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81章 掌上飛燕

第81章 掌上飛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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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掌上飛燕

是夜玄凌歇在了灩貴人處。露從今夜白,秋日裡風乾物燥,靈犀夜裡咳嗽了兩聲,乳母忙不迭使人煮起了冰糖雪梨。靈犀與予涵所住的偏殿裡格外花哨,隨手可觸孩子的小玩意兒。殿內的小銀吊子上“咕嘟咕嘟”地滾著熱氣,雪梨的清爽和冰糖的甜香混合在一起充盈滿室,別有一股旖旎溫馨的味道。

靈犀很安靜,我一勺一勺吹涼了梨汁喂她喝下,浣碧含笑細心為她擦著嘴角流下的湯汁,她只撲閃著大眼睛,甜甜笑個不已。

靈犀的確是個乖巧的孩子,我安慰地想。

有涼風灌進,小允子推門進來,道:“娘娘,聽說穆貴人領著仰順儀和嚴才人去景春殿大鬧了一場,狠狠羞辱了安貴嬪一通。”

我輕輕地噓著銀匙中的梨汁,慢條斯理道:“真是群蠢東西!怎麼鬧上門去了?”

“說是安貴嬪不祥,穆貴人去通明殿請了好些符紙來貼得長楊宮到處都是,還道是驅邪,又燒了好些黃紙,灑了符水,鬧得烏煙瘴氣的。”浣碧頗有些擔心,“安貴嬪好歹還是一宮主位,穆貴人太過不敬,娘娘可要去看看?”

“看什麼?”我把銀匙往碗裡重重一擱,“皇上說她不祥。穆貴人雖過分,也是按旨辦事,算不得什麼。”我囑咐浣碧,“告訴外頭我睡下了,誰來也不見。”

浣碧“哧”一聲冷笑,不無快意,“好個穆貴人,倒替咱們出一口氣。”

次日皇后果然在眾人前問起這樁事來,穆貴人便道:“臣妾怎敢對安貴嬪不敬,弄些符水是為安貴嬪驅驅邪氣,更是為了六宮的安泰。”

於是皇后便不再說什麼。穆貴人見皇后不過問,更以為得了意,對安陵容亦越加輕慢起來。

如此過了半月,西風一起,天氣漸次寒了起來,柔儀殿中籠著暖爐,地龍皆燒了起來,炭盆裡紅籮炭偶然發出輕輕的“嗶剝”碎聲,反添了幾絲暖意。

寢殿內臨窗下鋪著一架九枝梅花檀木香妃長榻,榻兩邊設一對小巧的梅花式填漆小几,放著熱酒小吃,牆下一溜暖窖裡烘出來的數本香藥山茶,胭紅的花瓣豐滿若絲絨,被暖氣一薰更透出一縷若有若無的清幽香氣。

此刻外頭西風捲地,霍霍地風聲似呼嘯的巨獸在紫奧城內狼奔豸突,我伏在榻上,轉首舉起瑩白點朱的流霞花盞,盈盈向眼前人笑道:“請四郎滿飲此杯。”

他一飲而盡,家常的海水綠團福暗紋緞衫映得眼波流轉間已有了幾分酡紅的醉意,“酒不醉人人自醉,朕已然酥倒。”

垂華髻上卻只扣著攢珠青玉笄,幾許青絲散落在耳垂下。明媚處,姣梨妝嫣紅可愛,黛眉含春。我啐了一口,雪白的足尖輕輕踢著地下畫琺琅纏枝唾盂,“四郎好沒正經。”又笑,“皇上才親自哄睡了涵兒,難道又要親自鬧醒他麼?好不像話!”

粉霞錦綬藕絲羅裳半褪在手臂,柔軟溼潤的筆尖在**的肩胛上流暢遊走,他興致盎然,在我肩上畫下海棠春睡的旖旎風姿。飽滿的筆觸激得面板微微發癢,我忍不住“嗤”地一聲輕笑,他已按住我,溫柔道:“別動,就快好了。”我亦有了幾分酒意,神情慵懶,回首見身上點點殷紅似飽滿的珊瑚瑩珠,愈加襯得肌膚如月下聚雪,不覺輕輕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他的眼中迷醉之色更濃,“難得聽你唱一句。”

累珠疊紗的粉霞茜裙從榻上嫻靜垂下,有流霞映波的風流姿態,我軟軟道:“有安妹妹珠玉在前,嬛嬛羞於開口。”

他一怔,“她的嗓子已經壞了。”

我挽一挽松垂的雲鬢,“安妹妹也怪可憐見的,皇上也不去瞧瞧。”

他“唔”一聲,漫不經心道:“這個時候,別提她掃興。”他俯下身子,輕柔的吻觸似蝴蝶輕盈的翅膀飛上我的肩頭,“如此春光明媚、奼紫嫣紅,怎可付與了斷壁殘垣……”

燭紅帳暖,溫柔如流水傾倒。

醒來已是夜半,殿中九枝巨燭燃得已經接近了紫銅赤金閬雲燭臺,燭光有迷濛幽微的紅色,唯有寶頂上的明月珠灑落柔白的如月清芒。鵝梨帳中香的甜鬱在空氣中如細霧瀰漫,醒時有一瞬間的恍惚,彷彿自己並未身在人間。直到對上玄凌微凝的目光,才即刻警醒,道:“四郎怎麼醒了?”

