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杏
天降活寶夫人 情深似熔,總統你要乖! 校草:愛上壞心男友 絕世傲王紫魅天下 士為知己 朝元 花開有夢―生命傳說 人人都愛大哥 冰火歲月 被遺忘的聖劍
第7章 杏
回到宮中還早,見一宮的內監宮女滿院子的忙著給花樹澆灌、鬆土。不由得笑道:“梨花才綻了花骨朵兒,你們就急著催它開花了。”
浣碧滿臉笑容的走上來道:“小姐,今日可有喜事呢!堂前的兩株海棠綻了好幾個花苞。”
我歡喜道:“果真麼?我剛才只顧著往裡走,也沒仔細看,是該一同去瞧瞧。”宮人們都年輕,我這麼一提,誰不是愛熱鬧的,一齊擁著我走到堂外。果然碧綠枝葉間有幾星花蕾紅豔,似胭脂點點初染,望之綽約如處子。尚未開花,卻幽香隱隱撲鼻。我笑道:“前人《群芳譜》中記載:海棠有四品。即西府海棠、垂絲海棠、木瓜海棠和貼梗海棠。海棠花開雖然嬌豔動人,但一般的海棠花無香味,只有這西府海棠既香且豔,是海棠中的上品。”
小允子立即介面道:“小主博學多才,奴才們聽了好學個乖,到了別的奴才面前說嘴,多大的體面。”
我笑著在他腦門上戳了一指,引得眾人都笑了,流朱笑道:“就數小允子口齒伶俐能逗小姐高興,越發顯得我們笨嘴拙舌的不招人疼。”
小允子仰頭看著她笑道:“流姐姐若是笨嘴拙舌,那咱就是那牙都沒長齊全的了,怎麼也不敢在姐姐面前說嘴啊。”
流朱被他哄的得意,“這麼會哄我開心,趕明兒做雙鞋墊好好犒賞你。”
小允子一作揖,彎下腰道:“多謝姐姐,姐姐做的鞋咱怎麼敢穿,一定日日放床頭看著念著姐姐的好兒。”
流朱笑得忍不住啐了他一口,“揖都作下了,可見我是不能賴了,定給你好好做一雙。”
我道:“既做了,連小連子那雙也一道做上。”
兩人一齊謝了恩,眾人看了一會才漸漸散去。
轉眼到了夜間,用了膳便坐在紅漆的五蝠奉壽桌子前翻看《詩經》。窗外月華澹澹,風露凝香,極靜好的一個晚上。《詩經》上白紙黑字,往日念來總是口角含香,今日不知怎的,心思老是恍恍惚惚。月色如綺,窗前的樹被風吹過,微微搖曳的影倒映在窗紙上,仿如是某人頎長的身影。神思遊弋間,彷彿那書上一個一個的字都成了烏黑的瞳仁,夾在杏花疏影裡在眼前繚亂不定,一層靜一層涼。心思陡地一轉憶及白日的事,那一顆心竟綿軟如綢。眼前燭光灩灩,流轉反映著衣上緞子的光華,才叫我想起正身處在瑩心堂內,漸漸定下心來。只不知自己是怎麼了,面燥耳熱,隨手翻了一頁書,卻是《綢繆》(1):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心中又羞又亂,彷彿被人揭破了心事一般,慌亂把書一合,又惱了起來。我與他身份有別,何來“良人”之說,更何來“三星”?莫名間又想起溫實初那句“一入宮門深似海”來,“啪”地把書拋擲在了榻上。槿汐聽得響聲唬了一跳,忙端了一盞櫻桃凝露蜜過來道:“小主可是看得累了,且喝盞蜜歇息會兒吧。”
我一飲而盡,仍是心浮氣躁,百無聊賴。我一眼瞥見那紅漆的五蝠奉壽桌子上斑駁剝落的漆,隨口問道:“這桌子上的漆不好,怎的內務府的人還沒來修補下再刷一層上去。”
槿汐面上微微露出難色,“小允子已經去過了,想來這幾日便會過來。”
我點點頭,“宮中事務繁瑣,他們忙不過來晚幾日也是有的。”
我“唔”了一聲只靜靜坐著。正巧佩兒在窗外與小允子低語:“怎的小連子今日下午回來臉色那樣晦氣?”
