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54章 陌上花

第54章 陌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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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陌上花

遊歷完上京之後,天氣漸漸冷了下來,便策馬驅車回中京不提。寒冬時節,宮中飲宴頗多,玄清並不能常常過來了,偶爾來了,不過是小坐半日,就要匆匆回去的。

那一日清晨起來,卻見玄清已經負手佇立於門外,他著一身雲白回紋蘭字長衣,腰間繫一帶秋香藍絲絛,意態閒閒地折了一捧綠梅在手。他見我出來,滿面皆是笑意,“你起來了。”

我道:“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這樣站在外頭可冷不冷?”

他的笑容彷彿天際第一抹亮光,“一大早騎馬回了清涼臺,見開了第一束綠梅花,特地拿來給你。”

我含笑接過,輕輕嗅了一口,清的香氣薰得五臟六腑都透明瞭一般甘冽清新。我笑道:“進來吧,你可吃過東西了。”

他笑:“一大早跑馬過來,肚子正餓著呢。”

屋子裡浣碧正擺好幾碟小菜,盛了一碗滾燙的白粥,我道:“沒有什麼好吃的招待你,隨便墊墊肚子吧。”

他捧著粥碗暖手,夾了一筷子醬瓜吃了,含笑定定望著我,道:“我只覺得,能在你這裡吃一點小菜,喝一口熱粥就是很安心的事。”

我睨他一眼,道:“安心?可是宮裡頭出了什麼事了麼?”

他的眼中劃過一絲淡淡清愁,隨即笑道:“能有什麼事,左不過是皇兄得了位新寵傅婉儀,難免冷落了朝政,也冷落了六宮。”

我不由奇道:“是位傾國傾城的美人麼?”

他怔了怔,須臾道:“美則美矣,卻沒有靈魂。”

我笑道:“這可奇了。皇上為什麼那麼喜歡她?”

玄清微微搖頭,“原是岐山王福晉的侍女,宮宴的時候不知怎地被皇兄看上了。皇兄總有皇兄的理由。”

我如今很心平氣和了,雖然對玄凌依舊怨懟,然而談起他與別的女子的燕好,卻是坦然地如在談任何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玄清緩和了情緒,道:“今日我都陪你,可好?”

屋子裡籠了暖爐,洋洋生了暖意。他坐於我身前,執筆作畫,畫我側坐的身形。我擇了卷《太平廣記》閒閒看著,轉頭卻見他只低頭專心致志畫著。

我不由笑道:“噯,哪有畫師是這個樣子的,連看都不看人一眼,只顧低頭畫,畫出來可像麼?”

玄清澹澹笑,“你且自己來看。”

我探頭過去一看,見筆工細膩流暢,纖毫畢現。

他朗聲笑,夾一夾我的鼻子道:“我雖沒有看你,你的樣子卻在我心裡,怎麼會畫不出來。”

我別過身去,“撲哧”笑道:“盡會一味的胡說……”

我話音未落,覺得身邊動靜有異,不知何時溫實初已經掀簾進來,靜靜站在門邊,臉色白得如一張最澄淨的棉紙。

我心下一冷,我與玄清定情之事,溫實初全然不知,我也不打算告知他。而玄清一向往來,卻不曾與溫實初碰面過。而方才與玄清行跡親密,一定是被他看到了,然而我旋即含笑道:“你來了。”

溫實初輕輕“嗯”一聲,冷道:“我來得不巧。”

我望一眼玄清,索性向溫實初道:“的確不巧。不過清也不是外人。”

溫實初微微冷笑,“清?”他撂下簾子,道:“嬛妹妹,你出來,我有話對你說。”

溫實初霍然走出,玄清扯一扯我的袖子,微微蹙眉道:“溫太醫很生氣。”

我微微一笑,“有些誤會在裡頭,我去和他說清就好了,你只在這裡等我罷。”

玄清頷首,我緩緩踱出,外頭的空氣冰冷,驟然從暖屋子裡出來,不覺身上一縮,冷意刺得頭皮微微發麻。

溫實初負氣站在巖邊,臉色沉沉發青,見我出來,直截了當道:“嬛妹妹,你曾經對我說在宮中幾年,已對男女之情絕望。你也曾對我說,清河王是宮裡的人,又是當今的弟弟。那麼如今你和清河王,又是怎麼說?”他的語氣激憤而傷心。

我靜一靜心神,道:“如你所說,這話是我曾經說過的。”

“你……”溫實初傷心道,“曾經說過的話就不算話了麼?”

