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55章 杜鵑啼

第55章 杜鵑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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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杜鵑啼

這一年的春與夏,在這樣的甜蜜與歡好裡倏忽過去了。彷彿伸手去挽,便從指縫裡悠悠滑走,連手指的縫隙間都帶著清露滋潤薔薇花蕊時的最初的那一抹甜香。

那一日的下午,原本是夏末晴好的午後,伴著偶至的涼風,我正在窗下榻上和衣午睡。半醒半眠間,聽見外頭有隱隱約約的說話聲,我便喚:“浣碧——”

她應聲進來,“小姐,是阿晉來了呢。”

我頓時睡意全無,抿一抿鬢髮起身,“這個時候來,可有什麼事麼?”

卻是阿晉進來,苦著臉道:“宮裡頭來的訊息,說是皇上抱恙,緊趕著叫王爺入宮侍疾去了。這一病彷彿還不輕,恐怕十天半月回不來了。

我淡淡“哦”了一句,道:“可說是什麼病呢?”

阿晉撓一撓頭,道:“這個奴才也不曉得了。只恍惚聽皇上身邊的小廈子說起一句,彷彿是宿在傅婕妤宮裡時吐了血,究竟是什麼緣由,宮裡頭也是諱莫如深。只聽說為了這事出在傅婕妤宮裡頭,連傅婕妤也被禁足了。”

我心頭微微觸動,口中只漠然道:“皇上的心思深,難免操心太過傷了身子。”

阿晉憂心忡忡道:“王爺得了太后的囑咐,和岐山王、平陽王一同入宮侍疾,連皇上的親姐姐,遠嫁在臨州的真寧長公主也回來了。瞧樣子,皇上這回真真病的不輕。”

我默默轉頭,望向窗外。槿汐一下又一下拿拍子拍著衣裳,有細濛濛地染著金色的塵灰細細飛揚。那“啪啪”的聲音在靜靜的院落裡聽來格外寂寞而響亮。

我輕輕道:“他這些日子都不能出宮了,是麼?”

阿晉從懷中掏出一張小小的花箋,“王爺知道這些日子不能來看娘子,怕娘子無趣,特意寫了一首詞,請娘子有空時互為唱和。阿晉每日都會來一次,將娘子寫的給王爺,王爺寫的給娘子。”

我緩緩將花箋開啟,卻是一首短詞:

一張機,採桑陌上試春衣。風晴日暖慵無力。桃花枝上,啼鶯言語,不肯放人歸。

我看完,不禁破愁為笑,明明是因病侍疾出不得宮,他偏偏只說花上鶯啼留人住,能在憂慮中還有這樣閒疏狂之心的,也唯有他了。

不過略想一想,尋了一張薛濤箋來,紅箋小字分明,寫道:

兩張機,行人立馬意遲遲。深心未忍輕分付。回頭一笑,花間歸去,只恐被花知。

我交到阿晉手中,道:“不必日日讓王爺回了送來,一則太過顯眼,二來王爺在宮中侍疾,想來也十分辛苦,哪裡這樣多的時候來和詞呢。”

阿晉笑嘻嘻將我寫好的薛濤箋小心放進懷裡,“娘子果然體貼我們王爺。王爺這些日子出不了宮,這封花箋可是當寶貝來看的。只怕王爺是日裡看夜裡看,見字如見人,多少個放不下呢。”

如此,玄清雖不能來,他的情深意重,卻化在字跡筆墨裡,每隔三天便到了我的手裡。常常,在開啟花箋前的一瞬間,我心裡含著憂,又銜著喜。

他安慰我心、道盡相思的詞,我自然是歡喜的。然而這歡喜到手,亦是告訴我,這兩日,他依舊是不能回來的。我含著這般且喜且憂的心情,寫下一首首與他唱和的詩詞。

三張機,吳蠶已老燕雛飛。東風宴罷長洲苑。輕綃催趁,館娃宮女,要換舞時衣。

宮中歡宴,因玄凌的病,到底是暫停了。沒有歌舞的紫奧城,想必也是冷清而寂寞的。而在紫奧城月色如銀下的重重殿宇裡,玄清,你在做些什麼?

