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89章 人成雙

第89章 人成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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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人成雙

次日回宮,浣碧嫁與清河王為側妃的訊息傳出,六宮驚動。滿城宮女聞得訊息無不豔羨,歷來侍女賜予親王至多為姬妾,從無有為側妃者,合宮羨慕浣碧之餘,無不議論淑妃盛寵,連皇帝對身邊侍女亦另眼相看。

玄清多年孤身,此時太后得知終於要納妃,雖只是側妃,卻也下令內務府好好熱鬧一番。正當內務府忙的手腳朝天的時候,卻出了一樁變故。

數年前太后曾意欲為玄清指婚,十分中意沛國公府的小姐孟靜嫻。此中有個緣故,既是因為沛國公門第相當,又無多少實權,更是因為孟靜嫻自幼與玄清見過一次,鍾情許久。然而玄清始終未允,那孟靜嫻卻痴心一片,再不肯嫁,一來二去,便耽誤成了未嫁老女。

如今玄清欲娶浣碧一事合宮皆知,沛國公府亦有耳聞,孟靜嫻觸動情腸,竟因痛致病,傷心欲絕。沛國公愛女心切,也顧不得臉面,連連上了三道請安的奏摺與太后和玄凌,懇請體念女兒一片痴心,情願女兒居媵妾之位侍奉清河王左右,不致使他老來失了愛女。

如此倒有些棘手了。沛國公兩朝元老,曾為玄凌即位出力不少。如今手中雖無實權,卻是一等一的公侯府第,甚得尊崇。如此言辭卑微,愛女情切,連太后亦不免動容。

這一日太后正召見浣碧參詳談吐容貌,倒也不無歡喜。見了我與玄凌,不擴音及此事,向浣碧道:“你既與王爺情久,哀家倒也不便與你開口。只是孟家小姐是哀家素日看中的,又為六王耽擱了許多年,想來終無什麼出路了。”她停一停,“按孟家的身份,他家的女兒怎可會妾室,當年哀家與皇上都是屬意她為六王正妃的。”

玄凌看我一眼,陪笑向太后道:“沛國公自己都說甘為媵妾侍奉左右,何況老六喜歡的是浣碧,這正妃……只怕老六自己也不肯。”

太后嘆道:“哀家不是老糊塗,如何不知。只是你與六王鍾情已久,橫路來個程咬金本就不悅,何況還要為正妃。可是如若不允,那邊沛國公府的面子也不可駁得太厲害,人家已經這樣低三下四來求了,到底也要憐惜靜嫻的一番痴心。哀家思來想去,只能讓她與你平起平坐同為側妃,也算不得委屈你了。”太后覷一眼浣碧,“如今哀家只看你的意思,若你不答應,以後三個人一起過日子,抬頭不見低頭見地也是難受。”

浣碧瞧我一眼,低頭咬脣思量片刻,沉穩笑道:“尤小姐一片痴心與奴婢是一樣的,佛祖尚且憐憫人間性命,奴婢又怎會眼睜睜看著不答應?太后許奴婢與尤小姐平起平坐,已是格外開恩了。奴婢日後也定會與尤小姐和睦相處,不讓六王煩心。”

太后打量她兩眼,方才展露笑意,“婦德為女子最要緊的德行,你能如此大度,哀家也就放心了。”

浣碧依言含笑,緊緊抿住雙脣。

這番變故,玄清自然十分不願,然而玄凌叫岐山王親領了他去探望孟靜嫻,如此情狀他亦不忍,最後連玄凌亦勸,“你若真不喜歡她,只當養在家裡罷了,何苦累她一條性命。若沛國公為此事心中生怨,於朝政也不相安。”如此好說歹說,到底也把冊孟靜嫻為側妃之事辦了起來,倒是玄清愈見憔悴,怏怏不樂。

不日,玄清請旨終身不再另娶,又定下要浣碧入府主持家事,是而納妃禮要隆而重之。此語一出,人皆道玄清對浣碧情深意重,這話雖也有指孟靜嫻的意思,然而人人皆道玄清與浣碧兩情相悅,不過便宜了孟靜嫻罷了。

