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生殺
虎狼之年 超級酒店大鱷 總裁獨寵契約妻 紈絝醫仙 位面毀滅者 至尊龍帝 黑心佛 強制寵溺 暗夜迷情 柳意含笑的眸眼
第84章 生殺
無論身份尊卑,血肉之軀的人,都會受傷。而心底的傷往往比皮肉之傷更難癒合。
皇后對玄凌的失神彷彿已經司空見慣了,對他口中一往情深而傷人的語句也置若罔聞。然而胡蘊蓉的一席話正中玄凌傷處,皇后關於姐妹情深的解釋似乎並不十分奏效,他眉宇間的薄怒和愁緒被她隱隱挑起。
我逐漸明白,只要面對純元皇后之事,事無鉅細,他總是容易輕易失去理性。
皇后也不再加以辯白,不卑不亢屈身,平靜道:“今日之事都是臣妾的過錯。若然蘊蓉真正不敬尊上,乃是本宮約束不力之罪;如今臣妾未能明察秋毫,通古博今,以致蘊蓉受了委屈,也是臣妾無知識淺之過。無論哪一樣都是臣妾的罪過,臣妾自請罰俸半年,抄錄《通史》三十卷,以記此鑑。”
玄凌本有幾分薄責之意,見她如此自責,只得抬手扶她,“不知者不罪,皇后何苦如此?”奈何皇后始終不肯,百般堅持,玄凌無可奈何之下,只得應允。皇后罪己,嬪妃安能自安?我亦只得跪下,自請陪皇后抄錄《通史》,罰俸一年,口中道:“臣妾枉有協理六宮之責,卻不能為皇后明斷是非,乃是臣妾大過。”一語如此,在座嬪妃紛紛下跪,請求寬恕皇后與淑妃。
中間盈盈一人並不下跪,施施然如鶴立雞群,慢條斯理道:“淑妃大罪,豈止這些……”眾人見她大言無懼,不覺面面相覷,相顧驚愕。祺嬪很滿意此刻眾人驚惶中因她拖長的語調而生的好奇,目光徐徐環視,方隱了一層笑意,道:“淑妃私通,穢亂後宮,罪不容誅!”
她一語未落,眾人面上皆生了一層寒霜。我遽然一驚,心底某個隱祕的角落似被什麼動物的利爪狠狠一抓,痛得心臟肺腑皆搐成一團,漫漫生出一股寒意,凍得整個人格格發抖,幾乎不能動彈。
玄凌登時大怒,劈面朝她臉上便是一掌,斥道:“賤人胡說!”清脆響亮的耳光餘音擾擾,彷彿一掌一掌劈在我太陽穴上,腦中隱隱作痛,我只覺得目光如要噬人一般,如釘子一般釘在祺嬪身上。祺嬪脣角有鮮紅的血珠沁出,鮮豔奪目。她捂著半邊臉毫不退縮,只抬首含著痛快的笑意恨恨看著我。
皇后亦是失色,起身斥道:“宮規森嚴,祺嬪不得信口雌黃!”
祺嬪伏地三拜,舉起右手起誓,鄭重道:“臣妾若有半句虛言,便叫五雷轟頂而死,死後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葉瀾依“撲哧”一笑,在氣氛沉重的大殿裡聽來格外清脆,“臣妾還以為是什麼毒誓呢?原來不過如此而已。死後之事誰又能知,以此虛妄之事賭誓,可見祺嬪不是真心了。”說罷便起身要牽玄凌的手,口中道:“罷了。皇上也不必在這兒聽祺嬪說笑話了,不如去臣妾閣中聽戲去,今日梨園子弟拍了新曲目呢。”
玄凌亦不耐再聽,剛要發話。祺嬪狠狠瞪了葉瀾依一眼,猛力一咬脣,發了狠勁道:“臣妾管鴛以管氏一族起誓,若有半句虛言,全族無後而終!”
她一字一字說得極用力,彷彿卯足了全身的力氣一般。說完,整個人似虛脫一樣,只盯著我“荷荷”冷笑。
她拼上管氏全族起誓來告發我,如此不留餘地,想必已有萬全之策。我心中愈來愈冷,只無望地盯著玄凌,盼他莫要相信才好。玄凌亦不意她會發此毒誓,皇后輕咳一聲,向玄凌道:“祺嬪如此鄭重,或許有隱情也未可,倒不能不聽。若其中真有什麼誤會,立刻開解了也好。否則諸位妃嬪都在此,日後若以訛傳訛出去,對淑妃清譽亦是有損。”
玄凌本欲拂袖而去,聽得祺嬪如此發狠亦不由怔住,皇后一勸,他停住腳步,冷道:“朕就聽你一言,如有妄言,朕就按你誓言處置!”
炫目的紅麝串垂在她豐滿白皙的胸前似毒蛇“噝噝”吐著的鮮紅信子,直欲置人死地。她靜靜道:“是。”
皇后端坐,聲音四平八穩,“你既說淑妃私通,那姦夫是誰?”
所有的聲音都沉靜下來,殿中人的目光皆凝滯在祺嬪身上。她胸有成竹的冷毒笑意讓我感覺自己呼吸的悶窒,冰實的胸口隱隱有碎裂成齏粉的驚痛與恐懼。她恨恨吐出幾字,似從口中吐出最嫌惡的汙穢,“太醫溫實初!”
我的心在這一刻驟然停止了震盪,平靜下來,胸腔中似吸到最清新的一口空氣,舒暢了許多。轉眼看見葉瀾依也鬆了口氣。我慢條斯理地撥一撥景泰藍紅珊瑚耳環上垂下的碎碎流蘇,輕聲道:“是麼?”