我輕輕搖頭,柔聲道:“實初哥哥,不是曾經說過的話就不算話了。而是世事的變化我們常常始料不及,曾經並不能當作永遠。就如曾經,我是當今天子的寵妃;就如曾經,我家中鼎盛煊赫;就如曾經,我是不諳世事的甄嬛,只會抱著蓮蓬站在船頭唱歌。實初哥哥,那些都已經是曾經了。即便我多巴望著它不要過去,終究是過去了。”

溫實初怔怔道:“你只說,你和清河王是怎麼回事?”

我深深呼吸,冷冽的空氣讓我頭腦清醒,我屏息道:“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僅此而已。”

溫實初神色大變,蒼涼道:“好!好!好!你到今日才肯對我說實話!可是你說,你已對男女之情絕望,何況他是皇帝——你以前夫君的弟弟啊!為什麼?偏偏要是他!”

溫實初的話,在瞬間凌厲地挑破我的傷口,揭出血肉模糊的過往。我的心口微微作痛,“因為我對男女之情絕望,因為我對我的人生絕望,因為我根本是個沉溺在痛苦裡的人,是他,是玄清,他讓我對所有的事開始抱有希望,讓我願意去相信我所追求的,以致我可以不顧忌他的皇室身份,你明白了麼?”

我一口氣說得急了,聲音微微失了往日的語調,心跳清晰突兀得跳躍著,猶如山間曠然作響的暮鼓沉沉。

溫實初的眼神悽然而悲涼,“可是你和他在一起,只怕以後受的苦不會少,連最基本的名分也不可得!”

我悽楚而笑,似顫慄在秋風蕭瑟裡的一朵花,“以我今時今日的身份,即便和誰在一起,都不會有名分可言的。那麼,溫大人,難道你能給我名分?或者,你覺得名分是我最想要的東西?”

他無言,只愴然看著我,“你會很辛苦……”

我扶著巖壁,盈盈而立,“我所辛苦的,他也一樣辛苦。只是你怕我所受的委屈辛苦,於我,都是心甘情願的。我既然願意跟隨他,自然也想好了會遇到什麼。我都是心甘情願的。”

世間的事,再多困苦,再多艱辛,都敵不過一個心甘情願。

溫實初的神情稍稍平靜下來,喃喃道:“心甘情願?我對你,也是心甘情願,萬死不辭的啊!”

我溫默搖一搖頭,走近他道:“實初哥哥,那是不一樣的,你對我好,我銘感五內。可是我和清,卻是兩情相悅的。我知道你要勸阻我什麼。只是到了今時今日,我也不怕對你說,哪怕我選擇了清是一個錯誤,我也寧可一錯到底,永不後悔。”

我回首,迎上身後玄清柔情而熱切的目光,心頭一暖,整副心思都可以放落了下來。我面對溫實初的傷懷與震驚,亦是不忍,輕輕道:“實初哥哥,說實話罷,你是覺得和我在一起要緊,還是我真心安樂要緊?”

這話,是帶了試探的意味的,若他自私,我或許可以坦蕩一些。他啟脣的那一剎那,我突然真心盼望著,他也許可以自私一點。

溫實初道:“在我心裡,我總是奢望有一日可以得到你,和你在一起,拿是最最要緊的事情。可是嬛妹妹,我連在夢裡都清楚地知道你不喜歡我,你和我在一起就不會真正開懷喜樂。那麼,還是你真心的笑容更要緊一些。”

他的話,在一瞬間擊中了我的心肺,我感動到無以復加。溫實初,他是這樣待我好,這樣真心待我。他的真心,甚至是不亞於玄清對我的愛意的。

然而,感動再多終究也只是感動,而不是感情。

我俯下身扶住他的身體,輕輕道:“實初哥哥,謝謝你待我這樣好。”

溫實初微微揚起脣角,眼中卻泛出一抹深重的悲涼,道:“我勸你也不中用。那麼,既然你心意已決,只要你高興就好。”他遠遠凝視玄清站立的地方,聲音微冷,一字字清如碎冰,呵出雪白的暖氣,“嬛妹妹,他能有你的心甘情願,你不曉得,我有多羨慕他!”