四張機,咿呀聲裡暗顰眉。回梭織朵垂蓮子。盤花易綰,愁心難整,脈脈亂如絲。

“蓮”同“連”,“絲”同“思”,我的思念,或許你看不見。然而太液池的蓮花,亦可道盡我無言的相思。或許當你看見太液池的蓮葉田田,亦是這樣想念著我。

五張機,橫紋織就沈郎詩。中心一句無人會。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你離開我,已經十五日了。清,你並沒有與我傾訴離愁別緒的難為,你只告訴我,風清月明時,你也在想念我。

六張機,行行都是耍花兒。花間更有雙蝴蝶。停梭一晌,閒窗影裡,獨自看多時。

蝴蝶成雙成對,嬉戲花間,蝴蝶的翅膀扇動出光影的疊合如霞影水波迷離搖曳。在日與夜的空閒裡,沒有你在,我只是這樣獨自寂寞。

七張機,鴛鴦織就又遲疑。只恐被人輕裁剪。分飛兩處,一場離恨,何計再相隨。

這樣兩地分別,你陪伴著的,是我從前的夫君。紫奧城,是我記憶的禁地。是你聽見了什麼,看見了什麼,還是你心底,有隱隱的和我一般難以言說的擔憂。

八張機,回知是阿誰詩。織成一片淒涼意。行行讀遍,懨懨無語,不忍更尋思。

閒來的時候,我翻看了蘇若蘭的《回詩》,字字句句的心血,都是她對丈夫竇滔的思念。我自愧沒有這樣好的才情,只能帶著對她的明白,黯然無語。

九張機,雙花雙葉又雙枝。薄情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底,將心縈繫,穿過一條絲。

玄清,當你寄來這《九張機》時,已經是第二十七天了。你還沒有回來,只說從頭到底,心只一思。

我如何不明白呢?我心如你心,都是一樣的。

在我提筆要回應的一瞬間,熟悉的擁抱從我身後緩緩攏住我。我抱膝,蜷縮著身體依在你懷裡。

“清”,我嘆息著道:“我幾乎是看著星沉月落,整夜整夜思念著你。可惜,你不能一直這樣來看我。”

“我也是”。他的體溫沉沉地包圍著我,“皇兄的病已經見好了。”他吻一吻我的耳垂,“嬛兒,陪我走一走吧。”

已然是秋天了,秋光亦明媚如斯,我與他攜手緩緩而行。

零星盛放在山野裡的秋杜鵑,是一道最明媚的秋景。恰巧有杜鵑鳥從枝頭輕盈的飛過,聲聲杜鵑,是悲慼的啼鳴。玄清低低嘆息一句,“杜鵑啼血。秋杜鵑,是傷心的花朵啊。”

我輕聲道:“是聽見了什麼,還是看見了什麼?這一回從宮裡出來,我覺得你總是怏怏不樂。”

他湖水色的衣袍有簡潔的線條,被帶著花香的風輕柔捲起,“傅婕妤死了。”

“傅婕妤?”

“自你離宮,傅婕妤最當寵,婢女身份,卻以小儀之位去歲入宮,從此專寵。她嬌豔中自有清麗,遠望便如謫仙。”玄清甚少這樣讚揚一名女子,如今用“謫仙”二字形容,可見此女之美。然而他的另一句評價又道來,“然而,也是個空洞的木美人。”他頓一頓,“可是,皇兄喜歡得緊。不日將冊為貴嬪,連封妃也是指日可待。聽說皇兄與皇后商量時,連封號也已經擬好了。”玄清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長,“是個‘婉’字。是婉約之婉。”

我心頭一驚,澀然道:“她美得像一位故人,是不是?”

去歲入宮,身份低微,一年間已從從五品的小儀一躍而至從三品的婕妤,未有過身孕卻不日就要冊為貴嬪,即便我在宮中,也不得不視之為勁敵了。

玄清的沉默證實了我的揣測,他說:“與故去的純元皇后,總有六七分相似。”

我冷笑,“我方才正想,既是個木美人,何以會這樣得寵,原來如此!”我想起阿晉的話,“皇上是在她宮裡頭吐的血?”

“是”。他的聲音有沉沉的憂傷,“皇兄此番病重,因嘔血而起,而嘔血的根由,太醫說,是因為皇兄服食了過多的五石散,又大量飲性烈的冷酒所致。而五石散,是在傅婕妤宮中發現的,她根本無法推託。連她自己,亦有服食五石散的跡象。”

五石散?我在聽聞入耳時只覺得驚恐,五石散在魏晉時代的王公貴族中甚為風行。大約以石鐘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種礦石研磨成粉後混合使用。此五味藥中,鐘乳石、白石英、石硫磺確實有壯陽、溫肺腎的功效,但藥力過後不多時辰,身體會劇冷劇熱。甚者大汗脫陽,氣絕身亡。

我震驚不已,“此乃宮中禁物,傅婕妤從何處得來,皇上又為何會服食,太醫都不知曉麼!”