一縷青絲被他柔軟繞在指尖,“朕貪看海棠春睡,情願不入夢。”

我往他身前靠一靠,“嬛嬛倒願如此長睡四郎身側,寧願不醒。”

他溫柔一笑,把我攏入他的懷抱,“說起來朕有件事要告訴你。”他停一停,“朕打算進赤芍的位份。”

赤芍才進選侍不久,如今又要晉封,可見正當聖寵。我聽燕宜提起過,倒也不甚意外,於是笑道:“這些事皇上該和皇后商議才是。”

玄凌道:“皇后必不會反對……”

我笑語晏晏打斷她,“難道皇上疑心臣妾吃醋?”

他“撲哧”一笑,伸手為我掖一掖蓮紫蘇織金錦被,“你是淑妃,協理六宮,朕自然要告訴你。若你不願,朕不冊也罷。”

我斜斜飛他一眼,“這話卻把臣妾看成什麼了?榮選侍若服侍得好晉封也是應該的。皇上只需好好教導她規矩,勿要恃寵而驕步了昔日妙音娘子的後塵才好。”

他一笑,“赤芍雖然出身婢僕,卻也的確有些氣性,素日你好好教導她就是。”

“皇上心尖上的人有氣性也不打緊。只是如今也是小主了,若氣性太大了輕慢於人,既傷了嬪妃間的和氣,也壓不住下人,不成個小主的樣子。”

他微微沉吟,“的確如此。朕曾和燕宜說起要給她娘子的位份,燕宜倒不說什麼。後來見赤芍服侍朕也殷勤體貼,想著給她才人的位份也可。如今既還抬舉不起,那便先進為娘子吧。”他以手支頤,“也不拘什麼吉祥字眼,赤芍喜愛芍藥,尋個芍藥的別名做封號就是。”他掰著指頭思索:“芍藥又名將離、嬌客、餘容、婪尾春,朕覺得婪春和餘容兩個不錯,你瞧呢?”

“飽婪春色,丰容有餘。都很好,皇上拿主意就是。”

玄凌打了個呵欠,散漫道:“餘容,她本也姓榮,那便稱餘容娘子吧。”

我披衣起身,自桌上斟了一盞茶水,正欲轉身遞與玄凌,卻見他已起身,披了件外裳赤足立在我身後。他從背後擁住我,低頭吻一吻我的側臉,歉然道:“嬛嬛,有件事……朕有些為難。”

我笑言:“四郎大可說一說,嬛嬛雖然未必能為四郎解憂,可是很願意聽一聽。”

他略略思量,開口道:“朕著人接你兩位妹妹進宮陪伴你,可還好麼?”

“多謝四郎。妹妹們在宮裡住得很習慣,有她們陪伴,臣妾寬心許多。”烏黑的髮絲垂在肩上有柔軟的弧度。茶水注入杯中有清湛的碧色,能看清我與他成雙的倒影,“聽妹妹說爹孃也會進京長住,不知是否已經啟程?自臣妾進宮,已多年不見雙親了。有時候真的很羨慕胡昭儀,晉康翁主能常常進宮探望,一聚天倫。”

他的手搭在我的手臂上,聲音有些沉沉,“正是你父母……恐怕不能很快入京了。”

心一沉,我低低“嗯?”了一聲。他道:“祺嬪的兄長管溪與管路一力反對,祥嬪的父兄也不贊成,上諫道你父親本是遠謫的罪臣,若因你的榮寵而入宮,恐怕天下都要非議朕任人唯親,因寵失正了。”

當年平定汝南王,玄凌所立的四位新貴人母家皆為朝中新貴,時至今日,瑞嬪母家洛氏早已一敗塗地,其餘三位中福嬪母家黎氏逐漸式微,唯有祥嬪母家倪氏與祺嬪母家管氏頗有權勢。

手輕輕一抖,盞中水紋的蕩疊破碎了我與他成雙的影像,我勉強笑道:“皇上很在意他們的諫言?”

他伸手捋一捋我的垂髮,“不是因為諫言,而是朕在意你。你回宮之時大臣已有諸多非議,若再生事端,不僅對你名譽有損。”他的目光有些深遠,似夜色沉沉中透出熠熠星光,“而且,於涵兒的將來也會不利。”

我隱約明白他語中深意,心中感觸萬千,“予涵還小,還有予沛呢。”

他點頭,手上加了幾分力,“是還小。朕也還不老,對於幼子可以好好栽培,不能再像予漓一般了。”

我定一定神,“皇上要栽培孩子是不錯,只是前朝也須得安穩,不要再生出昔日汝南王與慕容家之變。”我轉首看他,“其實皇上未必不知道,當年臣妾母家之事大有莫須有的嫌疑。皇上為予涵的將來考慮,也不能讓他的外家永遠是罪臣。皇上是否能考慮重查當年之事。”

玄凌緊閉的嘴脣有生硬的弧括,我仔細看他,眼角細細的皺紋蔓延到他的嘴脣,有凜冽而清晰的脣紋。燭火“撲”地發出一聲輕響,他的聲音也那樣輕,“祺嬪在宮中並無大錯,管氏一族也暫時無隙可查,貿然翻查當年之事只會讓朝政動搖不安。”

那麼,只能讓臣妾的父兄永遠承受這不白之冤麼?我很想激烈地問一問,然而話到嘴邊,卻成了最平靜的一句,是對他也是對自己說,“臣妾可以等。”

次日,玄凌便傳旨六宮,進榮赤芍為正七品餘容娘子。嬪妃們循禮本要去賀一賀的,然而赤芍出身寒微,宮中妃嬪大抵出身士族,皆不願去奉承。連著幾日雨雪霏霏,地溼難行,便正好借了這個由頭不去。又因著時氣天寒的緣故端妃與太后都舊疾發作,貞貴嬪臥病,連著有宮人出門滑倒摔傷,皇后便囑咐免了這幾日的晨昏定省,各自在宮中避寒。

