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春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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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春遇
我在夢中驚醒,心中惴惴不安,也顧不得夜深,立即遣了晶青讓她去倚梅園看看我掛著祈福的小像還在不在,晶青見我情急,也不敢問什麼原因,立刻換了厚衣裳出去了。只她一走,闔宮都被驚動了,我只好說是做了噩夢驚醒了。過了許久,彷彿是一個長夜那麼久,晶青終於回來了,稟告說我的小像已經不見了,怕是被風吹走了。我心中霎時如被冷水迎頭澆下,怔怔的半天不出聲。槿汐等人以為我丟了小像覺得不吉利才悶悶不樂,忙勸慰了許久說笑話兒逗我開心。我強自打起精神安慰了自己幾句,許是真是被風颳走了或是哪個宮女見了精緻撿去玩兒了也不一定。話雖如此,心裡到底是怏怏的。好在日子依舊波平如鏡,不見任何事端波及我棠梨宮。我依舊在宮中待著靜養,初一日的闔宮朝見也被免了前去。一日,用了午膳正在暖閣中歇著,眉莊挑起門簾進來,笑著說:“有樁奇事可要告訴給你聽聽。”
我起身笑著說:“這宮裡又有什麼新鮮事?”
眉莊淡淡笑道:“皇上不知怎的看上了倚梅園裡的一個姓餘的蒔花宮女,前兒個封了更衣。雖說是最末的從八品,可是比起當宮女,也是正經的小主了。”
我撥著懷裡的手爐道:“皇帝看上宮女封了妃嬪,歷代也是常有的事。順陳太妃不是……”眉莊看我一眼,我笑:“偏你這樣謹慎,如今我這裡是最能說話的地方了。”
眉莊低頭撫著衣裙上的繡花,慢慢地說:“如今皇上可是很寵她呢。”
“她很美麼?”
“不過而而。只是聽說歌聲甚好。”
我微笑不語,小手指上三寸來長的銀殼鑲米珠護甲碰在手爐上叮然作響。半晌才說:“皇上也是一時的新鮮勁兒吧。再說了,即便如何寵她,祖制宮女晉妃嬪,只能逐級晉封,一時也越不過你去。”
眉莊笑一笑道:“這個我知道。只是……陵容心裡到底不快活。”
我微一詫異:“陵容還是無寵麼?”
眉莊略一點頭道:“入宮那麼久,皇上還未召幸過她。”說罷微微嘆氣,“別人承寵也就罷了,偏偏是個身份比她還微賤的宮女,她心裡自然不好受。”
我憶起臨進宮那一夜獨立風露中的陵容,她對哥哥的情意……難道她與我一樣,要蓄意避寵?我遲疑道:“莫不是陵容自己不想承寵?”
眉莊疑惑的看我:“怎麼會?她雖是面上淡淡的,可是總想承寵的吧?否則以她的家世,如何在宮中立足?”
我遲疑道:“你可知道她有無意中人?”
眉莊被我的話唬了一跳,臉上一層一層的紅起來:“不可胡說。我們都是天子宮嬪,身子和心都是皇上的,怎麼會有意中人?”
我也窘起來,紅著臉說:“我也不過是這麼隨口一問,你急什麼?”
眉莊仔細想了想,搖了搖頭說:“我真的不知道她有沒有意中人。看她這樣子,應該是沒有的罷。”說罷轉了話題,聊了會子也就散了。
送走了眉莊,見佩兒端了炭進來換,裝作隨口問道:“聽說倚梅園裡的宮女被封了更衣?”
佩兒道:“可不是?都說她運氣好呢,聽說除夕夜裡和皇上說了兩句話,初二一早皇上身邊的李公公過來尋人,她答了兩句,便被帶走了。誰知一去竟沒再回來,才知道皇上已頒了恩旨,封了她做更衣了。”
我微微一笑,果然是個宮女,好個伶俐的宮女!替我擋了這一陣。看來宮中是從來不缺想要躍龍門的鯉魚的。說話間槿汐已走進來,斜跪在榻前為我捶腿,見佩兒換了炭出去,暖閣裡只剩下我和她,方才輕輕說:“那天夜裡小主也去倚梅園,不知可曾遇見旁人?”
