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朝陽鳴鳳
娛樂圈的大佬 絕世狂兵在校園 賣身 相親紀 靈舟 屬於冷公主的幸福 王牌刁妃【完結】 冥婚撩人,鬼夫寵入骨 霸愛成鳶 女尊:愛上花樣美男
第83章 朝陽鳴鳳
回了柔儀殿,我將胡昭儀封妃之事循了故典,又著意吩咐辦得熱鬧些,囑咐了槿汐一應安排,又喚李長去回稟玄凌。如此完了功夫,便叫小允子去請溫實初來請平安脈。
一時溫實初來,我已叫品兒從內室端出茶具,茶盤中的細黃藤紗紙內包著“玉螺天春”,茶盞膩白恍玉瓷,其身純白似玉,隱隱透出一毫雨過天青的溫色。彼時已近黃昏,鋪粉凝紫的天光印落殿中成了沉沉的濃朱暗色。
茶湯煮沸的滾滾水聲點染著殿中的寂靜,盞中輕沫潔白如堆雪,清香盈然。我將茶盞遞到他面前,方將在胡昭儀處所見一一細細說與他知道。
溫實初微嘗一口,淡淡道:“是哮喘。井如良是晉康翁主府裡薦來的人,一向口風極緊。只是哮喘之人不得見飛絮,常隨身佩帶薄荷救急,她殿外所種避菸草與蘼草,所服的蝙蝠湯,皆是民間偏方中常用來抑制哮喘。”
我抬一抬眼,“這病要緊麼?”
“生養在富貴裡,又有太醫保姆這麼細心照顧,大約不打緊的。只是這病在春天最易發作,若不留神,也是要命的。”
茶湯明澈如璧,茶芽上銀毫細細,如初綻的小小玉蘭,美得叫人心中驚動。我輕輕吹著茶沫,緩緩道:“可憐了她心比天高,也幸而身在貴家,否則這條性命也是朝不保夕。”言未畢,我驀地想起一事,“你方才說井如良是晉康翁主府裡薦來的人?”
溫實初溫言抬頭,“是。”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笑道:“我原本以為胡昭儀一直被矇在鼓裡,不曉得自己已不能生育。如今看來,她未必懵懂不知。”
溫實初略一思量,“她若明明知道,卻至今一語不發……”他倒吸一口涼氣,“真是頗有心思。”
“平日總是姿態高傲,叫人以為她自負倨傲無甚城府。如今看來是既有心思,又能忍耐。”我一哂,擱下手中茶盞,“胡氏一門未必遜色於朱氏,果然是好親戚!”
溫實初隱隱擔心,“既知道她的心胸,你素日可要留心。”
“怕什麼?”我微微冷笑,“害她絕後之人非我甄嬛。她如今既肯隱忍,可知所要之物並非輕易能得手,如不能一擊即中,她不會輕舉妄動。”我停一停道:“管她作甚?倒是眉姐姐的胎像如何?”
溫實初眉心一動,依舊平和道:“淑媛不出月便要臨盆,數月來靜心養胎,胎氣甚穩。”
雖得每每聽他說同樣的話,然而每聽一次,心裡的安穩便多了一重,我笑道:“可知男女了?”
溫實初亦不覺含笑,“三殿下會有位弟弟一同長大。”
“很好,很好!”我喜不自勝,連連道:“我與姐姐從小一起長大,我們的孩子也能一起長大,且是兄弟,這般緣分更是不必說的了。”我喜極,不由也多了幾分傷感,“宮內宮外這些年,多少故人都去了,幸得你們還在身邊。”
他頷首,目光中頗見溫意,“幸好,要緊的故人都在。”他略停一停,隨手翻起袖口,露出一點淺綠的繡紋,五葉相聚,彷彿是竹葉的樣子,他道:“聽聞甄兄的病更見好了,我私下去瞧過,果真好了不少,你放心。”
我點頭,“我出入宮禁很不方便,上回還是皇上特許的,如今玉姚和玉嬈我能近身照顧,哥哥那邊只得勞煩你了。”
他“嗯”一聲,緩緩道:“待淑媛平安生產之後,我也可得空多去看看甄兄。”他的眉宇間被落日的餘光拂下淡淡的欣喜與期待之色,含笑拍一拍我的手背道:“都會好的。”
正說話間,卻見玉嬈的聲音隨著掀開的簾子躍了進來,溫實初忙抽開拍著我手背的指尖,略有尷尬之色,玉嬈一時未覺,倒是跟著玉嬈進來的斐雯笑吟吟道:“三姑娘跑得好快,小心碰著。”
玉嬈回頭道:“裡頭浣碧和槿汐會照料,你且出去罷。”斐雯原是殿外服侍的,甚少進內殿,聞言不由訕訕,目光飛快從溫實初身上刮過,忙低頭告退出去。
玉嬈笑著喚了聲“溫哥哥”,向我道:“品兒在陪涵兒玩紙鶴兒,姐姐要不要去看?可好玩了。”
我才要答允,想起一事,問道:“玉姚呢?怎麼又兩天沒見她出來?”
玉嬈咬一咬脣,低頭道:“自家中變故之後,二姐自苦如此,日日吃齋唸佛。”
我黯然頷首,低嘆:“若佛真能解心中怨結,世上恐無傷心人了罷。”
正囑咐了玉嬈要好生陪著玉姚,卻見李長躬身進來回話道:“皇上說胡昭儀冊妃一事娘娘操辦即可,可安排在一月後行冊封禮,好好準備。另囑託娘娘一句,灩貴人可進一進位份了,小儀即可。”
我點頭笑道:“知道了,還勞煩公公一趟。”
李長扣身道:“娘娘客氣,何況奴才還要往太后處走一趟。”他眼睛往四處一覷,陪笑道:“幸好碧姑娘不在,否則聽了定要心疼。——今年時氣不佳,六王自入春身上便不大好,時時發燒,太醫診了說是曾被寒氣侵體,所以仔細照料著。誰知道昨兒個午後和九王去馳馬,那馬發了性把王爺摔了下來,摔得倒不重,只是半夜裡又身子滾燙起來,過午才退燒,奴才得趕緊回稟太后一聲,也好叫太后安心。”
我心下一顫,彷彿誰的手在心上狠狠彈了一指甲,生生的疼,不由脫口道:“這麼大的事,怎麼沒人來知會本宮一聲?”