出門不便,外頭又陰寒潮溼,人人整日呆在宮中亦是無趣,眉莊月份漸大,為著保胎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亦索性在宮中日日陪著靈犀與予涵,弄兒為樂。

這日午後,我才用過午膳,外頭鉛雲低垂,陰暗欲雨,不過半個時辰便下起了雪珠子,兼著細細的雨絲打在琉璃瓦上颯颯輕響,聽得久了,綿綿地彷彿能抽走人全部的力氣。玉簾低垂,百和香輕渺從錦帷後漫溢位一絲一縷的白煙,彷彿軟紗迤邐,又嫋娜如絮,瀰漫在華殿之中。我睏意漸起,懷抱剔絲琺琅手爐只望著那香氣發怔。

也不知過了多久,纏枝牡丹翠葉薰爐裡那一抹香似乎燃盡了。眼前綠意一閃,卻見浣碧歡步進來,搓著手連連呵氣道:“這鬼天氣,又冷又溼,人都要難受死了。”

浣碧是我陪嫁的侍女,柔儀殿諸女中自然是頭一份的尊貴,用槿汐的話說“便是大半個主子了”。她披一件青緞掐花對襟外裳,衣襟四周刺繡如意錦紋是略深一些的綠色,皆用銀羅米珠細細納了。攔腰繫著鵝黃繡花綢帶,下著綠地五色錦盤金彩繡綾裙,用一塊碧玉藤花佩壓裙。頭髮用點翠插梳鬆鬆挽一個流蘇髻,綴著一枝雲腳珍珠卷鬚簪並數枚燒藍鑲金花鈿。

她取過一件玫瑰紫牡丹花紋錦長衣搭在我肩上,柔聲道:“小姐既困了,怎不去**躺一躺。”

我揉一揉微澀的眼睛,捶著肩膀道:“天天躺著也酸得很,還是坐著罷了。”

浣碧滿面春風,有抑制不住的自得之色,“咱們天寒無趣,外頭可熱鬧呢。”

我掰著指甲低笑道:“什麼有趣的事,且說來聽聽。”

“有人耐不住天寒寂寞,便去景春殿找茬子生事。”

我百無聊賴地一笑,“還能有誰?不過就是穆貴人她們幾個罷了。”

“小姐說的是。”浣碧靠在我身旁,“景春殿炭火供得不足,穆貴人叫人抬了一籮筐溼炭去景春殿,美名其曰供安氏生火取暖。那溼炭是潮透了的,雖生了點火起來,卻更薰得滿殿都是黑煙,可把安陵容折騰個半死。”浣碧說得繪聲繪色,耳上一對紅翡滴珠耳環如要飛舞起來。

我蔑然一笑,“穆貴人從前不過是撒潑厲害,怎麼如今也耍盡了這細作手段?”

浣碧不無快意道:“惡人自有惡人磨。那些手段原是華妃在時折辱敬妃娘娘的,如今被她們故伎重施倒也不錯!”

“那麼安陵容竟一聲不吭,由得她去?”

浣碧秀眉微蹙,厭聲道:“她身邊的寶鵑倒伶俐,即刻悄悄溜出去回了皇后。皇后便遣了個剪秋訓斥了兩句,她們這才散了。”

“如此豈不無趣?”

浣碧眸中閃過雪亮的痛惜與哀傷交錯的快意,切齒道:“槿汐負責管束宮女,便道伺候長楊宮的宮女不當心不能護主,也責罰了穆貴人的隨身侍女,指責她們挑唆小主——左不過是借皇后的由頭罷了。更要緊的是,槿汐認出守衛長楊宮的侍衛宋嵌便是那日——”她語中大起哽咽之意,“流朱便是撞在他的刀上才如此慘死。”

我緊緊攥住拳頭,心中封閉的創痛又豁然撕裂在胸口。流朱,流朱,她跟隨我吃了那樣多的苦,每每去棠梨宮的一個恍惚,彷彿她還是那般如花的年紀,一襲燦爛的硃紅衣衫笑語如珠。

半晌,我冷冷道:“死了沒有?”

浣碧冷笑一聲,“槿汐以瀆職之罪責他們護主不周,打發去了暴室。”浣碧忍不住眉目間的恨毒與快意,“小姐是去過暴室的,槿汐必然吩咐了好好伺候宋嵌。”

我默默點頭,“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想一想,“若無寶鵑報信於皇后,安陵容難道任她囂張,毫不反抗?”

浣碧沉吟道:“這個……的確她是一言不發,只作壁上觀。”她想一想,“或許她也無力反抗罷了。”浣碧長眉輕揚入鬢,“她是不祥之人,留她在宮中一條命已是開恩了,她不忍辱,還能如何!”

我微微搖頭,只吩咐道:“叫槿汐好好留意景春殿的動靜。”

小睡片刻,遠遠聽得傳來絃歌意,帶著些許雨雪的溼潤寒氣,隱隱傳入柔儀殿,絲竹管絃伴著歌女的吟唱有低迷的溫柔,曼聲唱道:“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

睡與醒的朦朧間,心底綻開第一朵新雪般的記憶,凌雲峰的某個冬日,他凌寒而來,只為送來一束新開的綠梅。

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卻不能同歸。我不覺嘆道:“好興,歌聲亦好。”

浣碧正捧了新柑進來,黃澄澄捧在碟中似一個個橘色的小燈籠,她道:“是燕禧殿的胡昭儀喚了歌女取樂呢。”

我點頭,掩飾好心底的悵然,讚道:“原是她有這樣的好興致。胡昭儀出身世家,果然不俗。”

浣碧一笑不語,只剝了柑子道:“新貢上的冰糖柑,想必很甜,小姐嚐嚐吧。”

我才拈過一瓣要入口,卻見槿汐步履匆匆進來,附在我耳邊道:“安貴嬪在景春殿暈倒了。”

我“唔”了一聲,道:“太醫去瞧了沒?是受了今日的驚嚇還是衣食不足?本宮可沒有在衣食起居上苛待她。”

浣碧揣測道:“會不會是她裝病博皇上的可憐?”