我伸手取一粒蜜餞放嘴裡,道:“見與不見,又有什麼要緊?”
槿汐微一凝神,笑道:“也是奴婢胡想。只是這宮裡張冠李戴,魚目混珠的事太多了,奴婢怕是便宜了旁人。”
我把蜜餞的核吐在近身的痰盂裡,方才開口:“便宜了旁人,有時候可能也是便宜了自己。”
過了月餘,陵容依舊無寵,只是餘更衣聰明伶俐,擅長唱情意纏綿的崑曲,皇帝對她的寵愛卻沒有降下來,一月內連連升遷,被冊了正七品妙音娘子,賜居虹霓閣。一時間風頭大盛,連華妃也親自賞了她禮物。餘娘子也很會奉承華妃,兩人極是親近。餘氏漸漸驕縱,連眉莊、劉良媛、恬貴人等人也不太放在眼中,語出頂撞。眉莊縱使涵養好,也不免有些著惱了。
雖說時氣已到了二月,天氣卻並未見暖,這兩日更是一日冷似一日,天空鉛雲低垂,烏沉沉的陰暗,大有雨雪再至的勢頭。果然到了晚上,雪花朵兒又密又集,又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到了第二天夜裡,雪漸漸小了,小允子同小連子掃了庭院的積雪進來身上已是濡溼了,凍得直哆嗦,嘴裡嘟囔著“這鬼天氣”,又忙忙地下去換了衣裳烤火,嘴裡說著:“有件稀罕事兒,小主還不知道呢?”
“怎麼了?”
“今兒聽敬事房說,皇上問起新入宮的小主們還有哪有未曾侍寢的,皇后娘娘在旁提了安選侍、小主和淳常在,又說小主病著,淳常在年幼,結果皇上翻了安選侍的牌子呢。”
我聞言喜悅:“這是大喜!明兒我就和眉姐姐去恭喜容兒。”
小允子道:“可不是。過了今晚,安選侍就有出頭之日了。”他看著我手裡的繡帕笑,“小主最應景兒,繡得黃鸝鳥,可是安選侍最喜歡的呢。小主繡成一雙黃鸝,明日就送給安小主賀喜,那是最好不過了。”
我微微一笑,又低頭去繡手帕上的黃鸝鳥兒。隱隱聽得遠處有轆轆的車聲迤邐而來,心下疑惑,棠梨宮地處偏僻,一向少有車馬往來,怎的這麼夜了還有車聲。抬頭見槿汐垂手肅然而立,輕聲道:“啟稟小主,這是鳳鸞春恩車的聲音。”我默默不語,鳳鸞春恩車是奉詔侍寢的嬪妃前往皇帝寢宮時專坐的車。
我頓時愣住,“這個時候陵容應該去儀元殿侍寢了,怎麼還會有鳳鸞春恩車的聲音?”
凝神聽了一會兒,那車聲卻是越來越近,在靜靜的雪夜中能聽到車上珠環玎玲之聲。隱約還有女子歌唱之聲,歌聲甚是婉轉高昂,唱的是一首崑曲《遊園驚夢》“好景豔陽天,萬紫千紅盡開遍……困春心,遊賞倦,也不索香薰繡被眠……”我側耳聽了一陣子,越發驚疑,“是妙音娘子?”
小允子低頭小聲道:“這夜半在永巷高歌可不合宮中規矩。”他頓一頓,臉色也難看了,“怎麼妙音娘子會在鳳鸞春恩車上?這……”
槿汐緩聲道:“或許……皇上是想先聽了妙音娘子唱歌……安選侍既被翻了牌子,此刻一定穩穩當當在儀元殿呢。”
浣碧為我理好絲線,忽然問道:“小姐,你說皇上寵妙音娘子什麼呢?就為她會唱崑曲麼?”