親王納妃禮儀極繁,何況這側妃禮辦得極隆重,有納彩、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迎親六禮。我定下精神,為浣碧事事打點妥當,待到問名這一節時卻有些猶豫了。浣碧生母本是擺夷女子,父親入大周為官數年後又牽連謀逆一事淪為大逆罪臣,隆慶朝嚴旨不得納大逆罪臣家眷為妻妾,其母身份斷不能公開。所以浣碧上報內務府記錄玉牒時只推說記得母親的名字,餘者因為生母早逝都不記得了,才混了過去。因浣碧只比我小一歲,又年長於玉姚,所以排序為甄氏第二女。我修家書一封請爹孃入京主持禮儀,又另寫一封將浣碧入族譜、其母牌位入祠堂之事細細說與爹爹知道。我又按著我們姐妹排行從“玉”從“女”旁,定了玉如、玉姍、玉嬌、玉婧、玉嫵幾個名字給她揀選,浣碧不喜“如”字隱了其母乃妾室、如夫人的出身,倒很是喜歡有“姍姍來遲,後者有福”之意的“姍”字,誰知報了禮部上去,禮部尚書卻道義女到底非本家出身,總得內外有別,只能從“玉”字排行,我與浣碧一說,想起她此身身份隱匿多年,便定了“玉隱”為名。浣碧雖因此事有些不樂,然而到底了卻多年心願,又得玄清如此禮遇,也算夙願已償,十分喜悅。事出倉促,我將昔年備下給玉姚、玉嬈的嫁妝全數贈與玉隱,又請呂昭容主婚。玢兒養好傷之後便跟玉隱入府主事,又從內務府選了六個精幹伶俐的丫鬟一同陪嫁過去,十足按閨閣小姐出嫁之禮安排,絕不使素來好強的浣碧自覺身份失於沛國公府,日後低人一頭。如此,只待爹孃回京,六月初四浣碧出閣。

眉月細細一彎,已是六月初三了。爹與孃親在四日前已到了京中與我相見。一別多年,爹爹與娘都多了幾多白髮。相擁的哭泣不能洗去多年的委屈與分離之苦,而哥哥的病更讓爹孃老懷傷心。幸好爹孃的身體都還康健,哥哥的身子也略為好轉,我才能稍稍安慰。甄府原先的府第玄凌已一早叫人重新修葺,爹孃可以暫住,等浣碧嘉禮一過再回蜀中。

爹爹老淚縱橫道:“熬了這麼些年總算熬出來了。當年家中敗落,爹爹只怕連累了你。”

我忙道:“一家人說什麼連累不連累的話,如今可不是連浣碧都有好人家了麼?”

爹爹看著我道:“玉隱能有這樣的歸宿,綿綿也可以瞑目了。”

我忍淚頷首道:“雖然是側室,然而浣碧是真心喜歡王爺,總算也了了她的心願了。”

爹爹道:“終究你也為她費了不少心。我這個做爹爹的不能給她和綿綿的名分,你都盡力給她了。”

“玉隱到底是我妹妹,委屈她多年為婢,我心裡也不好過。”我拭一拭淚,道:“爹孃住在沈家也不是長久之計,我已吩咐人把甄府修葺起來,爹孃接了哥哥回去也好照應。”

爹爹不覺一怔,苦笑道:“皇上允我和你娘回來觀禮已是恩旨,如何還能在京中長住?爹爹看到你和孫兒們都好,已經老懷安慰,不求其他了。”

我眸中精光一閃,已含了幾分狠意,“既然回來,我不會再讓爹孃回去那窮山惡水之地。趁著此次回來,女兒會設法請皇上徹查當年之事。爹爹對當年管家所告有可疑之處,要一一寫下。女兒也會通融上下,盡力完成此事。”我握住爹爹的手,沉聲道:“當年的冤屈到如今就夠了。”

這一晚新月露鉤,我心事重重撫過七絃琴,未成曲調,弦已亂了心緒。“長相思”還在指間徘徊,而陪著他長相廝守的人卻永不是我了。就像是一個最諷刺的笑話,相思不得相守,我卻要看著自己的妹妹成為最能光明正大站在他身邊一生的女子。

那麼,請容我再彈一曲,了卻相思,不望相守。

屏息靜氣,許久,才將顫顫的指尖再度擱上琴絃。心如披霜被雪,十指輕翻,曲隨人心的憂傷,連寂寞都要掩耳不忍聽聞。終於,指錯弦驚,尖銳而突兀的聲響似金戈之音生生劃斷了這一曲。