我斷然搖頭,“皇上已覺她不祥,若再有病痛,更不會垂憐了。”

槿汐悄聲道:“太醫都到門口了,安貴嬪就是不讓瞧,但聽去請太醫的小宮女說,安貴嬪是節食過度。”

“節食?”我疑惑,“她好好地節食做什麼?”

槿汐在我耳畔道:“奴婢聽說安貴嬪自失寵以來,於無人處日日苦練‘驚鴻舞’。”

我驀地一怔,驟然噙了一縷散漫的笑意,“難為她這番苦心!她嗓子已壞,失了歌喉便失盡得寵的根源,如今苦心孤詣另謀以舞復寵也是情理之中。”

槿汐蹙眉道:“娘娘回宮前皇上對安貴嬪已是恩寵有加。若非安貴嬪出身低微,恐怕今日早已經封妃。如今雖已失寵,卻又這樣著意迷惑聖心力圖與娘娘爭寵,恐怕不易應對啊。”

我取了一片柑子慢慢吃了,方閒閒道:“驚鴻舞原本是仙逝了的純元皇后所創,昔日我也舞過。只可惜我如今甫生育完身子臃腫,再不能作此舞了。安陵容也算是有心,竟想出以此來爭寵,果然狡黠。”我在清水裡浣一浣沾了柑子汁的手指,冷笑道:“只是我怎容得她如此!”

“雖然她是不祥之身,皇上未必會理會她,可是凡事難保萬一……”槿汐微露憂色,“娘娘可要如何應對?”

我兀自輕笑,“根本就不用應對,她這是在自尋死路。”

槿汐不解:“奴婢愚昧。”

“這‘驚鴻舞’講究的是意態輕盈,身姿翩躚若流雪迴風之驚鴻,取柔美飄逸之態,沒有七八年功底必然不成。且要求舞者身段纖細,柔若無骨,這更非一朝一夕可以學得。安陵容雖然纖弱,可數年養尊處優下來怎還有輕盈之態?難怪要出節食這一招了。只是面黃肌瘦,又何來翩翩驚鴻的美麗可言?”

槿汐眉頭舒展,笑道:“娘娘說的是。”

“可是節食既損容貌又不能立刻見效,恐怕她現在也是心急如焚吧?”我把剝下的柑子皮一瓣一瓣拋進香爐裡,空氣中迷漫著馥郁醒神的清新柑香,輕輕道:“其實也有立竿見影、即刻見效的法子,如果有人告訴她,她必定如獲至寶。”

“那咱們可不能讓她知道這法子。”

“不。咱們偏偏要讓她知道。”我見槿汐面帶疑惑,微笑道:“昔日趙飛燕得寵於漢成帝,身姿輕盈能作掌上舞。其實哪裡是真的身輕若燕,不過是服用了藥物之故。那種藥物便叫‘息肌丸’,把它塞到肚臍眼裡融化到體內,可使肌膚勝雪,雙眸似星,身量輕盈,容顏格外光彩照人。——只不過有一味麝香在裡面。”

槿汐已然明瞭,憂慮道:“奴婢自會想法讓安貴嬪知道這一祕方。只是麝香一味大損女子軀體,不僅會使人不孕,即使有孕也會生下早夭的孩子。安貴嬪甚懂香料,只怕瞞不過她。”

我垂眸一笑,“我知道瞞不過她,也不想瞞她,你只要使人讓她知道這方子就行。用與不用,只看她自己的造化。”

槿汐微微沉吟,“奴婢也聽聞以羊花煮湯洗滌可解麝香陰毒,若她知道這個法子……”

“這個麼……”我不覺依依含笑,“你自己去問衛臨。只是若當真有此神效,昔年飛燕合德手握天下權柄,怎的煮盡羊花也不見生育呢。”我想一想,“叫她知道也好,只當羊花有效,用起來更肆無忌憚些。”

槿汐按一按鬢邊珠鈿,垂首微笑,“安貴嬪擅用香料,想來麝香等小巧之數用的也不少了。如此十餘年間未有生養,安知不是傷了陰騭的緣故。”

我輕輕一笑,看著染得緋紅的指甲,淡淡道:“我在她面前弄麝香真是班門弄斧了,只是我如今同她一樣,都不怕傷了陰騭。”

槿汐忙肅容道:“娘娘載德載福,奴婢不敢。”

為取“鎮心、定志、安魂”之效,內殿重重珠簾全系淺粉色珍珠串成,每一顆渾圓大小一般無二,淡淡的珠輝流轉,隱約如月華流光。望得久了,人也心平氣和許多,

我揚手撫一撫面頰,淡淡笑道:“我是無德之人,所以不怕墮了自己的福氣。倒是盼著她能多多積德,修一修來世,免得下了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我再不言語,吩咐道:“我去看看孩子,你把事情辦好就是。”槿汐福了一福,忙忙告退。