小允子嘖嘖兩聲,“要說唱崑曲,京城裡多的是唱得好的角兒。她算什麼呢?”他笑吟吟看著浣碧,“說實話,浣碧姑娘可比妙音娘子好看多了。”
浣碧一怔,立刻啐了一聲,罵道:“我哪有她那福氣,也學不來她的氣性。”
眾人乾笑了幾聲,再沒有人做聲,屋子裡一片靜默,只聽見炭盆裡嗶啵作響的爆炭聲,窗外呼嘯凜冽的北風聲和攪在風裡一路漸漸遠去的笑語之聲。她的笑聲那麼驕傲,響在寂靜的雪夜裡,在後宮綿延無盡的永巷和殿宇間穿梭……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鳳鸞春恩車的聲音,那聲音聽來是很美妙的。我不知道這車聲一路而去會牽引住多少宮中女人的耳朵和目光,這小小的車上會承載多少女人的期盼、失落、眼淚和歡笑。很多個宮中的傍晚,她們靜靜站在庭院裡,為的就是等候這鳳鸞春恩車能停在宮門前載上自己前往皇帝的寢宮。小時候跟著哥哥在西廂的窗下念杜牧的《阿房宮賦》,有幾句此刻想來尤是驚心——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三十六年,恐怕是很多女人的一生了!盡態極妍,宮中女子哪一個不是美若天仙,只是美貌,在這後宮之中是最不稀罕的東西了。每天有不同的新鮮的美貌出現,舊的紅顏老了,新的紅顏還會來,更年輕的身體,光潔的額頭,鮮豔的紅脣,明媚的眼波,纖細的腰肢……而她們一生做的最多最習慣的事不過是“縵立遠視,而望幸焉”罷了。在這後宮之中,沒有皇帝寵幸的女人就如同沒有生命的紙偶,連秋天偶然的一陣風都可以颳倒她,摧毀她。而有了皇帝寵幸的人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恐怕她們的日子過得比無寵的女子更為憂心,“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她們更害怕失寵,更害怕衰老,更害怕有更美好的女子出現。如果沒有愛情,帝王的寵幸是不會比絹紙更牢固的。而愛情,恐怕是整個偌大的帝王后宮之中最最缺乏的東西了。宮中女子會為了地位、榮華、恩寵去接近皇帝,可是為了愛情,有誰聽說過……
我只覺得腦中酸漲,放下手中的針線對浣碧說:“那炭氣味道不好,薰得我腦仁疼,去換了沉水香來。”
浣碧略一遲疑,道:“小姐,這月份例的香還沒拿來,已經拖了好幾日了,明天奴婢就去回惠嬪小主去!。”
心下明白,必定是內務府的人欺我無寵又剋扣份例了。“眉姐姐已經為咱們擔待得夠多了,這些小事不要再去煩她!隨便有什麼香先點上罷。”
第二日我便知道出了大事。緊趕慢趕和眉莊到了陵容的住處,尚未進院,已經聽得裡頭宮人們的議論
“安選侍出身不高,又不得皇上喜歡,這輩子算是完了。”
有人嘖嘖:“真可憐,要我這樣沒侍寢就被送出儀元殿,我就再不見人了。”
“偏她還像個沒事人似的。聽小廈子說皇上可不喜歡了,才一見安選侍的臉就說她木著臉連笑也不會,只會怕得發抖。皇上沒了興致,趕緊請了妙音娘子去。”
“我也說呢,安選侍又不是什麼絕色,又這樣沒福……”
我與眉莊在聽不下去,急匆匆走進去,宮人們嚇得噤聲。
眉莊瞪了他們一眼:“小主就是小主,容不得奴才議論。如果有人敢背後貶損自己的小主,我會立刻回了皇后,把他轟出宮去,記住了嗎?”
眾人諾諾不敢抬頭:“奴才明白,奴才不敢。”
眉莊徑直拉了我進去。
陵容正在低頭坐在窗下繡花,神色從容。寶鵑憂心忡忡陪在旁邊。
眉莊進來,寶鵑請安:“惠嬪小主吉祥,莞貴人吉祥。”
眉莊急切:“好好兒的,怎麼會這樣了?”
