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幽愁暗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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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幽愁暗恨生
有風吹過,背脊一片冰涼,原來槿汐一番話驚得我背上涔涔冷汗,驚懼不已。天花是極難治好的惡疾,一旦沾染極難倖存,尤其是小兒。念及此,我不覺寒毛倒豎,這件衣裳本是給予沛貼身穿著的,若是……我簡直不敢想象,一旦事發,層層追究下來必能查到是經我之手選出給予沛的。外頭已然風傳儲位之事,若真如此,我必落得一個謀害皇嗣之罪,當真是百口莫辯。
我不覺望向貞貴嬪,沉聲道:“我沒有。”
貞貴嬪已然面色如紙,搖搖欲墜,勉強支撐著道:“我知道。”
我點頭,“你明白就好。”
心下猶自膽寒,若予沛染上天花,襁褓小兒自然難以治癒,我更會因毒害皇嗣賠上身家性命,不止是我,連玉姚、玉嬈、哥哥和父母俱不能保全。一旦如此,甄家滿門株連不止,予涵和靈犀也成了無可依靠之人。我越想越恨,好個一箭三雕之計!
不到半柱香時分,溫實初與衛臨已急急趕來,兩人拿起衣裳細看片刻,對視一眼,俱是神色一凜。我見他二人如此,心下更是明白。溫實初與衛臨忙不迭喚進宮女拿熱水浣手,躬身道:“不知這衣裳從何而來?”
我啞然苦笑,“從我手中選出轉至內務府保管,若今日不是我恰恰在此,恐怕這件衣裳遲早要穿到二皇子身上釀成大禍!”
貞貴嬪半晌不語,此刻恍若自言自語一般,低低道:“這樣巧。”
我未及聽清,溫實初眉頭一皺,驟然想起一事,問道:“娘娘方才與貞貴嬪翻過衣裳之後可曾立刻用熱水與烈酒浣手?”
我“呀”地一聲,只覺掌心發涼,惶然失聲道:“沒有。”
溫實初臉上驟然失去所有血色,一個箭步上前,翻過我的手,眉目間有難掩的驚惶憂懼,低喝道:“你糊塗!雖則成人不易染上天花,但你體質向來虛寒,一旦染上可怎麼好!怎會忘了要及時浣手!”對嬪妃喝止乃是大不敬,溫實初一時情急也忘了規矩,然而語中關切之情大盛,槿汐不覺微微側目。
我心下感激,然而亦深覺不妥,忙抽手攏於袖中。一旁衛臨忙吩咐了服侍在側的斐雯將烈酒倒入水中,道:“請兩位娘娘即刻浣手,等下再服些避邪氣侵體的藥物以保萬全。”
如此一番,斐雯在旁小心服侍,一切妥帖。她原是我宮中殿外伺候的宮女,本不近身服侍,今日因她去請了溫實初與衛臨來,一時並未退出。此刻她只低頭做事,似一徑把周遭之事充耳不聞。我暗暗驚異,深覺前番之事委屈了她,且看眼前倒是可以**之人。
槿汐見斐雯出去倒水,垂手低聲道:“宮中許久未見天花,此刻突然出現,顯見此事意圖謀害二皇子,不可輕輕揭過不提。昨日既從娘娘手上出去時還無妨,那麼只往內務府去查就是。”
我輕輕“嗯”一聲,只見衛臨用夾子夾了那小衣放在盤子裡,叫用布捂住口鼻的宮女端了。我看了槿汐一眼,囑咐道:“別走了風聲打草驚蛇。”槿汐會意,旋即領了捧著小衣滿面惶恐的宮女出去,自去查問不提。
槿汐承尚宮之職,為人精幹心細,我自不擔心。溫實初命宮女濃濃煎了一劑藥看我們喝下,方才安心離去。
如此一番波折,貞貴嬪早驚得面如土色,雙手顫顫不已。我扶著她勉強坐下,強自按捺住心神,溫言道:“妹妹放心,我自會查問清楚,給妹妹一個交代。”
她右手扶著床沿,左手按在心口,嘴脣微微發紫,幾綹鬢髮散亂在耳邊,一雙清瑩妙目中唯有深深的恐懼,“沛兒!”她倏然站起急急喚進乳母,從尚不知何事的乳母手中一把抱過熟睡的予沛,牢牢攏在胸前,彷彿是世間至寶一般。
我忙打發了乳母出去,小心在她身邊坐下,“妹妹別怕。”
她嘴脣微動,一滴清淚緩緩落下,“誰要害我的孩子!”她急怒攻心,悲痛道:“她已經有了皇上的寵愛,遲早也會有自己的孩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要我兒的性命!”