上弦月一點一點升起來,落進未曾掌燈的柔儀殿中似開了無數冰雪梨花。

幾度相思不相見,春風何處有佳期。

原本,還是有點奢望的吧。即便我已是他兄長的寵妃,即便我已習慣沉溺於這無盡黑暗的海底。卻總還奢望著,能有一天躍出海面深深呼吸。

而如今,明知道是奢望罷了,卻連想要奢望一下都成了奢望。

他的身份,是我的妹夫。

昭而顯之,妹妹的夫君。

蓬山萬里遠,更隔萬重山。

我和他的人生,註定如此。

“嗒嗒”兩記叩門聲敲碎我的思緒,外頭是玢兒的聲音,“淑妃娘娘,二小姐來拜別娘娘。”

我勉強振作精神,命槿汐掌燈開門。

玉隱著婚服,那樣鮮亮的紅色,和著她喜悅嬌羞的面容,如一道閃電亮徹了整個柔儀殿。因不是正妃,她不能著正紅色。錦茜紅妝蟒暗花緙金絲雙層廣綾大袖衫,邊緣盡繡鴛鴦石榴圖案,胸前以一顆赤金嵌紅寶石領釦扣住。外罩一件品紅雙孔雀繡雲金纓絡霞帔,那開屏孔雀有婉轉溫順之態,好似要活過來一般。桃紅緞彩繡成雙花鳥紋腰封繫著一條雲鶴銷金描銀十二幅留仙裙,裙上繡出百子百福花樣,尾裙長擺拖曳及底三尺許,邊緣滾寸長的金絲綴,鑲五色米珠,行走時簌簌有聲。髮髻正中戴著聯紋珠荷花鴛鴦滿池嬌分心,兩側各一株盛放的並蒂荷花垂下絞成兩股的珍珠珊瑚流蘇和碧璽墜角,中心一對赤金鴛鴦左右合抱,明珠翠玉作底,更覺光彩耀目。

她斂衣下拜,“甄氏玉隱拜別淑妃娘娘。”

我忙叫槿汐,“扶二小姐起來。”我由衷讚道:“很美,很好看。”

她含羞,“多謝長姐為我安排妥當。”她端正坐著,隱然已有入主王府的氣度風華。洞開的殿門望出去的夜色一如往常,溟黑夜空新月如眉,紫奧城內為迎喜事滿掌華燈絹彩,遠遠看去好似滿天的星星落滿整個天上人間。這樣熱鬧,反而顯得那一抹月華欲訴無聲。

我緩緩一句句告訴她,“此去便是一府主婦。王爺沒有正妃,唯有一個孟靜嫻與你平起平坐,她身上病著,又出身大家,脾性不知,也不曉得好不好相與?凡事勿要太忍氣吞聲,也勿要張狂與她爭鋒相對,平安度日便是。幸好王爺只是可憐她,又被皇上半逼半勸,你也無需擔憂。王爺推崇於你,說了王府上下的事都由你來打點。寬嚴相濟,上下輕重都要穩妥。你是甄府二小姐,不要妄自菲薄,更不要覺得事事不如孟氏。”

她皆仔細聽了。良久,目光逡巡在我面上,輕輕道:“長姐,對不起。”

我和婉的笑意似掠過湖光的輕風,“怎麼說起這樣見外的話來。你出閣,爹孃才能回京,以後甄府的門楣,也有你一半的責任。”

她抬起眼,描繪如蝶翼的長長睫毛帶了溼濛濛的水汽,“長姐,這原該是你的位子,是我佔了你的。”

我起身,挽起櫻桃紅九鸞翟衣,溫和道:“我的位子是皇上的淑妃,你何曾佔了我的。明日便是六王新婦了,該歡歡喜喜的,不要多心。”

“長姐……”她幾欲淚泫,伸手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你心裡難受。”

“傻妹妹,”我攏住她的肩,蹙金華服刺得手心有點酥麻,我極力笑,“我說過,從我回宮那日我便沒有心了。所以,我不難過。”我拭去她的淚,“新娘子要高高興興的,怎麼能哭?”