我的平靜並未使眾人的狐疑濾去幾分,相反,聽到“溫實初”這個名字讓本來將信將疑的人更加篤信。趙婕妤道:“果然呢,宮中除了侍衛和內監,唯有太醫能常常出入。內監不算男人,侍衛粗鄙,相形之下也唯有太醫能入眼了。”
祺嬪掩袖詭祕一笑,“溫實初是淑妃的心腹,又奉旨照拂皇子與帝姬,日日都要見上幾回的,若說日久生情也是難怪。”
久無聖寵的康貴人似思索狀,咂嘴道:“我還記得當時淑妃初入宮為貴人時臥病許久,當時便是溫太醫診治的。”
眾人似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聲,神情各異,趙婕妤與祺嬪相視一笑,道:“康貴人好記性,幸得你當年和淑妃同住過一段日子,曉得得比咱們多些。原來孽情深種,始於當日也未可知。”
康貴人怯怯看我一眼,忙不迭搖手道:“不是不是!我並無這樣的意思,兩位妹妹誤會了。”
陵容似有憤懣之意,道:“兩位姐姐怎可如此揣測!淑妃姐姐入宮病重由溫太醫照拂乃是情理之中,溫太醫醫術高明不說,與姐姐兩家本是世家,常有來往的。當年選秀入宮時本宮曾與姐姐同住甄府,溫太醫與姐姐和甄公子自幼便是相識,入宮互為照拂也是應當,怎會有私情這一說!”她轉首看著玄凌道:“臣妾願意相信姐姐清白!”
她言辭懇切,然而如此,玄凌臉上愈添了一層不悅之色,端妃微微蹙眉,敬妃面上亦籠了一層陰雲。
“如此說來,竟是青梅竹馬了!”趙婕妤“嘖嘖”道,“看來祺嬪所說倒也不是全無道理。”
“何止是青梅竹馬!淑妃入宮前溫實初還曾上門提親。”祺嬪頗有自得之色,喚過身邊侍女,“把陳四家的帶上來。”
大殿光線所聚處走來一個身形小巧的女子,彷彿有些年紀了,一身半新的翠藍家常婢僕衣裳,一進殿腿一軟便跪在了祺嬪身後,磕了兩個頭道:“奴婢給皇上皇后請安。”
她的聲音有些發抖,我忽而疑惑,這聲音很有些耳熟。敬妃看我一眼,意指是否知道此女的來路。我仔細分辨她匍匐的身影,終究一無所獲,只得搖了搖頭。
玄凌皺眉道:“抬起頭來說話。”
那婦人怯生生抬頭,她看上去並不算很老,但眉目間有飽受風霜摧殘的痕跡,使她過早呈現出疲態。那婦人的目光在我身上溜溜一轉,萌發出一點熱切的期盼,很快隨著她的面容一同木然下去。我仔細分辨她的容貌,驀地靈光一現,喚道:“玢兒!你是玢兒!”
她想要應聲,卻被轉頭的祺嬪狠狠瞪住,嚇得忙忙噤聲。祺嬪撇了撇脣角,道:“淑妃還認得她!只是她現在可不是甄府裡的小丫鬟玢兒,是管府裡管馬房的陳四的媳婦兒。當年甄府獲罪,所有奴僕全部充公變賣,要不是管府裡買了她給她口飯吃,現在早餓死街頭了。”
我鼻中酸澀,昔年的玢兒是多麼伶俐可愛的一個小丫頭,愛玩愛笑,如今生生被磨成了一個半老的婦人。我留意她神色,這些年,想來她過得很不如意吧。
我伸手攙她,“玢兒,有什麼先起來回話吧。”她的手猛地一縮,更往後退了一步,低頭道:“奴婢不敢。”
祺嬪不耐地回頭,道:“囉嗦什麼!回完了話就是。我只問你,昔日你在甄府當差,溫實初是否曾向甄家大小姐,也就是你眼前的淑妃提親?”
玢兒看看她,又看看我,神色悽楚。很快,她避開我的目光,聲如蚊訥地低語幾句。祺嬪怒起,喝道:“皇上皇后面前得要大聲回話,陳四沒說給你規矩麼?”
玢兒聽到“陳四”這個名字猛地一哆嗦,眼中已有了淚意,慌忙道:“淑妃娘娘選秀半月前,溫太醫曾上門提親。不過不是過了老爺夫人的面兒來的,只是私下到娘娘面前說了。”
玄凌緊接著問:“娘娘答允了沒?”
玢兒連忙搖頭,“沒有沒有。娘娘……”她的目光遇到祺嬪凌厲的眼神,欲言又止,終究把後頭的話吞了下去。
玄凌面上肌肉微微放鬆,敬妃微笑道:“臣妾以為,如果淑妃與溫太醫有心,或許今日也就不在宮中了。可見淑妃心底坦蕩,二人並無私情。”
祺嬪“咯”地笑一聲,“敬妃娘娘也忒心善了。淑妃心比天高,怎會甘心嫁一個小小太醫,自然是要參選了再說。只是溫太醫私自求親,諸位試想,若淑妃從前並無半點意思,他又怎會貿然去提親呢?可見是有青梅竹馬的情分在的。”
這話若要細細辯駁起來的確無法可辯,我淡淡一笑,看向玄凌道:“臣妾不信青梅竹馬,只相信姻緣天定,百轉千回亦能相聚,決非人力可改。”
貞貴嬪病中吃力,仍勉強溫婉一笑,“淑妃這話的確有理。皇上與淑妃幾度離合,可見姻緣天定,旁人的情意也不過虛妄揣測而已。”
祺嬪冷冷道:“淑妃的確福澤深厚,我等卑微之人如何堪與她相比,只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回宮後仍與溫實初私相密會,戀姦情熱。”
敬妃正色道:“祺嬪,本宮素知你與淑妃結怨已深,只是口舌易生是非,斷斷不可亂說話。”
呂昭容以手捂耳,似不忍聽聞之狀,啐道:“戀姦情熱這等俗語怎能出自宮嬪口中,何況你還曾為貴嬪,更該懂些禮儀!即便如你所言溫太醫與淑妃真有來往,也該掩密無人知曉,無憑無據地說戀姦情熱這般汙穢言語,你也不怕下拔舌地獄麼?”