“皇兄自得傅婕妤,朝夕不離,常在她宮中廝混終日,時常連皇后也見不到一面,何況太醫呢。這五石散,聽傅婕妤身邊的侍女招供,是為房中祕戲所用,傅婕妤從宮外弄來以此招徠恩寵,以致損傷龍體。”

我低頭默默沉思,驟然道:“不會!以你所說,傅婕妤容貌酷似純元皇后,皇上寵愛異常,她又何必再要以五石散招徠恩寵。而五石散是宮中禁藥,即便要招徠恩寵,她自可向太醫索取宮中祕製的**,何須自己冒險從宮外弄來。況且她還沒有身孕,一身所依只有皇帝一個,她怎麼會輕易去損傷他的龍體,不是自傷根本麼?”

玄清只望著我,“你記得我方才所說麼?皇兄對她近乎獨寵,冷落後宮,連皇后也不常常相見。”

我的眼皮倏然一跳,“你也發覺或許是有人陷害?”我驚道,“會不會是皇后?是皇后用的五石散?”

玄清沉靜道:“皇后入宮以來,一向愛重皇兄非同尋常。即便她會因妒陷害傅婕妤,但是斷斷不會下五石散損傷皇兄的身體。事後傅婕妤百般辯解。然而宮中因她的得寵已經怨聲載道,她到底年輕,在其位時也不知勸皇兄雨露均沾,以致今日牆倒眾人推,惹得太后勃然大怒,下旨縊殺並且將其一族廢為庶人。”

我的心思在剎那間冰冷了下來,幽幽道:“太后要殺她,不只是因為五石散之事吧。”

玄清默然,“有我母妃的前車之鑑,太后如何能容得傅婕妤獨佔恩寵,她是斷斷容不得的。”

我瞭然,“因著五石散一事證據確鑿,連皇上也不能說什麼吧。”

“太后與皇后雷厲風行,皇兄醒轉時,傅婕妤已死,即便皇兄想要為她開脫也不得。只不過,皇兄也再沒有提起過傅婕妤,哪怕我發覺他失落,他也沒有再提起。”玄清緩緩道:“他只道,佳人難再得。”他的手臂牢牢擁抱住我,“嬛兒,我不得不害怕。皇兄,他在夢裡,叫了你的名字。我在宮中侍疾二十七日,雖然只聽皇兄在睡夢中含糊地喊過一次你的名字,雖然只有一次,我也害怕。嬛兒,我怕失去你。”

我的心突突地跳著,我死勁把臉抵靠在他的肩上。多麼可笑,我與他共枕之時,他在夢裡呼喚的,是“宛宛”,到如今,卻喚了我。

“七張機,鴛鴦織就又遲疑。只恐被人輕裁剪。分飛兩處,一場離恨,何計再相隨。所以,你會寫這樣的七張機給我,是不是?”我輕聲道:“那麼在皇上的睡夢裡,常常呼喚著的人,可是純元皇后?宛宛,是麼?”

“是。然而,並不是在睡夢中。皇兄在養病時,常常獨自一人翻看純元皇后的遺物。”

我頷首,冷靜道:“他的在清醒時,想念的是純元皇后,會在夢中喊我的名字,大抵是因為……”我冷漠地苦笑,“是因為我有三分似純元皇后。他不過是在想念純元皇后本人時偶爾想到了我這個不馴服的影子罷了。”我溫柔抬眸,向他道:“何況,我是被驅逐修行的人,怎麼還會回去呢。所以,你不會失去我。”

他緊緊擁抱住我,我幾乎能感覺到他沉沉的心跳,“嬛兒,我竟然發現我是這樣膽小的人,害怕失去你。”

我把臉埋在他胸膛裡,感受他溫暖而讓人安定的氣息,“清,我也曾經膽小,不敢接受你的情意。如今,我們在一起,彼此依靠。清,有你在,我不會再害怕。”

他頷首,眼角有一點明灼灼的淚光,輕吻我的額頭。良久,他惋惜:“只是可憐了傅婕妤,她亦算一個好女子。”

我默默,“更可憐她聖寵一場,死後皇上連一句嘆息也沒有。終究,在皇帝眼裡,傅婕妤和我一般,都不過是個影子罷了。”我按捺住自己的思緒,低頭勉強笑道:“那日你好端端寫什麼七張機來,叫我好生難過。我也和了一首七張機,看怎麼罰你?”