她仰起頭,猶豫片刻,輕聲問,“長姐,你有沒有後悔過?如果當年再等幾個月,或許王爺回來。那麼今日嫁與王爺的人也不會是我了。”

夜色落寞低垂,風悶悶吹過荷池,有水葉浮萍的清馨往往送入殿內。“後悔麼?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我不是嫦娥,也沒有可後悔的。路是自己選的,就沒有回頭的餘地。我看不見以後的事,只能顧下眼前的人、眼前的事。後悔,於事無補,反而影響走路的心情。而且,這宮裡要活下去太難,太難,我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去後悔。”我低低迴答,看著她,“玉隱,以後的路是你今日所選,我也希望你頭也不回地走下去,永遠不要後悔。”

她點點頭,容顏因為揣測不安而略顯悲慼,“或許王爺並不喜歡這樣。”

“你了卻自己多年的心願,王爺有真心喜歡他的女子照顧,我完成當年許下的為你找一個好歸宿的承諾,也了卻小像為人所知後的種種猜疑。而且你和王爺身上都流著擺夷人的血,這是最好的結局。”我停一停,婉聲道:“他若真的終身不娶,於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她用力點點頭,“我知道。”

月華如流觴輕輕傾落在身上,櫻桃紅這樣喜氣的華服也被勾勒出淡青色的光暈,朦朦的,像做了一半就被驚醒的夢。清風流連,裙裾層層盈動若飛。玉隱牽住我的衣裳,低低道:“長姐,昔年我做錯了很多事,你不怪我麼?”

“怎會?”我含笑看她,心底有柔軟的親情滋長,“你是我的親妹妹,讓你隱匿身份為奴為婢多年,是我和爹爹對不住你。”

她搖頭,“我不敢這樣想。其實……其實爹爹私下待我也很好,母親也沒有虧待過我。”她用力搖一搖頭,不安道:“長姐,可以陪在王爺身邊,我很高興。可是我也很害怕,我並不怕孟靜嫻,我只怕我做不好側妃,我怕他討厭我……”她晃著我的手,“長姐,其實王爺心裡只有你,我不知道該怎麼做這側妃才好?”

窗紗上樹影凌亂,似一叢一叢水墨花枝開得滿天盈地。遠處有不知名的蟲兒傳來一陣陣“噝噝”鳴聲,那聲音細小密集,熱熱鬧鬧的,似下著小雨,似無數條春蠶趴在心上慢慢蠶食。

“我不知道。”我的聲音涼涼的潮溼,“你想要什麼你自己最明白。如果只想陪在他身邊,就安靜陪著他;如果想要他的心,就盡力去爭取。無論哪一種,你有一輩子的時間陪著他到老。於你而言,我已是局外人,清河王府中的夫妻是你與王爺,所以要如何做,都在於你。”

她低首沉思,悲喜過後的容顏有一種別樣的澄淨。玉隱,自有她打動人心處。良久,她的眼中綻放出某種堅毅的光彩。“長姐,我會盡我所有的心力對王爺好,我會孝敬太妃。”

她沒有提孟靜嫻。自然,連我都明白,玉隱不喜歡孟靜嫻,不喜歡那個驟然橫亙於她清河王府生活中的孟靜嫻。然而當日在太后面前,她連反駁的能力也沒有。一旦反駁,她會因“婦德有失”而失去這赫然獲得的巨大喜悅。

所以,她會隱忍,她會得相處。

玄清,我不知道他會如何與玉隱和孟靜嫻相處。最願“只得一心人”的他驟然多了兩位妾室,東風西風,映著他素日的心願,竟成了最大的諷刺與孤涼。

我默然,玉隱,如果可以,請把我那份也一起給他。

我頷首,“你只要記住,以後你和我肩上都要挑起甄氏一族的擔子。”我再次殷殷叮囑,“你是親王側妃。”

她深深頷首,再拜向我告辭。

柔儀殿,金做籠,玉為梁,錦幔珠簾,吹拂得人的心事也是重重疊疊。夜明珠的光輝如明月一般,連上弦月的月光都黯然失色。誰會在意那一束才是真正的月光。無論哪一束月光,都不能照亮華麗深宮底處我黯然悲涼的心境了。

一宿無眠,次日便起得早。更衣梳洗妥帖,與我交好的嬪妃皆來相送,連葉瀾依也不請自來。我原怕她傷心,又不知她的性子會生出幾許事端,故而沒有邀請。然而她一身水影紅密織金線合歡花長裙,珠玉盈翠,翩然而至。她從不穿這樣鮮豔的衣衫,如此盛裝而來,人人驚豔,連原本屬於玉隱的風采也被她奪去好幾分。她也不向玉隱賀喜,徑直站到我身邊,欠身示意。

