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卻教移作上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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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卻教移作上陽花
禮畢已近黃昏時分,絲竹聲悠悠揚起歡頌之調,我與貞貴嬪各自回宮更衣,準備夜來的合宮夜宴。
因夜宴多為宗親內眷,也不必按品大妝,只雍容華貴即可。勞碌整日,予涵和靈犀賴在乳母懷中貪婪吮吸乳汁。我偷閒眠了一眠,又重新叫浣碧勻面梳妝,槿汐則將各府公卿送來的賀禮一一清點。
槿汐笑道:“東西自是上好的,如今各府裡忙不迭地要奉承娘娘,敢不挑最好的送來麼?還怕娘娘看不上眼。”
雙手浸在淘澄淨了的玫瑰汁子裡潤手,赤金牙雲盆裡漾著紅灩灩的香汁,愈加映得纖手明白如玉。浣碧擰了一把浸透了玉蘭花汁的熱毛巾給我敷臉,清潔的芬芳叫人身心鬆快。我悶在毛巾裡道:“槿汐眼光極佳,只揀你看得上眼的告訴本宮。”
槿汐徐徐道:“晉康翁主府送的是一套十二把的泥金真絲綃麋竹扇,奇在那竹骨觸手生涼,跟玉似的。”
“胡昭儀事事不肯落人後,她的母親自然也是一樣的。”
槿汐又道:“平陽王府送了一套孔雀綠翡翠珠鏈,顆顆翡翠珠渾圓通透,十分均勻,雕作孔雀的翡翠色澤又綠又潤,做功和成色都是上上品。”
“九王哪有那個心思留心女兒家的東西,那是莊和德太妃肯費心。這樣的好東西,想是先皇積年的賞賜。”我停一停,“稍後把本宮那串金絲香木嵌蟬玉數珠送去德太妃那裡,就說本宮謝她的心意。”
槿汐答了聲“是”,“還有一雙沛國公府送來的犀闢毒箸是極好的,雖說銀箸也能測毒,卻遠不及這個稀罕了。”
我撂下面上的毛巾,冷笑道:“用毒之人最是狠毒無比,防不勝防,到底沛國公有心思。”
我驀地想起一事,“可是沛國公孟家?”
槿汐點著禮品單子,轉首笑道:“除了他們家,哪還有別的?”
我微微沉吟,“他家的小姐孟靜嫻,原是要指給六王的那一位,不知出嫁了麼?”
小允子笑著上前道:“這個奴才可知道。還沒有呢,尤小姐一心思慕六王,死活都不願出閣,至今還耽誤著呢,都成老姑娘了。”
我心口提起,瞥一眼在旁揀選衣裳的浣碧,暗暗搖頭。偏生浣碧耳尖聽見了,為我揀過一襲暗硃色金羅蹙鸞華服在身上比一比,冷笑道:“以為等成老姑娘便能嫁與六王了麼?天下傾慕六王的女子那麼多,王爺連她的眉毛鼻子都沒看清過罷!”
小允子尚不知浣碧為何動氣,不由暗暗咋舌。我看一眼小允子,“去打聽清楚了麼,皇后今日用什麼首飾?”
小允子打一個千兒道:“打聽了,純用赤金。皇后已經更衣,準備著出門了。”
我澹然點頭,“那就好,本宮也無意和她在今日衝撞起來。”趁著浣碧為我更衣的間隙,我輕聲道:“方才為何動那麼大氣,說話也忒刻薄了些。”
浣碧別過頭道:“奴婢便看不得她這副樣子,生怕人不知道她等著六王似的,叫王爺難堪。”
我輕嘆一聲,“她也可憐,好好一個公侯小姐。”說罷更衣畢,只斜倚在貴妃榻上,套上海水玉護甲道:“賀禮來來去去就這麼些東西,那些尋常玩意收起來留著賞人。”
品兒半蹲著為我佩腰帶上的香囊,笑著湊趣說:“別的也就罷了,只一樣清河王送來的珊瑚手釧,奴婢瞧精緻的不得了。”說著遞過來開啟,攢金絲海獸葡萄紋的緞盒,潔白的雪絹上靜靜一串殷紅如血的珊瑚手釧,粒粒渾圓飽滿,做九連玲瓏狀,寶光灼灼似要灼燒人的眼睛,微微一動便是流麗的紅光遊轉。剛一觸目,心中一陣絞痛,拾在手中細細把玩。玄清,玄清,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我怎會不懂得?怎能不懂得?