我勉強微笑,低低柔聲道:“有什麼好羨慕的,實初哥哥,將來你也會遇到一位心甘情願對你的好女子的。”

溫實初悽然一笑,轉身離去,溫厚的身影在冬日蒼茫的寒意了裡看起來格外孤清。我定定佇立在風口,冷寂的風一陣一陣撲到臉上,連眼眶都熱熱的,我深切的覺得,某些長久以來堅持在我身邊的感情,已經被我深深傷害了。哪怕我再不忍,到底也是被傷害了。

玄清的溫度和著溫軟的披風一起裹到我身上,溫柔為我拭去正欲奪眶而出的淚珠,輕輕道慨嘆著道:“溫太醫很喜歡你。”

我仰頭,逼回淚意,惘然笑道:“可惜我終己一身都不能回報他了。”

世上的感情,有獲得,就有失去。有人歡喜,也會有人哀愁失落。於溫實初是,於浣碧是,於我、於玄凌、玄清又何嘗不是。

玄清明澈的眸光溫和而懂得,“嬛兒,你可以用一輩子的友情去回報他。”

我頷首,“我會。”

他的神色裡有無盡動容,柔情幾許,幾乎能把我淹沒,“嬛兒,溫太醫對你的情意並不比我少,只是我何其有幸,能抱你入懷。你是我一生都在期許的人呵!”

一生都在期許的,於我,玄清又何嘗不是。我低眉,在冷風中伏首在他寬容而溫暖的擁抱裡。唯有他的擁抱,才叫我如此安心。

寒冬如斯,終於也會過去的。

山間四月,自然是桃紅柳綠,芳菲無限。

我見屋外天光雲影明媚如畫,不由笑道:“外頭花事正盛,我去採一些來插瓶。”

浣碧盈盈道:“正是呢。屋子外頭花開得這樣好,倒顯得咱們屋子裡太冷清了呢。”

我於是出去,走在小徑上,或者折幾枝開白花的野山櫻,或者採幾朵小小的二月藍,或者折一脈修長的碧翠鳶草,捧在懷中緩緩走著,心情也是愉悅的豁然開朗。

此時春光正好,無邊春色兜頭兜臉地撲上身來,猶是踏花歸去馬蹄香的季節,路旁草間亂花漸欲迷人雙眼。幾處流鶯嬌燕恰恰飛過眉梢,或欲爭暖樹,或正銜春泥,又輕盈地各自飛了。我一時貪看不住,流連回顧盎然春色,連本是無情的青山綠水,亦覺得像是含情的眉眼,盈盈欲橫了。

回到禪房時槿汐已經回來了,與浣碧一同忙在灶邊。她笑道:“娘子可回來晚了,方才王爺來過了呢。”

我微微吃驚,亦有些失落道:“怎麼這樣突然就來過了。”

槿汐道:“來得急,回去得也倉促,彷彿是尋了個由頭才能過來的。”

我“哦”了一聲,知道是錯過了,心裡便有些黯然,也不願意她們看出我的怏怏不樂,只尋了瓶子把花一枝一枝整理過插好,又用清水養上,方道:“王爺來了可說了什麼麼?”

浣碧道:“王爺本來來時問小姐去哪裡了,我說是賞春去了,本想要出去尋的。可王爺說山裡那麼大,一時怕也尋不到的。而且小姐既是去賞春,這樣找了回來,只怕賞春時的好興致也沒了。後來王爺等了會兒,阿晉來催,也只得走了。並沒有說什麼話,只寫了幾個字留在桌上,小姐看過就知道了。”

我沒見到他,又知他等我,心下不免悵然若失,他來一趟不易,這樣錯過了,不知下次見面又在何時。一張便箋,也不過是聊勝於無了。

於是伸手拿了來看。雪白的素心箋上,不過寥寥幾字:“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1)

