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5章 倚梅雪夜

第5章 倚梅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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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倚梅雪夜

日子很清閒地過了月餘,我卻覺出了異樣。康祿海和他的徒弟小印子越來越不安分,漸漸不把我放在眼裡,我支使他們做些什麼也是口裡應著腳上不動,所有的差使和活計全落在小內監小允子和另一個粗使內監身上。康祿海和小印子一帶頭,底下有些宮女也不安分起來,仗著我在病中無力管教,總要生出些事情,逐漸和流朱、浣碧拌起嘴來。

有一日上午,我正坐在西暖閣裡間窗下喝槿汐做的花生酪,康祿海和小印子請了安進來,“撲通”跪在榻前,哭喊著說:“奴才再不能服侍小主了!”

我一驚,立即命他們起來說話。康祿海和小印子站在我面前,帶著哭音說麗貴嬪指名要了他們去伺候。我掃他一眼,他立刻低下頭拿袖子去擦眼角。我眼尖,一眼看見他擦過眼角的袖子一點淚痕也沒有,情知他作假,也不便戳穿他,只淡淡地說:“知道了。這是個好去處,也是你們的造化。收拾好東西過了晌午就過去吧。用心伺候麗主子。”我心中厭惡,說完再不去看他們,只徐徐喝著花生酪。一碗酪喝完,我想了想,把一屋子下人全喚了進來,烏壓壓跪了一地。

我和顏悅色地說:“我病了也有兩個多月了。這些日子精神還是不濟,怕是這病還得拖下去。我的宮裡奴才那麼多,我也實在不需要那麼些人伺候。說實話,那麼多人在跟前轉來轉去也是嫌煩。所以我今兒找你們進來,是有句話要問你們:我想打發幾個奴才出去,讓他們去別的妃嬪跟前伺候,也別白白耗在我這裡。你們有誰想出去的,來我這裡領一錠銀子便可走了。”

幾個小宮女臉上出現躍躍欲試的表情,卻是誰也不敢動,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又說:“今兒麗貴嬪那裡已經指名要了康公公和印公公去伺候,收拾了東西就走。你們還不恭喜他們倆。”

眾人稀稀落落地說了幾句“恭喜”,流朱卻是忍耐不住,咬牙說:“康公公,小主素日待你不薄,有什麼賞賜也你得頭一份兒。怎麼如今攀上了高枝兒卻說走就走?”

小印子見她如此氣勢洶洶,早不自覺向後退了兩步,康祿海倒是神色不變說:“流朱姑娘錯怪了,奴才也是身不由己。奴才一心想伺候莞貴人,誰知麗主子指了名,奴才也是沒法子。”

流朱冷笑一聲:“好個身不由己,我卻不知道這世上竟有牛不喝水強按頭的道理!既是你一心想伺候貴人,這就給你個表忠心的機會,你去辭了麗主子,告訴她你是個忠僕,一身不侍二主。麗主子自然不怪你,還要稱讚你這份忠心呢!”康祿海和小印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被流朱搶白得十分尷尬。

我假裝嗔怒道:“流朱,康公公的‘忠心’我自然知道,拿銀子給他吧!”

浣碧漫步走上前,把銀子放到康祿海手中,微笑著說:“康公公可拿穩了。這銀子可是你一心念著的莞貴人賞你的,你可要認的真真兒的。好好收藏起來,別和以後麗貴嬪賞賜的放混了,以表你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忠心。”又給小印子:“印公公,你也拿好了。以後學著你師傅的忠心,前程似錦呢。”康祿海顯然十分羞惱,卻始終不敢在我面前發作,灰溜溜地胡亂作了個揖拉著小印子走出了棠梨宮。

我回頭看著剩下的人,語氣冰冷道:“今日要走便一起走了,我還有銀子分你們。將來若是吃不了跟著我的苦再要走,只有拉去慎刑司罰做苦役的份,你們自己想清楚。”

日光一分分的向東移去,明晃晃地照到地上,留下雪白的印子,西里間靜得像一潭死水。終於有個女聲小小聲地說:“奴婢愚笨,怕是伺候不好小主。”我看也不看她,只瞟一眼浣碧,她把銀子扔在地上,“咚”地一聲響,又骨碌碌滾了老遠,那人終是小心翼翼地伏過去撿了,又有兩個人一同得了銀子出去。

大半天寂靜無聲,我回過身去,地上只跪著槿汐、品兒、佩兒、晶青和內監小允子和小連子。我一個一個掃視過去,見他們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兒,才沉下聲音說:“你們還有沒有想走的?”