心中想著,手上已不自覺將它套在腕上,澹然道:“起駕,咱們去重華殿。”
我被眾人簇擁著徐徐步入重華殿內,皇后早已端坐在玄凌身旁,正紅色緋羅蹙金刺五鳳吉服,一色宮妝千葉攢金牡丹首飾,枝枝葉葉纏金繞赤,捧出頸上一朵碩大的赤金重瓣並蒂牡丹盤螭項圈,整個人似被黃金鍍了淡淡一層光暈,中宮威儀,十分華貴奪目。我著次一色的玫瑰紅蹙金雙層廣綾長尾鸞袍,通身只用藍田脂玉裝飾,輕靈中不失厚重。貞貴嬪用更淺一色的緋紅蹙銀線繁繡宮裝,玉色印暗銀雲紋流暢的姿態愈加顯得只以碧璽裝點的她身姿飄逸。除此,在座嬪妃內眷皆不得穿紅,連相近的橘粉之色亦不允許。
岐山王生性好色,近年來每每宮宴總不攜正妃出席,身邊相伴的皆是貌美如花的年輕側妃,他亦深以此為傲。清河王與平陽王皆是孑然一身,各自飲酒而已。我的目光輕輕與他一觸,旋即低頭,笑盈盈向玄凌問安。
玄凌拉過我的手,神色親厚,附在耳邊低笑道:“你穿什麼都是最好看。”
我睨他一眼,掩脣低笑,“皇上最會哄臣妾。”
說罷飲酒開宴,歌舞如雲。觥籌交錯,宴飲至尾,我已經覺得酒氣上湧,滿面皆是春色,一旁貞貴嬪更是不勝酒力,玉峨傾頹。我倚在玄凌身側,輕聲道:“貞妹妹已然薄醉,皇上今晚可要好好照料妹妹。”
玄凌在衣袖中握住我的手,脣角還殘留著“玫瑰醉”的嫣然之色,含笑低聲,“朕想去柔儀殿。”
我推一推他,婉聲喁喁,“貞妹妹產後怏怏,皇上且多陪陪她吧。天長地久……”我婉然看他一眼,聲音越發柔膩,“臣妾不爭一時。”
玄凌澹然一笑,側首低低向貞貴嬪耳語幾句。貞貴嬪頰生紅暈,如綻放的月季,盈盈含笑。
眉莊因身子疲乏,晚宴至半的時候便告辭回了棠梨宮歇息,我一時放心不下,便想往棠梨宮去。
四帷金鈴翠幄軟轎已在外頭候著,夜風一吹,只覺得兩頰滾滾燙上來,頭暈目眩,腳下也虛浮起來。驟然手臂一暖,只聽一把清凌凌的聲音笑道:“那梨花白入口清甜,後勁卻大。娘娘想是酒氣上來了呢,還是走走好,坐轎越發要頭暈了。”那聲音雖清冷似冰珠,然而帶著濃濃笑意,入耳又甜又滑,直教人想要沉溺下去。
我方要回頭去看是誰,卻聽浣碧不鹹不淡道:“灩貴人安好。”
灩貴人穿著木蘭青雙繡緞裳,桂子綠齊胸瑞錦襦裙,一枚銀絲盤曲而就的玲瓏點翠草頭蟲鑲珠銀簪,十分素淨淡。我見慣了她素日濃妝冷豔的姿態,乍然一見亦覺驚豔。然而心頭一突,驟然想起舊事,不動聲色推開她的手,道:“灩貴人也要離席了麼?”
她粲然一笑,露出潔白的貝齒分明,“今日是娘娘的好日子,娘娘都要讓愛於貞貴嬪,嬪妾怎能這樣沒眼色。早早回去抱我的團絨歇息便了。”
她說起“團絨”,我心下愈覺奇突,不由暗暗定神,笑道:“貴人的團絨極是可愛,不知長大了些沒有?”
灩貴人淺笑盈盈,“娘娘若有興致,不如移步去嬪妾的綠霓居坐坐,只不知娘娘肯不肯賞臉?”她口中說笑,一雙鳳眼似一對黑曜寶石,暗暗流光溢彩,不勝嫵媚。她停一停,道:“只是娘娘動輒無數人跟著,興師動眾,只怕把嬪妾的團絨給嚇得不敢吭聲了。——團絨最妙便是它的叫聲呢!”