槿汐臉色微微一變,正要出聲阻止,我立刻側頭望住她,她只得不說話。
小允子“嘿”一聲,道:“還不是去了趟內務府,沒的受了好些冷言冷語回來。”
佩兒奇道:“不就為那桌子要上些漆的緣故,這樣顛三倒四的跑了幾次也沒個結果?”
“你曉得什麼?”小允子聲音壓得更低,憤然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傢伙,說小連子幾句也就罷了,連著小主也受了排揎,說了好些不乾不淨的話!”
槿汐面色難看的很,只皺著眉想要出去。見我面色如常,也只好忍著。
只聽佩兒狠狠啐了一口道:“內務府那班混蛋這樣不把小主放在眼裡麼?冬天的時候剋扣著小主份例的炭,要不是惠小主送了些銀炭來可不是要被那些黑炭薰死。如今越發無法無天了,連補個桌子也要擠兌人!”
小允子急道:“小聲些,小主還在裡頭,聽了可要傷心的。”
佩兒的聲音強壓了下去,愁道:“可怎麼好呢?以後的日子還長,我們這些做奴婢的將就著也就罷了,可是小主……既在病中,還要受這些個閒氣。”說罷恨然道:“那個黃規全,仗著是華主子的遠親簡直猖狂得不知天高地厚!”
小允子道:“好姑奶奶,你且忍著些吧!為著怕小主知道了心裡不痛快,小連子在跟前伺候的時候可裝的跟沒事人似的,你好歹也給瞞著。”
兩人說了一會子也就各自忙去了。我心中微微一刺,既感動又難過,臉上只裝作從未聽見,只淡淡說:“既然內務府忙,將就著用也就罷了,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槿汐低聲道:“是。”
我抬頭看著她道:“今晚這話,我從未聽見過,你也沒聽見過,出去不許指責他們一言半語。”槿汐應了。我嘆一口氣道:“跟著我這樣的小主,的確讓你們受了不少委屈。”
槿汐慌忙跪下,急切動容道:“小主何苦這樣說,折殺奴才們了。奴婢跟著小主,一點也不委屈。”
我讓她起來,嘆然道:“後宮中人趨炎附勢,拜高踩低也不過是尋常之事,他們何必要把我這久病無寵的小主放在眼裡。我們安分著度日也就罷了。”
槿汐默默半晌,眼中瑩然有淚,道:“小主若非為了這病,以您的容色才學,未必在華妃之下。”說罷神色略略一驚,自知是失言了。
我鎮聲道:“各人命中都有份數,強求又有何益。”
槿汐見我如此說,忙撇開話題道:“小主看書累了,刺繡可好?”
“老瞧著那針腳,眼睛酸。”
“那奴婢捧了箏來服侍小主撫琴。”
“悶得慌,也不想彈。”
槿汐察言觀色,在側道:“小主嫌長夜無聊悶得慌,不如請了惠嬪小主、安小主與淳小主一同來抽花籤玩兒。”
想想是個好主意,也只有這個好主意,道:“你去準備些點心吃食,命品兒她們去一同請了小主們過來。”小宮女們巴不得熱鬧,立即提了燈一道去了。
過了半個時辰,便聽見嘈嘈切切的腳步聲,走到堂前去迎,已聽到淳常在咯咯的嬌笑聲:“莞姐姐最愛出新鮮主意了。我正不知道該怎麼打發這辰光呢。”
我笑道:“你不犯困也就罷了,成日價躲在自個兒的屋裡睡覺,快睡成貓了。”
淳常在笑著拉我的手:“姐姐最愛取笑我了,我可不依。”
眉莊攜著採月的手笑著進來:“老遠就聽見淳兒在撒嬌了。”又問:“陵容怎麼還沒到?”
我笑著看她:“要請你可不容易,還得讓我的宮女兒瞅著看別驚了聖駕。”
眉莊笑罵著“這丫頭的嘴越來越刁了”一面伸手來擰我的臉。我又笑又躲,連連告饒。
正鬧著,陵容已帶著菊青慢慢進來了,菊青手裡還捧著一束杜鵑,陵容指著她手裡的花道:“我宮裡的杜鵑開了不少,我看著顏色好,就讓人摘了些來讓莞姐姐插瓶。”
我忙讓著她們進來,又讓晶青抱了個花瓶來插上。晶青與菊青素來要好,插了瓶告了安就拉著手一起去下房說體己話去了。我含笑對陵容說:“勞你老想著我愛這些花兒朵兒的。除夕拿來的水仙很好,沖淡了我屋子的藥氣,要不一屋子的藥味兒,該怎麼住人呢。”
眉莊道:“還說呢?我倒覺得那藥味兒怪好聞的,比我那些香袋啊香餅的都好。”
進暖閣坐下,槿汐已擺了一桌的吃食:蜂蜜花生、核桃粘、蘋果軟糖、翠玉豆糕、栗子糕、雙色豆糕。
淳常在道:“御膳房裡傳下的菜真沒味兒,嘴裡老淡淡的。”
眉莊道:“他們那裡對付著慶典時的大菜是沒錯兒的,若真講起好來,還不如我們的小廚房裡來的好。”
我朝淳常在道:“眾口難調罷了。你不是上我這兒來嚐鮮了嗎?”