槿汐直起身子,簡短利落地說了一句:“奴婢誓死忠心莞貴人!”

品兒、佩兒和晶青也一起大聲說:“奴婢們誓死忠心小主,決不敢做那些個沒人倫的事。”

小允子跪著挪到我跟前,扯住我衣角哭著說:“奴才受貴人的大恩,決不敢背棄貴人。”

我點點頭:“你知道了?”

小允子磕了個頭說:“上月奴才的哥哥病在御廚房幾天沒人理會,小主在病中仍惦念著,還特特請了溫大人去替他治病,奴才受了小主這等大恩,今生無以為報,只能盡心盡力侍奉小主。將來死了變個韋馱也要馱著小主成佛。”

我“噗嗤”笑出聲來:“真真是張猴兒的油嘴!”

小允子“砰砰”磕了幾個響頭說:“這都是奴才的真心話,決不敢誑騙小主!”

我示意他起來:“再磕下去可要把頭也磕破了,沒的叫溫大人再來看一次。”所有的人笑了起來。

我又問小連子:“你呢?”小連子正色說:“小主對奴才們的好奴才看在眼睛裡都記在心裡,奴才不是沒良心的人。”

我心中湧起一陣暖意,宮中也並不是人人都薄情寡義!我想了想說:“如今夜裡冷了,小允子和小連子在廊上上夜也不是個事兒,給他們一條厚被,讓他們守在配殿裡,別在廊上了。”兩人急忙謝了恩。我站起身一一扶起跪著的人,柔聲說:“你們跟著我連一天的福也沒享過。我只是個久病失勢的貴人,你們這樣待我,我也無法厚待你們。只是有我在的一日,絕不讓你們在這宮裡受虧待便是了。”眾人正色斂容謝了恩。我對流朱浣碧說:“你們好好去整治一桌酒菜,今晚棠梨宮的人不分尊卑,一起坐下吃頓飯!”話音剛落,見人人都已熱淚盈眶,我也不由得滿心感動。

棠梨宮已是冷清之地,天氣日漸寒冷,夜寒風大,淳常在和眉莊、陵容也很少在夜裡過來。夜來閂上宮門便是一個無人過問的地方。

一夜飯畢,人人俱醉。宮中恐怕是有史以來第一次這樣主僕不分地醉成一團。我病勢反覆,槿汐等人也不敢讓我多喝,只是我堅持要盡興,多喝了幾杯就胡亂睡下了。

第二天醒來已是日上三竿,頭還有點昏昏的,槿汐便剪了兩塊圓圓的紅綾子膏藥貼在我兩邊太陽穴上。又拿了青鹽給我搽牙,服侍我用茶水漱了口,聽見窗外風聲大作就躺在**懶得起來。

隔著老遠就聽見有人笑:“可要凍壞了!貴人好睡啊!”槿汐抱一個枕頭讓我歪著,見晶青引著兩個穿著大紅羽緞斗篷的人進來,揭下風帽一看,正是眉莊和陵容。眉莊上前來摸我的臉:“可覺得好些了?”

我微微一笑:“老樣子罷了。”陵容邊解斗篷邊說:“膏藥貼成這樣樣子越發俏皮了,臉也映得紅潤些。”

眉莊笑起來:“什麼俏皮?仗著沒人管越來越像個瘋婆子!你別誇她,要不然她更得意了!”

我看著她一身打扮微笑:“皇上新賞的料子和首飾嗎?”她微微臉紅,只一笑了事。

我看著她頭上那對玉鴉釵(1)說:“這個釵的樣子倒大方,玉色也好。”

陵容笑道:“果然是英雄所見略同,我剛才也是這麼說的。眉姐姐如今聖眷很濃呢”

眉莊臉更紅,便問:“剛給你送了幾簍銀炭來,你的宮室冷僻,樹木又多,怕是過幾天更冷了對病情不好。”

我笑笑:“哪裡這樣嬌貴呢?分例的炭已經送來了。”

陵容說:“可不是擱在廊下的!那是黑炭,灰氣大,屋子裡用不得的。眉姐姐該去稟告皇后娘娘一聲兒,那些奴才怎麼這樣怠慢莞姐姐!”