彷彿有一股蜿漫的春水蜿蜒滋潤上心田,整顆心就這樣潤澤而柔軟了下去,滋生出最柔嫩的而鮮豔的三春花瓣。

他明知,要在這山間尋到去賞花的我是極容易的,只要向花事繁盛處去,就能尋到。

可是他寧願在此安靜等待,也不願意打斷了我賞花觀春時的愉悅心情。

他情願這樣等待,等待我或許會早早歸來。

他的細膩心腸,他平實溫馨的情愫,我眼中幾乎要落下淚來。

他對我的愛,竟是這樣寬大而耐心。

田間阡陌上的花發了,你可以慢慢看花,不必急著回來。這樣的話語,彷彿是他在我耳邊呢喃。

陌上花開,萬紫千紅,他便在花開的那頭這樣安靜等著我呀。

這樣等著的時候,淡淡的相思、淡淡的期待,淡淡的寂寞。只為等著漫遊即將歸來的我。

浣碧見我如此神色,忙上前問道:“小姐怎麼了呢?”

我揚眉淺笑,輕聲道:“沒有什麼。王爺上次的鴿子呢?”

浣碧道:“在外頭吃小米呢,我去抱進來罷。”說著轉身旋即抱了鴿子進來。

雪白的鴿子猶自“咕咕”叫著。我提筆另寫了一張,寫道:“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2)

心念激盪,覺得如此猶是不足,又在反面寫下幾行小字:“山是郎眉峰,水是君眼波,欲問伊人何處去,總在郎君眉眼中。此番錯過,來日與君相見,不知是否在山花爛漫處。”

寫完,不覺含情微笑,細心捲了起來塞進鴿子左腳的小竹筒裡,向浣碧笑道:“這鴿子總該識得飛回去的路吧。”

浣碧笑道:“是阿晉費了好大的工夫才教匯出來的,想必不會太笨。”

我把鴿子抱到門外,但見群山隱約在夕陽之後,暮色漸濃,揚手把鴿子放了出去,彷彿一顆心,也跟著鬆脫了飛了出去。

次日風和日麗的天氣,玄清的衣袂間沾染了春花的氣味,驟然出現在我面前。

我在驚喜只餘含笑,“怎麼突然來了?”

他笑意盎然,執著我的手道:“接到你的飛鴿傳書,我想了一夜也想不出怎麼回你的書信才好,只能親自來了。”他眉目間皆是清爽,“可惜你我不曾在山花爛漫處相見。”

有什麼要緊呢,他來,本就是帶了山花爛漫。

其時中庭裡一棵老桃樹正開得花朵燦爛如雲蒸霞蔚,風吹過亂紅繽紛,漫天漫地都是籠著金燦燦陽光的粉色飛花。

禪房軒窗下,他從袖中鄭重其事取出一樣物事。

泥金薄鏤鴛鴦成雙紅箋,周邊是首尾相連的鳳凰圖案,取其團圓白首、鳳凰于飛之意。並蒂蓮暗紋的底子,團花錦簇,是多子多福,恩愛連綿的寓意。

合婚庚帖。

玄清左手握住我的手,右手執筆一筆一劃在那紅箋上寫:

玄清甄嬛

終身所約,永結為好。

彷彿刻在紙上,筆力似要穿透紙背。每一個字都看得那樣清楚,又像是都沒有看清楚,身上綿綿的軟。我心懷激盪,像是極幼的時候爹爹帶我去觀潮,錢塘潮水洶湧如萬馬奔騰滾滾而來,說不出的震動歡喜,眼中滲出淚來,心中隱隱漾起悲意。

我遮住他的手,垂淚道:“我是你皇兄遺棄的人,也是罪婦。前途尚未可知,你何需如此?”

玄清攬我入懷,絳紗單袍的袖子徐徐擦著我的佛衣和垂髮,我的眼淚落在他的袍上,倏忽便被吸得無影無蹤,只覺熱熱的一抹,更像是他隔著衣料的面板的溫度。

“即便前途未卜,這也是我最真切的心意。”他語帶哽咽:“嬛兒,這世間,我只要你。”

我默然,無聲無息的笑出來,雙手攀上他的脖頸,牢牢的看著他眸中我的身影。玄清亦不做聲,目光凝在我臉上,雙瞳黑若深潭,不見底,唯見我的身影,融融地漾出暖意,他只緊緊把我擁在懷裡。禪房外是開得如雲錦樣繁盛的桃花,粉紅芳菲凝霞敷錦,春深似海。我的臉緊貼著他的肩胛,他的手臂越來越用力,緊緊擁抱著我,那樣緊,胸口的骨頭一根根地擠得生疼,就像是此生此世再不能這樣在一起,痛楚之中,我猶覺得歡喜。