玉隱盛裝,最後一次向我拜別。鼓樂聲山響徹雲。換了硃紅喜衣的小允子來報:“吉時已到。王府中都已妥當,沛國公府那裡已經出門,二小姐也可以走了。”

我站在未央宮正門前,看著玉隱被扶上六帷金鈴桃紅錦幄喜轎。葉瀾依的指尖在廣袖之下觸碰到我的手指,那樣冰冷,失卻一切溫暖的意味。她平靜的神色下有難言的戚然,輕輕道:“我情願是你,至少他會真心高興。”

我無言,玉隱的人生,已經踏上和我完全不一樣的路,各自曲折,各自承擔滿路花香與荒蕪。

清河王府,那是她另一段人生的開始與歸宿了。

她停一停,語意哀涼如晨霧,“一個甄二小姐,一個尤小姐,卻都不是自己要的,他心裡一定很難過。”

世間的陰差陽錯從未停歇,命運無常的手從不停止他玩笑似的的撥弄。

白日繁華背後,深夜關上殿門。我靜靜伏在槿汐懷中,想要哭,卻始終沒有聲音。如何能哭,我的身份,是新婦的姐姐,怎能為她出嫁的歡喜添一縷不祥的悲蔭。然而,這世間從不離棄我的清,無論我富貴落魄,得意失意都伴在我身後遠遠看著我的清,從不叫我難堪失落的清……如今,他要娶我的妹妹為妻了。

泥金薄鏤鴛鴦成雙紅箋的合婚庚帖。鴛鴦織就欲雙飛。欲雙飛,飛的終究不是那一對鴛鴦了。

為著玉隱出閣之喜,爹孃被允許留在京中相慶一月。三朝回門那日,玉隱獨自歸來。側妃到底是妾室,並無三朝回門之說,雖然玄清納妃納得隆重,雖然未央宮便是玉隱孃家,玄清卻也未曾陪來,也是存了不要彼此相見傷心之意。她衣飾輝煌,環翠明鐺,似乎很是舒心的樣子。玉隱說與孟靜嫻相對時彼此也很客氣,彷彿孟靜嫻能入清河王府日日看見玄清已了卻她最大夙願,加之體弱,因而並不與玉隱相爭。如此,彼此相安,也就無事。日子緩緩過去,聽聞玄清待玉隱很好,允她住王府東側最華麗的積珍閣,給她正妃的禮遇,連出身公侯的孟靜嫻亦只住了地位略低一等的王府西側。而玉隱手握持家權力,把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條,待孟靜嫻也很客氣親厚。太后說起來也不免欣慰,“哀家原怕太尊崇這位甄側妃會寵壞了她,原來當真會主事,性子又溫柔平和。”如此,宮中論起玉隱來,無不羨慕稱讚。

這一日晨起,六月的天氣,春意凋散早已殆盡,清晨萌生的蓬勃暑氣被一場緩緩落著的小雨衝散了不少。玉隱出閣有些日子了,為給眉莊“守七”,我衣衫簡靜清淡,隨意綰著墮馬髻,獨自捧著一束小小的雪白梔子細細插與瓶中,偶爾抬頭看看窗外雨點芭蕉,涼意蕭蕭。玉嬈枕著胳膊臨窗遠眺,暗紅雕花窗下伏著滿地雪白的荼蘼花,如堆雪一般,香氣淡遠如輕霧。她輕輕道:“開到荼蘼花事了,長姐,春天過去那麼久了呢——”

卻是一個男人熟悉的聲音緩緩傳來:“舊的春天過去了,新的春天又會過來。你年紀小小,卻也懂得傷春悲秋了。”

玉嬈一唬,驟然轉身,卻見穿著一襲赭色蟠龍常服的玄凌,神色冷寂下來。我起身相迎,玉嬈亦淡淡施了一禮。

玄凌絲毫不以為意,想要虛扶她一把,玉嬈不動聲色地讓過了。玄凌微微有些尷尬,問我,“過幾日是德妃尾七的祭禮,預備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

他微有些傷感之色,關切道:“這幾日潤兒還好麼?”