我連忙攔下:“奴才都是這樣!且因你受寵,他們也並不敢十分怠慢我,分例還是一點不少的。再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們不是給我送來了?雪中送炭,這情意最可貴,比一百簍銀炭都叫我高興。”

眉莊奇道:“剛才進來的時候怎麼覺得你的宮裡一下子冷清了不少,連那炭都是小允子接的,康祿海和小印子呢?”

陵容插嘴說:“還有茶水上的環兒和灑掃的兩個丫頭?”

我淡淡一笑:“康祿海和小印子被麗貴嬪指名要了去,被要走了才來告訴我。其他的都被我打發走了。”

眉莊驚訝的很:“康祿海和小印子是你名下的人,麗貴嬪怎麼能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要了走?康祿海和小印子兩個畜生竟也肯去?”又問:“那些丫頭怎麼又被你打發了?”

“心都不在這裡了,巴不得展翅高飛呢,只怕我困住了她們。這樣的人留在身邊遲早是個禍患。不如早早轟走。”

眉莊沉吟:“你的意思是……”

我凝聲說:“奴才在精不在多。與其她們無心留在這裡,不如早走。一來留著真正忠心的好奴才;二來這裡人多口雜,你們常常往來,那些有異心的奴才若是被其他的人收買了利用來對付咱們可就防不勝防了。”

眉莊點點頭:“還是你細心!我不曾防著這個,看來回去也要細細留心我那邊的奴才,陵容也是。”

陵容低聲說:“是。”仔細瞧著我微微嘆息了一聲:“姐姐病中還這樣操心,難怪這病長久未愈,焉知不正是因為這操心太過呢?”

眉莊也是面有憂色:“照理說溫太醫的醫術是很好的,怎麼這病就是這樣不見大好呢?”

我安慰她:“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最近天氣寒冷就更難見好。不過,已比前些日子好了許多了。”

我又問:“華妃沒有對你們怎麼樣吧?”

眉莊看一眼陵容說:“也就這樣,面子上還過得去。”

我輕輕說:“我知道你敦厚謹慎,陵容又小心翼翼。只是不該忍的還是要說話,別一味隱忍驕縱了她。”

眉莊會意,又問我:“上回送來的人参吃著可還好?”

我笑笑:“勞你惦記著,很好。”

坐了會兒,看看天色也不早了,眉莊笑著起身告辭:“說了半天的話,你也累了。不擾著你歇息,我們先走了。”

我含笑命流朱送了她們出去。浣碧端了藥進來,略微遲疑說:“小姐,這藥可還吃嗎?”

我道:“吃。為什麼不吃?”

她面有難色:“好好的人吃著這藥不會傷身體?”

我微笑:“沒事。他的藥只是讓我吃了面有病色,身體乏力罷了。而且我隔段時間服一次,不會有大礙。”我看她一眼:“除了你和流朱沒有別人發現吧?”

浣碧點頭,說:“溫大人的藥很是高明,沒人發現。只是小姐何苦連惠嬪小主和安選侍也瞞著?”

我低聲說:“正是因為我與她們情同姐妹,才不告訴她們。任何事都有萬一,一旦露餡也不至於牽連她們進來。再說知道的人越多就越容易走露風聲,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碗裡的藥汁顏色濃黑,散發著一股酸甜的味道。我一仰頭喝了。

不知不覺入宮已有三月了。時近新年,宮中也日漸透出喜慶的氣氛。在通明殿日夜誦經祈福的僧人也越來越多。到了臘月二十五,年賞也發下來了。雖是久病無寵的貴人,賞賜還是不少,加上眉莊陵容和淳常在的贈送,也可以過個豐足的新年了。棠梨宮雖然冷清,可是槿汐她們臉上也多是笑意,忙著把居室打掃一新,懸掛五福吉祥燈,張貼“福”字。