我沉思須臾,輕聲念道:“七張機。春蠶吐盡一生絲。莫教容易裁羅綺。無端剪破,仙鸞綵鳳,分作兩般衣。”

玄清忙忙捂住我的嘴,“我不過是說‘只恐被人輕裁剪’,你卻已‘無端剪破,仙鸞綵鳳,分作兩般衣’。你是存心要咒我麼!”

我見他神色不同往日,忙笑道:“不過是和詩玩罷了。我不當真,你也不許當真。”

玄清用力點頭,撫著我的長髮,道:“我自然十萬千萬個不當真的,我如何敢。”他微微一笑,“其實那日剛進宮,怕你牽掛,很想寫些什麼給你。然而千言萬語,一時也不知道該寫什麼好。正巧遇見徐婉儀……”他見我不解,遂解釋道,“是四年前選秀入宮的女子,雖不是傾城之色,然而頗負才情,只可惜皇兄不是特別喜歡。那一日在太液池偶遇,聽她作了一首四張機,頗讓人感觸。”

“四張機?”

“不錯”,他負手吟哦,“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我細細呢喃,用心品味。幾乎在玄清吟哦的一瞬間,就被這詞裡深深的傷感所打動。我真心讚道,“聞者只覺傷感難言。這樣好的才情,真叫人驚豔。”

他又道:“只聽說這次皇兄病著,她日夜跪在通明殿為皇兄祈福,人也虛脫了。”

或許,她是真心愛著玄凌的吧。因為愛慕,所以這樣傷感而自憐,叫人不忍細心去品她的心聲。然而,她如何明白,就如我當年一般不明白,君王至尊,哪裡我是我們身為嬪妃所可以愛慕的?終究不過,是自取傷心罷了。

山巔寂靜,靜的彷彿萬籟都要一齊開口嘆息一般,暖風掠過身旁的一樹一樹的花開,花朵綿綿落地,發出輕微的“撲嗒”“撲嗒”的柔軟聲響。

有飛鳥撲稜著翅膀,自由飛翔。我笑,“總聽說山裡有豺狼虎豹,可我住了好些年,除了狸貓之外卻沒有見過一隻半隻。”

玄清夾一夾我的鼻子,笑到不行,“傻丫頭。名山古剎之中連皇室貴胄都有來焚香參拜的,怎麼會有豺狼虎豹呢?”

我不好意思,“我不過是想看看罷了。總在屋子裡待著,難免有些悶。”

玄清道:“你若想看虎獸之戲。我認識宮中一名馴獸女師,下次請她來清涼臺為你表演就是。”

我故意道:“那馴獸女師很老了吧?”

他還未解,道:“不過十六七歲吧。”

我吃吃地笑,拖長了聲音道:“哦,難怪呢。我正想,若不是妙齡少女,你怎會相熟呢?”

玄清用力夾一下我的鼻子,嗤道:“醋勁倒是見長。”

我笑得伏在他懷裡,“我曉得你不會,才這般和你玩笑。”他聞言只笑,緊緊擁住我。

不知過了多久,我偶然回首,見浣碧站立在我身後三尺,默默不語。我並不曉得,她是何時過來的,來了多久,只覺得若被她看去了我們方才的親暱,是很不好意思的。

然而浣碧神情淡淡的,只道:“晚飯已經好了,小姐和王爺同去用吧。”

彼時暮色如流離四合的暈彩,山崖上一簇簇鮮紅,一叢叢潔白的秋杜鵑,散若天邊飄落的雲霞。浣碧鬆鬆挽著的髮髻邊斜簪了一朵杜鵑花,水紅的花瓣,映著她細膩的肌膚,分外嬌豔。玄清偶爾注目,讚道:“浣碧雖然愛穿碧色,可是簪上一朵紅杜鵑,卻格外好看。”

浣碧不自覺地紅了臉,摸一摸髮間柔弱嬋娟的花朵,極小聲道:“多謝王爺讚譽。”

我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秋杜鵑的花瓣太過柔弱嬌怯,其實並不適合簪戴,況且,又是這樣薄命的花朵。

然而浣碧的樣子,彷彿是喜歡的緊,對於玄清的隨口讚美,也十分受落。

玄清挽過我的手,微笑道:“天色不早,咱們一同回去吧。”

耳邊杜鵑聲聲啼鳴,秋日如年,彷彿永遠沒有過完的一天。這樣寧靜恬美的時光裡,我幾乎忘了,杜鵑是離別悲泣的鳥兒啊。

過了兩日,浣碧不知從何處抱了一大堆書來,都是有些年歲的古籍了,裝訂的十分考究,半點蟲蛀黴跡也無,必定是書香世代的人家才有的書籍。

我奇道:“你怎麼抱了這樣多的書來?從哪裡來的?”