我聽她有意無意提起那夜之事,心下更不知她葫蘆裡賣什麼藥,索性笑道:“今晚夜色如醉,這樣好的月色,不趁興同遊實在是辜負了。難得貴人有這樣好的興。”我轉頭吩咐小允子,“不許跟著來,本宮去灩貴人處坐坐。浣碧來扶我。”
我向來言出必行,小允子他們自不敢相勸,浣碧素來不喜灩貴人,一徑扶住我的手,三人依依前行。
綠霓居偏僻,原是玄凌意欲灩貴人避開後宮諸人才擇了此處。太液芙蓉未央柳,此時芙蓉花皆已凋盡了,惟餘柳色曳地紛紛,凝住時光裡最後一抹蒼綠。柳色愈翠,愈覺秋涼傷感,可以想見來日枝條光禿的荒蕪景象。
皓月臨空,浮光靄靄,行過水仙橋便到了蘆雪榭,蘆雪榭一帶蘆花正茂,在溶溶月下如雪如銀。此處與綠霓居已經不遠,周圍寂寥無聲,不見人影,朱緞鑲著珍珠的雲絲繡鞋踏在被露水洇溼的甬道上,連著裙裾碰觸的聲音,沙沙輕響。面前一角太液池水被月光投注下溫柔的顏色,泛著清淡的波光,岸邊堤蘆花紛揚似大朵的雪花,看得我心底漸起涼意。
不知甘露寺長河邊,蘆花是否依舊?
記憶紛疊的瞬間,喉頭驟然一涼,一把銀亮的薄鋒小刃已無聲無息貼在頸邊。映著浣碧的大驚失色,灩貴人笑靨如花,“娘娘別小瞧這把匕首,可是波斯進貢的珍品。從前嬪妾馴獸時被一頭不知好歹的豹子所傷,嬪妾身子康復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潛入豹苑,偷偷割斷了那頭豹子的喉管。娘娘可也願意試試?那豹子的血又熱又腥,十分黏稠。娘娘是大美人,不知您的血是怎樣的呢?可是冷冰冰沒有溫度的。”說罷嬌媚地橫一眼浣碧,“碧姑娘若不小心叫起來,我手裡的匕首也會不小心割斷淑妃娘娘的喉嚨。”
浣碧的驚呼被生生吞進喉中,我怒極反笑,強逼著自己身子紋絲不動,“何必嚇唬浣碧,你千方百計把本宮騙到這裡,又許浣碧一人跟著,自然有萬全之策。何況這裡偏僻,你根本不怕有人聽見。”
她眼波欲橫未橫,似宛轉的流波,輕輕“嗯”了一聲,“娘娘好聰明,所以嬪妾即便在這裡失手殺了娘娘和您的侍女。前頭再走數百步便是交蘆館,嬪妾大可推到與您結怨已深的祺嬪身上去,嬪妾自擔不了任何干系。”她“咯咯”一笑,“反正祺嬪想殺娘娘的心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嬪妾只當成全她。”
匕首貼在喉頭有冰冷的涼意,只消稍一用力便能要了我的性命。我逼迫自己靜下心神,微微含笑,“難道灩貴人與我不是結怨已深麼?否則那日在永巷何必使團絨引了那麼多貓來要本宮和腹中孩兒的性命,只算本宮命大罷了!”
“娘娘已經猜到了麼?”她說話間香風細細,嫣然百媚,“娘娘耐心真好,既然一早猜到,還能隱忍嬪妾那麼久,是嬪妾低估娘娘了。”
髻邊簪著一隻碩大的白玉薄翅蝴蝶,風動,細細的觸角相碰有玲玲的響動,我澹然望住她,“不是你低估本宮,而是事情已然過去,本宮也不想為難你一片痴心。——你已是皇上的寵妃,若因清河王而殺本宮,未免太不值得。”
她的神色微微一變,眸中的騰騰墨色愈加深沉,牢牢盯住我道:“你知道了?”
我打量她周身碧青的衣衫,坦然回視著她,“貴人終日只著青色衣衫,愛合歡花逾越自己性命,兼之有人告訴我,昔年你孤苦垂死之際,是他請太醫來救的你。王爺慈悲心腸,安知自己救了一個蛇蠍女子,若王爺此時知曉,不知心下作何想法?”
我話音未止,浣碧神色倏然大變,怒道:“最毒婦人心!難為王爺昔日苦心救你,你竟敢如此戕害小姐!”她豁地一口唾在灩貴人面上,“你如此蛇蠍心腸,也配喜歡王爺麼?”
唾面乃是奇恥大辱,浣碧激憤之下不顧後果,一時自己也驚住了,頓時面色蒼白,倉惶瞧著我。灩貴人若無其事拭去面上唾液,低笑一聲,“怎麼方才你家小姐說我害她之時你不曾激怒,一說起王爺便如此情急。”她悠然揚眉,眼角生春,“碧姑娘只著碧色衣衫,碧色同與青色,不知是否與我同一緣故呢?”