陵容苦笑:“是我自己不中用,見了皇上天威就害怕得發抖,惹得皇上不高興了。”她慼慼,“可是姐姐,我一想到華妃這樣凶,我怎麼能不怕?你看眉姐姐和恬貴人,這些日子一直被華妃叫去宓秀宮,說是學著磨墨好伺候皇上,可哪天不磨上一兩個時辰,磨得手腕疼。”
眉莊勉強微笑:“華妃的性子,也不過這樣罷了。”
我抱住陵容的肩膀,心疼道:“沒事吧?”
陵容微笑:“我都好,連累姐姐們掛心了。”
眉莊想要安慰,又說不出什麼,拉著陵容的手:“沒事,以後會好的。咱們還有的是以後。”
陵容楚楚微笑:“姐姐們還有以後,我已經沒有了。”
我心中酸楚,卻無言安慰,只是良久握住陵容纖瘦的手,想以指尖僅剩的一點溫度,溫暖前程冰寒的她。
連著幾日春寒反覆,我夜來便坐著做針線。槿汐點了爐火,給我披了一件外衣,關切道:“小主一直在做針線,也該抱著暖爐暖會兒。”
“如今天還冷著,內務府備下的過冬衣裳不夠,差不多的都得自己鬆手,難道我還拖累你們嗎?”
浣碧嘆口氣,無奈道:“晌午我按小姐的吩咐去給安小主那裡送糕點,誰知安選侍那裡也做針線呢。說月例不夠用,好歹叫內監們送出去換點銀子。”她微有不忿,“同是宮嬪,妙音娘子就風光得很。”
“別背後多議論。哪個宮裡不做些針線貼補開銷呢。好歹咱們手裡還鬆動些,浣碧,你趕緊封些銀子送去安選侍那裡,開了春做衣裳又是一筆開銷。”
浣碧答應著匆匆出去了,才走至門外,“呀”的一聲驚道:“淳常在,您怎麼獨個兒站在風裡,怕不吹壞了?快請進來。”
我聽得有異,忙起身出去。果然淳常在獨自站在宮門下,鼻子凍得通紅,雙頰卻是慘白,只呆呆的不說話。我急忙問道:“淳兒,怎麼只你一個人?”
淳常在聞言,只慢慢地轉過頭來,眼珠子緩緩的骨碌轉了一圈,臉上漸漸有了表情,“哇”地哭出聲來:“莞姐姐,我好害怕!”
我見狀不對,忙拉了她進暖閣,讓晶青拿了暖爐放她懷裡暖身子,又讓品兒端了熱熱的奶羹來奉她喝下,才慢慢問她原委。原來晚膳後大雪漸小,史美人在淳常在處用了晚膳正要回宮,淳常在便送她一程。天黑路滑,點了燈籠照路,誰知史美人宮女手中的紙燈籠突然被風吹著燃了起來,正巧妙音娘子坐著鳳鸞春恩車駛了過來,駕車的馬見火受了驚嚇,饒是御馬訓練純熟,車伕又發現的早,還是把車上的妙音娘子震了一下。本來也不什麼大事,可是妙音娘子不依不饒,史美人仗著自己入宮早,位分又比妙音娘子高,加之近日妙音受寵,本來心裡就不太痛快,語氣便不那麼恭順。妙音娘子惱怒之下便讓掖庭令把史美人關進了“暴室”(1)。我聞言不由得一驚,“暴室”是廢黜的妃嬪和犯了錯的宮娥關押受刑的地方。史美人既未被廢黜,又不是宮娥,怎能被關入“暴室”?
我忙問道:“有沒有去請皇上或皇后的旨意?難道皇上和皇后都沒有發話嗎?”
淳常在茫然的搖了搖頭,拭淚道:“她……妙音娘子說區區小事就不用勞動皇上和皇后煩心了,驚擾了皇上皇后要拿掖庭令是問。”
我心下更是納罕,妙音娘子沒有帝后手令,竟然私自下令把宮嬪關入“暴室”,驕橫如此,真是聞所未聞!