“潤兒的身子還強健,只是每每到了入暮時分還是哭,不知是不是思念他母親的緣故。”我低頭,忍住眼角的淚意,“不過,臣妾自當盡心盡力照顧潤兒,不會讓他有半分損傷。”

他微微點頭,“這句話別人說朕都不會當真,你與德妃卻是十數年相知的情誼。”他又道:“德妃的尾祭一過,眾人心思也可放寬點,赤芍和朕說起來,除了你義妹出嫁那幾日,宮中也連月不聞歌舞絲竹了。”

玉嬈脣角一動,側頭想了一想,還是沒有忍住,“舊人去了還有新人在,難怪皇上說春去春又來,原來人和春是一樣的。”

玄凌和顏悅色道:“朕原也以為春去便不能再來,”他注目於玉嬈清麗如梔子的臉龐,“但是現在,朕也相信,春會回來。”

玉嬈一時未解,我心中一動,想起賜扇之事,隱隱有些不安,黯然道:“春天過了便是秋天,可惜上林苑的**開得再好,眉姐姐也看不見了。”

玄凌歉然地撫一撫我消瘦的肩胛,道:“德妃一走你太傷心,老六納側妃你又費心不少,你瘦了這許多,朕心裡也不好受。”他拈一拈我青色的衣領,“朕知道你要為德妃服喪,只是日子總要過下去的。”

我悽然轉首,緩緩扶著身邊一張椅子坐下,“日子總會過去,可臣妾是不會忘了眉姐姐的。”我驀地抬頭看住玄凌,“日子長了,皇上也會忘了姐姐麼?”

他神色微微黯淡下去,道:“朕在來的路上囑咐了花房的工匠,日日送一盆新鮮的**去德妃的梓宮,也算盡一點心意。”他停一停,頗為內疚,嘆道:“十餘年來,雖是德妃性子倔強,但朕也有對不住她的地方。”

我的眸光灼灼發亮,倒映在他沉黑的眸底,玄凌身子微微一縮,迴避過我的目光,苦笑道:“若不是那日朕輕信讒言,溫實初也不會行此激烈之舉,以致被德妃瞧見驚了胎氣。”他的指尖是冰涼的,“嬛嬛,朕以為你不會再理朕。”

我抬首,簡略地答了兩字,“怎會?”我憮然垂首,迸出一絲森冷的恨意,“害人者並非皇上!意欲離間六宮者亦非皇上!迷惑聖聽者更非皇上!”

他蹙眉,眸中有幽暗的火苗暗生,“你即時已下令杖殺了靜白與斐雯。”

“臣妾猶嫌不足。”我一字一句燃燒著滾燙的仇恨,“德妃難產血崩而死,差些連皇子也保不住。溫實初乃是宮中國手,照拂太后鳳體有功。太后與皇子,哪一個不是國之根本?何況……臣妾哥哥神智清醒許多,皇上若細細查問下去,當年甄門變故之數多是管氏挑撥。”

玉嬈輕輕哼了一聲,已然紅了眼眶,“管氏挑撥六宮不和,她哥哥就在前朝興風作浪、陷害忠良,兄妹倆蛇鼠一窩,偏偏要將甄氏一門置諸死地麼?”

玄凌沉吟片刻,溫言勸慰道:“從前的事……”

我定定注視著他,“從前的事,既是管氏從顧佳儀處得證,皇上何不親口問問顧佳儀?”

他微微沉吟,“朕知道你不喜歡,可是後宮與前朝往往牽一髮而動全身,事不能急。”他的目光如窗外細雨輕籠在玉嬈身上,靜靜道:“你的名字是玉嬈?”

玉嬈頭也不抬,淡淡撥著梔子花的嫩綠葉片,“皇上明知故問。”

他也不惱,只轉首靜靜望著窗外細細一脈青竹出神,“嬈者,主嬌嬈嫵媚,柔弱之態,美則美矣,卻與你輕靈之姿不太相符。”

玉嬈輕輕揚眉,“皇上意指臣女驕橫跋扈,與女子柔弱姿態不符。”她淡然道:“皇上很會奚落人。”

玄凌忙笑,向我道:“人家是心比比干多一竅,你妹妹也太多心。”

我慢慢舀了一勺銀耳,方笑道:“皇上的話只說一半,連臣妾也多心。”

他撫著青青的下巴,沉吟道:“嬈字不好,女子婉嫕和悅,朕賜你一名,便叫玉婉好不好?”