淳常在早已塞了一塊翠玉豆糕在嘴裡,手裡還抓著一快蘋果軟糖,眼睛盯著那盤蜂蜜花生道含糊其詞道:“要不是莞姐姐這裡有那麼多好吃的,我可真要打饑荒了。”
眉莊憐愛地為她拿過一盞鮮牛奶茶,我輕輕地拍她的背心:“慢慢吃,看噎著了回去哭。”
流朱捧了一個黃楊木的的籤筒來,裡面放著一把青竹花名籤子,搖了一搖,放在當中。眉莊笑道:“我先說在前面,可是鬧著玩兒的,不許當真。”
眾人起鬨道:“誰當真了?玩兒罷了,你急什麼?”
眉莊臉微微一紅:“我不過白囑咐一句罷了。”
眾人比著年齡,眉莊年紀最長,我次之,然後是陵容和淳兒。眉莊邊搖著筒取了一根花籤邊道:“不知我能抽個什麼?別手氣那樣壞。”抽出來自己先看一回,又笑著說:“玩意罷了。”隨手遞給我們看,那竹籤上畫一簇金黃**,下面又有鐫的小字寫著一句唐詩“陶令籬邊色,羅含宅裡香”(2)。
陵容笑道:“你****,住的地方叫‘存菊堂’,如今又得聖眷,可不是‘羅含宅裡香’?真真是沒錯兒。”
眉莊啐道:“看把陵容給慣的,我才說一句,她就準備了一車的話等著我呢。”
我道:“**乃陶淵明最愛,能得種陶令籬邊,可見姐姐會得知己。容兒的話半句沒錯惠姐姐原是配**的。”
陵容捂著嘴笑:“看我沒說錯吧?淳妹妹也這麼覺得。”
眉莊打岔道:“我可是好了,該嬛兒了。”說著把籤筒推到我面前。
我笑道:“我便我吧。”看也不看隨便拔了一支,仔細看了,卻是畫著一支淡粉凝胭的杏花,寫著四字“瑤池仙品”,並也鐫了一句唐詩“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雲倚栽”(3)。我一看“杏花”圖樣,觸動心中前事,卻是連臉也紅了,如飛霞一般。
淳常在奇道:“莞姐姐沒喝酒啊,怎的醉了?”
陵容一把奪過看了,笑道:“恭喜恭喜!杏者,幸也,又主貴婿。杏花可是承寵之兆呢。”
眉莊湊過去看了也是一臉喜色:“是嗎?杏主病癒,看來你的病也快好了。纏綿病榻那麼久,如今天氣暖了,也該好了。”
淳常在握著一塊栗子糕道:“簽上不是說‘桃’麼,姐姐可要做桃花糕吃?”
陵容撐不住笑,一把摟了她道:“只心心念念著吃,‘桃’是說你莞姐姐的桃花來了呢。”
我舉手去捂陵容的嘴:“沒的說這些不三不四的村話,還教著淳兒不學好。”又對眉莊說:“這個不算,我渾抽的,只試試手氣。”
“沒見過這麼賴皮的。”眉莊笑:“誰叫你是東道主,容你再抽一回吧。只是這回抽了再不能耍賴了。”
我道了“多謝”,把籤筒舉起細細搖了一回,才從中掣了一支道:“這回該是好的了。”抬目看去,卻是一支海棠,依舊寫著四字,是“海棠解語”,又有小詩一句“誰家更有黃金屋,深鎖東風貯阿嬌”作解,我抿嘴笑道:“原是不錯。我住著棠梨宮,今日早上堂前那兩株西府海棠又綻了花苞。”
眉莊道:“畫的是海棠花,這詩卻好生僻!”