祺嬪素來不把呂昭容放在眼裡,不由輕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淑妃做得這些汙穢事體,難道還要用好話捧著她麼?自然是什麼為人配什麼話兒。婕妤說什麼掩密些的話,事情到今日才揭曉,未必不是每每有人替淑妃掩飾的緣故。”說著眼風往貞貴嬪身上一轉。
貞貴嬪被其目光所觸,滿臉困惑,原本憔悴的臉色更見蒼白。
“放肆!”玄凌已在皇后身邊坐定,驟然迸發出怒意,“你只說你知道的,又去攀扯旁人做什麼!淑妃是什麼為人,朕還沒有發話,你就要替朕做主了麼?”
祺嬪稍稍收斂,不情願地應了聲“是”,道:“淑妃回宮後溫實初照顧生產,殷勤有加,至今每每在宮中私會,不僅在皇上為她所建的柔儀殿中偷歡,連在貞貴嬪宮中也不掩飾。”
貞貴嬪見扯到自己身上,慌得迅疾站起,辯道:“臣妾並不記得有這樣的事。”她是病虛了的人,怎經得起猛地站起,一時沒站穩,人倒發暈晃了一晃。
桔梗忙在後面扶住,玄凌道:“你既病著,有什麼話坐著回就是了。”
祺嬪伸手擊了兩掌,殿柱後頭轉出一名宮女來,祺嬪道:“淑妃是否與人苟且,自然是她身邊的宮人知道的最清楚。只是淑妃身邊的宮人大多是舊人心腹,自然是替她望風掩飾得多。只不過事情做得多了總有露馬腳的時候,這個小宮女斐雯便見過幾次。”說罷吩咐,“你自己把看見的聽見的說與皇上和皇后聽。”
斐雯見了我,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磕了個頭跪著,玄凌認得是我宮中服侍的小宮女,不覺更添了一分疑色,問:“你什麼時候看見什麼聽見什麼,不得添油加醋,不得減字漏話,更不得有半句妄言,一五一十說給朕聽。”
斐雯道:“是。有一回是在貞貴嬪宮裡,內務府送給二皇子的衣料上被投了天花痘毒,幸虧淑妃娘娘發現得早,忙請溫和太醫來看。結果溫太醫一進來也不先問別的,只問娘娘碰過沾了痘毒的衣裳用烈酒洗過手沒?那日溫太醫發了好大的脾氣,奴婢見溫太醫是未央宮裡常來常往的,脾氣最好不過了。這倒是頭一次看他擔心娘娘安危呵斥了娘娘。奴婢就想,虧得娘娘與太醫常常來往,平日裡也一同喝茶說話熟稔慣了,否則定要治太醫一個不敬之罪呢。還有一回是在娘娘自己宮裡,那日娘娘請了溫太醫來說話,裡頭也沒什麼人伺候著。玉嬈小姐急著進去找娘娘,奴婢怕小姐驚擾了娘娘和太醫說話,忙跟著進去想要攔下,誰知就看見溫太醫的手拉著娘娘的手,兩人你看我我看你靜靜兒坐著。溫太醫一看見奴婢和玉嬈小姐進來,忙慌得撤了手。奴婢還瞧見溫太醫衣袖口子上翻出來一截,繡了一朵小小的五瓣竹葉。此後奴婢越想越害怕,怕娘娘來日知道奴婢看見了要殺了奴婢滅口,心裡再三拿不定主意,一個人偷偷在太液池後頭哭,誰知祺嬪小主看見問起,奴婢是個心裡沒主意的人,只好一五一十告訴了小主,求小主做主。”她低一低頭,似極力思索著什麼,停了片刻道:“奴婢見過的就這兩回,其餘沒見過的也未可知了。”
斐雯口角利落,然而細節處描繪面面俱到,由不得人不信。她後面的那句話如火上澆油一般,“嗤”地澆起了玄凌眼底陰鬱的火苗。他摩挲著手指上碧沉沉的翠玉扳指,“燕宜,你還記得有這樣的事麼?”
燕宜見玄凌含怒,眼中微見淚意涔涔,“那日在空翠殿中溫太醫見淑妃娘娘碰了沾染痘毒的衣物卻不及浣手的確情急之下語氣頗重。只是這話倒也不止是對淑妃,臣妾那日與淑妃都未曾想到要浣手,所以溫大人所說也是對臣妾。”她緩一緩病中急促的氣息,“恕臣妾多嘴,溫太醫照顧宮中嬪妃都盡心盡力,無論得寵失寵一概悉心照拂,臣妾等也受益頗多。”
她語中所指,盡力撇開我與溫實初的關係,極力維護。我心中一暖,想起往日種種,心中更是感念。即便有些許嫌隙,也都煙消雲散了。
趙婕妤抬手正一正髻上一朵半開的粉色月季,輕笑道:“貴嬪娘娘這話多少有點為此事發生在自己宮中做掩飾的嫌疑。”
玄凌的拇指按在眉心輕揉不已,他閉眼道:“燕宜,你是不會說謊的。”
燕宜輕輕抬首,平視玄凌的眸光中隱隱含情,“是。臣妾從不對皇上說謊。”
玄凌微微睜開雙眼,淡淡道:“如婕妤所言,人人的話都有為自己私心的嫌疑,朕本就不該坐在這裡聽祺嬪說話了。”
趙婕妤聽出玄凌薄責之意,不敢再做聲。祺嬪一甩帕子,皺著臉嫌惡道:“你不過是個小宮女,新近才得淑妃賞識讓你進了幾回內殿伺候,你才去了幾次就看見了兩回,那你沒看見的日子呢,豈不是這樣的事情多了去了。”
皇后眉頭輕皺,道:“此中關節交錯,一時也難以分辨明白。此刻只有淑妃在場,既然這事也涉及溫太醫,不如即刻把溫太醫帶至昭陽殿問話吧。”
玄凌微一思索,即刻吩咐小廈子去了。
時近黃昏,宮女們一一上前掌燈,明亮的燭火和衣裙碰觸時衣料特有的窸窸窣窣的柔軟聲響驅不散濃膠一般凝滯的氣氛。不一會兒,宮女們都退出去了。玄凌以手支頤,半靠在九龍座上,皇后端正的容色在燭火豔色的光影下愈加顯得寶相莊嚴。端妃似乎倦了,只顧閉目沉思。殿中只見諸女互相傳遞的眼風與揣測不已的神色,偌大的殿內半點人聲也無,只聽更漏緩緩,“咚”一聲落在蓮花銅盤中,滴落餘音嫋嫋。
溫實初趕來時想已聽到風聲,往日溫然的面龐沉鬱著,行禮如儀。他悄悄看我一眼,我依舊端然立著,紋絲不動。
祺嬪眼尖,尖著嗓子道:“溫太醫真是心繫主子,一進來就先看淑妃身子是否安好,恨不能立刻搭上手請平安脈呢。”
溫實初紋風不動,只安靜道:“祺嬪小主心浮氣躁,聲音尖細,想是虛火旺了,等下微臣請太醫院送帖清火的藥了,想必小主不會再這麼急驚風的了。”
我為他這樣的坦然平穩而欣慰。玄凌下巴輕輕一抬,李長行至溫實初身前,道聲“得罪”,翻起他袖口一瞧,不由倒吸一口涼氣。袖口上過如斐雯所言,繡著一朵碧綠的五瓣竹葉。
玄凌的口氣聽不出喜惡,“這繡紋倒別緻,一直都有麼?”