我聽得一個“婉”字,心頭突地一跳,整個人驚得幾乎要立起身來。皇帝賜名是莫大榮耀,身為臣子莫不歡喜相慶,無有推辭者,更從無人敢推辭。

玉嬈不置可否,略有些著急,掩飾著看我一眼。我眼波微微一橫,似碧波春意婉轉,悠悠道:“婉字也就罷了,可有什麼出處麼?總不能說皇上賜名是隨意撿個字來給了三妹。”我略一沉吟,隨手取過書架上素日玄凌所看的一卷《永懷賦》,只作細細賞玩。

玄凌目光觸及,不覺含笑,“揚綽約之麗姿,懷婉娩之柔情。現成張華的《永懷賦》,可是褒揚美人的句子,如何?”

“美淑人之妖豔,因盼睞而傾城——”玉嬈吟誦兩句,已然明白過來,眸中慧黠之色似蝴蝶的翅膀一閃,已然盈盈起身,“臣女姿容不美,妄稱妖豔;父兄皆是罪臣,更非淑人。且這篇《永懷賦》乃是悼亡之作,”玉嬈瑩白麵色有薄薄的緋紅之意,“臣女還活生生站在皇上眼前呢。”

玄凌不過一時順口說出,此時頗有些尷尬,輕咳兩聲,“朕不過是打個比方——”

我端正容色,略帶兩分玩笑口吻,似笑非笑道:“既惠餘以至歡,又結我以同心。交恩好之款固,接情愛之分深。張華的《永懷賦》乃是悼念亡妻,皇上不會是有以玉嬈為妻之心吧?”

宮中妻妾嫡庶之分甚為分明,妻者惟中宮是也。果然玄凌不假思索,脫口道:“朕無此心,只是……”

我盈盈欠身,且憂且柔,“臣妾福薄無德,甘居妾妃之位侍奉皇上終身。臣妾三妹玉姚婚嫁失意已鑄成終身大憾,如今唯有四妹玉嬈性子高傲,必不能為妾室奉人顏色,她亦非正室而不嫁。”

玄凌和顏悅色,柔和道:“你雖為妾室,然而是朕愛妾,又為淑妃,一人之下而已。”他覷一眼玉嬈,“你妹妹若得如此,也不算辜負。”

我鼻中酸澀,眼中微見瑩瑩淚光,“臣妾姑祖乃詠熙郡王側妃,,二妹妹雖得六王鍾愛,卻也是側妃之身。臣妾並無覬覦後位之心,只是皇上難道忍心見甄氏三代女子皆為妾室麼?”

玄凌微有不忍,扶住我道:“不過賜名而已,好端端的倒惹起你傷心了,可見是朕莽撞,這‘婉’字不好,咱們再不提了。你妹妹還小,若來日有好人家,朕再好好為她留心,眼前暫不說了。”

我聽他口吻,隱有未肯放手之意,然而眼下不能多說,只得點頭。玉嬈含頤解笑,“姐姐多慮了。玉嬈蠢笨,皇上有姐姐解語花即可,怎會有這般心思。只是姐姐說得不錯,玉嬈必不灑帚奉櫛甘為妾室。來日除非似三姐一般不言嫁娶,否則若以側門進,必定一頭碰死才算。”她語氣堅毅,說罷若無其事拍拍手,順手取過一盞清茶飲下。

“你這妹妹倒有幾分氣性。”臨離開柔儀殿時,玄凌輕輕嘆了一句。

甫出殿外,隱隱有木魚篤篤之聲傳來,午後寂靜,聽得格外分明,似夾雜在細雨中的聲聲嘆息,聞者無不心底泛起酸意。玄凌好奇,“請了通明殿的法師麼?”