甄嬛:是唐代何希堯的詩,名不見經傳。這花籤倒有意思。若都是名家名篇,倒是俗了。
浣碧捧了茶在旁,笑道:“原是不錯。小姐住著棠梨宮,今早院子裡的海棠又綻了花苞。”
眉莊笑:“海棠又名解語花,你不就是一株可人的解語花麼?”
陵容把酒遞到甄嬛脣邊:“金屋藏嬌,大喜大喜!來來,飲了此杯作賀。”
甄嬛大笑:什麼金屋藏嬌,漢武帝得了陳阿嬌,還不是發落長門宮,縱使阿嬌千金買得司馬相如的《長門賦》,也不過長門咫尺地,不肯暫回車(4)。
陵容急道:“姐姐沒喝酒就醉了,不許胡說!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眉莊笑嗔:“好好地嚇唬陵容做什麼?我倒記得寫海棠最有名的是東坡‘東風嫋嫋泛崇光,月色空濛香轉廊’。”
甄嬛舉杯仰頭一飲而盡:“流朱,浣碧,東坡後句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你們去取兩盞大紅燈籠來,替我照著堂前那海棠,別叫它睡了。”
流朱浣碧相視一笑:“是。”
眉莊撫著我的臉頰道:“這丫頭今天可是瘋魔了。”
又讓陵容:“你也抽一支玩。”
陵容笑著答“是”,取了一支看,自己一瞧,手卻一鬆把籤掉在了地上,雙頰緋紅欲醉,道:“這玩意不好,不該玩這個。多少混話在上頭。”
眾人不解,淳兒忙拾了起來,卻是一樹夾竹桃,底下注著“弱條堪折,柔**訴,幾重淡影稀疏,好風如沐”(5)。眉莊用手絹掩著嘴角笑道:“別的不太通,這‘柔**訴’我卻是懂得,卻不知道陵容妹妹這柔情要訴給誰去。”
我猛地憶起舊時之事,臨進宮那一夜陵容壓抑的哭聲彷彿又在耳邊重響,心中一凜,面上卻依舊笑著,裝作無意的對眉莊道:“這柔情自是對皇上的柔情了,難不成還有別人麼?我們既是天子宮嬪,自然心裡除了皇上以外再沒有別的男子了。”
我雖是面對眉莊,眼角卻時刻看著陵容的反應,她聽見這話,失神只是在很短的一瞬間。她的目光迅速地掃過我的神色,很快對著我們燦然笑道:“陵容年紀還小,哪裡懂得姐姐們說的‘柔情’這話。”我微笑不語,話我已經說到份上了,陵容自然也該是聽懂了。
眉莊道:“陵容無故掉了花籤,該罰她一罰。不如罰她三杯。”
陵容急忙告饒道:“陵容量小,一杯下肚就頭暈,哪禁得起三杯,不行不行。”
我見桌上燃著的紅燭燭火有些暗,拔了頭上一根銀簪子去剔亮,不想那燭芯“啪”的爆了一聲,燭焰呼的亮了起來,結了好大一朵燈花。眉莊道:“今兒什麼日子,這樣多的好兆頭都在你宮裡?”
陵容亦是喜氣洋洋:“看來姐姐的身子果然是要大好了。不如這樣,妹妹唱上一首向姐姐道喜。”
“這個倒是新鮮致,我還從未聽過容妹妹唱歌呢。就勞妹妹唱一支我們聽罷。”
陵容斂了斂衣裳,細細的唱了一支《好事近》:
花動兩山春,綠繞翠圍時節。雨漲曉來湖面,際天光清徹。
移尊蘭棹壓深波,歌吹與塵絕。應向斷雲濃淡,見湖山真色。
一時寂然無聲,陵容唱畢,淳兒痴痴道:“安姐姐,你唱得真好聽,我連最好吃的核桃粘也不想著吃了。”
我驚喜道:“好個陵容!果然是深藏不露,我竟不知道你唱得這樣好!”
眉莊聽得如痴如醉,道:“若早聽了她唱的歌,‘妙音’娘子又算什麼?‘妙音’二字當非你莫數。”
陵容紅著臉謙道:“雕蟲小技罷了,反倒叫姐姐們笑話。”
“哪裡什麼笑話,聽了這歌我將三月不知肉味了。”
說笑了一陣,又催淳常在抽了花籤來看,她放在我手中說:“莞姐姐替我看吧,我卻不懂。”我替她看了,畫的是小小一枝茉莉,旁邊注著“雖無豔態驚群目,幸有清香壓九秋”(6),另有小字“天公織女簪花”。
我心中一寒,頓覺不祥,即刻又微笑著對她說:“這是好話呢。”又勸她:“愛吃什麼再拿點,小廚房裡還剩著些的,你去挑些喜歡的我叫小宮女給你包了帶回去。”她依言聽了,歡喜地跳著去廚房。
眉莊關切道:“怎麼?抽到不好的麼?”