她略略思量,還是道:“奴婢斗膽,私自求了王爺,今日他特意遣了阿晉送來的。”

我笑道:“我平日有那幾本解悶的書就夠了,清極有眼力,拿來的幾冊書言簡意賅,回味無窮,閒來品讀是最好的。你怎麼還去向他要這許多?”

浣碧只是抿嘴,道:“小姐教我讀書好不好?”

我閒閒翻了一下她抱來的書籍,大多是《詩經》、《楚辭》、唐詩宋詞一類,更有偏些的四六駢儷,南北豔賦,不免更有些訝異。從小浣碧就被爹爹親自允許了陪我在書房讀書,因此也能識斷字。只是浣碧的性子沉靜,更愛女紅針黹些,所以雖能識字,但吟詩作賦還是不成的。

我更意外,“你不是向來不愛在詩書上多用心麼?怎麼好端端的如今又要學起來了。”

浣碧臉上微微一窘,很快已是如常,微笑道:“奴婢多通點詩書不好麼?小姐一向愛這些,奴婢若多懂得一點,也能多陪小姐解解悶。”

我想起前幾日的事,心下頓時明白,笑道:“你別編派出一堆話來擺道理。前兩日我與清論詩,你是否在後面聽見了?”

浣碧臉色微微發紅,恰如鬢邊她簪著的一朵秋杜鵑,道:“小姐既猜到了,奴婢也不能再瞞。小姐和王爺懂得這樣多,成日對答如流,奴婢什麼也不懂,又聽小姐和王爺和的詩這樣好,只覺得自己總像根木頭似的杵在那裡。”

我心下微微釋然,笑道:“你願意上進博學,那自然是再好不過的。只要你願意,我自然肯教你。只是……”我些微有些悵然,“女孩子家多看詩詞,懂得了多些,只怕愁緒也要多些了。”

浣碧望著窗外,神色異常寧靜,如水波不興,“小姐從前拒絕王爺時曾引用《碧玉歌》,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貴德。感君千金意,慚無傾城色。”

我抬頭看她:“如何?”

浣碧淡淡道:“小姐回絕時可曾想到《碧玉歌》的下一首,只差兩句,意思卻全都不同了。”

我想了想,慢慢道:“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貴德。感郎意氣重,遂得結金蘭。浣碧,你想說這個是麼?”

浣碧微微點頭,她淺綠色的衣裙被風緩緩揚起,“你看,小姐。懂得些詩書,也多懂得些情意,總也比無知無覺好許多了。”

她這樣一點悵然,毫無遮掩地流露了出來,我瞧見她鬢邊豔豔一朵杜鵑,暗暗有些驚心。自玄清讚了一句她簪杜鵑好看之後,她日日簪在鬢角髮間的,只一朵秋杜鵑。

她某些暗湧著的心思,我不是沒有隱隱察覺的。只是,玄清自然不會留心她,亦不會沾染她。那麼,我連她這樣一點小小的心思也不許她有麼?陪著我,她的浮生已然是孤苦悽清了。

況且,要我如何對她開口呢?她的隱祕的小心思,並沒有妨礙到我與清的相處啊。憐己憫人,我終究是緘默了。

為這著緘默,任由時光荏苒而過,待到秋深時節,紅楓盛開如最華美的一幅錦繡。阿晉駕著馬車而來,歡歡喜喜道:“王爺說屋子裡待著悶,來接娘子去賞秋呢,娘子請上車吧。”

我上回不過無心一句,他卻惦記在了心上。我不由心頭大動,更衣上車。浣碧自然要跟去,對槿汐道:“我服侍著小姐去遊春,你便留下吧。”

槿汐自然無異議,只深深望了我一眼。我懂得,卻依舊不動聲色。

我與浣碧二人以白紗覆面,秋遊人間。京中的富貴繁華、鐘鳴鼎食,再度看見,恍若重生一般。

再怎樣小心,去的也是京都外人跡稀少的朗苑,聞得那裡有甚好的湘妃竹。翠影篁篁,竹竿上或紫色,或雪白,或殷紅,點點如淚跡斑斑。

“斑竹一枝千滴淚。”我感嘆道,“眼見時真叫人感懷不已。”

玄清微微笑著道:“娥皇女英為舜之死灑淚而成,湘妃深情,可見一斑。”

浣碧碧生生的衣裙與湘妃竹相映生輝,她低聲道:“舜的福氣真好,有娥皇女英一對姐妹相伴左右。也幸虧她們是姐妹,才能這般和睦相處,成為佳話。”