我心下思忖,徐徐道:“榮選侍雖得恩寵,卻未必敢毒害妹妹的孩子!”
她搖頭,容色悽楚而怨憤,“姐姐不知,今日在上林苑中相見,赤芍向我說起空翠殿清幽,她願舍擁翠閣而居空翠殿,問我肯否退位讓賢。”
我心中暗怒,不覺作色道:“她竟敢如此無禮,怎麼小小選侍也巴望起貴嬪之位了麼!”
貞貴嬪雙脣緊抿,環視空翠殿道:“姐姐有所不知,空翠殿原不名空翠,而叫紅蕊堂。空翠之名乃是皇上第一次駕臨時所取,嫌紅蕊太俗,取其空翠生靜,以此比我惟一可取之處。”說到此處,她不覺面頰生暈,含了幾分小兒女之態。
想必當日初初長成之時,玄凌與她也有旖旎情態吧。我嫣然含笑,“妹妹的確靜若秋水,叫人望則心寧。可若說這是妹妹惟一可取之處,妹妹卻是妄自菲薄了。”
“空翠殿是皇上待我有情之證,她竟如此得隴望蜀,連空翠殿也要佔了去。我和皇上只有這一個皇子,難免她也不肯放過。”她輕嘆一聲,“姐姐不知道,赤芍心性高傲,爭強好勝,全不似尋常宮婢一般。”
一早之事如此,難免她作此揣測。我心下雖動,卻也不深以為然。宮中嫉妒貞貴嬪得子之人不少,未必只有一個榮赤芍而已。於是道:“妹妹生下二殿下本就不容易,如今眼紅的人更多。與其自怨自艾,我勸妹妹還是打起全副精神好好護養二殿下長成才是。”
貞貴嬪淚眼婆娑,目光在我臉上逡巡片刻,遲疑道:“娘娘不會害我吧?”
我心下一驚,“妹妹疑我?”
她忙拭了淚,放軟了聲音,“燕宜不敢。”她忙拉住我的手,懇切道:“燕宜傷心糊塗了,不免風聲鶴唳,冒犯娘娘,還請娘娘恕罪。”
我心中一沉,面上卻也不肯露出分毫,拉過她的手道:“為人母者豈有不擔心自己孩子的,不怪妹妹疑心。”我凝神肅然,“我只告訴妹妹一句,昔日我也可多一子,只因誤信小人,四個月的身孕生生被人打落。我是嘗過喪子之痛的人,己所不欲,又怎會加諸於妹妹。”
貞貴嬪頗見愧悔不忍之態,垂首低低道:“叫姐姐提起傷心事,確是妹妹之過。”
袖中的暖爐漸漸涼了,光滑的爐身膩在掌心裡是冰涼的堅冷,又光滑得叫人難以捉摸。我輕輕一笑,“既是傷心事,那麼提不提起又有什麼區別。”我起身道:“妹妹須得自己身子強健,才能護住身邊的人,切記切記。”說罷告辭而去不提。
我心中不痛快,又不願即刻回宮叫玉姚、玉嬈擔心揣測,便吩咐往敬妃宮中去。行至半路,卻見斜刺裡緩緩走出一位女子,身形瘦削如風中斷柳,低頭屈膝下去,“淑妃娘娘金安。”那女子語音嘶啞如裂帛一般,說話時顯見十分吃力,我一時聽不出是誰,只道:“抬起頭來。”
那女子倏然抬首,脣角含了一絲似笑非笑之意,幽幽道:“數月不見,姐姐便不記得陵容了麼?”