大雪已落了兩日,寒意越發濃,我籠著暖手爐站在窗子底下,看著漫天的鵝毛大雪簌簌飄落,一天一地的銀裝素裹。晶青走過來笑著對我說:“小主想什麼那麼入神?窗子底下有風漏進來,留神吹了頭疼。”

我笑笑:“我想著我們宮裡什麼都好,只是缺了幾株梅花和松柏。到了冬天院子裡光禿禿的,什麼花啊樹啊的都沒有,只能看看雪。”

晶青說:“從前史美人住著的時候最不愛花草的,嫌花比人嬌。尤其不喜歡梅花,說一冬天就它開著,人卻是凍得手腳縮緊,鼻子通紅,越發顯得沒那花好看。又嫌松柏的氣味不好,硬是把原先種著的給拔了。”

我笑:“史美人竟如此有趣!”

槿汐走過來瞪了晶青一眼,說道:“越發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切記奴才不可以在背後議論主子的。”

晶青微微吐了吐舌頭:“我只在這宮裡說,決不向外說去。”

槿汐嚴肅地說:“在自己宮裡說慣了就會在外說溜嘴,平白給小主惹禍。”

我笑著打圓場:“大年下的,別說她太重。”又囑咐晶青:“以後可要長記性了,別忘了姑姑教你的。”

槿汐走到我身邊說:“貴人嫌望出去景色不好看,不如讓奴婢們剪些窗花貼上吧。”

我興致極高:“這個我也會。我們一起剪了貼上,看著也喜興一點。”

槿汐高興地應了一聲下去,不一會兒抱著一摞色紙和一疊金銀箔來。宮中女子長日無事多愛刺繡剪紙打發時光,宮女內監也多擅長此道。因此一聽說我要剪窗花,都一同圍在暖榻下剪了起來。

兩個時辰下來,桌上便多了一堆色彩鮮豔的窗花:“喜鵲登梅”、“二龍戲珠”、“孔雀開屏”、“天女散花”、“吉慶有餘”、“和合二仙”、“五福臨門”,還有“蓮、蘭、竹、菊、水仙、牡丹、歲寒三友”等植物的圖案。

我各人的都看了一圈,讚道:“槿汐的果然剪得不錯,不愧是姑姑。”槿汐的臉微微一紅,謙虛道:“哪裡比得上貴人的‘和合二仙’,簡直栩栩如生。”

我笑道:“世上本無‘和合二仙’,不過是想個樣子隨意剪罷了。若是能把真人剪出來一模一樣才算是好本事。”

話音剛落,佩兒嚷嚷道:“小允子會剪真人像的。”

小允子立刻回頭用力瞪她:“別在小主面前胡說八道的,哪有這回事?”

佩兒不服氣:“我剛親眼看小允子剪了小主的像,袖在袖子裡呢?”

小允子臉漲得通紅,小聲說:“奴才不敢對小主不敬。”

我呵呵一笑:“那有什麼?我從來不拘這些個小節。拿出來看了便是。”

小允子滿臉不好意思地遞給我,我看了微微一笑:“果然精妙!小允子,你好一雙巧手。”

小允子道:“謝貴人誇獎。只是奴才手拙,剪不出貴人的花容月貌。”

我笑道:“一張油嘴就曉得哄我開心。已經把我剪得過分好看了,我很是喜歡。”

流朱笑眯眯地問:“就他是個機靈鬼兒。怎麼想著要剪貴人的小像?”

小允子一本正經地說:“自從小主讓溫太醫救了奴才哥哥的命,奴才與哥哥都感念小主大恩,所以特剪了小主的小像,回去供起來,日夜禮敬。”

我正色道:“你和你哥哥的心意我心領了,只是這樣做不合規矩,傳出去反而不好。不如貼在我宮裡就罷了。”

槿汐起身笑著說:“宮中有個習俗,大年三十晚上把心愛的小物件掛在樹枝上以求來年萬事如意。小主既然喜歡小允子剪的這張像,不如也掛在樹枝上祈福吧,也是賞了小允子天大的面子。”

我微笑說:“這個主意很好。”又讓浣碧去取了彩頭來賞槿汐和小允子。

正熱鬧間,有人掀了簾子進來請安,正是陵容身邊的宮女寶鵑,捧了兩盆水仙進來說:“選侍小主親手種了幾盆水仙,今日開花了,讓我拿來送給莞貴人賞玩。”我笑道:“可巧呢,我們今日剛剪了水仙的窗花,你家小主就打發你送了水仙來。惠嬪小主那裡有了嗎?”