我心頭突地一跳,彷彿被挑動了某根隱祕的神經,微微作痛。

玄清相望於我,澹澹而笑,“娥皇女英的深情的確叫人感嘆不已。只是舜的福氣並不是人人能有。於我等凡人而言,得一個一心人相守到老,於願足矣。”

浣碧微微黯然失色,旋即釋然微笑,“有公子這句話,我也可為長姐放心了。但願公子能如己所言,一生呵護長姐。”

浣碧這樣的言語,是我始料不及的。然而,這已是最好的結果,無論她是真心還是假意,我都會因她這句話而銘感終身。她有這樣的心意,我何必還要計較她鬢邊的一朵秋杜鵑。

如此,一身輕鬆,歡暢遊覽完朗苑,趁著天色還早,一同盡興而歸。

我自馬車中掀簾,旁邊正停駐著一輛硃紅油壁車,懸掛著與紅正對的濃青色繡折枝花堆花簾子,那簾子的料子是京中顯貴最愛用的零霓緞,沾雨不溼。更妙的是在陽光底下仿若霓虹光彩,十分稀罕。且它轅馬華貴,連駕車的侍從也一應的整齊衣衫穿著,想來是豪門之家的奴僕伴隨主人外出。

我輕輕笑道:“不知是哪一家豪門的千金出行,這樣豪闊?”

外頭牽馬的僕從聽見我們說話,笑呵呵道:“兩位娘子不知道,哪裡是什麼千金小姐。是留歡閣的顧姑娘。”

我一聽留歡閣的名字,心中咯噔一下,隱隱有些明白過來。

浣碧卻是不曉得,追問了一句,“留歡閣是什麼地方?”

那僕從“嗤”一聲笑道:“兩位娘子處在深閨,難怪不曉得。這留歡閣嘛,是男人最愛去也最捨不得離開的地方,也是京城裡最有名的銷金窩。”

浣碧“呀”了一聲,已經明白,失聲道:“那是青樓呀。”說著自己也覺得失態,“她是煙花姑娘,怎麼會有這樣的排場?”

一時玄清上車來,從懷中掏出一包東西遞給我,和悅微笑道:“嚐嚐看,是什麼?”

我拿起一聞,不覺笑生兩靨,“是榮福記的桂花松子糖。”於是取了一顆吃了,笑道:“還是和從前一樣的滋味,半點不曾改變。你方才跑下去,就為了買這個麼?”

他只是含笑,“你不是說起從前愛吃麼。”

我低首微笑,睨他一眼,道:“我不過那天隨口說一句,偏你這個人當正經事記著。”

浣碧半是歡喜,道:“公子待小姐真好,小姐說的什麼都記在心上。”

玄清又拿出一包東西,給了浣碧道:“嬛兒說你喜歡榮福記的梅子糖,我也幫你拿了。”

浣碧不覺微笑,緊緊抓在手裡,欠身道:“多謝公子。”

於是融融洽洽,我吩咐道:“咱們走吧。”

車伕答應一聲,吆喝著正要催馬前進,忽然回頭道:“那邊顧姑娘的車要先行,咱們怕是搶不過。”

我笑道:“那有什麼搶不搶的,她有事先行一步,咱們就讓她好了。”

話音還未落下,卻見旁邊那輛油壁輕車之上,簾子被輕柔掀起,露出雪白如藕的一隻手臂。白玉之後一張芙蓉秀臉迅疾閃過,語聲直叫人骨酥,“多謝了。”

方才想起是那位顧姑娘在感謝我們讓路之事,於是輕聲道:“姑娘客氣。”

話還未完,她已經一徑吹下簾子乘車去了。簾外陽光燦爛如金,我的眼前彷彿還晃動著那一張芙蓉秀臉,雖然只是驚鴻一瞥,看得並不多麼清晰,只是覺得有些眼熟,彷彿是哪裡見過。然而她容貌當真秀美,車騎已過,那繚亂容顏似乎閃電刺破長空,美豔到叫人措手不及。

待到回過神來,那車伕大笑道:“顧姑娘豔麗,不僅吸引男人,連娘子這樣也看的不住嗎?”

我轉頭問玄清,“你方才瞧見沒?那位顧姑娘確實容貌十分出眾,卻也有些眼熟。”

玄清“嗯”了一聲,“有麼?我方才並沒有瞧見。”

浣碧玩笑道:“聽說這位顧姑娘豔名遠播,公子一向風流倜儻,也不知道麼?”