溫實初不解何意,只得答道:“微臣母親素愛翠竹,所以凡是微臣衣裳的袖口都由家母繡一朵小小竹葉,以表思親之意。”
如此微末細節一一對應,眾人心中更增了幾分相信。玄凌冷哼一聲,不作他言,葉瀾依立於玄凌身邊冷眼旁觀,一臉不以為然。敬妃鼻尖沁出一層晶亮的汗意,道:“溫太醫袖口繡的花紋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素日留心些就能看見,也當不得準。”
呂昭容連忙附和,“是呀是呀,溫太醫不是說凡是他的衣裳,袖口都有如此花紋麼。”
祺嬪盯住呂昭容,幽幽道:“這就奇了。一介太醫,見了淑妃自該注重禮節,怎麼倒像進了自己家一般翻了袖口面對面坐下說話,倒也真是愜意。如此下去,以後太醫們進了淑妃殿,翻袖子的翻袖子,解衣裳的解衣裳,還有什麼不能做的!”
溫實初聽著不堪,急道:“那日淑妃本是喚了微臣去問淑媛的胎像,淑妃與淑媛一向交好,聽得淑媛胎像無礙,不日就能平安生產,一時高興賞了微臣吃茶。吃茶時卷一點袖子所以不曾顧全禮節。”
祺嬪冷厲的目光盯了溫實初片刻,忽而笑道:“若非淑妃看重太醫,除你之外再不把太醫院任何一人放在心裡,如何會託付你去照顧與她情如姐妹的沈淑媛。我從前不曾想到這一層,如今看來,淑妃與太醫你的情誼真當是不一般。”
祺嬪有備而來,招招不容人有喘息之機,溫實初氣得面紅耳赤,道:“你……”。到底尊卑有別,溫實初把滿腔怒意生生嚥了下去,再不理會。
偏偏祺嬪不肯放過,指著他道:“溫太醫是否心虛,否則臉色怎麼這般紅?”
玄凌的目光從眾人身上緩緩刮過,目光所及之處,不由人人低頭。他森然道:“朕要聽的是事實,你們倒像市井潑婦一般脣槍舌劍,統統滾出去才清淨!”
他心中怒氣積鬱,卻也不肯衝我發作。我心中微微感念,轉首冷眼瞧著跪在地下的斐雯,泠然道:“斐雯,你在宮中這些日子,本宮倒沒瞧出你有這份心胸!”
斐雯倒也不十分畏懼,仰首道:“奴婢不敢有什麼心胸!奴婢服侍娘娘,自然一份心腸都牽掛在娘娘身上。只是無論服侍哪位主子,奴婢都是紫奧城的人,都是皇上的人。歸根結底,奴婢只能對皇上一人盡忠。若有得罪,還請娘娘恕罪。”
這些日子她在我面前總是低眉順目的乖巧樣子,從未留意到她竟也長得脣紅齒白,十分可人。或許是今日面聖的緣故,更是著意打扮過。
她這樣的神情叫我齒冷,“你對皇上盡忠也算是得罪於本宮的話,豈非要置本宮於不忠不義之地?”我看向玄凌,“若皇上還肯為臣妾的清白留兩分餘地,請容臣妾問斐雯幾句話。”
玄凌凝視我片刻,點頭道:“你儘管問。”
我走到斐雯面前,“本宮允你進內殿侍奉也不過是這一兩月間的事吧?”
斐雯略略一想,答道:“約摸有些日子了。”
我頷首,“本宮也是看你為人伶俐,有心抬舉於你。如此你進內殿伺候也有好幾回了吧。”
“統共五六回了。”
我很是唏噓,“斐雯,不管今日之事結果如何,以後你都不能回柔儀殿,也不能再伺候本宮了。”
斐雯微微一笑,帶得頭上一枚溜銀喜鵲珠花上的米珠墜子輕輕晃動,“只要在這宮裡伺候,無論服侍哪位主子奴婢都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點頭道:“好歹主僕一場,今日你既來揭發本宮私隱,想必也知道是最後一遭侍奉本宮了,自己分內的事也該做好。你出來前可把正殿紫檀桌上的青花底琉璃花樽給擦拭乾淨了?”
斐雯不意我有此問,不覺愣了一愣,道:“已經擦了。”
槿汐不覺拍了一下手,嘆道:“你這糊塗東西,娘娘的紫檀桌上的琉璃花樽哪裡是青花底的,分明是海紋底。”
斐雯的眼神有些迷惘,似乎極力思索著什麼,半晌道:“是奴婢記錯了,彷彿是海紋底的。”
呂昭容忍不住“撲哧”一笑,掩口道:“斐雯的記性彷彿不大好呢。虧她還記得溫太醫袖口上竹葉花紋之類的小節,真是難為她了。”
如此一來,斐雯不覺露了三分慌張神色,我假意怒道:“斐雯,你可想仔細,本宮紫檀桌上的琉璃花樽是青花底的呢還是海紋底的?”