她頭上斜簪一枚累絲珠釵,沉沉墜落耳邊,幾點明子銀寶藍點翠珠花,穿一身半新不舊的桃紅撒花風毛窄裉襖,翠藍馬面裙,赭黃鑲白綢竹葉立領長褂子,顏色雖鮮亮嬌豔,奈何半舊的衣裳早失了衣料柔軟的光澤,更兼一種洗舊了的水氣,灰濛濛的黯淡。細細留心去,領口袖口皆有幾縷抽絲的痕跡,更覺黯然頹喪。
我嫵然一笑,“倒不是認不得,只是奇怪怎麼才到十月裡,妹妹就穿上風毛衣裳了?想必妹妹身子單弱,心寒猶勝天寒了。”
安陵容不以為侮,脣邊一朵淡薄的笑意似頂著料峭而開的嬌弱迎春,“陵容見慣世態炎涼,倒習慣了人心輕賤。景春殿無炭陰寒,陵容不求他人施捨,只自求保暖而已。”
“是麼?”我並不看她,只注目近旁一株纏著參天古樹的碧綠青藤,“貴嬪看這青藤費力纏樹,只為攀緣依附以保自身。藤樹好歹相依相助多年,怎麼一時竟能拋開不顧。”我微微一笑,“梁多瑞這個內務府總管怎麼當差的?好歹妹妹也是貴嬪,不過暫時靜養罷了。”
陵容輕輕一哂,“皇后身子不好,想必無暇顧及。”
“的確如此,如今榮選侍很得皇上的喜歡,她出身侍女定能把皇上服侍得無微不至,皇后也可好整以暇,將養鳳體。”我恍似想起一事,“話說皇上令貴嬪靜養避事,以免招惹是非,怎麼貴嬪倒出來了。”
陵容淡淡瞟我一眼,含笑趨近我面前,機鋒立顯,“旁人嫌我不祥,姐姐卻是清楚得很我究竟是否不祥、哪裡不祥。”
她靠近時有幽香盈盈我本能地屏住呼吸,拒絕嗅到她身上任何一絲氣味,舉起絹子抵在鼻尖,冷笑道:“本宮不過道一句閒話,貴嬪怎道起自己是不祥之身,這般自輕自賤真叫本宮傷心。且既然不便出門,還裝了這麼多心思在心裡,貴嬪今日如此境地,安知不是素日操心太過?。”
“姐姐本知我是輕賤之人,世上的貴人多,難免都將我瞧得更輕賤了。陵容只能自強而已。”
“自強當然好,誰說女兒家都必得弱質纖纖。”我看向她的目光有難以抑制的陰冷,“只別錯用了心機枉顧了性命就好。人心不足機關算盡,往往過分自強便成了自戕。”
“那也是。”陵容的聲音似沙沙的刀片刮在光潔的肌膚上,脣紅齒白間有徹骨的森冷,卻以柔婉的語氣緩緩道來,“如今宮裡論誰強得過姐姐呢,也沒有比陵容更無用無依的人了。”陵容細細打量著我,目光貪婪逡巡在我身上,似要噬人一般陰鬱。不過瞬間,她驀然嫵媚一笑,“姐姐是最有福之人,陵容再不祥也罷,只要沾染了姐姐的福氣總能化險為夷。有了姐姐,我還怕什麼?”