浣碧滿面暈紅,大是羞赧,狠狠道:“妖孽女子只會胡說八道!”
“我是妖孽,淑妃娘娘豈不成了妖孽之首?”她施施然靠近我,脣角扯出一絲狠決之意,“既有甘露寺的緣分,娘娘何必得隴望蜀、貪心不足,施媚重回皇上身邊。果然娘娘眼中,天家富貴勝於他的傾心!”她眸中有雪亮的鄙棄與恨意,“嬪妾自識王爺,從未見他有如此真心歡悅的時刻,也從未見他這般傷心。從娘娘回宮那時嬪妾就開始疑心,直到那一日中秋家宴……”
“那天在樹叢後偷聽的人是你?”
“嬪妾留心王爺行蹤已久,那一日又機緣巧合。”她橫我一眼,“果然是你。”她瞥一眼浣碧,大為不屑,“你覺得我不配喜歡王爺,難得淑妃就配麼?她空有如花皮囊,不過是無情無義之徒,尚不如御苑猛獸還有念舊之情!我殺了她,不過是教世間少一個無心之人罷了!”
“所以你在永巷中唆使群貓?”
她不以為意,仰起線條優美的脖子,“王爺為你如此傾心牽掛,你竟為貪圖富貴攀附皇上,還有了他的孩子。你所有倚仗不過就是這個孩子罷了,我便要叫你沒了這孩子重受冷宮之苦,教你日日夜夜痛哭後悔!”
浣碧驚聲低呼,“你瘋了,你若讓這孩子沒了,你便是殺了……”浣碧惶然住口,怒道:“小姐當時有八個月的身孕,萬一母子都保不住,可是三條人命!小姐若死了,王爺他……”浣碧喉中荷荷,雙拳緊握,“那你便等於要了王爺的命!”
灩貴人微微一怔,眉間微有不忍之態,很快掩飾了下去,道:“死了便一了百了,省得王爺再牽念這般無情之人。”天際雲遮掩過金黃月輪,池邊有菰葉菱角的清香肆溢,濃光淡影,波光粼粼,籠罩在一片銀色的光暈中。“清河王……”她的脣角因這個名字而有了溫柔的弧度,眉眼亦有柔和的熠熠神采,“他雖是天潢貴胄,其實與我一樣都是孤苦無依之人。這些年來,唯有他對我好,肯憐惜我。在御苑時人人對我呼喝打罵,驅之如獸,從來沒有人把我當人……即便如今,宮中上下何人不視我為妖孽禍水,恨不得殺之而後快。唯有他……”她眼角有晶瑩的光澤,似對月鮫人凝在腮邊的明珠。“所以任何讓他傷心的人,我必殺之而後快。”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我輕聲道:“你殺了我、你為他所做的一切他都不知道,甚至你還要把一切推到祺嬪身上去,豈非白白為他做了那麼多麼?將來他恨也好、感激也好,都是對祺嬪而不是對你,你的一番心血豈不辜負。”我心下一沉,“而且你明知道的,殺了我,他會恨你一輩子!”
她脣角輕揚,眼底驟然閃過一絲凶光,右手不動,左手猛一用勁,把站在一旁的浣碧用力推了出去。浣碧大驚之下不覺驚呼,耳邊有颯颯的風聲刮過,一個黑影翛然躍來,衣袂輕揚間,已把浣碧牢牢接在懷中。
灩貴人輕笑一聲,“王爺可別抱錯了人。”她倏地把手中匕首一拋,將我用力一推,推向那人懷中。我腳步一個趔趄,已被溫暖的懷袖接住,熟悉的杜若氣味撲面而來。我深深一怔,仰起頭,以我落去驚悸的眼接納了他清明簡淨的臉。一綹鬢髮從碧璽金冠中逸出,更添一抹清逸風姿。他一手早已放開浣碧,扶住我道:“沒有事罷。”
他的語氣溫暖而關切,叫人如沐春風。我不敢貪戀這樣的溫暖,即刻站穩離開,欠身道:“多謝王爺。”
灩貴人順手摺過一枝鵝黃的月季簪在鬢邊,臨水照花,意態閒,“大家都是明眼人,娘娘何必再故作矜持。”她轉首,面有慼慼之色,“原來不管她怎樣對你,你都是這樣真心待她好。”
浣碧微有嗚咽之聲,恨然道:“王爺,她方才拿著匕首要殺小姐,連上次小姐在永巷早產,也是她唆使貓去撞小姐的肚子!”浣碧面色發青,驚懼之色未減,“王爺,她是瘋子!”