我的脣角慢慢漾起笑意,轉瞬又恢復正常。如此恃寵而驕,言行不謹,恐怕氣數也要盡了。
我安慰了淳常在一陣,命小連子和品兒好好送了她回去。真是難為她,小小年紀在宮中受這等驚嚇。
第二天一早,眉莊與陵容早早就過來了。我正在用早膳,見了她們笑道:“好靈的鼻子!知道槿汐做了上好的牛骨髓茶湯,便來趕這麼個早場。”
眉莊道:“整個宮裡也就你還能樂得自在。外面可要鬧翻天了!”
我抿了口茶湯微笑:“怎麼?連你也有沉不住氣的時候?”
陵容道:“姐姐可聽見昨晚的歌聲了?”
我含笑道:“自然聽見了。‘妙音’娘子果然是名不虛傳,歌聲甚是動聽。”
眉莊默默不語,半晌方道:“恃寵而驕,夜半高歌!她竟私自下令把曾與你同住的史美人打入了‘暴室’。”
我微笑道:“那是好事啊。”
“好事?”眉莊微微蹙眉,陵容亦是一臉疑惑。
“她驟然獲寵已經令後宮諸人不滿,如此不知檢點,恃寵而驕,可不是自尋死路麼?自尋死路總比有朝一日逼迫到你頭上要你自己出手好吧。”我繼續說:“如此資質尚不知自律,可見愚蠢,這樣的人絕不會威脅到你的地位。你大可高枕無憂了。”我舉杯笑道:“如此喜事,還不值得你飲盡此盞麼?”
眉莊道:“話雖然如此,皇上還沒發話懲治她呢?何況她與華妃交好。”
我淡然道:“那是遲早的事。昨日之事已傷了帝后的顏面,亂了後宮尊卑之序,就算華妃想保她也保不住。何況華妃那麼聰明,怎麼會去趟這灘渾水?”
陵容介面道:“恐怕她如此得寵,華妃面上雖和氣心裡也不自在呢,怎會出手助她?”說罷舉起杯來笑道:“陵容以茶代酒,先飲下這一杯。”
眉莊展顏笑道:“如此,盛情難卻了。”
果然,到了午後,皇帝下了旨意,放史氏出“暴室”,加意撫慰,同時責令餘氏閉門思過一旬,褫奪“妙音”封號,雖還是正七品娘子,但差了一個封號,地位已是大有不同了。
時日漸暖,我因一向太平無事,漸漸也減少了服藥的次數和份量,身子也松泛了些。流朱私下對我說:“小姐常吃著那藥在屋裡躺著,臉色倒是蒼白了不少,也該在太陽底下走走,氣色也好些。”
春日裡上林苑的景緻最好,棠梨宮裡的梨花和海棠只長了葉子連花骨朵也沒冒出來,上林苑裡的花已經開了不少,名花盈風吐香,佳木欣欣向榮,加上飛泉碧水噴薄瀲灩,奇秀幽美,如在畫中,頗惹人喜愛。宮中最喜歡種植玉蘭、海棠、牡丹、桂花、翠竹、芭蕉、梅花、蘭八品,諧音為:玉堂富貴,竹報平安,稱之為“上林八芳”,昭示宮廷祥瑞。棠梨宮處在上林苑西南角,本是個少有人走動的地方,周遭一帶也是罕有人至。所以我只在棠梨附近走動也並無人來吵擾約束。
出棠梨宮不遠便是太液池。太液池沿岸垂楊匝地,枝枝舒展了新葉,像是新描的黛眉,千條萬條綠玉絲絛隨風輕擺。池畔連吹拂過的一線涼風都帶著郁郁青青的水氣,令人心曠神怡。太液池碧波如頃,波光斂灩,遠遠望去水天一色,池中有蓬萊、雲夢數島,零星點綴其間。島上亭臺樓閣雲起,直如仙人浮槎一般。再往裡走皆是數人合圍粗細的參天古木,這些樹都是立朝以來種植的,總有數百年了,一枝一葉從不砍伐,鬱鬱蔥蔥,濃廕庇日。
我逗留了幾次甚是喜愛,回去後便命小連子小允子說在樹上紮了一架鞦韆。小允子心思靈動,特意在鞦韆上引了紫藤和杜若纏繞,開紫色細小的香花,枝葉柔軟,香氣宜遠。隨風蕩起的時候,香風細細,如在雲端。