李長忙陪笑道:“娘娘忙於理會六宮大小事宜,這諸王府的事,不便先回娘娘。那個……皇后那邊……”
我自知失言,忙笑道:“本宮原想著皇后身子才好些,又要照顧太后,所以多嘴一句。這本該是皇后應對之事。”
李長笑吟吟道:“娘娘德惠六宮,自然也關心諸王府之事。何況……”他抿嘴一笑,“娘娘自個兒不上心,也會為了碧姑娘過問啊。”
我曉得他誤會,卻也不便解釋,只笑笑由得他去。
我淺淺一笑,倦容難掩,“嬈兒,我身子乏了,你去陪涵兒和韞歡玩吧。”玉嬈應一聲出去,我瞧一眼溫實初,輕輕道:“勞煩你一次,可以麼?不是你去瞧過,我總不安心。”
他的嘆息如蝴蝶無聲無息的翅膀,“你還是放不下麼?”
裙幅彷彿有千斤重量,墜得我渾身無力,沉沉道:“他寒氣侵體,還不是當年為我。我欠他太多,只當請你幫我還一點吧。”
他默默瞅我片刻,點頭道:“好。”
我不欲多言,轉身走進內室。夜色似寒霧瀰漫入室。更漏泠泠一滴,又一滴,似重重敲落在心。每一道漣漪,都是對他的一分牽掛與思念。蓮花金磚地上映著簾外深翠幽篁的亂影,恰如我此刻弭亂的心境。如果,我不是甄嬛,他不是玄清。如果,當時我們可以什麼都拋下,遠走高飛。那麼此時此刻,我或許還能為病中的他遞一盞茶水,敷一塊帕子。活著,人在一起,死了,魂魄也可相依。我們可以山高水遠地走,走得很遠很遠,——可是,我們終究是不能的。
眼角緩緩垂落一滴淚,停了停,漸漸洇入鬢角,淚水源源不斷泯入髮絲,更點燃了心底的憂心如焚。腦海中昏昏沉沉的,室內檀香幽幽,恍惚帶著我回到凌雲峰,漫山遍野的無名花朵,開得如閃爍的星子,半山腰雲靄茫茫,隱約有我和他暢然的笑聲,如在夢境。
十年,五十年,還是一百年,只要我活著,永遠會記得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那銘記心骨的快樂。恍恍惚惚中聽得“吱呀”一聲,我倏然驚起,顧不得去擦滿頭冷汗,卻見浣碧含淚奔了進來,滿臉急痛,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伏在我手臂上嗚嗚哭泣。
滾燙的眼淚灼燒在我冰冷的指尖,我扶起她道:“你擔心他的身子?”
浣碧嗚咽著點點頭,“那回小姐高熱不退所以不清楚,奴婢卻知道王爺的確是凍得厲害了,奴婢怕……”
我看著滿臉淚痕的浣碧,她眼中的焦痛未必會少於我,浣碧,我的妹妹。我抿一抿脣,道:“你去瞧瞧他吧。我做不到的事,你去也好。總是多一個人安心。”
她滿面驚喜,抬頭道:“真的?只是奴婢如何能夠出去?”
我扶著床沿支著身子,定聲道:“你去告訴李長一聲便是,他總以為你與清……”我勉強一笑,“李長會成全你,去吧。”
浣碧喜不自禁,忙不迭用衣袖拭去淚痕,慌慌張張看一看自己的衣衫,“奴婢換身衣裳就去。”她跑出兩步,又趕緊回來,靦腆道:“小姐有什麼話,奴婢好帶給王爺。”
有什麼話麼?我茫然搖頭,“我沒有別的話,你去吧!去了,他什麼都能明白。”
浣碧匆匆福了一福,忙忙去了。
浣碧一去三四日,李長與槿汐掌管宮中事宜,倒無別話。浣碧隔日便遣人來回了訊息,倒也都是平安之信。胡昭儀封妃之喜人盡皆知,一時間各宮相賀,燕禧殿往來如雲,更顯昌妃氣勢之赫。甚至有人私下論起來,四妃之位尚有三席之缺,這位出身豪貴的昌妃極有可能問鼎貴妃之位。相形之下,皇后殿更顯得門庭冷落了。我從太后宮中回來,遠遠見一頂青帷小轎從宮苑西角門出去,不由道:“宮外來人了麼?怎麼我不曉得?”
小允子道:“祺嬪說身上煩,是而她孃家從外頭請了個講經的姑子來陪著說話。”
我疑惑,“通明殿不是有師傅麼?還去哪裡請去?”
小允子陪笑道:“說是見慣了這些人嫌煩,左不過是國寺裡的師傅罷。本該叫槿汐留意的,一大早槿汐被皇后喚去教那些掖庭新選出來的小宮女學規矩,忙了一天也沒顧上問。”我點點頭,亦不再提起。
這一日浣碧剛遣清河王府的采葛回了信,道是體熱退了,只是要靜養。見她回去,槿汐道:“王爺並無大礙,娘娘安心就是。”
我微微頷首,撫摩著手腕上珠圓玉潤的珊瑚釧,輕笑嘆息道:“有時還真有些羨慕浣碧。”
玉嬈坐在杌子上,專心致志地用金線扎著一個杏黃翠羽毽子,玉嬈抬頭捏一捏痠軟的脖子,笑道:“長姐是羨慕浣碧能出宮去麼?我瞧著未央宮雖大,但望出去的天四四方方的,總不及宮外自由。”
自由?那是我不能奢望的東西,也無從奢望。我含笑看著玉嬈鬧哄哄地和小宮女們商量著去踢毽子,她如何能明白呢?我於是笑道:“是。我真羨慕浣碧能出去逛逛。”
玉嬈烏溜溜眼珠一轉,低眉一笑,“長姐別以為我貪玩兒,我是心甘情願留在這裡陪你哦。”
我笑啐道:“你這調皮鬼兒……”話音未落,卻見小允子匆匆進來,打了個千兒道:“娘娘,出事了。”
我素知他不是個急躁人,一時也止了笑語,問:“什麼事?”