時光緩緩前移,雖然穆貴人偶爾耐不住性子依舊去景春殿鬧上一鬧,然而終究也沒鬧出什麼大風波,不過添了平常一點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我初理六宮之事,事事力求謹慎小心,又兼新年將至,手中大小事宜千頭萬緒,每每與端敬二妃一起商議,且要照顧一雙新生兒女,也是忙得焦頭爛額。宮中陪伴玄凌最多的便是胡昭儀、眉莊與灩貴人,次則為周容華和餘容娘子,再次便是燕宜等人。皇后只笑言自己能偷閒幾日,素日也叫趙容華前去伴駕,因而趙容華雖則失寵良久,但“見面三分情”,又兼到底是舊人,曉得玄凌素日心腸,服侍得體貼,也漸漸分得些聖寵,臘月二十五那日皇后叫進了趙氏為婕妤,我亦順水推舟請旨請玄凌增加淑和帝姬封地與食邑。如此,呂盈風往來柔儀殿愈勤,兼之她素性直爽,比之往日,更得玄凌喜歡。

新年那一日,家宴便設在重華殿,宮中素喜熱鬧,更兼新添了兩位皇子,所以愈加操辦得花團錦簇,極盡鋪排。白日一整日的百戲自不必說,角抵戲、找鼎、尋橦、吞刀、吐火、獅豹、掉刀、蠻牌、神鬼、雜劇等各種雜技幻術引得素日養在深宮的嬪妃宮女們歡笑不迭,至黃昏時分,俳優調琴吹笙,樂伎聞歌起舞,笙簧琴瑟之聲悠揚不絕。

外頭下了三日三夜的大雪已然停止,窗外依舊是銀妝素裹的世界,殿外叢叢林木積著指餘厚的冰稜凝成水晶柱,如冰晶瓊林一般,在宮中豔紅燈火下下折射出格外雪亮的光芒,直似琉璃世界。

如此繁華之夜,應該是容不下誰的哀傷的。

酒過三巡,我微帶緋色醉意,略略傾斜了身子,輕輕啜飲著杯中的葡萄美酒,目光有意無意停駐在正與趙婕妤說話的皇后身上。華燈燦耀如星,萬千華彩中端坐於上的皇后一襲深青色挖雲鵝黃片金翟服華衣,難掩女子遲暮而無寵的寥落,亦透出幾分深深的沉靜穩妥。她的臉龐隱約在髮髻中重重疊疊的緋紅嫣紫盛放牡丹之下,璀璨的燈光下花朵一層層地渲染開絢麗的濃彩,連她的笑容的亦愈加迷離起來。

殿中鋪滿了紅絨錦毯,上有長几縱橫。玄凌正與岐山王把盞言歡,岐山王素無所好,惟喜宦養美貌姬妾,今日同來的一位側妃極盡妍麗,青春貌美。左側席後玄清自與玄汾閒話聊天,他的手指隨著音律緩緩叩擊在几上,氣度閒從容。身後幾枝條形疏朗的紅梅,恰好為他的一襲青裘暖衣作了陪襯。

牐牼圃諍磽酚蟹即嫉母侍穡我坐在玄凌身邊,遙遙對上他偶然投注的關切目光,心中愧然,慌忙低下頭去。殿中供著紅梅被暖氣烘得香氣愈加沉醉,有瞬間的怔忡,憶起蕭閒館中的綠梅,一別經年,不知是否花開依舊。那般好花好景,哪怕只是一瞬的擁有,也能叫人在餘後的日子裡在苦澀的心底念出一絲甘味。

我輕輕別過頭去,生怕往事的溫柔傾覆了我此刻的自持。酒至半酣,人人的眉梢眼角都有了三分春意,皇后扶著剪秋的手緩緩行至大殿門前,凝望片刻,轉首寧和微笑,“皇上,大雪初停,外頭的景緻可不錯呢。”

胡昭儀明眸善徠,斟酒遞至玄凌脣邊,紅脣微潤盈盈嬌笑:“表哥,我好怕外頭冷。”胡昭儀本是眉不畫而自生翠的美貌女子,今日妝容精心描畫過,愈加顯得斜眉入鬢,發如遠山,比之皇后的清冷華貴更多了嬌美俏麗。

皇后低頭飲了一口酒,將剩餘半杯緩緩倒於地上,回望玄凌的目光隱然有了一絲淚意,徐徐輕嘆:“冬雪依舊,不知倚梅園中的梅花是否豔麗依舊?”

玄凌本欲應允胡昭儀,驀然聽得此話,手中的酒杯輕輕一顫,脣角含著的笑意似泯入水中的潔白雪花,悄然不見,神色倏然寂寂。

仰順儀失寵有些日子了,正欲尋機巴結玄凌而不得,又兼著尋釁陵容玄凌也不怪罪,此刻便大了膽子含笑上來道:“倚梅園的梅花再好又能好到哪裡去?外頭天冷,皇上要看也可叫人折了來,龍體要緊。”她端過一杯酒,奉於玄凌面前,體貼道:“請皇上滿飲此杯,暖暖身子吧。”

玄凌聽她說完,眸中已含了森冷之意,看也不看她道:“你怎知倚梅園的梅花不好?”

仰順儀不知所以,只得陪笑道:“臣妾覺得梅花連葉子都沒有,光禿禿的,還不如水仙形似蘭花更美些。”

玄凌接過她手中酒杯,手掌陡地一翻,將滿滿一盞葡萄美酒皆潑在了仰順儀面上,她從髮髻到衣衫皆被紫色的葡萄酒染了,溼發絞在她嚇得發白的面頰上,狼狽不堪。陡然生此變故,殿中一干人等不由驚得面面相覷,鴉雀無聲。我與不經意地觸碰上胡昭儀瞭然的眼神,心下皆是明白。

仰順儀尚不所為何事,急忙伏在地上拉住玄凌的袍角叩頭不已,玄凌的聲音在驟然寂靜的重華殿裡聽來沒有一絲溫度與情味,“仰氏大不敬,廢去位份,著去花房培植水仙。”

穆貴人與仰順儀交好,見她驟然得罪,忙堆笑跪下求情道:“皇上息怒,臣妾想仰順儀不是有心的,今日除夕大喜,還望皇上寬恕順儀。”

玄凌眉毛微微一挑,冰冷道:“朕已廢了她的位份,你還叫她順儀麼?”