這日下午的天氣極好,天色明澈如一潭靜水,日色若金,漫天飛舞著輕盈潔白的柳絮,像是一點一點的小雪朵,隨風輕揚復落。我獨自坐在鞦韆上,一腳一腳地輕踢那綴於柔密芳草之上的片片落花。流朱一下一下輕推那鞦韆架子,薰暖的和風微微吹過,像一隻手緩緩攪動了身側那一樹繁密的杏花,輕薄如綃的花瓣點點的飄落到我身上,輕柔得像小時候娘撫摸我臉頰的手指。
我不自禁的抬頭去看那花,花朵長得很是簇擁,擠擠挨挨得半天粉色,密密匝匝間只看得見一星碧藍的天色。“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前人彷彿是這麼寫的,我忽然來了興致,轉頭吩咐流朱:“去取我的簫來。”流朱應一聲去了,我獨自蕩了會鞦韆,忽覺身後不知何時已多了一道陰影,直是唬了一跳,忙跳下鞦韆轉身去看。卻見一個年輕男子站在我身後,穿一襲海水綠團蝠便服,頭戴赤金簪冠,長身玉立,丰神朗朗,面目極是清俊,只目光炯炯的打量我,卻瞧不出是什麼身份。
我臉上不由得一紅,屈膝福了一福,不知該怎麼稱呼,只得保持著行禮的姿勢。靜默半晌,臉上已燙得如火燒一般,雙膝也微覺痠痛,只好窘迫的問:“不知尊駕如何稱呼?”
那人卻不做聲,我不敢抬頭,低聲又問了一遍,他仿若剛從夢中醒來,輕輕地“哦”了一聲,和言道:“請起。”
我微微抬目瞧他的服色,他似乎是發覺了,道:“我是……清河王。”
我既知是清河王玄清,更是窘迫,嬪妃隻身與王爺見面,似有不妥。於是退遠兩步,欠一欠身道:“妾身後宮莞貴人甄氏,見過王爺。”
他略想了想,“你是那位抱病的貴人?”
我立覺不對,心中疑雲大起,問道:“內宮瑣事,不知王爺如何知曉?”
他微微一愣,立刻笑道:“我聽皇……嫂說起過,除夕的時候,皇兄問了一句,我正巧在旁。”我這才放下心來。
他和顏悅色的問:“身子可好些了?春寒之意還在,怎麼不多穿件衣裳?”
“有勞王爺費心,妾身已好多了。”正想告辭,流朱捧著簫過來了,見有陌生男子在旁,也是吃了一驚,我忙道:“還不參見清河王。”流朱急急跪下見了禮。
他一眼瞥見那翠色沉沉的簫,含笑問:“你會吹簫?”
我微一點頭,“閨中無聊,消遣罷了。”
“可否吹一曲來聽?”他略覺唐突,又道:“本王甚愛品簫。”
我遲疑一下,道:“妾身並不精於簫藝,只怕有辱清聽。”
他舉目看向天際含笑道:“如此春光麗色,若有簫聲為伴,才不算辜負了這滿園柳綠花紅,還請貴人不要拒絕。”
我推卻不過,只得退開一丈遠,凝神想了想,應著眼前的景色細細地吹了一套《杏花天影》(1),“何處玉簫天似水,瓊花一夜白如冰”。
綠絲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倚欄橈更少駐。
金陵路,鶯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甚處?
幼年時客居江南的姨娘曾教我用壎吹奏此曲,很是清淡高遠,此刻用簫奏來,減輕了曲中愁意,頗有流雪迴風,清麗幽婉之妙。一曲終了,清河王卻是默然無聲,只是出神。
我靜默片刻,輕輕喚:“王爺。”他這才轉過神來。我低聲道:“妾身獻醜了,還請爺莫要怪罪。”
他看著我道:“你吹得極好,只是剛才吹到‘滿汀芳草不成歸’一句時,簫聲微有凝滯,不甚順暢,帶了嗚咽之感。可是想家了?”