小允子抹一把臉上的汗,道:“皇后問罪昌妃擅用皇后服制,在衣衫上繡了鳳凰圖案,此刻昌妃正在昭陽殿中。”
我心中倏然一緊,“太后知道了麼?”
“還不知道。”他聲音低一低,“這是大不敬之罪,如此一來,這封妃之禮行不成不說,只怕太后知道了也救不得。”
玉嬈撇撇嘴道:“她們的事,小允子你急什麼,咱們管咱們的,別摻和就是。”
我冷笑一聲,“僭用皇后禮服上的鳳凰圖紋,不僅昌妃要問罪,更是我這個協理六宮的淑妃管教不善。這趟渾水不摻和也得摻和。”我遽然起身,“隨我去昭陽殿。”
午後的陽光輕沛得如金色的細紗,揚起春色如葡萄美酒般光影瀲灩。隔著陽光遠遠望去,輝赫在桃紅柳綠中的昭陽殿顯得格外肅穆而有些格格不入,似一沉默的巨獸,虎視眈眈,伺機而動。
數十名侍女守立在昭陽殿前,為首的繡夏見我下了轎輦,一壁殷勤扶持,一壁已經牽住了我,道:“皇后有話要問胡昭儀,娘娘暫且迴避吧。”
胡蘊蓉已有封妃的口諭,不過欠奉一個冊妃之禮罷了,宮中皆稱一句“昌妃”,眼下繡夏只已舊時位份稱呼。我心中掂量個過,已知不好,不覺笑道:“本宮奉皇上旨意協理六宮,如今胡昭儀行差踏錯,本宮安敢不為娘娘分憂,如何還能迴避?”
繡夏微一躊躇,裡頭已經聽得動靜,剪秋出來看我一眼,方悠悠一笑,“淑妃來了也好,娘娘問不出話來,淑妃代勞也可。”
我緩步進去,三月裡的時節,殿外春光如畫,皇后殿中依舊是沉沉的氣息,唯有一縷早春瓜果的甜香點染出一抹輕盈春意。
皇后肅然坐於寶座之上,胡蘊蓉立於階下,一襲華貴紫衣下神色清冷而淡漠,彷彿不關己事一般,只悠然看著自己指甲上赤金嵌翡翠滴珠的護甲。皇后手中捏著一件孔雀藍外裳,二人沉默相對,隱隱有一股山雨欲來之勢。
目光落在那件孔雀藍外裳上,心中已然明白。我暗笑,所謂姐妹親眷,亦不過如此而已。
我拈起絹子輕笑一聲,“外頭春色這麼好,皇后與昌妃是中表之親,卻關起門來說體己話,倒顯得與臣妾見外了。”說罷盈盈屈膝,“皇后萬福金安。”
皇后嘴角含了一縷淺笑,“正好你來,也省得本宮著人去傳。淑妃妹妹慣會左右逢源,如今協理六宮,也未免心內太懦弱了,由得宮中僭越犯上之事在眼皮子底下層出不窮。”
皇后素來人前和善,何曾對我說過這般重話,我慌忙屈膝道:“臣妾尚不知何事,還請娘娘明示。”
皇后一言不發,只把手中衣裳輕輕一擲,華美的外裳如一尾孔雀彩羽拂落在腳下。我彎腰拾起一看,不覺笑道:“這料子輕薄軟滑,確確是極上等的。”我的手在衣裳平滑的紋理上撫過,忽然“哎呀”一聲,蹙眉道:“這彩翟怎麼繡得似鳳凰似的?”素來后妃衣裳所用圖紋規矩極嚴。譬如唯皇后服制可為明黃,繡紋為金龍九條,或鳳凰紋樣,間以五色祥雲,正一品至正三品貴嬪可用金黃服制,比皇后次一等,服制龍紋不可過七,許用彩翟青鸞紋樣;而貴嬪以下只可用香色服制,服制龍紋不過五,許用青鸞紋樣。當然,嬪妃若在衣衫上用鳳紋,也只能用絲線勾勒成形,所用綵線不逾七色,且不用純金線。後、妃、嬪三等規制極嚴,絕不可錯,否則便是僭越大罪,可用極刑。
胡蘊蓉輕蔑一笑,冷道:“竟然是一丘之貉。”
皇后脣角輕揚,淺淺冷笑,“原來淑妃也識得這是鳳凰?”
我撫胸而笑,“原來皇后為這個生氣。都是繡工上的人不好,做事笨手笨腳的,好端端地把彩翟繡得四不像,竟像只鳳凰似的。真是該打該打。”我以商量的口氣問道:“臣妾以為該當罰這些繡工每人三個月的月例銀子,看她們做事還這般毛毛躁躁。”
皇后以手支頤,斜靠在赤金九鳳雕花紫檀座上,閉目道:“淑妃還真是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我倒吸一口冷氣,驚道:“難道不是如此?皇后的意思是並非繡工粗心,而是昌妃妹妹蓄意僭越。”我停一停,方好聲好氣道:“罪過罪過。昌妃妹妹可是皇后您的親表妹呀,姐妹之間怎會如此?”