見玄清搖頭,那車伕越發興致勃勃,“這位顧姑娘,是留歡閣的頭牌姑娘,追捧她的王孫公子那是不用說的,常常在留歡閣打起來的也多的是。”

我微微一笑:“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未知數(1)。果然是豔幟高張,名數風流。”

玄清側首道:“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2)”他略略沉吟,“若等到門前冷落車馬稀,暮去朝來顏色故的時候,也是可憐。這位顧姑娘若真聰明,也該早早結束煙花生涯,脫籍從良才是。”

“想納這位顧姑娘的人自然不少,只是各方公侯捧著,直慣得她眼高於頂,什麼人也瞧不少。”車伕想起什麼,只當一樁趣聞來講,“前幾年倒是差點從良,對方也是位侍郎的公子,為了她神魂顛倒,連家中的父母妻兒也不要了。聽說他家娘子當時還懷著身孕,真是可憐。”

浣碧聽得入神,連連問道:“後來呢?”

我心中隱隱不定,彷彿山雨欲來,只隱約覺得,那女子的相貌,恍惚有兩分像安陵容呢。

那車伕見浣碧有聽的興致,更加高興,說道:“聽說那位公子的姐妹是宮裡的娘娘,知道了生氣得了不得,結果一怒之下那公子連爹孃也不要了,妻子兒子不要了,連宮裡當娘娘的姐妹也不要了,就出了府搬去和顧姑娘住一起了。”他“嘿”一聲道,“美色當前,果然是什麼都不要了,可見顧姑娘的厲害。那位公子得到顧姑娘傾心,也真是豔福不淺。”說著嘖嘖有聲,好似豔羨不已。

話說到這裡,浣碧的臉色也有點發白了,“然後呢?”

“然後……”車伕撓了撓頭,“只曉得那公子後來悔過自新,重又回家去了,又得了皇上的賞識封了大官,也沒再去找顧姑娘。”

我心口“咚咚”跳得厲害,舌尖微顫,終於還是問了出來:“那顧姑娘的芳名,是不是叫佳儀?”

那車伕“啪”地一拍手,“果然娘子也知道。”

玄清聽得“佳儀”二字,心下陡然明白原委,按住我的手臂道:“嬛兒!你冷靜些。”

那車伕不曉得原委,依舊說道:“後來那公子家裡犯了事,被流放了老遠,家破人亡,連那位娘娘也被皇上趕出了宮不要了。真真是可憐,聽說他們家壞事還是和顧姑娘有關聯的呢。對了,那家公子家就姓甄,我可想起來了!”

我身上發冷,拼命抑制住自己,用力壓著玄清按住我手臂的手。

浣碧忙對車伕道:“我們家娘子不舒服要歇息下,你先走開些。”

那車伕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忙走開了。

鬢角有冷汗涔涔滲下來,我緩緩吐出三個字,“是佳儀。”

浣碧目中有幽幽的恨意,“小姐,咱們去問她,咱們要去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害咱們甄府?為什麼!”

我心口怒火灼燒,那無數悲憤與疑問轟地衝向腦子裡,我一下子掙脫玄清,起身就跳出了馬車,“清,我要去找她!我要問她!”

這麼多冤屈,這麼多的疑問,關節就在她身上,我怎麼能不問,我怎麼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我是甄家的女兒啊!

浣碧跟著我跑了出來,玄清急追出來,一把牢牢把我扣在他懷裡,“嬛兒,你不要命了麼?你怎麼能去問她!”

我極力掙扎著,玄清的力氣極大,我掙脫不開。浣碧用力掰著玄清的手臂,哀求道:“王爺,奴婢也求求你,放我們家小姐去問,她不能不知道。這是咱們家的事呀!”

玄清扣住我的身體,在我耳邊喝道:“你這樣去問,她肯告訴你麼?你要知道,她當初能反口,就證明她是皇后的人,只要你去問她,皇后就有一萬個法子處置你,再處置你生活已經稍稍安定些的家人!”

胸口彷彿陡然被人用力擊打了一下,我安靜了下來,玄清放慢了語氣道:“你雖然在宮外,卻依舊是在險境裡,所以頭兩年太后才會叫芳若姑姑每個月來看你一次保你平安。現在皇后雖然放鬆了些,但一有風吹草動,未必不會要斬草除根。而在宮裡的朧月就是首當其衝。宮中新人選入,皇后不會再理會你,但是你這樣跑去找佳儀,不僅什麼都問不出來,只會打草驚蛇,叫皇后再度注意你防範你。”

我靜靜聽完,雙腳忽然覺得痠軟,一時站不住,整個人軟了下來。

玄清緊緊抱住我,再不說一句。浣碧的神色悲傷而哀慼,嚶嚶道:“小姐,咱們竟然什麼都不能做,只能這樣眼睜睜看著。”

我靠在玄清懷中,心中一時轉過無數個念頭,紛雜凌亂,好不容易定了定心,撇開跑亂了的頭髮,慢慢道:“不錯,咱們現在就是什麼也不能做。浣碧,我們現在只要行差踏錯一步,只要小小一步,就會害父兄連性命也保不住。浣碧……”我悽然搖頭,“現在,就算佳儀在我們面前,我們說什麼,她聽得進去麼?她肯告訴我們原委麼?”