我笑笑:“也沒什麼,只是沒我們那兩支好。”想了想又說:“花是好的,只是那句話看了叫人刺心。”
陵容問:“怎麼說?”
“天公織女簪花。相傳東晉女子在天公節簪花是為……織女戴孝。”
陵容臉色微變,眉莊強笑道:“閨閣遊戲罷了,別當真就是。”
正說著,眉莊的丫頭採月進來道:“稟小主,皇上今兒在虹霓閣歇下了。”
眉莊淡淡道:“知道了。你先下去。”
見她出去,才曼聲道:“好個餘娘子,這麼快就翻身了!”
陵容疑惑:“不是才剛放了閉門思過出來麼?”
眉莊拈了一粒花生在手,也不吃,只在手指間捻來捻去,附在花生面上的那層紅衣在她白皙的指縫間輕飄飄落下,落了一片碎碎的紅屑。眉莊拍了拍手道:“這才是人家的本事呢。今兒已經是第三晚了,放出來才幾天就承恩三次……”眉莊微一咬牙,卻不說下去了。
“怎的那麼快就翻了身了?”我問道。
“聽說,她跪在皇上儀元殿外唱了一夜的歌,嗓子都啞了,才使皇上再度垂憐。”
陵容眉間隱有憂色,手指絞著手中的絹子道:“那一位向來與惠姐姐不睦。雖然位分低微卻囂張得很。如今看來,皇上怕是又要升她的位分。”說話間偷偷地看著眉莊的神色。
我站起身來,伸手拂去眉莊衣襟上沾著的花生落屑,道:“既然連你也忌諱她了,別人更是如此。若是她那囂張的品性不改,恐怕不勞你費神別人已經先忍不住下手了。”
眉莊會意:“不到萬不得已,我絕不會輕易出手。”
我嫣然一笑:“濁物而已,哪裡值得我們傷神。”
眾人皆是不語,端然坐著聽著更漏“滴答滴答”地一滴滴響著。眉莊方才展眉笑道:“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先告辭。”
我送她們出了宮門,才回後堂歇下。午夜夢裡隱約聽見更鼓響了一趟又一趟,老覺得有笑影如一道明晃晃的日光堪破了重重杏花疊影,照耀在我面前。
清早起來卻是下雨了,起先只是淅淅瀝瀝的如牛毛一般,後來竟是愈下愈大,漸成傾盆之勢,嘩嘩如柱,無數水流順著殿簷的瓦鐺急急的飛濺下來,天地間的草木清新之氣被水氣衝得瀰漫開來,一股子清冽冷香。
午後雨勢更大,我看一看天色,漫聲道:“流朱,取了傘與我出去。”
流朱臉色訝異道:“小姐,這麼大的雨哪兒也去不成啊。”
晶青上來勸道:“小主這是要上哪裡?這麼大的雨淋上身,越發不好了。”
槿汐亦勸:“不如待雨小了些小主再出門。”
我只說“去去就來”,再不搭理她們的勸告,流朱無奈道:“咱們小姐的脾氣一向如此,說一不二。”只得取了把大傘小心扶著我出去。
走至鞦韆旁,四周並無一人,杏花疏影裡只聞得雨水匝地的聲音。我低頭看了看被雨水打溼的繡鞋和裙角,微微嘆了一口氣,原來他竟沒有來。自己想想也是好笑,人家堂堂王爺大雨天氣不待在王府裡賞雨吟詩,好端端的跑來宮裡作甚?也許他昨日只是一句戲語,只有我當真了;又或許他是真心邀我共賞曲譜,只是礙於天氣不方便進宮。胡思亂想了一陣,他還是未來。風雨中頗有寒意,流朱緊挨著我小聲問:“小姐,不如我們先回去吧。”
我望著眼前如千絲萬線織成的細密水簾只是默然,流朱不敢再言語,我微微側頭,看見她被雨水打得精溼的一邊肩膀,身體猶自微微發抖,心下油然而生憐意,道:“難為你了,咱們先回去吧,”
流朱忙應了聲“是”,一路扶著我回去了。槿汐見我們回來,忙煮了濃濃的一劑薑湯讓我們喝下,我又讓流朱即刻下去換了衣裳。
雨夜無聊,我坐在暖閣裡撫琴,原是彈著一首《雨霖霖》,聽著窗外飛濺的的雨水聲,竟有些怔怔的,手勢也遲緩起來,浣碧端了新鮮果子進來,在一旁道:“小姐是在彈奏《山之高》麼?”