胡蘊蓉聽得此節,方深深一笑,那笑意似積了寒雪的紅梅,冷意森森,“我與皇后不過中表姐妹,怎及純元姐姐與皇后嫡親姐妹的情意這般深。自然,宮中萬事求和睦,我也自會效仿皇后對純元姐姐一片深意,怎敢輕易僭越?”
皇后起初還無妨,待聞得“純元”二字,不覺臉色微變,良久,才有深深的笑意自脣角漾起,“昌妃?”她輕輕一哂,“無須顧左右而言他,你只需坦承即是。這件衣裳是你近日最愛,常常披拂在身,若非蓄意,怎會不分翟鳳,長日不覺。”皇后緩和了語氣,柔緩道:“你是皇上的表妹,也是本宮的表妹。本宮多少也該眷顧你些,你年輕不懂事,怎知僭越犯上的厲害。若承認了,學乖也就是了。否則……”她神色一斂,端穆道:“宮中僭越之風決不可由你而開,若失了尊卑之道,本宮到時也只能大義滅親。”
皇后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胡蘊蓉只是不理,只淡淡一句,“我是由皇上冊封,即便皇后要大義滅親……”她驀地莞爾一笑,連端莊的紫色亦被她的笑靨襯得鮮活明豔,“論親,皇上既是我表兄又是夫君,自然是我與皇上更親。大義麼?皇后你捫心自問,心中可還有情義?所以即便要大義滅親,也不是先輪到皇后您。”
皇后屏息片刻,目光淡淡從我面龐上劃過,口中卻道:“蘊蓉你這般口齒伶俐,倒叫本宮想起昔日的慕容世蘭。她不懂事起來,那樣子和現在的你真像。”
胡蘊蓉伸手按一按鬢邊嫵媚的赤金鳳尾瑪瑙流蘇,媚眼如絲,“皇后。咱們好歹是中表之親,您拿我與大逆罪人相提並論,不也辱沒了您麼?何況慕容世蘭一生膝下淒涼,最尊之時也不過是小小的從一品夫人。蘊蓉不才,既有和睦,又有皇后您這樣好榜樣,怎會把區區一個從一品夫人看在眼裡。”
皇后微微一震,伸出戴了通透翡翠護甲的纖纖手指抵在頷下。她神情微涼如薄薄的秋霜,映得水汪汪的翡翠亦生出森冷寒意。剪秋看了皇后一眼,不由顫聲道:“昭儀大膽!昭儀這話竟是有謀奪後位之心麼?還是竟敢咒皇后與純元皇后一般早逝?看來不必昭儀承認,這衣衫上繡鳳之事便是存心僭越,冒犯皇后更是無從抵賴。”
胡蘊蓉輕蔑一笑,“剪秋你跟隨皇后多年,怎麼也學得這般搬弄是非、小人之心起來。本宮要學的自然是皇后的賢良淑德,怎麼好好地你想到謀奪皇后寶座上去了。難道你眼裡心裡也是這樣的事看得多了,記得多了麼?”剪秋一時舌結,正欲分辯,胡蘊蓉怎能容她再說,即刻攔下道:“蠢笨丫頭,一點眼色也無。皇上已下旨冊我為妃,你竟還稱我為昭儀看低一階。如此……”她目光往皇后身上一蕩,“難不成你也把你主子看低一階,仍當她是貴妃麼?”
剪秋氣得滿臉通紅,瞅著我道:“淑妃,昌妃這般頂撞皇后,您協理六宮,就這麼眼看著也不說一句話麼?”
我雙手一攤,笑道:“這可奇了。皇后寬厚什麼也沒說,倒是剪秋你與昌妃頂嘴。本宮若真要出言阻止,也不能庇護你這冒犯主位之罪。且昌妃妹妹素來在皇上與太后面前也童言無忌慣了,太后與皇上不語,本宮又怎好去說她?”
皇后冷眼片刻,緩緩起身,沉聲道:“昭儀大膽!淑妃怯懦隔岸觀火,本宮也管不了你,看來——。”我聽得“隔岸觀火”四字,已然跪下。她的身影在重疊繁複的金紋羅衣內顯得格外穆然,揚聲道:“去請皇上——”
六宮中無有耳目不靈通者,聞得皇后動怒,昌妃僭越,淑妃牽連,一時間紛紛趕至昭陽殿。待得玄凌來時,後宮諸女除了有孕的眉莊皆已到齊,見我長跪不起,忙一齊跪了,一地的鴉雀無聲。唯有胡昭儀嬌小的身影傲然獨立,似一朵凌寒而開的水仙。
玄凌身後跟著即將被冊封為小儀的葉瀾依。玄凌一進殿門,見烏鴉鴉跪了一地,不覺蹙眉道:“好好地怎麼都跪下了?”說罷來扶我,“你也是。雖說到了三月裡了,可地上潮氣重,跪傷了身子可怎麼好?”
我不肯起來,依舊跪著,依依道:“臣妾奉皇上旨意協理六宮,原想著能為皇后分憂,誰知自己無用,倒惹皇后生氣,原該長跪向皇后請罪。”
玄凌見我不肯起來,便向皇后道:“淑妃位份僅次於你,若非你動氣,她也不會長跪於此。”
玄凌此話略有薄責之意,此時葉瀾依並不隨眾跪下,只在自己座位上坐下,端起茶盞輕輕一嗅,道:“這茶不錯。”說罷悠然飲了一口,道:“聽聞當年華妃責罰淑妃時叫她跪在毒日頭底下。皇上,皇后可比昔日的華妃仁厚多了。”
葉瀾依素來我行我素,眾人聞得此言也不放心上,倒是跪在最末的餘容娘子榮赤芍橫了她一眼,又旋即低下頭去。
“都起來吧。”皇后輕嘆一聲,“皇上,臣妾與您夫妻多年,難道臣妾是輕易動怒,不分青紅皁白便遷怒六宮的人麼?”