玄凌輕輕“嗯?”了一聲,疑雲頓起,她左思右想,更是猶豫不定,良久,似是下了極大的狠心一般,“奴婢記起來了,是青花底的花樽沒錯。”
“正殿紫檀桌上只有一盞繡花鏡屏,從未放過什麼琉璃花樽。你是本宮眼下賞識的小宮女,允許你進內殿伺候,你沒把這些正經事放在心上,倒日日只留心哪位太醫的手搭了本宮的手,翻出來的袖口上繡了什麼花樣兒。旁人若真撞見這樣私會情景早不敢細看,為何你連枝葉末節都這般留意,如此居心,實在可疑!”
我驟然發作的疾言厲色讓斐雯的慌張無處遁形,她愣愣半晌,忽然抽泣起來,嗚咽道:“奴婢不過據實回報,娘娘為何這樣凶?娘娘明知奴婢蠢笨,奴婢心裡日夜只擔心這件大事,哪裡還留心得到旁的事情呢?”
餘容娘子“嗤”地笑了一聲,對著豔豔燭光照著細白手指上光豔璀璨的一枚琉璃彩戒指,光豔迷離之下映得她的容顏也增了不少麗色。她笑吟吟道:“素聞淑妃處處妥帖和氣,上下無一不服,今日看來倒是百聞不如一見,想來素日不得人心的地方也不少。祺嬪便罷了,斐雯還是自己宮裡人呢。臣妾倒是想,無論斐雯是什麼居心,能說得這麼繪聲繪色,細緻入微,想來不是假的了。”
斐雯忙忙點頭稱是,口中道:“奴婢確實不敢撒謊。”
敬妃入鬢長眉輕輕一挑,道:“餘容娘子說得也不奇怪。只是祺嬪與淑妃娘娘的恩怨由來已久,祺嬪也不是第一遭對淑妃不敬了,咱們都是知道的。斐雯麼?淑妃雖看得起她,卻也不是能時時留在內殿伺候的,此中關節……”
她微一躊躇,輕輕地搖了搖頭,幾乎長久不語的端妃緩緩睜開雙眼,靜靜道:“若真如敬妃所說,斐雯既是不常進內殿伺候的宮女,想來若溫太醫與淑妃真有私情也不會在殿外人前私會,這樣的事自然是要防著人的,她又如何回回湊巧得以瞧見,還瞧得那麼真切。難道真是天降大任於斯人,上天有意教斐雯來揭露這樁宮中醜聞;還是這丫頭機靈過了頭,事事分外留心主子一言一行。”
敬妃倒吸一口冷氣,長長的景泰藍嵌珠護甲敲在黃梨木小几上“嗒嗒”作響,“哎呀!這私窺主子可是不小的罪名。只是這丫頭為何要事事留心淑妃,私自窺探?她小小一個宮女能有這樣大的主見和膽子,難道真有人主使?”她屈膝跪下,求道:“此事頗為蹊蹺,還請皇上細細查問。若真有人主使,那麼斐雯所說不能盡信不說,只怕還有更大的陰謀。”
呂昭容亦跪下,拉住玄凌衣襟下襬道:“臣妾疑惑,祺嬪住在交蘆館,而斐雯是未央宮的侍婢。既然人人皆知祺嬪素來不敬淑妃,與之不睦,怎麼未央宮的宮女還會和祺嬪跑到一起來皇上面前揭發此事?為何不是先告訴皇后呢?”
餘容娘子道:“誰不知皇后身子才見好,一時無力理會,若真如斐雯所擔憂的,萬一哪天淑妃暗下毒手,皇后一個眼錯不見,宮中這穢亂之事便無人再知道,由得他們胡天胡地去了。”
康貴人本就不喜餘容娘子位卑年少而得寵,唸了句佛道:“我聽說茹素唸佛的人心腸都好些,連螞蟻都不捨得踩死一隻。娘娘是在甘露寺為國祈福修行過的人,怎會有這樣穢亂不堪的事。”康貴人曾與我同住,多少有點顧念往日情分的意思,加之我晉位淑妃之後,她亦來往得十分殷勤。只是玄凌一向不許嬪妃擅自提起我當年出宮一事,她此刻一說很有些不倫不類。
陵容亦勸道:“是呢。姐姐出宮禮佛數年,自然心念更加仁厚,且與皇上姻緣更深,得菩薩庇佑懷有子嗣,福澤深厚。”她轉首瞧著我道:“姐姐說是不是呢?”
祺嬪聞言眸中一閃,迸出幽藍的亮光,一雙黑瞳直瞪瞪逼到我身上。她緩緩站起身來,想是跪得久了,走路有些跌跌撞撞,她便這樣撞到我身前,逼視我道:“佛門清淨地,本是供人清修淨心的,甄氏生性**,竟在甘露寺修行時大行穢亂之事。”她的聲音因急迫而有詭異的低沉,似蓄勢待發的獸,有一擊即中的狠決殺意。
我聞得“甘露寺”三字,似五雷轟頂一般,冷汗涔涔從髮根沁出,不由自主倒退一步,耳中嗡嗡地焦響著,雙手狠狠蜷緊。
槿汐一把在身後扶住我,叱道:“甘露寺乃大周聖寺,小主如此血口噴人,不怕菩薩責罰麼!”說著握住我手臂的指尖暗暗用勁,彷彿想把她的力量傳遞到我的身體。
祺嬪似乎很滿意我震驚的表情,推開要扶住她的侍女的手,膝行至玄凌座下,拉住他墨赤色雙龍凌雲長袍的下襬,懇求道:“淑妃被廢出宮後,溫實初屢屢入甘露寺探望,孤男寡女常常共處一室良久。皇上若不信,大可傳甘露寺的姑子細問。”她停一停,又看皇后,“此刻人已在嬪妾交蘆館中。”
皇后望著玄凌道:“要不要傳,還請皇上做主。”
玄凌凝視溫實初微微發白的臉色,問:“溫太醫的意思如何?”