我澀然搖頭,“皇上還未見過臣妾的三妹玉姚吧?”我靜一靜聲,“並非臣妾無禮,故意不願皇上見到三妹,只怕她御前失儀。”

玄凌細細眼紋中有躊躇之色,我引他向印月軒去,低聲道:“三妹不願見人,皇上窗外一看即可。”

他點點頭,駐足,叢叢翠竹掩映,寒煙翠色紗窗後,一片單薄如紙的身影籠在寬大的素色暗藤蔓紋縐紗長衣中,玉姚跪在佛龕前閉目捻著一串迦南佛珠,一手敲著木魚,口中唸唸有詞。長髮鬆鬆挽了個太虛髻。因長日不出門,臉色是一種奇異的蒼白的透明,隱逸著長年悒鬱而留下的如碎葉般憂傷的印子。不過二十餘歲的年紀,憔悴之下神色卻平靜得如千年古井一般。

玄凌注目良久,退開兩步,低聲嘆道:“看她神情,彷彿已不留戀人世。”

我忍住眼中洶湧的淚意,“玉姚也曾有如玉嬈一般的錦繡年華,如今已是心如槁木。”

“為一段姻緣而已,佳人何辜?”

我停一停,含著迷濛的淚意望著他,“退隱甘露寺之時,臣妾未必比玉姚好多少。”

他握一握我的手,愧疚之意更深,“是朕不好。”

有風微微蘊涼,卷著庭中淡薄花香纏綿送來,輕輕一浪一浪拂在身上,雨絲寂寂,涼意無孔不入。彼此凝視對方的目光,在眼眸中看見自己的倒影,已不復從前模樣。情已不再是那份情,而人,終究還是眼前這個人。點滴往昔憶起,千般感傷徘徊,兩個人都無聲沉默下來。

“嬛嬛……”他的嘆息帶著無數感慨與憐惜。轉首的瞬間,眸光驟然定在新卷的葡萄架下,碧色盈盈欲滴,一襲梨花白籠煙岫雲衣衫的芙蓉胭脂面更酷似我年輕時的容顏,或者,是朱柔則。綠雲烏鬢挽成輕俏的飛天髻,一支碧玉雲紋六菱長簪,銀線細長絲絲墜下,數枚光潔明透的瑩雪珍珠輕晃。除此,只以數朵雪白梔子香花作綴。

玉嬈年輕的容顏似乎一朵含露開放的粉色薔薇,猶有露珠清光,在瞬間明亮了人的眼眸。她幽幽道:“皇上,你想知道三姐緣何會如此麼?”

她的語氣那般輕盈而憂傷,似隨時都會飄走的一縷輕煙。直到玉嬈出閣,這是惟一一次她對玄凌以如此溫婉的語氣說話。彷彿不能抗拒一般,玄凌的眸中有了某種清澈的溫柔,似少年人才有的熱愛與迷戀,在他眼底開出一色明豔的花朵。

“你願意聽聽麼?”玉嬈再一次問。

他緩緩地、無意識地鬆開我的手,似朝著某種信仰與祈望走去,“願意。”

那一個午後,臨近傍晚的三個時辰,我把印月軒外的小小庭院留給了玄凌與玉嬈。玉姚的故事不過是個簡單的故事,然而已經包含她一生的傷心。其中曲折,玉嬈會說得明白。玉姚是不會聽見的,她孤寂的心已然被碾碎成齏粉,無意於其他的人和事。

我離開,獨自撐起油紙傘坐在柔儀殿前,此時尚不及盛夏,塘中蓮花才綻出幾個骨朵,只有片片手掌大的荷葉翠色生生,帶著清新的水氣溫柔捲上我的衣裙。

指尖微有涼意,獨自而坐。一縷淡薄的笑意逐漸蔓延上我冷寂的脣角。只是玉嬈而已,一個與她相似的玉嬈,就足以如此。我在回味中漸漸明白,他對她,昔年,當真是情深似海吧。我哂笑,難怪當年為一衣衫震怒如此。

只是,我再不會傷心了。雨止,天邊有欲燃的火燒雲肆意瀰漫天空,暮色漸漸披離在我身上,似幾重羽光明媚。因為,此刻活在深宮寂寂中的,是淑妃甄氏。

待得玄凌出來時,他的神色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情緒。玉嬈依舊是疏離的姿態,像一朵遠遠開在天際的花蔓。

我屈膝目送他離開,玉嬈自袖中取出一枚白玉鴛鴦佩,溫潤的質地,觸手有清涼之感。她的神色有些不安,“他什麼也沒有表示,只把這個放在我手中,說‘過些日子再取回’。”

我拈起一看,“皇上從哪裡取出這枚鴛鴦佩?”

“貼身取出。”

我深籲一口氣,這枚玉佩,他如此珍視,我亦不曾見過。暮色迷離疊合,我挽過玉嬈的手,“天色晚了,我們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