穆貴人一驚,面上血色漸去,勉強笑道:“臣妾不敢,姐姐雖有錯,也還請皇上看姐姐素日一心侍奉皇上的情分,稍稍顧念吧。”

玄凌沉默片刻,目光冷冷從嚇得癱軟的仰氏面上劃過,“也罷。若此賤婢能在盛夏種出水仙,朕便免她此罪。”

水仙本是冬令之花,盛夏如何能夠種得?仰氏一聽此話,已知不可挽回,當即暈了過去,被人拖出了重華殿。

我冷眼看著仰氏被拖出去,心中默然嘆息,今日的她便似當年的我一般無知,心中不忍,當下悄悄囑咐槿汐,“照顧她些,別叫她在花房吃太多苦。”

皇后對此變故恍如不見,雖然依舊含著端莊的笑意,然而語中悽然之聲頓顯,“當日皇上與姐姐親手種下倚梅園中數品珍貴的梅花,今時今日冬令又至,臣妾很想念姐姐。”

玄凌默默頷首,起身行至皇后身邊,牽過她的手道:“走吧。”他停一停,看向皇后身邊的剪秋,“皇后的手這樣冷,你去取件大氅來。”剪秋手腳輕快將一件香色斗紋錦上添花大氅披在皇后身上。玄凌溫和道:“天氣這樣冷,你也要當心自己身子。”

皇后感激地一笑,無限動情,“多謝皇上關懷。”

玄凌與皇后並肩出去,行了兩步驀然向我招手,柔聲感嘆道:“倚梅園是朕與嬛嬛初見之地,伊人已逝,你卻還在眼前,一同去吧。”說罷亦牽過我的手。

胡昭儀眸中一閃,已然笑道:“倚梅園的梅花是皇上與先皇后同植的,想來世間再無梅花能出其上,臣妾也很想一睹風采。”

玄凌頷首道:“難得你有心。”於是宮人隨行,浩浩蕩蕩一同踏雪往倚梅園去。

雪地溼滑難行,眾人亦不坐轎,嬪妃們皆是養尊處優嬌養慣了的,此刻踏雪而行,又冷又溼,十分難受,卻生怕如仰氏一般遭罪,只得硬著頭皮前去,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如此行了半個時辰,眾人俱是又凍又累,唯玄凌與皇后興致勃勃,依舊神采不改。

此時積雪初定,滿園紅白二色梅花開得極繁盛,清冷的暗香浮動撲面而來。梅枝舒展傲立,枝上承接了厚厚冰雪,與殷紅欲燃的紅梅相互輝映,更在冰雪潔白的世界呈出明媚風姿。

往日熱鬧繁華的紫奧城此刻在白雪掩映下顯得格外空曠而靜穆,惟聽見風中梅枝上積雪簌簌碎落之聲。

玄凌輕輕喟嘆一句,含情望向我道:“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當日朕與你也是結緣與此。”

我盈然一笑,“皇上還記得。”

他還記得,我又何曾忘懷呢?何止是他,便是玄清……我剋制住想要回頭看他的衝動,紋絲未動。若時光能倒流,我情願從未踏足此地,從未認識眼前之人,寧願是棠梨宮中永遠稱病無寵的小小貴人。如此耗盡一生,亦遠勝於生平重重波折。

皇后清眸一揚,迎風吟道:“數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橫笛和愁聽,斜枝倚病看。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她停一停,深深望住玄凌,“皇上可還記得,姐姐剛入宮時常常吟誦崔道融的這首《梅花》。”

我愕然蕭索,原來連這最初的一點溫馨記憶,都是這樣不堪的裡子。然而也不過一瞬,已然自嘲輕笑,我在玄凌心中原不過是她的影子,既然明白了這一點,又何須事事計較?於是目光眷眷看著玄凌,“原來純元皇后亦與臣妾一般欣賞梅花孤潔之姿。”

他的目光中微有歉意和安慰,握一握我的手指,淡淡向皇后道:“也不過那幾日罷了,柔則剛入宮,一切生疏難免憂心。其實她生性純真,並無那許多憂思情懷。”

我無聲無息地一笑,才要說話,隱隱聽得有悠揚輕淡的絲竹之聲徐徐奏起,

東片紅梅叢中有一女子著柔嫩的鵝黃色輕絹衣裙翩然而出,衣裙上籠著粉色攢銀絲線繡得重重蓮瓣玉綾罩紗,如煙霧一般。金光爍爍的曳地織飛鳥描花長裙,裙襬綴有無數流光溢彩的細碎晶石,光輝璀璨。與她華麗奪目的衣衫相映的是滿頭以參差不齊的水晶流蘇挽起的青絲,逶迤夜空裡如明月一般奪目飄逸。每一次舞動間,枝上的梅瓣與輕雪紛紛揚揚拂過她的雲鬢青絲,落上她的衣袖與裙,又隨著奏樂旋律飛揚而起,漫成芳香的雲,彷彿紅花與白雪都是出自她的呵氣如雲。在寒夜裡更顯輕薄羅衣下纖纖嬌軀散發出的濃郁芳香沖淡了梅花的清馨,中人慾醉。