他拱手,“微臣心中坦蕩,一切由皇上決斷。”
玄凌看我,憐惜之中有難掩的疑色。我何嘗不知道他是多疑之人,我欠身,“皇上可傳她進來一問,不是為證臣妾清白,而是解皇上心中疑竇。”我停一停,帶了三分自傷之意,“否則日後臣妾與皇上相處,君臣夫妻間若有了難以彌補的裂痕,於誰也是無益。”
玄凌微見難色,若傳,便是對我的不信任;若不傳,疑竇難消,終是禍患。胡蘊蓉依在他身側道:“皇上還是傳罷。要不傳這位人證上來,今日祺嬪生了這許多事情出來,心中一口惡氣哪能消呀,保不準日後又鬧出什麼章來。”
玄凌凝神片刻,冷冷吐出一字,“傳!”
不消一盞茶時分,一名緇衣女子已在我眼前,她合十行禮,垂著眼簾道:“許久不見,淑妃還記得故人麼?”
她抬頭,我一怔,已含了一抹冷笑,“靜白師傅,能勞動大駕進宮,想必是挨的板子已經好了,能走動了,口舌也靈活了。”
“阿彌陀佛。淑妃賞的一頓板子,教會了貧尼說實話了。”
我凝眸片刻,“但願如此。”
祺嬪道:“淑妃還要敘舊麼?”說罷看靜白,“師傅有什麼話趕緊回了,也不耽誤師傅清修。”
靜白向玄凌與皇后行過禮,道:“娘娘初來甘露寺時才生產完,加之心緒不佳,總是日夜含悲,也不與寺中其他姑子來往。寺中眾尼想著娘娘是宮裡出來的貴人,又見她素不理睬眾人,只得敬而遠之。那時宮中常有一位年長的姑姑前來探望,偶爾送些吃用。除此之外只有位姓溫的太醫隔三差五常來看望娘娘,噓寒問暖,倒也殷勤。甘露寺是群尼所住之地,太醫終究是男子,時日一長,甘露寺中流言不少。貧尼總想著娘娘是貴人,雖然出宮修行,想來這太醫也是皇上牽掛娘娘才託來照看的,且日常也只安排娘娘和隨身侍女獨居一院。誰知後來有幾次貧尼經過,見白日裡娘娘房門有時也掩著,兩個侍女守在外頭洗衣操持,那太醫有幾回是笑著出來的,有幾回竟紅著眼睛。貧尼當時看著深覺不妥,想要勸幾句反被娘娘和她身邊的浣碧姑娘奚落了幾回,只得忍了。後來為避言語,淑妃娘娘稱病搬離甘露寺,獨自攜了侍女住在凌雲峰,從此是否還往來,貧尼也不得而知了。”
靜白說完,玄凌臉上已隱有怒色,胡蘊蓉軟語低低勸了兩句。祺嬪將玄凌神色盡收眼底,含笑向靜白道:“我還有幾處不明白,想細問師傅,還請師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靜白合手道:“小主儘管問就是。”
“在甘露寺時淑妃獨住一個院落,並不與你們同住是麼?那麼也就是說有人什麼時候來來往往你們也不清楚了。”
“是。”
“那麼凌雲峰的住所是怎樣一處地方?”
靜白與祺嬪對視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瞼,連眉毛也耷拉了下來,“遠離甘露寺,杳無人煙,只有娘娘帶了侍女同住。”
“哦——”祺嬪拉長了語調,“如師傅所說,那是一處比甘露寺更得天獨厚的所在了。”她停一停,環顧四周,“那麼師傅所說的溫太醫,此刻可在殿中?”
靜白唸了一句佛,指著溫實初道:“便是眼前這一位了。”
祺嬪逼進一步,“師傅不會認錯?”
靜白搖頭道:“甘露寺少有男子來往,溫太醫頻頻出入,貧尼也撞見過幾回,斷不會認錯。”
葉瀾依聽得靜白說了一大篇話,嘴角含了意思若有若無的清冷笑意,拈了絹子按一按額頭,不勝厭煩道:“皇上,臣妾聽得乏了,想先回宮歇息。”
此刻殿中波雲詭譎,誰還顧及她是否肯在此中。何況,她從來不被認為是要緊之人,也無人理會。玄凌點一點頭,她依禮告退,行至靜白身邊時緩緩停住腳步,“師傅在甘露寺修行?”
靜白一怔,道:“有勞貴人垂問。是。”
葉瀾依眸中訝異之色轉瞬即逝,“修行之人須得清淨,從甘露寺進宮一趟不易吧。我正有一事要麻煩師傅,皇上垂愛要進我位份,我想麻煩師傅在甘露寺供一盞還願的海燈,不知供奉幾斤為好?”
靜白笑一笑道:“阿彌陀佛,修行之人怎可輕易進紅塵之中,貧尼只兩年前為通明殿送過一本手抄的《金剛經》,除此再無踏足。小主得皇上厚愛晉封原該供個大海燈,只是小主還年輕,又只進位一列,每日供個二三斤就可以了。”
葉瀾依待要再問,眾人臉上已浮起嫌惡之色,祺嬪道:“貴人最會察言觀色,怎麼今日倒沒眼色起來。皇上要問靜白師傅要緊話兒,你倒痴纏著問什麼海燈香油的話,豈不聒噪!”
“瀾依多舌了!”她盈盈屈身,眼波兒悠悠盪盪一轉,嫵媚已極,“那麼有勞師傅費心了,香油錢我會遣人送到師傅手中,一切還請師傅安排。”
葉瀾依從不是這樣饒舌的人,我心念一動,細細琢磨片刻,心中一寬,不覺含笑。
祺嬪望著玄凌道:“臣妾請問皇上一句,溫太醫頻頻探訪甘露寺是否皇上授意?若是皇上授意,那麼此事倒也情有可原了。”
她眼中有灼灼的熱光,對映著我心底明知不可能的灰涼。皇后追問道:“皇上,是有這樣的事麼?”