我被他道破心事,微微發窘,紅著臉道:“曾聽人說,‘曲有誤,周郎顧’,不想王爺如此好耳力。”
他略一怔忡,微微笑道:“本王也是好久沒聽到這樣好的簫聲了。自從……純元皇后去世後,再沒有人的簫聲能讓打動……本王的耳朵了。”他雖是離我不遠,那聲音卻是渺渺如從天際間傳來,極是感慨。
我上前兩步,含笑道:“多謝王爺謬讚。只是妾身怎敢與純元皇后相比。”欠一欠身“天色不早,妾身先行回宮了。王爺請便。”
他頷首一笑,也徑自去了。
流朱扶著我一路穿花拂柳回到宮中,才進瑩心堂坐下,我立即喚來晶青:“去打聽一下,今日清河王進宮了沒有?現在在哪裡?”晶青答應著出去了。
流朱疑道:“小姐以為今日與您品簫的不是清河王?”
我道:“多小心幾分也是好的。”
晶青去了半日,回來稟報道:“今日入宮了,現在皇上的儀元殿裡與皇上品畫呢。”我暗暗點頭,放心去用膳。
隔了一日,依舊去那鞦韆上消磨時光。春日早晨的空氣很是新鮮,帶著湖水煙波浩淼的溼潤,兩岸柔柳依依的清新和鮮花初開的馨香,讓人有蓬勃之氣。鞦韆繩索的紫藤和杜若上還沾著晶瑩的未被太陽晒去的露水,鞦韆輕輕一蕩,便涼涼的落在臉上肩上。有早鶯棲在樹上滴瀝啼囀,鳴叫得很是歡快。
忽覺有人伸手大力推了一下我的鞦韆,鞦韆晃動的幅度即刻增大,我一驚,忙雙手握緊鞦韆索。鞦韆向前高高得飛起來,風用力拂過我的面頰,帶著我的裙裾迎風翩飛如一隻巨大的蝴蝶。我高聲笑起來:“流朱,你這個促狹的丫頭,竟在我背後使壞!”我咯咯地笑:“再推高一點!流朱,再高一點!”話音剛落,鞦韆已疾速向後蕩去,飛快的經過一個人的身影,越往後看得越清,我驚叫一聲:“王爺!”不是清河王又是誰,這樣失儀,心中不由得大是驚恐。手勁一鬆,直欲從鞦韆上掉下來。
清河王雙臂一舉,微笑著看我道:“若是害怕,就下來。”
我心中羞惱之意頓起,更是不服,用力握緊繩索,大聲道:“王爺只管推鞦韆,我不怕!”
他滿目皆是笑意,走近鞦韆,更大力一把往前推去。只聽得耳邊風聲呼呼,颳得兩鬢髮絲皆直直往前後搖盪。我愈是害怕,愈是努力睜著眼睛不許自己閉上,瞪得眼睛如杏子般圓。鞦韆直往那棵花朵繁茂的老杏樹上飛去,我頑皮之意大盛,伸足去踢那開得如冰綃暖雲般的杏花,才一伸足,那花便如急風暴雨般簌簌而下,驚得樹上的流鶯“嘀”一聲往空中飛翔而去,攪動了漫天流麗燦爛的陽光。
花瓣如雨零零飄落,有一朵飄飛過來正撞在我眼中。我一吃痛,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揉,手上一鬆,一個不穩從鞦韆上直墜而下,心中大是驚恐,害怕到雙目緊閉,暗道“我命休矣!”