玄清素來舒展的眉頭遽然皺起,“瀾依!”他的口角利落而乾脆,沒有分毫感情的牽連。
葉瀾依纖手微擺,卷著鬢邊垂髮,“王爺不要生氣!”她的語調悽苦如晦,笑靨卻和鬢邊月季一般明豔奪目,叫人為之神眩,“不到這一刻,我始終不能死心。”她停一停,“我早猜到,若我遣開淑妃身邊一眾宮人,王爺不能放心,勢必會遠遠跟隨。”
玄清怒氣未減,雙眉緊蹙,把我牢牢護在身後,擲地有聲,“你若傷她,我必然不顧昔日之誼。”
我相望他頎長的背影,知心長相重,如是情意,我除了珍重放在心間,別無他法。
月色如一掬清水,譁然輕瀉,拖出細細長長的人影。遠處水紅色的宮燈明明如遙遠的星子,風吹著身旁的柳枝輕顫,月亮也彷彿有些懸懸欲墜。那樣柔和的月光,各自默默,所有的情思都掩映在疏眉朗目間。
“她不想殺我。”我輕輕吐出幾字,轉臉看著玄清,“她若真要我的命,方才不會刀刃朝下,刀背抵著我的要害;在永巷之中,也不會只放一隻貓來撲我。甚至,她可以下毒,不必這樣明目張膽自己動手。投鼠忌器,你便是她的器。或者,她尚未恨我到要我的性命。”
浣碧皺眉嫌惡,“不會!”
我看著灩貴人,心平氣和,“因為你知道,即便沒有我,清也不會喜歡你。或者……”我微一沉吟,“你只有逼得自己死心,才肯好好在宮裡活下去。”
玄清微微不忍,看著她道:“其實皇兄很寵愛你。”
“很寵愛我麼?”她清冷的神色在月光下有凜冽如冰的清醒,似殘缺的漏月,格外觸目驚心,“我若不喜歡他,寵愛於我不過是囚牢束縛罷了。”她眸中有幽幽的情意,如不盡的春風纏綿著花朵,“王爺,你對人太好。你對我的這一點好或許只是你的憐憫,可是對於我,已是畢生不可得的溫暖。”她眸光流轉,似笑非笑盯著浣碧,“我已經明白,王爺此生再不會愛護誰勝於淑妃。真是可憐!”她幽然一句嘆息,不知是在嘆自己,還是在嘆旁人。
清風拂過,稀疏的花木搖得月影破碎,彷彿誰的心也跟著一齊碎了。
浣碧身子一顫,默然望著湖水出神,“我不過試你一試罷了。”她輕笑,如三月清風拂動簷間風鈴,聽得人心襟蕩曳,不免心意遲遲,“左不過從此以後,我也會盡心護著王爺傾心所護之人,就當報答昔年之恩吧。”
她隻身離去,良久的靜默,玄清看著我的手上的珊瑚手釧,輕輕道:“你戴上了。”
我輕輕“嗯”一聲,月色如霜,照亮潔白的人心,愈加顯得這手釧盈盈鮮紅欲滴,像極了心口的硃砂痣。“這是惟一的念想。我能做的唯有如此,再多,便是逾越了你我的本分。”我停一停,平息胸腔內呼之欲出的留戀不捨,“要說的話從前皆已說盡,宮規森嚴,身份有別,告辭。”
我疾步離開,帶動身邊花枝簌簌,逃避開他所有的氣息。
浣碧扶著我急急回宮,甫踏入未央宮大門,望見柔儀殿前燭火通亮如白日,一顆心才怦怦地安定下來。浮生若斯,柔儀殿不啻於一所華麗的拘禁之地,然而又何嘗不是我的安身之所。
心緒如扇尚未收攏,卻見小允子喜孜孜地迎了出來,“娘娘可回來了,叫奴才好找。李公公來了呢。”
我微微蹙眉,“本宮不過和浣碧往園子裡逛逛醒醒酒,憑他什麼事,難道候不得一刻麼?這樣急三火四的。”
小允子笑得合不攏嘴,“還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娘娘知道了必定歡喜。”話音未落,卻見一個身形嬌小的女子直奔向我懷裡,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再抬頭已是滿面珠淚,喚道:“長姐——”
浣碧且驚且喜,低呼一聲,道:“三小姐!”