我回過神來,道:“怎麼進了宮耳朵就不濟了?這是《雨霖霖》。”
浣碧驚訝道:“小姐自己聽著,可是《雨霖霖》麼?”
我心下一驚,怎麼我信馬由韁的彈奏的曲子竟是《山之高》麼,自己怎不曉得?我喚流朱進來,問:“我剛才彈的曲子如何?”
流朱道:“小姐是說剛才那首《山之高》嗎?從前聽來並不比其他的曲子好,今日聽了不知怎的心裡老酸酸的。”
我心裡一涼,半天才說:“去點一盞檀香來。”
流朱答了“是”,浣碧極小聲的說:“如今春日裡,可不是點檀香的季節。小姐可是心煩麼?”
我瞅她一眼,說:“我累了,去睡吧。”
我躺在**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檀香,原是靜神凝思的香。我知道,我怎能不煩亂呢?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向來琴聲流露人心,我竟是心有所思,且一日不見便心裡放不下麼?這對於我來說是一件多麼可怕而危險的事情!
他是清河王,我是莞貴人,我們之間從來不可能有什麼交集,即使我只是一個幽居無寵的貴人。我明白,從我在雲意殿上被記錄名冊之後,我這一輩子註定是那個我從未看清容顏的皇帝女人。我竟這樣對旁的男人,尤其是皇帝的弟弟牽念,對我而言根本是有害無益。我“呼”地翻身從**坐起,靜靜看著床邊蟠花燭臺燃著的紅燭上小小的跳躍的火苗。暗自想道,從這一刻起,在我對他還能夠保持距離的時候,我再不能見他。
既然下定了心意,我連著三五日沒往鞦韆架那裡去。眉莊也連著幾日不來,說是皇帝前幾日淋了雨,受了些風寒,要前去侍駕。我心知皇帝身子不爽,清河王必定進宮探疾,更是連宮門也不出一步,生怕再遇上。
然而我心中也不好受,悶了幾日,聽聞皇帝的病好了,探疾的王公大臣們也各自回去了。這才放心往外邊走走散心。
素日幽居在棠梨宮內,不過是最家常的素淡衣裙,頭上也只零星幾點素淨珠翠,遠離盛裝華服。臨出門心裡還是緊了緊,彷彿有那麼一星期盼,怕是還會遇見。重又端坐在銅鏡前,挑了一支翡翠簪子插上,又抓了一把釘螺銀插針疏疏在髻上插成半月形狀。正舉著手拿了一對點珠耳環要戴,一側頭瞧見銅鏡邊緣紋的嫦娥奔月的樣子,想起前人的詩句“看碧海青天,夜夜此心何所寄”,心下猛地微微一涼,手勢也緩了下來。手一鬆,那對點珠耳環落在妝臺上,兀自滴溜溜轉著,隱隱流轉淡淡的珠光。我內心頗覺索落,只覺自己這樣修飾甚是愚蠢,向來“女為悅己者容”,我卻是最不該視他為悅己者的。
甄嬛啊甄嬛,枉你一向自詡聰明,竟是連這一點也看不穿麼?如此捫心一問,反倒更難過了起來,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竟是我看穿瞭如此還是難以自抑麼?我到底是怎麼了,失常如此,不過是一個萍水相逢可遇而不可得的男子罷了。越是這樣想,越是不免焦心。終是百無聊賴,獨自走了出去。流朱見我一人,也跟著出來伺候。
春雨過後花葉長得更是繁盛,一夜間花蕊紛吐。那一樹杏花經了大雨沒有凋萎落盡,反而開得更豔更多,如凝了一樹的晨光霞影。只是春景不謝,那日的人卻不見了。
我心下黯然,流朱見我面色不豫,道:“我推小姐蕩會兒鞦韆吧,鬆鬆筋骨也好。”
也不知是不是流朱心不在焉,她的手勢極緩,才徐徐蕩了幾下,忽聽得身後有女子厲聲的呵斥:“什麼人在鞦韆上!怎的見了餘娘子還不過來!”