她身姿輕盈飄逸,婉如游龍,翩若鴻雁,柔美自如的舞姿宛若凌波微步一般。比之我當年的飛揚輕曼,她更偏於以纖柔的身姿舞出如醉的嫵媚之態。

玄凌目光被吸引,不禁如痴如醉。眾人看得又驚又愕,那女子驀然旋身秋波流盼,星眸欲醉直如勾魂奪魄一般。嬪妃中已又人忍不住驚呼,“安貴嬪——”

那女子如荷瓣一般嬌小的面龐上桃花玉面,耀如春華。她的體香芬芳馥郁,玄凌鼻翼微微一動,已然沉醉,不知不覺放開我的手去。

我不動聲色地退後一步,伸手攀住一枝寒梅,將雪白瑩透的白梅放在鼻前,輕輕嗅了嗅,只覺一股子清冽的冷香芬芳沁入心脾。倚梅園梅花清香如故,安陵容的舞姿雖美,然而遙想當年純元皇后的驚鴻舞姿,冰肌玉骨,大約更勝瑤臺仙子吧。

正遐思間,立於我身後的胡昭儀顯然驚後怒極,冷哼一聲,低低恨道:“狐媚!”

語不傳六耳,我輕輕道:“昭儀沒聽過東山再起這四字麼?”我停一停,看著玄凌的神色,嘆息道:“依眼前情形,不是以你我之力能阻攔的了。”

胡昭儀緩下急怒之色,只暗暗握緊雙拳,低低道:“只怪我當時心軟!”她驟然冷笑,“當日她病懨懨的憔悴郎當,若無此怎能顯出今日狐媚之姿!其城府之深真是可恨!”

我悵然一嘆,幽幽道:“我年華漸老,又有子女牽連,不過空有淑妃之名罷了。安貴嬪素得皇后喜愛,想必今日之後皇恩更甚。”

胡昭儀柳眉輕揚,冷道:“淑妃太客氣了。紫奧城這麼大,人這麼多,本宮就不信無人鎮得住她!”

心旌神馳的玄凌身邊,皇后一臉端肅之姿,神態平和得沒有一絲破綻。我心底發涼,在玄凌與純元皇后恩愛相固的倚梅園中舞純元皇后所創的“驚鴻舞”,果然毫無破綻。

陵容一舞方罷,靜靜佇立在原地,雪光對映著她滿身的晶瑩珠光,如從冰雪中破出一般,雖不十分美豔,然而那種楚楚之姿,我心中一動,不覺心神盪漾,忙定下心神平穩氣息。

陵容便這樣靜靜望著玄凌,安靜的,帶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玄凌怔怔良久,遙遙向她招手,“過來——”

他的聲音有一絲難察的哽咽,我轉臉過去,胡昭儀嬌俏的面龐如死灰一般冷寂。我看著陵容窈窕身姿,心底嘆息的同時亦在脣角浮上了一縷不易察覺的冷笑。

陵容盈盈拜倒,清越的聲音中有著一絲顯而易見的粗嘎,“皇上萬福金安,臣妾許久不見皇上,皇上體健如前,臣妾就心安了。”

玄凌攙起她道:“你的嗓子還沒有好麼?”

陵容的笑意無奈而失落,目光悠悠在胡昭儀身上一轉,終究還是未露分毫異色,“臣妾吃傷了東西,恐怕是不能好了。”

“手這樣冷。”玄凌握一握她的手腕,“身子沒好還穿得這樣單薄。”他回頭吩咐李長,“去取朕的貂裘來。”

純黑色的貂裘裹住她纖瘦的身體,愈加顯得她一張小臉瑩白如玉。領上的風毛出得極好,她每一說話呼吸,那柔軟水滑的毛就微微拂在她面上,煞是動人。

她臻首微垂,秋水含煙的眼睛在黑夜中如燦燦星子,“臣妾無福伺候皇上,乃是臣妾失德。一切都是臣妾的錯,皇上略加薄懲也是理所應當。今日能為皇上一舞博皇上一笑乃是臣妾三生之幸。臣妾是不宜出門之人,舞已畢,還請皇上降罪,臣妾無怨無悔,自甘領受。”說罷又要跪下。

玄凌輕嘆一句,已經攔住了她,“雪地寒冷,可別凍壞了才好。”他微微失神,“可惜你的嗓子……”

陵容垂首不語,皇后溫和道:“姐姐自小聲如天籟,皇上可還記得?有一年姐姐感染風寒聲音沙啞,也是如安貴嬪今日一般。”

玄凌目色怔忡,望著陵容的眼神有深不見底的情意,“是。當年還是你親手配的藥才治好了她的嗓子,也是朕一匙一匙喂到她口中。”

“皇上愛重姐姐,姐姐每每進藥,皆是皇上親自喂的。臣妾亦很感動。”皇后眼中的眸光清冷似新雪,然而不過一瞬,已恢復了尋常的溫和親切,“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安貴嬪雖然損了嗓子,可方才驚鴻一舞,當真惟妙惟肖。”

玄凌的手自陵容發上水晶流蘇緩緩滑下,情不自禁道:“舞姿雖似,然而柔則作此舞時素來不著華服,不配珠飾,白衣勝雪,純以意取勝,兩者是不能相較的。”

敬妃自出重華宮後一言不發,此刻方緩緩笑道:“當日淑妃於扶荔殿一舞驚鴻,亦是翩然生姿。”

玄凌凝眸我片刻,悠悠道:“嬛嬛自成一格,雖具驚鴻神韻,然則舞步更似梅妃一派,各有千秋。”我與他相視一笑,也不多言。

陵容慌忙屈身,滿面恭謹道:“臣妾如何敢與先皇后相提並論,也不敢與淑妃姐姐相較。皇后的舞姿如天上鳳凰一般,臣妾不過是俗物罷了,斷斷不敢冒犯。”

見玄凌深以為然,皇后吟吟含笑,“你倒很得大體。”說罷注目於她,“你的舞姿頗得先皇后昔年神韻,想是有幾年功底了吧?”