玄凌微一沉吟,已然換了淡淡笑容,和言問道:“皇后素來寬厚,到底何事叫你如此動氣?”
皇后低低嘆息一聲,指著胡蘊蓉的背影道:“皇上素來疼愛蘊蓉,臣妾因她年幼愛嬌也多憐惜幾分、寬容幾分。如今看來,竟是害了她了。蘊蓉這般無法無天,不僅淑妃不能也不敢約束,臣妾竟也束手無策,只能勞動皇上。”她停一停,萬般無奈地嘆息一聲,道:“皇上自己問她吧。”
自玄凌進殿,胡蘊蓉始終一言不發,背對向他。待玄凌喚了兩三聲,方徐徐回過頭來,竟一改方才冷傲之色,早已滿臉淚痕,“哇”地一聲撲到玄凌懷中,哭得梨花帶雨,聲哽氣咽。如此一來,玄凌倒不好問了。皇后眉梢一揚,早有宮人將衣裳捧到玄凌面前,玄凌隨手一翻,不覺也生了赤緋怒色,低喝道:“蘊蓉,你怎的這般糊塗,難怪皇后生氣。”
剪秋介面道:“衣裳倒還別論,皇后本是要好心問一問她,讓娘娘認錯了也就罷了。可是娘娘出言頂撞,氣得皇后腦仁疼。”她伸手去揉皇后的額頭,道:“娘娘身子才好些,可不能動氣。您是國母,若氣壞了可怎麼好,奴婢去拿薄荷油給您再揉揉。”
皇后甩開剪秋的手,斥道:“跟在本宮身邊多年,還這般多嘴麼。”
剪秋一臉委屈,氣苦道:“娘娘您就是太好心了,才……”說罷朝胡蘊蓉看了一眼,不敢再說。
我冷眼看主僕二人一唱一和,心中只尋思此事為何如此輕易便東窗事發,實在有些蹊蹺。
胡蘊蓉滿面猶有淚痕,冷眼不屑道:“跟在皇后身邊多年,剪秋自然不會輕易多嘴,不過是有人要她多嘴罷了,否則怎顯得臣妾張狂不馴。”
玄凌目光如刺,推開蘊蓉牽著他衣袖的手,斥道:“犯上僭越仍不知悔改,是朕素日寵壞了你,跪下。”蘊蓉微一抬眼,旋即沉默,我正納罕她緣何一句也不為自己辯白,玄凌語氣更添了三分怒意,“跪下!”
胡蘊蓉一語不發,泠然跪下,只聞趙婕妤幽幽道:“昭儀早早跪下請罪不就是了,何必非要皇上動氣。”
“昭儀?”玄凌軒一軒長眉,趙婕妤微微有些侷促,忙陪笑道:“是啊!冊妃之禮未過,稱一聲昌妃原是尊重,可如今……”
玄凌淡淡“唔”一聲,“冊妃禮……”他微一沉吟,便看向皇后。
未等玄凌啟齒,皇后已然起身,屈膝行大禮,“臣妾無能,不能約束胡氏,但請皇上示下,臣妾該如何管束六宮?”
皇后此言一出,六宮宮人面面相覷,忙不迭跪下,連連俯首道:“皇后言重,臣妾等有罪。”
皇后輕吸一口氣,“論親疏,蘊蓉是臣妾表妹,臣妾無論如何要多為她擔待些;論理,蘊蓉是和睦帝姬生母,於社稷有功,所以妹妹厚待寬縱。可是後宮風紀關乎社稷安寧,臣妾十數年來如履薄冰,唯恐不能持平。”她抬眼看一眼玄凌,動容道:“為正風紀,當年德妃甘氏與賢妃苗氏一朝斷送,因此今日之事還請皇上聖斷吧。”
玄凌眼中劃過一絲深深的陰翳之色,默然片刻,道:“胡氏僭越冒犯皇后,不可姑息。朕念其為和睦帝姬生母,且年幼嬌縱,降為良娣,和睦帝姬不宜由她親自鞠養,移入皇后宮中。”
胡蘊蓉一直安靜聽著,直到聽到最後一句,倏然抬首,眸光冷厲如劍,直欲刺人。祺嬪見她如此情狀,忙拍著她肩笑吟吟道:“胡良娣莫動氣再惹惱了皇上,您是皇上表妹,又是晉康翁主的掌上明珠,哪日皇上緩過氣來,翁主再為您求上一求也就能復位了,今日的責罰不過是皇上一時之氣罷了。”
這樣的懲治,相對當年的我算不得多嚴厲。只是唯有不多的人才知曉,當年我的離宮乃是真正自願,並非嚴懲。所以今日胡蘊蓉的遭際是困窘於我當年了。她未置一詞,冰冷的神色有一股貴家天生的凜然之氣,只斜眼看著祺嬪搭在遭際肩上的手,帶著顯見的蔑視清凌凌道:“你是誰?竟也敢來碰我?”
祺嬪的手勢微微有些尷尬,作勢攏一攏手釧縮回,旋即盈盈一笑,“是。良娣。”
她著意咬重“良娣”二字,頗有些幸災樂禍之色,提醒她尊卑顛倒,已不復往日。
皇后輕輕搖頭,彷彿疲倦得很,“一時之氣?會否朝令夕改?若是如此,臣妾寧願今日不要如此責難胡氏,以免叫人以為宮中律法只是兒戲而已。”
“皇后一定要朕說得明白麼?”玄凌凝神片刻,“胡氏入宮以昌嬪之位始,如今終其一生,至多以嬪位終,以此正後宮風紀。”
皇后的神色清平得如一面明鏡,低首片刻,喚出人群中的陵容,抿脣一笑,“虧得昭媛細心,前兩日胡良娣病著她去探望,才湊巧發現此節。”
陵容微微一怔,很快泯去那一份意外的愕然,輕輕垂首,“臣妾不敢。”
皇后似沒有察覺周遭人等因此而生的對陵容怨毒與畏懼的眸光,似是大為讚歎,“昭媛不愧為九嬪之一,明尊卑,正典儀,堪為後宮之範。”她停一停,轉首問詢於玄凌,“蘊蓉冊妃禮不復,昭儀之位亦失。九嬪不可無首,不如由安昭媛暫領其位。”
從二品九嬪是嬪位中最高一階,分有九人,雖同為從二品,卻也有先後之分,皆是昭儀最尊。如今昭儀之位無人,皇后此舉,意在推崇安氏而已。
我淡淡一笑,虛名而已,皇后方才那一句話,才是真正玄機所在。利益所驅,連血肉親緣皆可割捨,同盟之間怎會毫無芥蒂嫌隙?