心底的厭憎翻湧如潮,我極力剋制著一字一字道:“借妹妹吉言,本宮自然記得妹妹對本宮是何等姐妹情深,必然滴水之情湧泉相報,絕不辜負。”
陵容盈盈一拜,無比恭順,“妹妹也是如此。”說罷悄然轉身,迅疾淹沒於繁麗勝春的秋色如畫之中。
浣碧從我身後悄悄掩出,望著安陵容的背影用力啐了一口,旋即快意道:“聽她說話的聲音,這把嗓子真是廢了。”
心底漫生出一絲痛快的意味,“胡昭儀果然雷厲風行。”
浣碧點點頭,目光中殺機頓現,向我比了一個手起刀落的手勢。我何嘗不想,然而……我輕輕搖了搖頭。
浣碧急切道:“小姐,她此刻已然失寵,正好無聲無息地了結了她。”她清亮的眸中精光一輪,“或者,投毒。”
鏤著“嫦娥奔月”的纏臂金環環而上盤旋在手臂上,赤金燦爛的顏色彷彿一道道黃金枷鎖牢牢扣住我的生命。深秋的陽光猶有幾絲暖意,蓬勃燦爛地無拘無束灑落下來,拂落人一身明麗的光影。我抬頭望著遼闊天際自由飛過的白鴿,忽而輕輕笑出了聲音,“在這宮裡,死是最好的解脫。她深受皇寵多年又性子要強,如今她失寵受辱,當真比死還叫她難受百倍。”我停一停,“我要她死自然易如反掌,只是我新封淑妃,旁人必然視我如眼中釘,必欲出之而後快。不到根基穩固之時,輕易出手只會落人把柄。”
浣碧瞭然,陰冷一笑,婉聲道:“奴婢明白了,咱們再忍她一時。奴婢一定知會各宮娘娘小主好好關懷安貴嬪。”
心底壓抑多年的冷毒瞬間迸發出來,“她專寵那些年多少人恨毒了她,何用你再去挑唆。她們恨不得人人都去踹上一腳才好,咱們只冷眼旁觀就是。”
在敬妃處待到了入夜時分才回柔儀殿,我不再強求朧月至柔儀殿居住,只常常和敬妃陪在旁邊看她玩耍,她待我亦稍稍親近了些。甫進宮門,便見槿汐領著宮人們候在門外,親自扶了我進去,又奉上一盞“綠臘雲霧”,溫言道:“泡了三遍才出色,娘娘嚐嚐可還合心意。”
我抿了一口,只捧著茶盞不出聲。浣碧會意,領了人下去,只留槿汐在身邊伺候。我揚一揚眉,槿汐低聲道:“內務府管理這批衣裳的宮女茉兒吊死在自己房裡,她曾是伺候貞貴嬪的侍女。貞貴嬪初初有孕時手腕上長了顆癰瘡,茉兒說馬齒莧(1)煮粥能消瘡,便自作主張煮了給貞貴嬪,幸好衛太醫看見了,說馬齒莧有滑胎之害,尤其是剛懷孕之時斷不能服食。又見貞貴嬪的甜食中有麥芽糖,女子有胎妊者不宜多服大麥芽。貞貴嬪念她無知也不重責,只打發了出去。”
“你疑心茉兒懷恨在心報復貞貴嬪?”
槿汐道:“那是內務府的定論,茉兒從未出宮,哪裡能尋來天花痘毒。奴婢懷疑此女早被人收買,伺機加害貞貴嬪,如今被人滅口,來個死無對證。”
我捻著手中的碧璽珠串,默默尋思片刻,黯然道:“貞貴嬪**多思,只怕此刻已經疑心我了。”
槿汐默然點頭,“從前貞貴嬪沒有孩子,如今二皇子和咱們皇子一般大,只怕日後……”
貞貴嬪是如許清新脫俗的女子,可與之惺惺相惜。若真有為皇位而反目的一天……我愴然一嘆,念及當初陵容寄居甄府、一同初入宮闈的種種,心下更生無盡感慨。
次日晨起,依例往昭陽殿去請安。宮中女眷已到了大半,見我迤邐而來,紛紛屈身請安。無數珠翠輕撞時有玲瓏愉悅的聲音,我看著盈盈拜倒的如花容顏,無限慵懶的微笑,她們何嘗是真心拜倒於我,不過深深拜服於權勢之下而已。
自我回宮流言不斷,直至我鎮祥嬪、壓祺嬪、一舉生子封淑妃,手握協理六宮之權,無數的流言在一夜之間再不出現在我耳邊。連眾人嫉恨的面龐迎到我面前也成了恭恭敬敬的微笑逢迎。
我扶著槿汐的手緩緩拾階而上,經過穆貴人的身邊時忽而駐步,微笑道:“穆貴人進宮也有些年頭了吧?”
她抬頭,不知所措地茫然,卻殷勤含笑,“娘娘好記性,嬪妾是與傅婕妤同年入宮的。”
我把目光停駐在她瑞香色訶子長裙的裙襬上,盈盈道:“衣不沾塵是嬪妃應守之禮,怎麼貴人一早起來甫梳洗過就弄髒了衣裙,是太粗枝大葉呢還是對向皇后請安之事太漫不經心?”