那樣歡喜,漫天匝地,滿目皆是那泥金雙鴛鴦……交頸相偎……不負春光……紅羅並蒂蓮花……花瓣繁複,一層一層脫落……雪白的蕊,白的似羊脂玉的身體……銅帳鉤落,白綾水墨字畫的床帳被風吹得微微翻起……鳳凰于飛,翽翽其羽。

粉紅的桃花被春風吹落,紛紛揚揚似一場暴疾的花雨……纖秀瑩白的足尖筆直地伸挺著,幾乎耐不住帳內的春暖,盛開著,就像春風中帶著無數輕微顫抖的柳枝……男人沉重而芬芳的呼吸……我仰頭看見桌上的供著的白玉觀音像,垂目不語,她亦不語……床頭的伽楠木佛珠僵死如蛇,我一閉眼,揮手把它撩下床,骨碌碌散了滿地的響。

……

我躡手躡腳整理好衣衫,玄清他雙目輕瞑,呼吸均勻,彷彿還在熟睡中,寧和地安睡。我坐在妝臺前,開啟久已塵封的織錦多格梳妝盒,晶瑩閃爍的珠翠玉鈿被我閒閒安置了這樣久,再次開啟見到時,在這樣的心懷下,那光華燦爛的耀目也不刺眼了。盒中所有,盡是我入宮時的陪嫁,又悉數帶了出來。宮中多年玄凌縮賞賜的珍寶首飾不計其數,全全留在了宮裡,連那枚一向鍾愛的塹金玫瑰簪子亦擱在了棠梨宮的妝臺上,孤零零地閃爍黃金清冷的光澤。

與玄凌,能割捨的,我都盡數割捨了。

緩緩梳妝,精心描繪,很久沒有這樣用心。梳一個簡單清爽的半翻髻,頭上如雲青絲蓬鬆松往後攏起,細緻地一束一束挽好。斜斜簪一支銀簪子,細細垂下一縷銀絲流蘇,墜著一顆珠子,簌簌打在鬢角。一排十二顆淺淺粉紅的珍珠排成新月的形狀簪在髮髻間,螓首輕揚之際,便有濯濯光華閃爍。窗臺上供著一束紫蘭,芳香清盈,我心下微微一動,隨手摘了兩三朵束上,簪在髻邊。

開啟描金彩繪梳妝匣子,取出胭脂水粉,拍成桃花妝,點上脣脂,再畫上涵煙眉,遠山藏黛的色澤,明亮如星的雙眸,眉眼盈盈,剎那流轉出無限情意婉轉。我心中也不免感慨,從前的種種萎敗凋零,終於全數散去,鏡中的人,如同新生,已是容色恬淡,笑生雙靨了。

擇一身淺紫色的繡花羅襦,繡著玉白色的繁花茂葉,枝葉葳蕤,細緻纏綿。挽一件繡桃葉的玉色輕煙紗“半袖”,月白色的軟緞百褶羅裙,在暖風下輕盈地迴旋。

這樣清爽的顏色,連人心也便得清爽恬靜了。

我走到桌前,毛筆柔潤地吸滿墨汁,提筆續在玄清的字後,“願琴瑟在御,歲月靜好。”彷彿是在夢裡,我與玄清,終於有了今日,竟然也能有今日。也算不辜負此生了。

有溫柔的聲音喚我:“嬛兒?”

我盈盈轉身,他含著驚喜道:“你的妝束?”

我含笑望住他,心底又無限的柔情幾許,“我從前出宮落飾出家,上回出遊上京做尋常女子打扮只是為了方便,權宜而已。而今日因為你,我重新妝飾,再入塵世。”我低頭,低低羞澀,“其實因為你,我的心一直也在人世裡。”

他眼中有一瞬的晶瑩,擁抱無聲無息地靠近身來。

我倚在他手臂上,沉浸在巨大如汪洋恣肆的幸福與欣喜之中。我抱著他的手臂,忽然想起一事,問道:“你的手臂上是有刺青,是不是?”