落地卻不甚痛,只是不敢睜開眼睛,覺得額上一涼一熱,卻是誰的呼吸,淡淡的拂著,像這個季節乍寒還暖的晨風。靜靜無聲,有落花掉在衣襟上的輕軟。偷偷睜眼,迎面卻見到一雙烏黑的瞳仁,溫潤如墨玉,含著輕輕淺淺的笑。我沒有轉開頭,因為只在那一瞬間,我在那雙瞳仁裡發現了自己的臉孔。我第一次,在別人的目光裡看見自己。我移不開視線,只看著別人眼中的自己。視線微微一動,瞥見清河王如破春風的面容,雙瞳含笑凝視著我,這才想到我原是落在了他懷裡,心裡一慌,忙跳下地來,窘得恨不得能找個地洞鑽下去,聲如細蚊:“見過王爺。”
他呵呵笑:“現下怎麼羞了?剛才不是不怕麼?還如女中豪傑一般。”
我深垂臻首,低聲道:“妾身失儀。並不知王爺喜歡悄無聲息站在人後。”
他朗聲道:“這是怪本王了。”伸手扶我一把:“本是無意過來的。走到附近憶及那日貴人的簫聲,特意又讓人取了簫來,希望能遇見貴人,再讓本王聆聽一番。”隨手遞一把藍田玉簫給我,通體潔白,隱約可見簫管上若有若無的絲絲淺紫色暗紋,簫尾綴一帶深紅纏金絲如意結,好一管玉簫!
我接過,“不知王爺想聽什麼?”
“貴人挑喜歡的吹奏便可。”
靜下心神,信手拈了一套《柳初新》(2)來吹:
東郊向曉星杓亞。報帝裡、春來也。柳抬煙眼,花勻露臉,漸覺綠嬌紅奼。妝點層臺芳榭。運神功、丹青無價。
別有堯階試罷。新郎君、成行如畫。杏園風細,桃花浪暖,競喜羽遷鱗化。遍九陌、相將遊冶。驟香塵、寶鞍驕馬。
《柳初新》原是歌贊春庭美景,盛世太平的,曲調極明快的,他聽了果然歡喜,嘴角含著笑意道:“杏園風細?又是杏,你很喜歡杏花麼?”
我抬頭望著那一樹芳菲道:“杏花盛開時晶瑩剔透,含苞時稍透淺紅。不似桃花的豔麗,又不似寒梅的清冷,溫潤如嬌羞少女,很是和婉。”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人如花,花亦如人。只有品性和婉的人才會喜歡品性和婉的花。”
我微一沉吟:“可是妾身不敢喜歡杏花。”
“哦?”他的眼瞼一揚,興味盎然的問:“說來聽聽。”
“杏花雖美好,可是結出的杏子極酸,杏仁更是苦澀。若是為人做事皆是開頭很好而結局潦倒,又有何意義呢?不如松柏,終年青翠,無花無果也就罷了。”
他雙眉挑起,“真……從未聽過這樣的見解,真是新鮮別緻。”
含笑道:“妾身胡言亂語,讓王爺見笑了。但願王爺聽了這一曲,再別嚇唬妾身即可。”
他撫掌大笑:“今日原是我唐突了。我有兩本曲譜,明日午後拿來與,你一同鑑賞。望貴人一定到來。”
他的笑容如此美妙,像那一道劃破流雲濃霧凌於滿園春色之上的耀目金光,竟教我不能拒絕,我怔一怔,婉聲道:“恭敬不如從命。”
走開兩步,想起一事,又迴轉身去道:“妾身有一事相求,請王爺應允。”
“你說。”
“妾身與王爺見面已屬不妥,還請王爺勿讓人知曉,以免壞了各自清譽。”
“哦,既是清譽,又有誰能壞得了呢?”
我搖頭道:“王爺有所不知。妾身與王爺光明磊落,雖說‘事無不可對人言’,但後宮之內人多口雜,眾口鑠金。終是徒惹是非。”
他眉頭微皺,口中卻極爽快的答應了。
註釋:
(1)、“暴室,在掖庭內,丞一人,主宮中婦人疾病者,其皇后、貴人、宮娥有罪者,亦就此室。”
(2)、《杏花天影》:作者,姜夔。序:丙午之冬,發沔口。丁未正月二日,道金陵。北望淮楚,風日清淑,小舟掛席,容與波上。
(3)、《柳初新》:作者柳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