穆貴人的裙襬上有一點不起眼的灰色汙垢,想是行走時帶起的塵泥,她不覺滿面通紅,慌忙道:“嬪妾不敢不敬皇后。”
我頷首道:“妹妹話雖這樣說,卻沒有這般做,可見不是心口如一之人。崔尚儀。”我轉頭吩咐槿汐,“請教習嬤嬤去穆貴人宮中教她規矩。”我收斂了笑容,鎮聲道:“以後一個月貴人好好學著規矩,不必來昭陽殿請安了。貴人也該知道宮中有得是眼睛耳朵,不要順嘴胡說,順心亂做,指不定誰便聽見了來回本宮。等貴人學會了不當面說一套、背後做一套之時再到踏足昭陽殿請安吧。”
穆貴人眼中淚光一閃,羞得臉色紫漲,緊緊抿住了嘴脣。我環視周遭,人人屏息而立,鴉雀之聲不聞,嚴才人和仰順儀躲在人後頭也不敢抬。我微含興味的抿起嘴脣,“嚴才人和仰順儀素來與穆貴人親厚,不知有無沾染她的習氣,不如一同請教教習嬤嬤。”
嚴才人和仰順儀猛地一驚,忙道:“嬪妾不敢。”
穆貴人分辯道:“嬪妾明白娘娘所指,可是安貴嬪是不祥人,她胡說八道汙衊嬪妾的話娘娘不能輕信,嬪妾實在冤枉。”
我曉得她已認定是安陵容把那日她背後詆譭的話告訴了我,於是只是篤定的笑,“安貴嬪何曾說什麼來著,貴人不要多心。本宮不過囑咐你學規矩而已。”說罷吩咐後頭跟著的浣碧,“夜裡涼下來,你去吩咐內務府往景春殿送幾床被子。安貴嬪雖是不祥人,卻也不能太虧待了她。話說回來,安貴嬪再不好也比穆貴人懂事些。”
穆貴人與嚴才人、仰順儀飛快地對視一眼,露出一抹忿恨之色,忙又低首下去。
靜巨集富麗的殿中,皇后已然高坐於鳳椅之上,淡淡道:“淑妃來了。”說罷指一指近側的青鸞團珠海棠雕花椅道:“坐吧。”我端然坐下,端妃、敬妃分坐下首兩側,眾人方各自入座。
皇后穿一件家常的蓮紫暗銀線彈花月華錦衣,繡的也是小巧而平易近人的淺玉白菱花,少了素日的位高持重,更多幾分親和隨意。
閒閒敘過家常,胡昭儀忽然轉向我道:“聽說昨兒內務府有個宮女自縊了?”
我微微頷首,笑道:“昭儀的訊息很靈通。”
胡昭儀嫣然一笑,描畫精緻的眉峰似煙靄悠遠的兩眉春山微微揚起,“本宮最是個富貴閒人,人一閒聽到的閒話也就多了。”她停一停道:“宮中妃嬪自戕是重罪,宮女自殺也不可輕恕,淑妃打算如何處置?”