寶鵑答:“已經讓菊青送了兩盆過去了,還送了淳常在一盆。”

我點點頭:“回去告訴你家小主我喜歡得很,再把我剪的窗花帶給你小主貼窗子玩。外頭雪大,你留下暖暖身子再走,別凍壞了。”

寶鵑答應著下去了。

大年三十很快就到了。眉莊陵容和淳常在依例被邀請參加皇上皇后一同主持的內廷家宴,自然不能來看我了。我身患疾病,皇后恩准我留宮休養,不必過去赴宴。一個人吃完了"年夜飯”,便和底下人一起守歲。品兒燒了熱水進來笑呵呵地說:“小主,外面的雪停了,還出了滿天的星子呢,看來明兒是要放晴了。”

“是嗎?”我高興地笑起來,”這可是不得不賞的美景呢!”

槿汐喜滋滋地說:“貴人正好可以把小像掛到院子裡的樹枝上祈福了。”

我道:“院子裡的枯樹枝有什麼好掛的,不如看看哪裡的梅花開了,把小像掛上去。”

小允子答道:“上林苑西南角上的梅花就很好,離咱們的宮院也近。”

我問道:“是白梅麼?”

小允子道:“是臘梅,香得很。”

我微微蹙眉:“臘梅的顏色不好,香氣又那樣濃,像是酒氣。還有別的沒有?”

小允子比畫著道:“上林苑的東南角的倚梅園有玉蕊檀心梅,開紅花,像紅雲似的,好看得人都呆了。只是隔得遠。”

雪夜明月,映著這白梅簇簇,暗香浮動,該是何等美景。我心中嚮往,站起身披一件銀白底色翠紋織錦的羽緞斗篷,兜上風帽邊走邊說:“那我便去那裡看看。”

小允子急得臉都白了,立刻跪下自己揮了兩個耳光勸道:“都怪奴才多嘴。小主的身子還未大好受不得冷。況且華妃日前吩咐下來說小主感染時疾不宜外出走動,若是傳到華妃耳中,可是不小的罪名。”

我含笑說:“好好的怪罪自己做什麼?這會子夜深人靜的,嬪妃們都在侍宴。我又特特穿了這件衣服,既暖和在雪地裡也不顯眼。況我病了那麼久,出去散散心也是有益無害。”小允子還要再勸,我已三步並作兩步跨到門外,回首笑道:“我一個人去,誰也不許跟著。若誰大膽再敢攔著,罰他在大雪地裡守歲一晚。”

才走出棠梨宮門,槿汐和流朱急急追上來,叩了安道:“奴婢不敢深勸貴人。只是請貴人拿上燈防著雪路難行。”

我伸手接過,卻是一盞小小的羊角風燈,輕巧明亮,更不怕風雪撲滅。遂微笑說:“還是你們細心。”

流朱又把一個小手爐放我懷裡:“小姐拿著取暖。”

我笑道:“偏你這樣累贅,何不把被窩也搬來?”

流朱微微臉紅,嘴上卻硬:“小姐如今越發愛嫌我了,這麼著下去流朱可要成流淚了。”

我笑道:“就會胡說。越發縱得你不知道規矩了。”

流朱也笑:“奴婢哪裡惦記著什麼規矩呢,惦記的也就是小姐的安好罷了。”槿汐也笑了起來。

我道:“拿回去吧。我去去就來,凍不著我。”說罷旋身而去。

宮中長街和永巷的積雪已被宮人們清掃乾淨,只路面凍得有些滑,走起來須加意小心。夜深天寒,嬪妃們皆在正殿與帝后歡宴,各宮房的宮女內監也守在各自宮裡畏寒不出。偶有巡夜的羽林護軍和內監走過,也是比平日少了幾分精神,極容易避過。去倚梅園的路有些遠,所幸夜風不大,雖然寒意襲人,身上衣服厚實也耐得過。約莫走了小半個時辰也到了。

