死才怪。先不能跟他們說呢。”
我道:“自是先不能說。此事太后還在思慮,說明或許還有轉機,我們且不急。最壞的打算瑞安郡王也要等明年夏天以後才會進京。要緊的是這半年不要逼急了皇上先對玉嬈開口,才好慢慢籌謀。”
我心裡細細盤算著,平陽王玄汾是先皇幼子,生母順陳太妃出身寒微,曾是繡院一名針線上的織補宮女,終先帝隆慶一朝,最高的位份亦不過是恩嬪。雖然得以進了太妃,完全是因為兒子的緣故。饒是這樣,平陽王自幼也是由早薨的先頭五皇子的生母莊和德太妃撫養長大的。如今甄氏一門在前朝雖然人丁凋零,但卻是本朝僅次於朱氏的貴戚之家。我身為正一品的淑妃,協理六宮事務,膝下所出又是最多的,兩位帝姬,一位皇子,又養著眉莊的予潤。在外人眼裡,何嘗不是我手中有著兩位太子的人選。
順陳太妃為了兒子的前程計自然是千願萬願的。平陽王這一生也是受了生母不少連累,而莊和德太妃自己沒有親生的孩子,為了自己將來在後宮安老的日子,雖然不敢明裡得罪了太后,但心裡定是十分贊成的,否則今日也不會主動向太后提起。如今,只是太后那一關難過,除非……我心下一動。
如今我在深宮裡,執掌著六宮事務,要見一見九王自然不會十分困難。只是太后已經知道了他與玉嬈的事,我為著避嫌,也為了防著犯太后的忌諱,反而不能出面了。而且這話,必定要至親去問才好。玄凌自然不會,岐山王雖長,卻是個最怕事不過的,怎肯得罪太后。
我思來想去,如今肯幫忙又幫得上忙的,只有他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玄清我多麼不願意給你添一丁點的麻煩叫你擔心我,可是總是不得不麻煩你要你扶持我。
我微微悵然了片刻,然而多少事,根本由不得我悵然,於是扶著玉隱的手起來,極輕聲地道:“這件事,唯有請你和六王幫忙,另外還得去向九王問出一句準話來。”
這句準話,由清向玄汾問到了。是最讓我與玉嬈安心的一句話,“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有他對玉嬈如此心意,費盡心機也是值得的。
玉嬈輾轉聽到這句話後雖然十分感動,然而未至落淚,她笑吟吟向我道:“我早知道他的心意。”
那樣篤定,連我與玉隱也欣慰良多。
宮中暫無選秀之事,年下嬪妃朝見時並無新人,加之安陵容漸有失寵之勢,陪伴玄凌的唯有敏妃與餘容娘子最多。因而作為清河王側妃的玉隱聯絡各家親王王妃,各選了一位妙齡女子入宮,因是王府舉薦,我也不便薄待,請旨之後皆封做常在。岐山王府推薦的羅氏為瑃常在,清河王府推薦的祝氏為瑛常在。
兩位常在入宮倒是喜事,各家王府為進宮嬪,皆是挑了妍麗多慧的女子。瑃常在擅彈月琴,瑛常在尤擅跳胡旋舞,入宮後便一同住在玉屏宮中。兩人一團錦繡,玄凌又喜她們新鮮可人,每每閒暇時便逗留於玉屏宮,於是兩人入宮不過兩月便已從才人、美人成為正六品貴人,尤以瑛貴人祝氏最得恩幸。恰逢貞貴嬪纏綿已久的身子終得痊癒,玄凌歡喜之下便進了她為九嬪之一的淑容。然而六宮裡議論起來,總說安陵容所得恩寵雖已大不如前,但皇上長女的生母呂昭容與皇子之母徐淑容皆在位序上排列其後,總叫人憤憤不平。
而餘容娘子亦在新年時進為貴人,連封號亦不更改,人皆稱“餘容貴人”,領盡**。或許這兩字的封號更看出玄凌對她的寵愛,自從那日觀武臺馳馬之後,玄凌對赤芍的愛重日益明顯,即便三美入宮,也未曾分去她幾許恩寵。
玄凌新得三美,往我宮中走動自然少了些,新年中事多忙碌,後宮如此,前朝也如是。大年初一那一日立予漓為齊王,予沛為晉王,予涵為趙王,予潤為楚王,四王並立,尤其是襁褓中的三子與長子一同封王,前朝立長子予漓為太子的言論也逐漸平息了不少。
時光匆匆彈指,轉眼又是一年春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