我看著袖口微微露出的十指尖尖,指甲上鳳仙花染出的痕跡有些透明,淡得像是面頰上極薄極脆的嬌羞紅暈,輕描淡寫道:“按規矩連坐,家眷沒為宮中操持賤役的奴婢。”
皇后一直默默聽著,此刻忽然出聲道:“淑妃太寬縱了。”她平淡地注視著我,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笑容,“茉兒擔著謀害皇二子的嫌疑,天花痘毒從何而來,是否有人指使,她自縊是畏罪自殺還是有人滅口。其實無論哪一個她都是待罪之身,怎可輕縱了過去。謀害皇子是大罪,依律家眷男丁斬首,女眷沒為官妓,才能以儆效尤。”
皇后的聲音說得不大,然而語中的森森之意與她的裝束又天淵之別,如銅釘匝地,字字釘入所有人的耳中。
我轉首看她,“皇后已經知道了。本來還想查清之後再稟明皇后,臣妾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誰背後主使,做出這等禽獸不如之事!”我盈盈一笑,目光悠悠再殿重諸人身上蕩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誰不曾為人子女,如何能狠下心以痘毒加害貞貴嬪之子。”
皇后脣邊綻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沉聲道:“果然淑妃是有皇子的人,深具舐犢之情。”皇后看著座下數十妃嬪,面容沉靜若秋水無波,“皇上膝下已有三位皇子,然而為我大周江山萬年計,還盼諸位妹妹多多誕育子嗣。本宮無有所出,必然對諸位之子視如己出,一視同仁。”
眾人聞言忙起身道:“臣妾等謹遵皇后教誨。”卻見一女盈盈越眾而出,聲音清亮沉穩,“皇后娘娘說的極是。皇長子生母早故,若非娘娘悉心教導,皇長子何能出落得今日這般一表人才,娘娘慈愛之心堪為天下女子垂範。”說話之人卻是容華趙氏,趙容華長我三歲,便是從前的韻嬪。我與她本無多少來往,多年來她雖不十分得寵,卻也不曾失寵,也算妃嬪中頗有資歷之人了。
胡昭儀不以為然地撇過頭,皇后只作不見,滿面含笑道:“本宮不過囑咐兩句,何必都站著,快坐下吧。”
我抑制住心底暗暗噬燒的怒火,溫言道:“皇后是諸位皇子與帝姬的嫡母,咱們也都是庶母。”我深深看向皇后溫和而端莊的面容,徐徐道:“人人都如皇后這般賢惠就好了。”
皇后的眼眸中蘊著清冷的笑意,幽幽落在我的身上,似被了一層秋霜般生出涼意來,口中卻無比親切,“淑妃雖是妃嬪中第一人,卻很懂得尊卑嫡庶,難怪皇上這般疼她。”她身形微側,緩緩道:“本宮身子乏了,你們且退下吧。只留淑妃與貞貴嬪陪本宮說說話,也好談談養兒之道。”
眾人聞得此言皆是默默,幾個性子急躁的已耐不住露出幾分嫉色。眼角的餘光瞟見穆貴人匆匆步出殿外,嚴才人與仰順儀眉目間皆有難掩之怒色,疾步跟隨穆貴人去了。
外頭晨光眩亮,庭院中月季叢翠色茵茵,全未受秋意所染,此時星星點開了些怯怯的小花苞,也頗為嬌豔。卻是數十本山茶競相爭豔,碗口大的花朵吐露芬芳,深紅粉紅團團擁擠簇在一起,十分熱鬧。如此秋光,被昭陽殿重重深紅如血的雕花朱窗一隔,落進昭陽殿中便成了淡濛濛的一層寂寞輕紗。簾外風聲簌簌,吹動枯葉的碎裂之聲,繼續的一聲半聲傳到陽殿中,更顯得幽靜。所謂庭院深深,大約也是如此吧。
皇后半闔著眼睛,安靜的姿態朦朧直欲睡去。我默默不語,心中卻警醒如獸,深知皇后獨獨留下我與貞貴嬪,必有她的盤算。
凝滯般的沉默之後,皇后眼見貞貴嬪拘謹,淡淡笑道:“本想好好與你們聊上幾句,奈何真是老了,乏得很,倒是白留你們了。”
貞貴嬪不知所以,只得起身道:“娘娘言重了。”她看我一眼,“那麼,臣妾告辭。”
我整一整衣衫,亦依禮告退。才走三步,卻聽皇后的聲音在背後幽然響起,似一縷幽魂般附上耳畔,“昨日虧得有淑妃在,想來也真是巧。”
貞貴嬪立時停住腳步轉首,我頓覺不豫,盈盈回首,“皇后此言該當何解?”