我聽得有人這樣對我說話,已是不快,仍是忍住下了鞦韆回身去看。卻見一個身材修長,穿著宮嬪服色,頭戴珠翠的女子盈盈站在樹下,滿臉驕矜。身邊一個宮女模樣的人指著我喚:“還不過來,正是說你。”我登時惱怒,仍極力忍著,維持著臉上的微笑,只站著不過去。流朱皺眉道:“我家小主是棠梨宮莞貴人。”
那宮女目光稍露怯色,打量我幾眼,見我衣著樸素,似是不信,只看著餘娘子。餘娘子掩口笑道:“宮中可有莞貴人這等人物麼?我可從沒聽說過。”
那宮女像是極力回想著什麼,半晌道:“回稟小主,棠梨宮是住著位貴人,只是得了頑疾,甚少出門。”
餘娘子目光一斂,走近前來道:“莞貴人好。”神色卻很是不恭,行禮也是稍稍點頭,連膝蓋也不屈一下。
我淡淡的笑道:“餘娘子好。怎的這般有興出來往這些角落裡走動。”
餘娘子眼角一飛,輕蔑的道:“妹妹要服侍皇上,哪像姐姐這般空閒?”停了停又說:“妹妹有句話想奉勸姐姐,姐姐既然身患頑疾就少出來走動好,免得傳染了別人越發招人嫌。”說完得意洋洋的笑著要走。我心中已然怒極,平白無故遭她羞辱一場,流朱惱得連眉毛也豎起來了。
我心念一轉,曼聲道:“多謝妹妹提醒,做姐姐的心裡有數了。不過姐姐也有一事要告訴妹妹。”
她“哦”了一聲,停住腳步驕矜的看著我:“不知姐姐有何高見?”
我含笑道:“聽聞皇上向來喜歡禮儀周全的女子。姐姐想告訴妹妹,妹妹剛才對著我行的那個禮甚是不好,想必是妹妹對宮中禮儀還不熟悉。不如這樣,我讓我的侍女流朱示範一下。”說著看一眼流朱。
流朱立刻領會,朝餘娘子福一福道:“請小主看著。”說罷朝我屈膝彎腰行禮,低著頭道:“妹妹虹霓閣餘娘子參見莞貴人,莞貴人好。”
我含笑說:“常聽宮中姐妹誇餘妹妹聰明,一定學會了,請按著剛才流朱示範的向本貴人再行一次禮吧。”
餘娘子聽完這話,早已氣得口鼻扭曲,厲聲道:“你一個入宮無寵的貴人,竟敢讓本小主恭恭敬敬的對著你行禮參拜,你也配!”
她身邊的宮女急忙扯了下她的袖子道:“小主,她……莞貴人的位分的確在你之上,不如……”
餘娘子惱羞成怒,一個耳光甩在那宮女臉上,那宮女的臉頓時高高腫起,退後了兩步,她罵道:“吃裡扒外的東西!膽小怕事,一點都不中用。”又朝我冷笑:“莞貴人不是真的以為只憑位分就能定尊卑的吧?皇上寵愛誰誰就是尊,否則位分再高也只是卑賤之軀!何況你的位分也就是隻越過我兩級而已,憑什麼敢指使我?”
我正要張口,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聲音冷冷道:“如果是朕指使的,要你向莞貴人行禮參拜呢?”
我聞聲看去,那一張臉再是熟悉不過,心頭頓時紛亂迭雜,像是生著一場寒熱的大病,身上冷一陣,又燙一陣,恍然的交替著,只不自覺攥緊了裙上的絲帶。彷彿是不信,卻由不得我不信,普天之下除了他還有誰敢自稱為“朕”。
餘娘子神情陡變,慌忙和宮女跪在地上,恭謹的道:“皇上萬福。”
皇帝點了點頭,並不叫她起來,她小心翼翼的問:“皇上怎麼來這兒了?”
皇帝眉毛一挑:“那你怎麼來這裡了?”
餘娘子怯聲道:“臣妾聽說皇上近來愛來這裡散心,想必風景一定很美,所以也過來看看。”
皇帝微笑,語氣微含譏誚,道:“可見你不老實,這話說的不盡不實。”
餘娘子見皇帝面上帶笑。也不深思,媚聲道:“臣妾只想多陪伴皇上。”
皇帝聲音一凜,雖依舊笑著,目光卻冷冷的:“怎麼你對朕的行蹤很清楚麼?”