心下驀地一軟,忙將懷中女子一把拉起,幾乎不能相信,面前長得如曉玉芙蓉一般的女子竟是闊別十年的玉嬈。她身形長了許多,然而眉眼間濯濯神氣,一雙靈動含煙的妙目,與小時一般無二,更兼與她一照面,直如見了自己年少時的形貌一般。我喜不自勝,連連笑道:“好、好——”話未說完,已忍不住落下淚來。
玉嬈忙來擦我的淚,強笑道:“一別十年,如今相見是高興事兒,大姐怎麼反而哭了呢。”說著止淚笑向浣碧,喚了句“碧姐姐。”
浣碧亦是含淚,打量著玉嬈道:“三小姐長了好些呢。”
李長在旁陪笑道:“娘娘可別高興壞了,二小姐也來了呢。”我舉目望去,果見殿前廊下,玉姚垂手站立,默默垂淚不止。家中數年來變故無數,比之玉嬈,我更心疼玉姚錦繡年華被管家辜負踐踏如斯,以至今日依舊雲英未嫁。
我忙上前拉住她手,尚未開口,她已哽咽難言。良久,才輕輕喚了句“大姐。”我仔細打量她,雖說入宮相見,也是一色半新不舊的秋香色流雲紋褙子,眉眼低垂,神色悽苦。雖依舊是從前溫柔靜默的樣子,人卻更沉默了許多,似失了一縷魂魄一般,整個人沒有了生氣,委頓得如深秋裡的垂柳一般。
玉嬈輕輕嘆了一口氣,道:“自從管家……”
我按住玉姚的手,溫和道:“我都知道,只是苦了你了。”
玉姚眉心倏地一跳,頭垂得更低下去,悽然道:“大姐,我沒有……”
我心下不忍,柔聲哄道:“都是過去的事了,咱們再不說了,好不好?”
她沉默下去,再不言語。
李長見彼此傷懷,忙上前笑道:“皇上為娘娘高興,特意請娘娘家人入宮相見,給娘娘一個驚喜。皇上還說了,請兩位小姐安心在宮裡住下,只當陪娘娘。”
我環顧四周,問道:“怎不見本宮父母,他們可也來了?”
李長笑道:“皇上已下旨召老大人和夫人回京,為著叫娘娘寬心,兩位小姐日夜兼程先過來了,想必不出幾日老大人和夫人也能到京了。”
我冷淡道:“皇上的心意本宮心領了,只是本宮家父乃是罪臣,皇上雖然開恩召兩位老人家回來,又有什麼意思。倒叫他們奔波勞碌。”
李長小心翼翼陪笑道:“皇上怎能不體貼娘娘的心意,雖沒讓老大人官復原職,卻已叫人修繕了娘娘孃家從前的宅子,請老大人和夫人安心留在京裡頤養天年。”
我點頭不語,玉嬈輕輕哼了一聲,大是不屑一顧,玉姚悄悄拉一拉她的袖子,暗暗搖頭。
我靜一靜神,溫然道:“皇上此時在貞貴嬪處,你也不必去打擾了,本宮明日自會前去謝恩,你且退下吧。”
李長打了個千兒,笑道:“是。還有一樁事——六王爺說娘娘今日冊封之喜,旁的東西也就罷了,只把鏤月開雲館上所有合歡花贈與娘娘。王爺說合歡花能安五臟,和心志,悅顏色,娘娘日日折來賞玩也好,熬粥補身也好,總不辜負了就是。”
我心下一動,隨即明瞭,口中淡淡道:“有勞王爺費心,你替本宮謝過王爺就是。”
玉嬈輕輕一笑,如銀鈴一般,道:“這位王爺心思倒也別緻,不似尋常俗物只懂送些金啊玉的。”
李長挽了手中拂塵笑道:“三小姐頭一日進宮,不曉得咱們六王爺心思奇絕的地方多了去了,何止這一樁別緻兒呢。三小姐往後就知道了。”
我當下也不言語,只執了她二人的手進去,通宵夜話,互訴別情。
次日,我安排了玉嬈住在未央宮偏殿的永寶堂,玉姚素日愛靜,又不喜見人,便擇了最偏僻的印月軒住。
這日起來,正巧眉莊攜了採月過來,人未進門,先聽得朗聲笑道:“聽說姚兒和嬈兒來了,淑妃好大的面子!”