玄凌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有不願置信的焦痛與失望,輕輕搖了搖頭。我的目光落在一臉死灰的溫實初身上,他急道:“淑妃所居之地的確偏僻,但有浣碧與槿汐兩位姑姑為微臣作證,微臣與娘娘絕無苟且之事。”
趙婕妤不以為然地一笑,“溫太醫當咱們都是傻子麼?誰不知崔槿汐是淑妃貼身侍女,浣碧是她陪嫁丫頭,都是淑妃的心腹臂膀,她們的證詞怎可作數!也虧太醫你想得出來!”
祺嬪拍一拍手,眉梢眼角皆是得色,“事情已經清楚得很了。溫實初與甄氏自幼青梅竹馬,若非甄氏得選進宮,恐怕現在早是溫夫人了。入宮之後溫實初處處留意照拂,二人眉目傳情,情根深種。待到甄氏出宮,幽居甘露寺時,溫實初私下探訪,二人舊情復燃,暗通款曲,甄氏再設計搬去凌雲峰獨居,私相往來,如做了夫妻一般,多少快活。以至甄氏回宮後,二人在大內也罔顧人倫,暗自苟且。”
槿汐極力剋制著惱怒,道:“小主這樣好本事怎不寫戲去,愛編排誰都無妨。娘娘是否有罪還未可知,即便有罪也是有人蓄意誣陷。怎麼小主倒認定了淑妃娘娘一定與人私通一般,一口一個‘甄氏’起來!”
祺嬪冷冷掃她兩眼,“賤人身邊的賤婢,甄氏若真有罪,你便是第一個為虎作倀的,豈能容得下你!”
槿汐毫不示弱,口角含了一絲凜然之氣,“容不容得下自有皇上定奪,小主何必出口傷人!奴婢在小主面前不敢辯駁,的確是賤婢不錯。只是若較真起貴賤來,小主是正五品嬪,奴婢雖然不才,卻是皇上親口所賜的正一品內宮尚儀。小主是否應該自矜身份。”
祺嬪何曾受過這樣的氣,才要爭辯,皇后已遞了個眼色,帶了責備之意,“好了,和宮女吵吵鬧鬧的成什麼樣子,你也太不重身份。”
祺嬪只得忍氣吞聲道了聲“是”。
槿汐深深拜倒,向玄凌道:“奴婢在宮中服侍近三十年,淑妃娘娘並非奴婢服侍的第一個主子,也並非服侍得最長的主子,實在無需偏私。奴婢平心靜氣說一句公道話,娘娘與溫大人確無私情。”
玄凌的步子有難以察覺的沉重和遲疑,他緩緩走到我身前,炯炯目光直欲探視我心底。須臾,他輕輕道:“你有沒有……”他遲疑片刻,終究沒有問出口。
然而,沒有問出口的,是他難以自解的心魔。
我壓抑住心頭彭湃的怒潮與酸楚,平靜地看著玄凌,靜靜道:“臣妾沒有。”
玄凌點一點頭,任憑眼中陰霾的惑色不曾減去半分,他依舊揮了揮手,向皇后道:“罷了。朕相信淑妃。”
他的手勢疲倦而蒼涼,胡蘊蓉見勢,睨一眼皇后輕笑道:“皇后也是的,這件事能有多難斷,祺嬪素怨淑妃,找了人來串供鬧些章罷了。溫實初往淑妃殿跑得勤些原是他醫家的本分,若這些子都要被人說閒話了,豈非咱們請溫太醫醫治過的嬪妃都要人人自危了。”
皇后輕輕欠身,金鏨花鑲碧璽翠珠花鈿閃爍著月影般耀耀光華。她眼中有幽暗的星芒一閃,也不理會胡蘊蓉,只和緩道:“皇上若真要還淑妃一個清白,就該徹查此事,以免日後再有閒話。”玄凌“唔”了一聲,轉頭去看皇后,皇后道:“此事已經宣揚開來,諸妃在座都聽得明白。若不明不白瞭解了,皇上與臣妾自然都是相信淑妃的,可是外頭的人沒個準信聽在耳朵裡,人言可畏,反而有損淑妃聲譽。”
胡蘊蓉嘟一嘟嘴,閒閒道:“人證不少了,一人一篇話聽得人腦仁疼,皇后若再無主意,夜深了咱們也就散了。”說罷冷笑,“今日也夠熱鬧了,一早扯上我,再是淑妃,三堂會審。知道的人呢說宮裡的人會找樂子,不知道的以為宮裡盡是雞鳴狗盜、欺上瞞下之事,更連累了皇上英名。”
皇后微微一笑,“蘊蓉既有這許多不放心,不若去請了太后來做主便是。”
玄凌聞言蹙眉,“糊塗!太后年紀大了,拿這些事告訴她豈非叫她不安心,愈加合宮不寧。”
陵容盈盈而出,一襲粉白衣衫像一株淩水而出的俏麗水仙,哀哀眼波在燭光明媚的搖曳下似有淚水輕湧,她怯怯道:“姐姐為皇上生有皇嗣,又操持後宮大小事宜,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姐姐對皇上一片深情,皇上萬萬不可輕信人言。”說罷長跪於地,以額觸地,連連叩首,“還請皇上細細查清此事,不要讓姐姐為人言所困。”
呂昭容不屑轉頭,按著琵琶扣上金累絲託鑲茄形藍寶石墜角兒向貞貴嬪撇嘴道:“這會子她倒惦記著姐妹情深了,從前淑妃廢入甘露寺那會就不見她想著遣人去問候一聲,倒勞煩了人家溫太醫。若是她去了,眼下也沒那麼男女私情的閒話了。”
貞貴嬪望了陵容一眼,怏怏地別過頭,不願去看。
餘容娘子的裙襬上繡著大朵含苞欲放的緋紅芍藥,那鮮豔欲滴的紅色一路開到她的眼中,她向溫太醫道:“我有一事不明,還想請問太醫。”
她彬彬有禮的神情使溫實初一度灰敗的神情稍稍鎮靜,他的聲音有些乾澀,“小主請說。”
她一字一字道:“淑妃是有孕回宮,既在外頭有孕的,皇上不便時時去看望淑妃,按靜白師傅所說倒是溫太醫來往頻繁。那麼淑妃這胎……”
她的語句似雪亮的鋼針一針一針刺向溫實初,他原本蒼白的面色泛起急切而激憤的潮紅,“小主言下之意是以為娘娘的皇子與帝姬並非帝裔?事關社稷,小主怎可胡亂揣測!”他撩衣跪下,眼中有急潰的光芒,“皇上萬萬不可聽信小主揣測。”
祺嬪搶在溫實初身前道:“淑妃宮外得子而回本就叫人有疑慮,餘容娘子這話倒也不是憑空揣測,當時跟在淑妃身邊的只有槿汐和浣碧兩個,依臣妾之見,嚴刑拷問之下必有收穫。”
我心頭一震,不由喝道:“大膽!重刑之下必多冤獄,豈有濫用重刑以得證供的。祺嬪的心腸不像是宮裡養尊處優的小主,倒大有周興來俊臣(1)之風了。”
祺嬪與我怒目相對,座下嬪妃震驚之下私語竊竊,皇后正色斂容,肅然道:“餘容娘子揣測之事尚無確鑿依據,你們素日就愛人云亦云。本宮今日有命,不許你們再亂嚼舌根!”