餘娘子見狀不對,身子一顫,立刻俯首不再言語。
他朝我微微一笑,我只愣愣的看著他不說話,流朱情急之下忙推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才醒過神來,迷迷茫茫的朝他跪下去,道:“臣妾棠梨宮甄氏參見皇上,皇上萬福。”流朱也急忙跪下磕了頭下去。
他一把扶起我,和顏悅色道:“你的身子尚未痊癒,何苦行這樣大的禮。”又湊近我耳邊低聲說:“那日朕失約了,並不是存心。”
我紅了臉道:“臣妾不敢。”
“這幾日我日日來這裡等你,你怎麼都不出門?”
我急道:“皇上。”一邊使眼色瞟著餘娘子,暗示他還有旁人在場。
他喚了流朱起來,道:“好生扶著你家小主,她身子弱。”收斂了笑意,看著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的餘娘子,緩緩道:“你的老毛病沒有改啊,看來是朕上次給你的懲罰太輕了。”
餘娘子聽見我與皇帝的對話,額上的汗早已涔涔而下,如今聽皇帝的語氣中大有嚴懲之意,忙跪行上前兩步,扯住皇帝的袍角哭喊道:“皇上,臣妾知錯了。臣妾今日是糊塗油蒙了心才會衝撞了貴人姐姐,臣妾願意向莞貴人負荊請罪,還請皇上恕了臣妾這一回。”
皇帝厭惡地看了她一眼,並不答話,餘娘子見勢不對,忙摘下了珠釵耳環膝行到我身前叩首哭泣道:“妹妹今日犯下大錯,不敢乞求貴人原諒。但求貴人看在與我都是一同侍奉皇上的份上,求皇上饒了我吧。”
我瞥一眼披頭散髮,哭得狼狽的餘娘子,不禁動了惻隱之心,推開流朱的手走到皇帝面前婉聲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臣妾想餘娘子是真心知錯了,還請皇上饒了她這一次。”
皇帝瞥她一眼,道:“既是莞貴人親自開口替你求情,朕也不好太拂了她的面子。只是你屢教不改,實在可惡!”皇帝遠遠走出幾丈,拍手示意,幾叢茂密的樹後走出一個五十來歲的黃門內侍並十幾個羽林護軍,上前請了安,又向我行禮,皇帝皺眉道:“就知道你們跟著朕。罷了,李長,傳朕的旨意下去,降餘氏為更衣,即日遷出虹霓閣!”李長低著頭應了“是”,正要轉身下去,皇帝看一眼瑟瑟發抖的餘娘子,道:“慢著。餘更衣,你不是說莞貴人的位分只比你高了兩級麼。李長,傳旨六宮,晉貴人甄氏為莞嬪。”
李長嚇了一跳,面色為難道:“皇上,莞……小主尚未侍寢就晉封,恐怕……不合規矩。”
皇帝變了神色,言語間便有了寒意:“你如今的差事當的越發好了,朕的旨意都要多問。”
李長大驚,忙磕了兩個頭告了罪下去傳旨。
皇帝笑吟吟的看我:“怎麼歡喜過頭了?連謝恩也忘了。”
我跪了下去正色道:“臣妾一於社稷無功,二於龍脈無助,三尚未侍寢,實實不敢領受皇上天恩。”
皇帝笑道:“動不動就跪,也不怕累著自己。朕既說你當的起你就必然當的起。”
我心下感動,皇帝看也不看餘氏,只對著餘氏身邊嚇得面無人色的宮女,口氣淡薄:“狗仗人勢的東西,去慎刑司做苦役罷!”兩人趕緊謝了恩攙扶著跌跌撞撞的走了。
註釋:
(1)、《國風唐風綢繆》:這是一首鬧新房時唱的歌。詩三章意思相同,首兩句是起興,創造纏綿的氣氛,並點明時間;下四句是用玩笑的話來戲謔這對新夫婦:問他(她)在這良宵美景中,將如何享受這幸福的愛情。
(2)、“陶令籬邊色,羅含宅裡香。”出自唐代李商隱《**》
(3)、“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雲倚栽”一句出自唐代高蟾《下第後上永崇高侍郎》
(4)、出自李白的《妾薄命》
(5)、出自《夜半樂--詠夾竹桃》
(6)、出自宋代江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