玄凌看蘊蓉一眼,怒其不爭,脣齒間卻也透著一絲溫情的憐憫,“回去看看和睦,著人送來皇后處,從此每月只許見一次。燕禧殿……暫且許你住著吧。”
胡蘊蓉深深拜倒,赤金寶釧花鈿的清冷明光使她一向嬌小喜氣的臉龐折射出冷峻的豔光。貞貴嬪是有子息的人,聞得要人母女分離,已是不忍,這些日子她纏綿病中,此刻強撐病體坐在殿上,遙遙望一眼玄凌,怯怯道:“皇上息怒,臣妾有一絲不解,想請問……良娣。”
玄凌溫言道:“你說。”
貞貴嬪得他許可,方依依道:“臣妾以為,這衣裳上繡紋類似鳳凰不錯,卻也只是類似而已。鳳之象也,鴻前、鱗後、蛇頸、魚尾、鸛嗓鴛思,龍紋、龜背、燕頜、雞喙,五色備舉,高六尺許。而此衣衫繡紋,高先不足六尺,唯四五尺而已,有三十六色卻皆非正宮純色,不見龍紋而是蛇紋,羽毛也多青金而非只純金色,似乎與鳳凰也不完全相像。”
貞貴嬪心細如髮,一一指出,每指一樣,玄凌蹙緊的眉目便平和一分。她話音甫落,已聽得有一女子沉穩之聲從殿門貫入,朗然道:“不錯。此紋並非鳳凰,而是神鳥發明!”
繡夏不由皺眉,低喝道:“皇后正殿,誰敢如此無禮,大聲喧譁!”
來者絲毫不理會繡夏的喝斥,只向玄凌與皇后深深一拜,“奴婢瓊脂向皇上、皇后請安。”
瓊脂乃是胡蘊蓉陪嫁,更兼從前侍奉過舞陽大長公主,皇后亦要讓她幾分薄面,不由輕叱繡夏,“瓊脂護主心切也就罷了,你怎也半分規矩不識!”
瓊脂淡淡一笑,“素聞貞貴嬪卓然有識,果然不錯。老奴代小姐謝過。”她自雲“老奴”,頗有自恃身份之意。說罷徐徐展開手中畫卷,畫卷上有五鳥,彩羽輝煌,莫不姿采奕奕。瓊脂抬首挽一挽鬢髮,緩緩道:“古籍中有五方神鳥。東方發明,西方鷫鸘,南方焦明,北方幽昌,中央鳳凰。發明似鳳,長喙,疏翼,員尾,非幽閒不集,非珍物不食。也難怪諸位娘娘小主不知,這神鳥除鳳凰之圖流於人世之外,餘者都已失傳許久,若非我家小姐好古意,也難尋到。”說罷將畫卷與衣衫上圖紋細細比對,果然是神鳥發明而非鳳凰。只是兩者極其相似,若不說破,極難分辨。
“皇后位主中宮,當之無愧為女中鳳凰。皇后之下貴淑賢德四妃分屬東西南北四宮,正如東西南北四神鳥,譬如淑妃娘娘便入主西宮,可以鷫鸘相兆。我家小姐並未衣以鳳凰,實在不算僭越!”瓊脂說罷扶起長跪於地的胡蘊蓉,道:“小姐受委屈了。”
玄凌兩相一看,不覺歉然,伸手去挽蘊蓉的手,“你也不早說,平白受這委屈。”
胡蘊蓉滿臉委屈神色,帶著一抹小兒女的撒嬌,渾不見方才一語不發的冷傲神色,她甩開玄凌的手,頓足道:“方才表哥好大的脾氣,我還敢分辯麼?若一急起來,表哥曉得蓉兒的脾氣,必定口不擇言惹惱了表哥,到時你肯定更不理我啦!”
一旁安陵容聽到“蓉兒”二字,不由一愣,本能地轉過頭來,旋即省悟,揚脣漠然一笑。這是我第一次聽蘊蓉在玄凌面前如此自稱。我微一揣摩,此“蓉兒”非彼“容兒”,胡蘊蓉素來心高氣傲,怎容安陵容這一聲“容兒”珠玉在前,生生奪了自己在玄凌心中的份量。我暗笑,胡蘊蓉的心結,想必也有此一節吧。
玄凌又好氣又好笑,“你何曾是這樣膽小的人兒,在朕面前不敢犟嘴也就罷了。如何方才在皇后殿中也不好好說話,倒叫皇后這般著惱?好好的生出這場風波來?”