我笑道:“不過是皇上眷顧罷了。”
眉莊淡淡橫我一眼,笑道:“在我面前,何須說這些場面話兒。”
我淡淡一笑,“皇上眼裡是母憑子貴。”
眉莊輕嗤一聲,轉身見玉嬈出來,不覺一怔,隨即拉玉嬈的手,連連點頭,“多年不見,昔日的伶俐丫頭出落成花朵兒似的的美人了。”
玉嬈含羞低了頭,道:“眉姐姐。”
眉莊只作不見,笑吟吟道:“嬈兒自幼就和你相像,如今越發是了。”
時光似一江春水東流而去,烙在眉眼間的唯有風霜的痕跡,再無少女時的清純天真,彷彿一顆蘊藉的珍珠,一切都含蓄緘默了下去。看著玉嬈,如看見自己昔日的影子。然而比之我當年,她又更多了一分堅毅和活潑,恰如灼灼耀眼的寶石,流光溢彩。
坐下吃了一會兒茶,眉莊似有心事,望著玉嬈怔怔出了會子神,方道:“可去拜見過皇上了?”
玉嬈聞言頓時蹙眉,深有嫌惡之狀。我知她為昔日甄府變故和我出宮修行之事深怨玄凌,自是不肯去的,於是搖頭道:“才安頓下來,也不忙著去謝恩。”
眉莊拈著茶蓋,牢牢盯著我道:“我覺著……”她半天不語,只把目光做無意一般掠過玉嬈,“說句不怕忌諱的話,嬈兒怎麼長得有幾分傅如吟的品格?”
我心下一動已然明瞭,不覺震動,強笑道:“人有相似。你是怕皇上看了討厭?”
玉嬈好奇,“傅如吟是誰?”
眉莊微嘆一聲,“皇帝從前的寵妃,後來被太后賜死了。”
玉嬈不屑地蹙眉,“姐姐從前是他的寵妃,後來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傅如吟是他的寵妃,到頭來也被賜死,可見做皇帝的寵妃可是天底下最倒黴的事。”
我微微橫她一眼,示意她噤聲。
眉莊眼眸間似攏了一抹淡淡的薄煙,點頭道:“傅如吟之事惹了多大的風波,皇上瞧見了生氣厭煩玉嬈倒也罷了。只是到底是你妹妹,雖說容貌上似傅如吟多些,到底是更像你。皇后姐妹便是雙雙入宮……雖然皇上身邊新得了一個榮更衣,然而不能不防著。”
我心中深以為然,愈加感念她的細心,便道:“她們雖奉召入宮,到底也沒有封誥,也不需特特地去謝恩了。”
玉嬈一聽,不覺眉間寬了兩寸,笑浮兩靨。我不覺看她,沉聲道:“喜怒不形於色方是閨閣女兒的修養,何況是在宮裡。”
玉嬈低頭絞著衣帶不語,倒是玉姚沉靜些,安靜答了句“是”。
眉莊撥著小手爐的蓋子,低頭沉吟道:“既來了,不去拜見帝后也罷,太后那裡總是要走一走的,也不好太失了規矩。”
我頗為難,躊躇道:“若說厭惡傅如吟者,宮中莫過於太后。我怕……”
她想一想,“太后不是不明理之人,傅如吟是傅如吟,玉嬈是玉嬈,總不能混為一談。眼下咱們就一同去,若太后心裡真有什麼,說說笑笑也能解些。”
我瞧一瞧玉姚和玉嬈,隨手撫摸著香爐上細膩的花紋,深以為然,“還是姐姐想得周全。只是她們裝束也太清簡些,只怕失禮,若要梳妝更衣起來,只怕再得叫姐姐等半個時辰。”
眉莊起身從琺琅彩嬰戲雙連瓶中折了一枝紫菊簪在鬢邊,蕊寒香冷的花朵愈加襯得她容色柔和如清波,施施然笑道:“家常衣裳才好,別落了刻意,只叫太后知道有這兩個人就好。”她語重心長道:“你才冊封,兩個妹妹又這樣出挑,小心叫人捉你的把柄。”
我頷首讚道:“若論穩妥,惟你而已。”
於是我攙住眉莊同行,領著玉姚和玉嬈往太后宮中去。太后才唸了佛經在與莊和德太妃說話,見我與眉莊進來請安,不由笑道:“今兒倒很熱鬧,只你身後兩個俊丫頭看著眼生,倒不像是尋常的命婦夫人。”
眉莊笑吟吟道:“太后好眼力,是淑妃孃家的兩位妹妹,奉旨進內來陪伴淑妃。”