浣碧搖頭,“她不肯的。”

玄清安慰地拍著我的肩頭,“你別急,咱們慢慢來,總有法子可想的。”

“想法子?”我忽然冷笑了一聲,“即便佳儀肯說,咱們這位聖明天子肯信麼?”我含淚道:“當時皇帝就不信,所以才有甄氏一族的一敗塗地,若皇帝肯多信三分,若他……甄門也不至於如此。”我用力嚥下哽咽悽楚之聲,恨恨道:“從前我在宮裡時他都不信,如今我被貶出宮,當日陷害我的皇后、安陵容和管氏個個在宮中屹立不倒。那麼如今的我再說什麼,還有什麼用麼?當初若有一分可爭之處,若不是到了無力迴天的地步,哪怕我再不甘再屈辱也會留在宮中以圖後報,也不會讓我的朧月尚在襁褓之中就離我而去。”我越說越痛心,心口激盪如潮,澎湃迭起。

玄清心疼不已,輕聲道:“嬛兒,你往深處想,若現在真被你問到佳儀,她肯為你翻供,皇兄也瞭解你家冤屈,那麼又會怎樣?你父兄會沉冤得雪,官復原職,甄氏一族依舊會顯赫。可是皇后的地位不會撼動分毫。”他的語氣冷靜而理智,“只要有太后在,皇后依舊會是母儀天下的皇后。而且即便佳儀翻供,也沒有十足把握把矛頭指向皇后。既然皇后平安無事,那麼為了不連累自己,安陵容也會平安無事,管氏也不會被牽連。如果事情當真盤根錯節,牽連太大,那麼為了穩固朝廷根基,皇兄就算明知有冤,也不會查下去。”玄清的聲音有些沉痛和無奈,“因為他是皇帝,朝廷才是最重要的,他不會為了一人一事而去做傷害朝廷根本的事。這件事,你一定要明白。而你的父兄,即便返還朝廷依舊為官,但強敵環伺,不啻於再入虎口。若再有變故,他們還經得起幾次?”

我無聲無息地苦笑出來,無力道:“清,若是我父兄可以有個清白,那麼他們就要重回官場去無休無止地和人爭鬥;若是不還他們清白,就是我這個做女兒的不孝,讓他們父子遠隔南北,與我天倫難聚。清,我該怎麼做才是對的?”

他懂得地搖了搖頭,“只怕你稍有舉動,你父兄的冤屈還未洗刷,你、朧月、你的父兄家人,都已經身遭不測了。”

我只覺左右為難、悲苦無盡,一時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低聲道:“嬛兒,我雖然是個閒散宗室,卻也是個王爺,當今皇帝的手足。你父兄分居川北嶺南,相距千里之遙,若有可能,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把他們調往一處。只是委屈你些,不能時時得見父兄了。”

我低頭拭淚道:“若能讓爹爹老懷有慰,即便我活著時不能再見到他們,又有什麼要緊。”

浣碧定定看著玄清,“王爺可以做到嗎?”

玄清神色認真而堅定,看著我道:“我答允嬛兒的,一定會做到。”

浣碧手指繞著衣上絲絛,沉吟片刻,道:“王爺對長姐的心意浣碧看在眼裡自然明白。王爺既然這樣說,那麼浣碧就代父兄和長姐謝過王爺了。”說罷斂衽為禮,一鞠到底。

他扶我起來,喚了車伕回來,柔聲對我道:“天色向晚,我們還是先回去要緊。”

時值九月,道路兩旁稼禾成熟,盡是薺麥沉墜。偶爾風過,麥浪起伏如黃海生波,洶湧疊嶂如潮起潮落,亦彷彿我心頭無盡的心事與哀愁欣慰。我為免玄清擔心,雖然面上不再露憂愁之色,然而馬車稍稍一顛簸,無限心事又翻湧了起來。

註釋:

(1)、(2)、出自唐代白居易的《琵琶行》。這幾句是寫琵琶女年少風光時的歌妓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