趙婕妤眼珠一轉,滿面含笑,忙介面道:“也是呢?誰不知胡妹妹素來伶牙俐齒,早早把事兒說完了不就好了。皇后最是心胸寬廣之人,這些誤會小事必定一笑了之,也不用咱們姐妹驚惶惶地奔波一場了。”
胡蘊蓉眼波一轉,脆生生笑道:“臣妾怎會不願與皇后細細說明?只是臣妾一進昭陽殿,皇后怒目,所有人都被逐了出去,只剩臣妾與皇后兩人,開口便是‘大義滅親’四字。臣妾哪裡還敢辯呢?連淑妃一進來也被皇后一通排揎,責她優柔懦弱,嚇得淑妃大氣兒也不敢出。”她的目光自皇后面上涓涓而過,旋即笑道:“表哥也莫生氣,皇后是久病初愈之人,難免容易動氣些!”她附到玄凌耳邊,悄悄道:“除了太醫常開那些藥,表哥也得請太醫為皇后治些坤寶丸、白鳳丸、復春湯才好。”
蘊蓉說得雖輕,然而近側幾個年輕嬪妃都已聽見,忍不住捂嘴輕笑。玄凌笑著在她手腕捏了一把,笑罵道:“胡說八道,皇后哪裡就到更年之期了。”口中雖笑,然而目光觸及皇后,眉心一動,似有怒意輕扯,到底按捺了下去,只淡淡道:“往後少動些氣,於你自己身子也不好。”
皇后眼見此變,倒也不急不躁,垂首從容道:“蘊蓉素得皇上與太后關愛,她若犯錯,豈不是叫皇上與太后添堵傷心,愛之深責之切,臣妾也是關心則亂。”
蘊蓉淡淡一笑,到底是瓊脂說了一句,“那麼多謝皇后關懷了。”
呂昭容躊躇良久,似有話按捺不住,終於脫口道:“方才瓊脂姑姑說皇后乃中宮鳳凰,淑妃入主西宮,乃是神鳥鷫鸘之兆;那麼如你所言,胡……”她微一遲疑,不知該如何稱呼才好,“她衣繪神鳥發明,豈非入主東宮,是承位貴妃之兆!”想起宮中傳言蘊蓉已封昌妃,將登貴妃之位的傳聞,她不由暗暗咋舌。
傳言不過是傳言,若真有此心還如此昭然於眾,得寵數月不減的餘容娘子不由連連冷笑,“良娣好大的福分!好大的心胸!”
胡蘊蓉充耳不聞,小心翼翼解下頸上束金明花鏈上垂著的一塊玉璧捧在手心,斂衣裳,正裙裾,鄭重拜下,“皇上以為臣妾何以敢以發明神鳥自居?皇上可還記得臣妾生來手中所握的那塊玉璧?”她將手中玉璧鄭重奉上,“請皇上細看玉璧反面所雕圖案。”
我站在玄凌身旁細看,那是一塊罕見的赤色玉璧,不過嬰兒手掌一半的大小,赤如雞冠,溫潤以澤,紋理堅縝細膩,通透純澈。正面的商意弦紋古樸凝重,刻著“萬世永昌”四字,望著而生溫厚之意。反面則是一對神鳥圖案,乍看之下極似鳳凰,細細分辨才能看出是東方神鳥發明的形狀。
“臣妾生而手不能展,見到皇上那日才由皇上親自從手中取出這塊玉璧,上書‘萬世永昌’,以此徵兆大周國運萬世綿澤,天下昌明。臣妾身受上天如此厚愛,得以懷玉璧而生,更能侍奉天子,更要盡心竭力,不敢有絲毫鬆懈。臣妾不能為皇上誕育子嗣,日夜不安,只得時時祈求神明眷顧,庇佑大周。又見玉璧所琢紋樣極似鳳凰,心下膽怯又有些疑惑,心想兩位表姐皆為皇后,且宜姐姐如今正主後宮,臣妾玉璧上又怎會真是鳳凰?查閱無數古籍才知乃是神鳥發明。臣妾聞得古時神鳥發明掌一方祥瑞,能主風調雨順,喜不自勝,是而親自動手繡在素日最喜的衣衫上,可以時時求得庇佑,並非有覬覦貴妃寶座之心。”她容色肅穆莊重,款款道來,大有一朝貴妃的高遠風華。
玄凌親自攙她起身,微微動容,“憐你一番苦心了。”
蘊蓉稍見羞色,倨傲地揚起她小巧的下巴,乜斜著看向安陵容,“也虧得昭媛心細如髮,處處在燕禧殿留心,連來探病也不放過,才能使得臣妾苦心得以上達天聽,且宣揚於人前。”她似笑非笑道:“還要多謝昭媛呢。”
敬妃笑道:“昭媛妹妹也真是的,素日在皇上身上用心也是該的。不想卻愛屋及烏用心過了,怪道皇上總是對昭媛格外垂憐呢。”
祺嬪與祥嬪對視一眼,托腮笑道:“是呢,總有人愛興風作浪的,本來這時候咱們姐妹下棋的下棋,逗鳥的逗鳥,都自得其樂呢。”
安陵容微微有些侷促,很快笑道:“也是臣妾膽子小,心裡又藏不住話。本是想皇后娘娘與胡妹妹是自家姐妹,必然好說話的。不了兜兜轉轉生出這樣大風波來,都是臣妾的不是。”說罷便已垂淚跪下。
玄凌睇她片刻,“你也是素日太小心翼翼了,日後留心著些就是。”轉臉對著蘊蓉已是含笑,脫口道:“你有這份赤子心腸,如何當不得貴妃?”
一絲難掩的喜色自蘊蓉眼底劃過,轉瞬湮滅於她光豔的神采中,“皇上過獎了。”
沒有先前的百般委屈、峰迴路轉、撒嬌撒痴,這“貴妃”之諾如何會輕易來得呢?想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吧!
人的欲求如深壑難填。得到貴妃之後,她想要的又是什麼呢?我凝眸於她嬌小的身軀,轉眼去看鳳座上的皇后,不由暗笑,有皇后開了自貴妃而立後的先例,胡蘊蓉胸中野心只怕真不小呢!有這樣一位表妹,也夠皇后頭疼的了!