他脣角上揚,帶著點邪邪的笑意,輕輕在我耳邊道:“你方才不是看見了麼?”

我臉色緋紅,只管捲起他的袖子。右手手臂上的刺青正是一條鐵鏈,爬滿蔥蘢糾纏的綠色藤蔓和紅色血痕,顏色相沖鮮豔,十分奪目。另又一把長劍的圖案橫亙其下,刺青手法精妙,彷彿有青銳劍氣隱隱貫出。

潔白的指尖輕柔撫摸過去,我問:“刺的時候疼不疼?”

“疼”,他笑,“不過忍一忍便好了。”

我的嘴脣吻上他的紋身,含糊道:“為什麼要刺這樣的圖案,有特別的意思麼?”

“我的身體裡流著擺夷族人的血液,擺夷族的男子成年後都要刺這樣紋身。”

“那麼……太后並不反對?”畢竟太后是玄清的養母呵。

他淡淡一笑,笑容裡有淺淡的不可捉摸的憂色,輕描淡寫道:“我不過是個閒散宗室而已,最自在不過。”

他放下衣袖,目光落在桌上的紅箋上,“寫了什麼?”玄清環住我的腰,一手按住那紅箋看。輕緩的氣息,一點一點暖,拂到耳後,脖中,酥酥麻麻的癢。他的語氣堅定如磐石,一字一字漾在耳邊迴旋:“嬛兒,我必定如你所願。”

我雙目望著窗外開得邪魅般豔盛的桃花,心下泛起黯然:“我知道不過是我的痴心妄想,終究是不能的。”玄清扳過我的身體,手指一根根放入我的指縫,十指交握在一起,糾纏不盡的切近與纏綿。“你信我。等皇兄漸漸淡忘了你,我便使靜岸師太報你病逝,你更名改姓,我們便能永遠廝守在一起。”他的眼中溫柔如春水,這一世都以為不可能,終於也可能了。我如墜夢中,不由自主地“嗯”了一聲。隔了那麼久,隔了後宮的重簷疊壁,隔著江山萬里,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事,重疊繁沓如前世今生,茫茫然的不真切。這一刻,卻那樣篤定,像從雲間墜下雙腳終於踏到土地。

他的聲音如同夢囈:“嬛兒,那一日溫宜生辰,你還記不記得?你赤足立在泉裡,像一隻小白狐……”我嗯了一聲,他沒有說下去,我怎會不記得,那一日的初遇。

我輕笑道:“那日的你無禮至極,十足一個輕薄浪子。”

他微笑道:“你赤足戲水時那樣嬌俏可愛,可是板起臉生氣的樣子拒人於千里。我在想,怎麼有這麼無趣的女子。”他靜靜看著我道:“可是當我吹玉笛,見你作《驚鴻舞》,才曉得這世間真有人能翩若驚鴻。”

我輕輕一哂,用手指羞他道:“哪裡有這樣夸人的,一下是白狐一下是驚鴻,也不害臊?”踮起腳去咬他的耳垂,含糊道:“

他的眉毛輕揚,道:“嬛兒,你難道不曉得我?”

我閉上眼睛,低低嘆息道:“我曉得。”

這世間唯有他最懂得我,我也最曉得他。只是目下,我不願去想,不捨得松出分毫意志與情思去想。

我輕輕掙開他的懷抱,抽出一根他的頭髮拔下,他微微吃痛,奇道:“做什麼?”我鬆開散亂的髮髻,抬手拔下一根長髮,照著窗下的日光把兩根髮絲絞繞在一起。玄清立時明白我的用意,雙目炯炯燃炙如火,眼角隱隱溢位淚光,“你我夫婦永結同心。”我含笑不語,臉上漸次滾燙起來。

玄清的吻伴著灼熱的呼吸細細密密的落下來。

註釋:

(1)、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吳王妃每年以寒食節必歸臨安,錢鏐甚為想念。一年春天王妃未歸,至春色將老,陌上花已發。錢鏐寫信說:“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清代學者王士禎曾說:“‘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二語豔稱千古。”後來還被裡人編成山歌,就名《陌上花》,在民間廣為傳唱。

(2)、出自宋代王觀《卜算子·送鮑浩然之浙東》。全詩為:“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