尚未進園,遠遠便聞得一陣清香,縈縈繞繞,若有似無,只淡淡地引著人靠近,越近越是沁人肺腑。倚梅園中的積雪並未有人掃除,剛停了雪,凍得還不嚴實。小羊羔皮的繡花暖靴踩在雪地上發出輕微的咯吱咯吱的響聲。園中一片靜寂,只聽得我踏雪而行的聲音。滿園的紅梅,開得盛意恣肆,在水銀樣點點流瀉下來的清朗星光下如雲蒸霞蔚一般,紅得似要燃燒起來。花瓣上尚有點點白雪,晶瑩剔透,映著黃玉般的蕊,殷紅寶石樣的花朵,相得益彰,更添清麗傲骨,也不知是雪襯了梅,還是梅託了雪,真真是一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神仙境界!我情不自禁走近兩步,清冽的梅香似乎要把人的骨髓都要化到一片冰清玉潔。我喜愛得很,挑一枝花朵開得最盛的梅枝把小像掛上,顧不得滿地冰雪放下風燈誠心跪下,心中默默祝禱:甄嬛一願父母安康,兄妹平安;二隻願能在宮中平安一世,了此殘生;想到此不由得心中黯然,想要不捲入宮中是非保全自身,這一生只得長病下去,在這深宮中埋葬此身,成為白頭宮娥,連話說玄宗的往事也沒有(2)。這第三願想要“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更是痴心妄想,永無可期了。想到這,任憑我早已明白此身將要長埋宮中再不見天日,也不由得心中酸楚難言,長嘆一聲道:“朔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3)

話音剛落,遠遠花樹之後忽然響起一把低醇的男聲:“誰在那裡?!”我大大地吃了一驚,這園子裡有別人!而且是個男人!我立刻噤聲,“呼”地吹熄風燈,閃在一棵梅樹後邊,那人停了停又問:“是誰?”

四周萬籟俱靜,只聞得風吹落枝上積雪的簌簌輕聲,半晌無一人相應。我緊緊用羽緞裹住身體。星光隱隱,雪地渾白,重重花樹亂影交雜紛錯,像無數珊瑚枝椏的亂影,要發現我卻也不容易。我屏住呼吸,慢慢地落腳抬步,閃身往外移動,生怕踩重了積雪發出聲響。那人的腳步卻是漸漸地靠近,隱約可見石青色寶藍蛟龍出海紋樣的靴子,隔著幾叢梅樹停了腳步再無聲息。他的語氣頗有嚴厲之意:“再不出聲,我便讓人把整個倚梅園翻了過來。”

我立住不動,雙手蜷握,只覺得渾身凍得有些僵住,隔著花影看見一抹銀灰色衣角與我相距不遠,上面的團龍密紋隱約可見,心中更是驚駭,忽地回頭看見園子的小門後閃過一色翠綠的宮女衣裝,靈機一動道:“我是倚梅園的宮女,出來祈福的,不想擾了尊駕,請恕罪。”

那人又問:“你念過書麼?叫什麼名字?”我心下不由得惶恐,定了定神道:“奴婢賤名,恐汙了尊耳。”

聽他又近了幾步,急聲道:“你別過來——我的鞋襪溼了,在換呢。”那人果然止了腳步,久久聽不到他再開口說話,過了須臾,聽他的腳步聲漸漸望別處走了,再無半點動靜,這才回神過來,一顆心狂跳得彷彿要蹦出腔子,趕忙拾起風燈摸著黑急急跑了出去,彷彿身後老有人跟著追過來一般驚怕,踩著一路碎冰折過漫長的永巷跑回了棠梨宮。

槿汐浣碧一干人見我魂不守舍地進來,跑得珠釵鬆散,鬢髮皆亂,不由得驚得面面相覷,連聲問:“小主怎麼了?”

浣碧眼疾手快地斟了茶上來,我一口喝下,才緩過氣道:“永巷的雪垛旁邊窩著兩隻貓,也不知是誰養的,一下子撲到我身上來,真真是嚇壞人!”