太后神清氣爽,興頭頗盛,道:“自先帝幾個帝姬出嫁,許久沒眼生的姑娘家在哀家跟前轉轉,且上來仔細瞧瞧。”
我悄悄推一推玉姚,兩人依次上前,我只笑道:“臣妾的妹子年幼,左右不懂規矩,還請太后教誨。”
太后拉著玉姚的手細瞧一回,見她拘謹的模樣,不免憐惜,“可憐見兒的,長得甚好,只是瞧著身子骨兒不足,得叫淑妃好好調理著。”
莊和德太妃亦笑著湊趣,“可不是,二小姐好氣秀靜。”玉姚依言謝過,垂首站在一旁。
太后含笑轉首,只拉著玉嬈的手看,笑向太妃道:“只看這手就細白如玉,真真好皮肉兒,模樣就更不必說了。”說罷看玉嬈的臉。
玉嬈不驕不怯,依禮伶伶俐俐喚了句“太后”。太后興致勃勃,然而一見玉嬈的臉,剎那面色一白,只怔了片刻,轉臉去看太妃。
太妃亦怔了一怔,送到嘴邊的茶盞亦停住了,頗有驚詫之意,旋即笑道:“果真好俊模樣,連咱們太后也看住了呢。”
太后有片刻的失神,凝神細看著玉嬈的臉龐,然而很快笑起來,“當真好模樣兒,很明快活潑,不像嬌生慣養的孩子。”太后微微嘆息,“巴山蜀水淒涼地,倒磨練出個美人兒來。”
玉嬈聞言斂容,輕輕道:“多謝太后憐惜。”
太后微微點頭,轉臉向太妃道:“咱們家的孩子到底天真嬌貴些,可知孩子們幼時只讀書識字也不成,要多多歷練才好。”
太妃手伏在膝上,身子微微前傾,陪笑道:“太后說笑了,豪門千金輕易連大門兒也出不得,何況咱們宮裡的金枝玉葉,哪裡來的歷練呢?”
太后輕輕嘆息了一聲,靠在手邊彈花軟枕上,望著案几上一盆白玉雕琢的百合花微微出神,道:“話雖這樣說,然而她們姐妹到底是不同的。”
我隱隱有些猜到,也不便點破,口中笑道:“太后這話說得很是,妹妹比之臣妾小時可沉穩多了。”
太后含笑向我,又叫孫姑姑賞了盤蜜橘在我面前,道:“哀家雖不知你小時情景,然而看你如今,可想當初也不會遜色。”說罷停一停,摘下手上一隻溫潤剔透的翡翠鐲子攏在玉嬈腕上,那鐲子水頭極好,通體翠綠,盈盈似一汪碧水,十分通透。
太妃笑盈盈道:“還不快謝太后,這可是她多年的愛物兒了。”
玉嬈忙謝了恩,太后悠悠道:“憑什麼好東西也要看給誰用。這孩子很好,紅酥手遇翡翠鐲,總不算辱沒了這鐲子。”說罷看之不足,又叫孫姑姑取了一對事事如意簪來,向玉姚道:“身子太單薄了,裝束也清淡,只給你潤色妝奩罷。”
眉莊與我皆不意太后會如此喜愛玉嬈,目光相觸時皆有意外之喜,一顆心稍稍放了下來。眉莊半靠在椅子上,攏著杏子紅的團錦臂帛笑道:“難得太后這樣喜歡這對姐妹花,不如為她們在京中擇個婆家可好?日後也好和淑妃常常見面。”
太妃有些訝然,道:“還沒婆家麼?”
眉莊道:“淑妃愛妹心切,哪裡捨得把她們嫁在巴蜀呢。”
太后聞言不覺失笑,“好!好!咱們這對天聾地啞的老婆子沒旁的本事,保媒說親卻是最好的。”
太妃連連頷首,笑道:“正是。如今咱們正好放出眼光來挑挑。”
我剝了個蜜橘遞到太后手中,介面道:“如今淑和帝姬已經長成,雖說還要留兩三年,可是總要挑起來了。不如太后先過個癮,拿了玉嬈試試手罷。”
太后一手指著我,掌不住笑道:“什麼淑妃,竟越發猴兒嘴了。明明心疼她妹妹,卻說的哀家不肯上心似的。”說罷一徑對玉嬈說:“得空便來哀家宮裡坐坐說話,平日除了你姐姐宮裡,淑媛、敬妃、貞貴嬪處也可去走走。”她微一躊躇,到底還是囑咐了一句,“皇帝政事繁忙,見面又是一番行禮規矩的麻煩得緊,無事就不必讓她們到跟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