皇后撫著手腕上的明珠手串,粒粒拇指粗的光潔明珠瑩瑩生出淡粉色的柔和光暈,愈加顯得皇后病後的手腕瘦的如枯柴一般。脂粉堆砌下的皇后顯得妝容格外厚重,即便往日在病中,她亦妝扮精心,絲毫不肯疏忽,失了皇后的尊貴體面。此刻她一字一字說得極慢,“可不是麼?若非內務府送不小心沾染了天花痘毒的衣衫到貴嬪宮中時恰好有淑妃在,又恰好淑妃發覺了衣衫上的險處,可見淑妃關心貞貴嬪無微不至,又福澤深厚福及二皇子,化險為夷,將來二皇子長大,必得好好謝謝淑妃。”她輕輕咳了兩聲,微笑道:“可見淑妃協理六宮用心至深,所有之事都能貴在‘恰好’二字。”
她句句咬住“恰好”二字,我不覺心中一凜,方才她在諸妃面前有意無意提及我與貞貴嬪皆有親生皇子子,傳言紛紛早已提及來日的儲位,想必人人聽在心中都會疑心是我暗下毒手。然而此事未成,如今貞貴嬪面前,她又字字指在“恰好”二字,意指我故作姿態設計拉攏貞貴嬪。
貞貴嬪眉心微微一動,立刻又垂下眼眸,只看著足下漫地金磚,隻字不語。
我正欲反脣相譏,眼見貞貴嬪情狀,少不得深深吸一口氣忍耐,只道:“皇后娘娘心細如髮,娘娘知道如許多的恰好,本宮卻不如娘娘有心。”
皇后拂袖起身,只語重心長道:“貞貴嬪,好好當心你惟一的兒子。”說罷深深看我,“淑妃也是。”
貞貴嬪深深一福,一彎明珠寶絡墜垂落在她臉龐,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聽她道:“多謝皇后關懷。”
皇后點點頭,扶著剪秋的手緩步移入後殿。光影的轉合,皇后清癯的影子半隱在高大得近乎猙獰的盤龍金桂柱下,亦帶了一抹猙獰之色,彷彿蓄勢待發的獸,隱隱有肅殺之氣掩映在她雍容姿態下。
我扶著槿汐的手徐徐步出,待行至上林苑,卻見苑中數叢心蘭開得正盛,修長的葉片輕巧漫灑,綠玉琥珀樣凝住的花莖輕盈下垂綻出飛翔的金蝶似的花朵,嫣然可愛。
浣碧笑道:“一入秋便沒有蝴蝶了。這花倒開得似蝴蝶一般,真真好看。”
槿汐亦湊趣道:“的確。這花本在溼熱的地方才開得好,如今竟長得這樣茂盛,可見花匠費了不少心思。”
我笑道:“去告訴花房的師傅,送幾盆好的去給沈淑媛賞玩,再送幾盆去柔儀殿。叫他過來好好賞賜。”
槿汐即刻去尋,卻過了好些功夫才領著花匠來謝恩。浣碧有些不悅,道:“喚何師傅來領賞,怎的像受刑似的磋磨了這些功夫。”
何師傅忙賠笑道:“不是奴才有意耽擱,當真是十分委屈。”他生怕我怪罪,急急道來:“榮選侍極愛芍藥,如今不是芍藥開花的季節,一日三四次地催促著在暖房裡培育了送去,又嫌其中幾盆不好,巴巴地說了奴才一通,叫人丟去亂葬崗順選侍的墳上了。”他難掩驚訝之色,“也不知榮選侍發的什麼怪脾氣,她嫌不好的幾盆芍藥卻是奴才培育得最精心的,偏偏丟去了亂葬崗,真是可惜!可惜!”說罷連連頓足,懊喪不已。
我一時有些茫然,“順選侍?”
槿汐已然眉尖緊蹙,低聲道:“是華妃。”
心頭像是被極細極薄的鋸片劃過,翻湧起最深的沉痾。慕容世蘭!那個亮烈狠冷的女子,也是最愛芍藥的呢。
一旁浣碧見我沉思不已,忙叱道:“胡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做什麼,什麼順選侍不順選侍的,好不吉利!”說著道:“還不挑些好的心蘭送去棠梨宮和柔儀殿。”
何師傅忙不迭去了,我輕輕沉吟,“細細想來,榮選侍跋扈要強的脾氣倒是有些像那個人。”
槿汐道:“奴婢看過她的履歷,只寫著數年前在浣衣局勞作,後來被送去凌波殿侍奉香燭,兩年前才到貞貴嬪身邊,因著伶俐又能斷些字,貞貴嬪頗賞識她,留作了近身侍女。”
“那麼在進浣衣局前呢?”