陵容朝我盈盈一笑,姿容嫵媚,“這還得謝謝淑妃姐姐。當年姐姐作驚鴻舞恍若天人,臣妾素與姐姐交好,心中神往不已。臣妾因此舞仰慕純元皇后仙姿,又不敢與姐姐並立,所以特特請教了宮中舞師,琢磨多年才有此小成。”

皇后的笑意欣慰而深邃,頷首向玄凌道:“如此用心良苦,堪為嬪妃表率。”

陵容一臉怯怯之色,彷彿不能承受皇后的讚譽一般,“能為皇上分憂,即便吃苦受累臣妾亦甘之如飴。”說罷轉首向我,神色楚楚而懇切,“姐姐產後勞累,如今又為皇后協理六宮之事,閒時切記要好好保養,莫勞心勞力傷了身子。”說罷欠身,“臣妾自知有罪,不敢再惹皇上生氣,臣妾告退。”

我心底一片滑膩溼冷的厭惡,直視她道:“叫妹妹費心了。今日妹妹一舞,本宮當真是又驚又喜。”

玄凌的睫毛微微覆下,沉吟片刻,口中更多了幾許溫柔憐意,“今日重華殿的歌舞甚好,昭媛你與朕同去觀看吧。”

此語一出,陵容熱淚盈眶,身後嬪妃無不變色,我縱然知曉此舞之後安陵容必定東山再起,然而玄凌不顧前嫌,當即進她為從二品昭媛,又是除夕之夜親口晉封,不覺也是一怔。我觸到浣碧冰冷的手指,對她亦是對自己,輕輕道:“無論如何,忍著!”

李長唱一個喏,大聲道:“安娘娘雙喜臨門,今日既是除夕,娘娘又得晉封。”他環顧四周,目光含著深深的笑意從眾妃面上刮過,“各位娘娘說是也不是?”

胡昭儀再按捺不住,一步上前,道:“皇上,她是不祥之人,實在不宜晉封!”

此時陵容已被玄凌拉在身側,玄凌喁喁低語之聲格外溫柔,“你怎會來倚梅園?”

陵容嬌滴滴偎著玄凌道:“臣妾知皇上與先皇后情深,一為來此伏拜先皇后,而且臣妾真的很想念皇上。雖然大雪方停,臣妾私心揣度皇上素重舊情,或許會來倚梅園,臣妾能遠遠看一眼皇上就心滿意足了。”

二人如此一言一語,把胡昭儀冷在一邊,胡昭儀面色漲紅,幾乎要沁出血來,不由揚了揚聲音,“表哥——”

玄凌這才回頭,微微笑道:“淑妃與燕宜都已安然生下皇子,你既這樣說……”他停一停,向陵容溫言道:“淑媛生產之前,容兒你別去她的棠梨宮便是了。”

陵容微帶委屈神色,口中軟軟道:“臣妾謹遵皇上旨意,只是臣妾與淑媛姐姐同日入宮,一向情好,卻不能親去照拂了,實在心中有愧。”

我眉頭一蹙,心頭有激烈的恨意湧起,額頭滾燙似焚。有風乍起,梅花上聚著的一小團雪吹落在白狐披風上,慢慢化成雪水,冰冷蔓延入脖頸中,不由狠狠打了一個激靈,心頭遽然平靜下來,慢慢浮起一個篤定的笑容。

皇后含笑提醒道:“昭媛乃是從二品,皇上可選個日子行冊封禮,也好叫昭媛名正言順。”

玄凌擁著安陵容漸漸去得遠了,唯聽一句話遠遠從風裡傳了過來,“二月初一是個好日子。”

我隨眾至重華殿中,眼見二人情好,亦不願再看,託辭要照顧一雙孩子,便早早告退了。這一日的歌舞到何時方休我並不知曉,踏入柔儀殿中,浣碧正在焚香,雙手顫顫,緊咬著嘴脣,那香焚了幾次,竟點不起來。

我只留了槿汐,合上殿門,我按住她的肩,輕輕道:“我曉得你恨!”

浣碧的肩膀微微**,終於落下淚來,“小姐太心慈手軟,當日就該殺了她!”她淚眼朦朧地看我,“早知今日,不必糾纏給她零碎折磨受,把她一刀兩斷還來個痛快!”

心中的暗恨如潮翻湧,激得心口微微發痛,“當日她失寵受辱,我卻未趁機動手,你可還記得?”

她含著淚意淡淡道:“小姐自能假手於人。”

我頹然坐下,拉過她的手靜靜道:“我要叫她生不如死,一來我容不得她一死了之,二來我不能讓她死——”我停一停,看著她道:“不是我不肯,而是以我之力還做不到。她雖失寵,然則——祺嬪不得力,皇后還未視安陵容為棄子,槿汐曾見剪秋在她失寵後還深夜出入過兩次景春殿。我若耐不住氣性動手,便是被人握住把柄自毀基業。”

浣碧默默良久,凝神一嘆,終於止住淚意。她的指尖漸漸有了暖意,我的聲音溫然而堅定,“你放心。我不能遏她復寵,卻能扼她來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