流朱微笑道:“小姐自小就怕貓,一下子見了兩隻,可不是要受驚嚇了。”又揚聲喚道:“佩兒,煎一劑濃濃的薑湯來,給貴人祛風壓驚。”佩兒一迭聲應了下去。

槿汐道:“宮中女眷素來愛養貓的,那些貓性子又野,小主身子金貴可要小心。”又問:“小主可許下願了?”

我點點頭:“許了三個呢。可不知滿天神佛是否會怪我貪婪?”

槿汐端端正正行了個大禮,笑容滿面地說:“恭喜小主,常言說‘貓帶吉運’。小主許完願便撞見了兩隻貓,可不是心願一定得償的吉兆呢。”

我微微一笑:“什麼不好的到了你們嘴裡都是好的。如真能了我這些心願,被它嚇一嚇又有何妨呢。”說著讓晶青端了水來,重新為我勻面挽髻,換了衣裳坐下打馬吊。

心思一定下來,心下不免狐疑。今日後宮夜宴,並沒有宴請外臣公戚。除了皇上以外再沒有別的男子能出入後宮。腦中忽然浮現那雙石青色寶藍蛟龍出海紋樣的靴子……銀灰色團龍密紋的衣角。心下陡然一驚,團龍密紋乃是上用的圖紋,等閒親王也不得擅用,莫非倚梅園中的那人……萬幸自己脫身得快,否則入宮以來這一番韜晦之計便是白費心思了。槿汐和小允子察言觀色,見我有些懶懶的,故意連著輸了幾把哄我開心。我推說身子有些不爽快,先回了房中。槿汐跟了進來為我卸妝。

我閒閒問道:“今日後宮夜宴,皇上皇后可曾請了他人來?”

槿汐道:“按慣例,幾位王爺也會來。”我輕輕“哦”了一聲。

槿汐口中的王爺是先皇的大皇子岐山王玄洵、三皇子汝南王玄濟、六皇子清河王玄清和九皇子平陽王玄汾。先皇七子二女。五皇子、七皇子和八皇女早薨。

皇帝玄凌排行第四,與二皇女真寧長公主俱是當今太后所出。

岐山王玄洵乃宜妃也就是現在的欽仁太妃所出,雖是長子,但個性庸懦,碌碌無為,只求做一名安享榮華的親王。

襄城王玄濟乃玉厄夫人所出,玉厄夫人是博陵侯幼妹,隆慶十年博陵侯謀反,玉厄夫人深受牽連,無寵鬱郁而死。玄濟天生臂力過人,勇武善戰,但是性格狷介,不為先皇所喜,一直到先皇死後才得了襄城王的封號,如今南征北戰,立下不少軍功,甚得玄凌的倚重。

清河王玄清聰穎慧捷,又因其母妃舒貴妃的緣故,自幼甚得皇帝鍾愛,數次有立他為太子的意思,只因舒貴妃的出身著實為世人所詬病,群臣一齊反對,只好不了了之。先帝駕崩之後舒貴妃自請出家出家,玄清便由素來與舒貴妃交好的琳妃也就是當今的太后撫養長大,與玄凌如同一母同胞,感情甚是厚密。玄清閒雲野鶴,精於六藝,卻獨獨不愛政事,整日與詩書為伴,器樂為伍,笛聲更是京中一絕,人稱“自在王爺。”

平陽王玄汾是先皇幼子,如今才滿十三歲。生母恩嬪出身卑微,曾是繡院一名針線上的織補宮女,先皇薨逝後雖進封了順陳太妃,平陽王卻是自小由五皇子的母親莊和太妃撫養長大。

我默默聽著,心中總是像缺了什麼似的不安寧,只得先睡了。眾人也散了下去。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間,我突然驚覺地坐起身來,身體猛然帶起的氣流激盪起錦帳,我想到了一樣讓我不安的東西——小像!

註釋:

(1)玉鴉釵:“玉丫釵”。形似鴉翅。

(2)出自“白頭宮女在,閒坐話玄宗。”形容宮中女子的淒涼歲月。

(3)出自唐?崔道融《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