槿汐道:“這奴婢也不知道了。”我看浣碧一眼,她會意,“奴婢會好好打聽。”
她說話間頭一偏,別在鬢角的秋杜鵑落下一片粉紅的花瓣。素手輕揚間我已折了一朵心蘭在手,簪在浣碧如烏雲般蓬鬆的髮際,含笑道:“秋杜鵑雖美,卻也不妨簪幾朵別的花,瞧著也新鮮。”
浣碧略略發窘,旋即笑道:“昨日來不及洗頭,沒得薰壞了這心蘭的氣味。”她臉上微微泛起潮紅的羞澀,“何況小姐贈的花,應該別在胸口才鄭重。”說罷摘下衣襟上的金絲圈垂珠胸針,把心蘭別在胸口。
我心下深深感觸,更生幾分淒涼。我與浣碧,何嘗不同是天涯淪落人。良久,我方極輕極輕地笑著嘆息了一聲,“都是痴人罷了——”
卻聽得身後婉轉一聲,“娘娘怎麼說起這個來了,想是秋風漸濃,娘娘也悲秋起來了。”
我轉身,臂上乳黃團紗繡鵝黃盛放月季墜珠披帛被風輕輕拂起,我笑道:“本宮不懂得參禪,只是見花葉凋零,不覺紅塵如夢,人人都是芥子痴人而已。”
貞貴嬪淺淺一笑,“痴人雖痴,然而紅塵夢醉永不醒來,也很自得其樂。最痛苦者莫如遺世獨立,清冷自知。”
手中拈著心蘭單薄嬌弱的花瓣,“如若這樣也便好了,墮入紅塵是非良多,往往讒言惑己,幻象頻生,叫人難辨真假。”
貞貴嬪修肩細腰,整個人亭亭如一朵淡水仙,走近來便有一縷幽幽綿長的香氣迎面襲人,“娘娘說的很是,只是假作真時真亦假,我亦很難分辨。”
我只目光灼灼望著她,“我與妹妹相交不深,但惜惜之情卻也不假。”
貞貴嬪悠悠抬眸,望著我的目光似有幾分迷濛,“燕宜很感念娘娘的惜惜之情,卻有一事一直不明。”
“妹妹請說。”
“娘娘心中深眷皇上,乃至不顧廢妃之身亦要孤身入宮。娘娘既如此深愛皇上,為何能容忍燕宜對皇上如此之情。”她停一停,“只因燕宜不深得恩寵麼?”
有片刻的沉默,往事的激盪如洶湧的潮水似要將人吞沒,回憶的零碎間憶起昔年深宮婀娜嬌媚的情景,寸寸素心,到底都辜負給停駐在飛簷鴟吻上一輪明月了。我靜靜的聲音如咫尺澄寒的深水,“妹妹對皇上的情意很像我從前。”
她輕輕沉吟,驀然一笑,“從前?那麼如今呢?難道娘娘重回紫奧城不只是為了皇上麼?”
雙鬟望仙髻下垂落的幾絲碎髮被風拂在脖頸間酥酥的癢,“本宮不只是當年愛慕君王的女子,更是三個子女的母親。”
她若有所思,清水般的明眸倒映著樹梢楓葉的漆紅,“皇后說,生育子女的妃嬪都會有為人母的私心。”
“皇后只說對了一半。”我佇立在風中,廣袖翩然,“做母親的人都有愛護子女的私心,這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無止境的欲求和失落,愈求彌補,愈落魔障。”
“那麼娘娘有無慾求?”
太液池波上風煙靄靄,映著蘆荻瑟瑟,連起伏的波縠亦有澄澈的清新氣味。我坦然注目於她,“有。一口氣,一條命,一世平安。”
她笑意淡泊如明月下疏離的花枝,“這並不難。”
“愈簡單,愈難求,還好不至成為心魔。”
她不置可否,笑容愈加疏離,漸漸凝成一個嘴角支撐的僵硬弧度。她臉上有難掩的異樣的潮紅,胸口氣息不定,於是謙謙告退。
不過幾日,玉照宮傳來訊息,貞貴嬪邪風侵體,兼之產後積疾,逐漸臥床不起。她這一病纏綿許多日,無力照顧予沛,如此一日裡倒有半日把他託在了眉莊處請端妃與福嬪一同照料。
註釋:
(1)馬齒莧:又稱馬齒菜。其性寒滑,故懷孕早期忌食之。如《本草正義》中說兼能入血破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