“人云亦云?”聽到這句話後,玄凌眼底陰陰欲雨的陰霾更重,凝成鐵鏽般的灰色,“赤芍揣測之事難道宮中早有議論了麼?”
皇后神色恭謹,陪笑道:“宮中女子長日無事,往往捕風捉影,以訛傳訛,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玄凌的神色捉摸不定,疑雲更重,“以訛傳訛?那你告訴朕,是什麼訛傳?若真是唯恐後宮不亂的厥詞,你與朕也好平息謠言,安定宮闈。”
皇后似有難言之隱,微一咬脣,目光憐憫地在我身上劃過,“此謠言從槿汐與李長對食之事起,淑妃有孕入宮,繼而早產,宮中人云……人云淑妃雙生子來路不明,並非皇上血脈。”說完她面有急色,“這等謠傳汙人清聽,皇上不可輕信。”
玄凌稍有霽色,“淑妃早產乃是宮中夜貓衝撞,誰可預料?再說淑妃身子虛弱,朧月也是八月而生,可見傳言不真!”
皇后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似心中一塊大石落下,撫著心口道:“臣妾也是如此以為。”
陵容聞得此言,喜不自勝,含泣拜倒,“多謝皇上皇后相信姐姐清白。當日姐姐意外早產,寬厚大量已不追究旁人責任,誰知背後還生出許多是非,實在可惡!”
陵容不語便罷,一語畢之,座中一人的聲音雖小,卻清晰入耳,“淑妃早產實屬意外,可是貓為何無緣無故會去撲人,又不偏不倚撲在淑妃的肚子上?如是旁人有意要害淑妃,為何淑妃事後並不追究,更不置一詞?除非……這根本便是淑妃妊娠之期已到,為掩真相所尋的藉口!”所言之人著一身藤青曳羅靡子長裙,正是素來與安陵容不睦的穆貴人。聽她這般維護我,忍不住出言質問。
我暗暗搖頭,蠢才!蠢才!只懂意氣之爭,卻絲毫不知已落人圈套。
玄凌脫口道:“怎會?連孫姑姑都說涵兒與朕小時面容相仿。”
祺嬪道:“其實孩子還小,定要說相貌似誰也未必一定。”
斐雯忙介面道:“奴婢也正奇怪呢,娘娘生產那日,溫太醫趁著娘娘還未痛暈過去的時候問什麼保大還是保小的問題,奴婢就納悶這事本該問皇上和太后拿主意才是,怎麼倒問起娘娘來。先前奴婢嫂子生孩子的時候,倒是哥哥上去問過這樣的話。然後人多了忙進忙出,奴婢也無暇細聽,只聽見說什麼‘數十年的情分’,‘死心不死心’的話。”
此語一出,眾人譁然。祺嬪揚著臉道:“皇后乃六宮之主,敢問皇后,妃嬪私通,罪當如何?”
皇后滿臉灰心神色,擺手道:“本朝少有此事。從前太祖的如妃入宮後與南朝廢帝闕賢公私會,雖然只有一次,然而太祖震怒,當即絞殺,以正六宮。”她及時捕捉到玄凌眼中的不忍與遲疑,“皇上,請體念淑妃是予涵生母,還請從寬處治。”
祺嬪一笑,“皇后寬仁,淑妃是予涵生母不錯,可生父是誰還未可知。”她轉臉看著槿汐,“為今之計,唯有重刑拷打槿汐與浣碧兩個奴才。人是賤皮賤肉,不用刑如何肯招!若真能把慎刑司七十二道刑罰一一受遍還不改口,那就有幾分可信了!”
我的目光觸上李長急痛而無可奈何的目光,轉臉看著祺嬪道:“把慎刑司七十二道刑罰一一受遍,不死也已成殘廢,即便還人清白又有何用!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祺嬪為何不自己身受一遍再來說話!”
槿汐鼻翼微微張闔,端然行了一禮道:“為保娘娘清白,奴婢甘願承受任何刑罰。只是娘娘千金貴體不能無人照拂,還請皇上不要用刑于浣碧姑娘。”
祺嬪伸手戳著槿汐額頭,“崔尚儀心智堅毅非尋常人能比,即便你能熬過種種酷刑又如何?浣碧是甄氏陪嫁,在未央宮跟半個主子似的嬌貴,若用起刑來,只怕還是她會吐露真相。”
“姐姐,姐姐!”我正欲開口,陵容急急拉住我道:“陵容知道姐姐心疼浣碧與槿汐,只是她們若不受刑,姐姐更為難。縱使心疼,也只能忍一忍了。”說罷目光一轉,問道:“浣碧日日跟著姐姐的,怎麼今日倒不見了?”
李長忙道:“六王病了好些日子,浣碧姑娘自請去清河王府照顧了,是以不在宮中。”他低一低身子,“若此刻強行喚回,只怕驚動了王爺與各位宗親。此事尚未定論,不宜外揚啊!”
“不宜外揚麼?臣弟已經知道了。”
註釋:
(1)、周興、來俊臣:武則天時所重用的酷吏,以重刑和冤獄而臭名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