只是細細留心她素日心胸行徑,若真取朱宜修而代之,又怎會是好相與的呢?何況,朱宜修尚在後位,玄凌又顧念我與端妃,她這貴妃“當得”與“當得成”之間還差了十萬八千里呢!
我一垂眸,舉袖掩飾著輕咳了一聲,目光往凝神端坐的端妃身上微微一轉。玄凌恍然會意,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微微有些尷尬。
我笑道:“當年皇后亦自貴妃而立後,若真如皇上所言,日後胡妹妹成了貴妃,中表之親皆為我大周貴妃,可不是一段佳話麼?”我瞥一眼餘容娘子,笑語盈盈:“方才娘子還稱胡妹妹為良娣,當真該打該打!”
皇后微一凝神,已然含笑,“平白叫蘊蓉受了貶為貴人的驚嚇,這冊妃之禮便由本宮和淑妃一起好好操辦,當作壓驚賠禮。皇上意下如何?”
玄凌應得爽快,“先行了冊妃禮再說。皇后熟知典儀,便好好花些心思在蘊蓉身上吧。”
皇后的笑容似輕浮的流雲,拉過我的手道:“今日也叫淑妃委屈了。說到衣衫僭越之事,淑妃是最清楚不過了。當年她獲罪出宮,歸根究底也是為了姐姐的一件衣衫。皇上是重情重義之人,卻也最重宮規。今日淑妃本是來勸和本宮的,誰知本宮一見她念起舊事更難過了。”說罷指著我向眾人道:“淑妃是何等聰明樣人,為著無心犯了規矩衝撞了已故的純元皇后,當年本宮與皇上不得不揮淚嚴懲。今日蘊蓉之事,本宮以為她忘了前車之鑑又衝撞了本宮,唯恐又要行昔日之事,更是痛心,脾氣未免躁了些。”她殷殷叮囑,“幸好是一場誤會。只是宮規嚴謹,人人都是一樣的,各位妹妹必得注意言行,否則本宮縱然心中顧惜也不敢違背祖宗百年規矩。”
眾人唯唯諾服,我聽皇后提起當年恨事,心中恨極,然而玄凌面前亦不能露出什麼,只垂首應了。
“皇后這話錯了!”眾人正唯唯間,胡蘊蓉語出驚人,脣邊劃過一絲淺淺笑意,閒閒道:“衣衫僭越,冒犯尊上自然要嚴懲。只是……比方方才皇上以為臣妾在衣衫上繡鳳凰圖案乃是有意,當年淑妃錯著純元皇后故衣乃是無心,以為臣妾有意降為從五品良娣,淑妃無心卻貶為正六品貴人,聽聞淑妃當年禁足棠梨宮之時可受了不少委屈,內務府所供飯食皆是餿腐的,大冬天連煤炭也不給,凍得淑妃和奴婢一般長了凍瘡不說,連要請個太醫也賠上了近身侍婢的性命。臣妾若真如皇上所懲,每月還能見和睦一次,淑妃卻是被廢入甘露寺,若不是她福氣厚些,只怕這輩子連朧月帝姬是什麼樣子都不曉得了!”
“內務府那些敢欺凌你的奴才都被朕罰去了洗恭桶(1)。”心底百感交集,難怪回宮後浣碧要私下查處那些當年欺辱棠梨宮的內監卻一個個無跡可查,原來還有此節。玄凌神色微微一震,眼底浮起一縷內疚之色,“朕一直以為流朱的死只是意外。”
“多謝皇上。只是,都是過去的事了。”髮髻上紫金六面鏡玉步搖累累垂下的珠絡掩住了我平靜的眼波,聽起來我的聲音是無比感動的。我停一停,含笑向胡蘊蓉道:“皇上厚愛妹妹,所以不忍重責。論與皇上的親疏情分,本宮又怎敢與妹妹比肩呢?”
她提起往日我寒微之事,語中頗有自得之色,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又怎會費上一番脣舌只為炫耀。“淑妃妄自菲薄了。倒不是表哥有意偏愛於我,而是純元皇后和當今皇后是不一樣的。原在府裡的時候純元皇后乃是正室夫人所出,當今皇后是三姨娘的女兒。”她眼裡有刻薄的笑意,“純元皇后乃是皇上的嫡配皇后,也是當今皇后的嫡出親姐。當日朱門出了一後一妃乃是城中佳話。只是純元皇后在世時當今皇后還是貴妃,封后也是續絃。民間娶妻尚分結髮與填房,嫡庶長幼有別,皇后又怎能自認與純元皇后並肩?”
她這話說得極辛辣!宮中人人盡知皇后乃是庶女出身,雖在純元皇后逝後也立為皇后,只是人人心中有數。這兩位皇后莫說在與玄凌的情分上有天壤之別,他日若玄凌崩逝,陵寢之內也只得由元配皇后與之同葬,朱宜修唯有在一丈之外的左側才有其安放棺樽之地。此中微妙,人盡皆知,只是誰敢冒此大不韙宣諸於口。
皇后素來沉靜從容,聞得“嫡庶”二字不由臉上肌肉一搐,再聽到“結髮”、“填房”幾字,面上還未露出什麼,指尖已顫顫抖索,想是動了真怒。我自進宮以來,從未見她有如此神色。人人皆有軟肋,皇后亦不例外。
然而也不過一瞬,她把顫抖的指尖籠在了寬大的蓮袖中,“本宮只有這一個姐姐,自幼姐姐愛護關懷,姐妹情深,本宮自然處處以她為尊,不敢與之比肩。”
嘲諷的笑意自蘊蓉脣角閃過,她神色誠懇,“是呢。我也是這般想的,表哥說是不是?”
玄凌的目光並未著落在任何人身上。遙遙天際,玄凌似乎在目光盡頭看到了純元皇后絕代姿容,脣齒間輕吐的音節帶著一種深刻纏綿與眷戀,“自然是不一樣的。”
註釋:
(1)、恭桶:即馬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