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50章 丁香結

第50章 丁香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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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丁香結

這樣擁被而坐,悶悶地竟不覺得時光的易轉,從清晨到日落,光影的變化,於我卻只是無知無覺。

天色漸漸暗沉了下去,浣碧起身一枝一枝點亮了蠟燭,重又在我身邊坐下。暗紅的一苗一苗火光,靜靜跳躍在溫暖的空氣中,好似一顆虛弱而掙扎的心。

只聞得有輕微的腳步聲,我轉頭看去,卻見是玄清進來了。我不願他知曉我的心思,於是打疊起精神,含笑欠身道:“王爺怎麼這個時候過來,用過晚膳了麼?”

他笑:“才剛回了趟王府,在府裡頭用過了。”

我看向窗外,“槿汐獨自在山裡,也不曉得怎樣了。”

他笑道:“來時剛去看過槿汐,一切安好。她只惦記著你。”又說起槿汐獨在山中的狀況,已吩咐人送了炭火衣食去。我側耳傾聽,窗外似乎有朗朗的歌聲傳來,卻是女子的曼然合唱的聲音。

我聽了一晌,不覺含笑道:“似乎是在唱《子夜歌》?”

他的脣角微微牽動,引出一絲淺淡而和煦的笑意,“《子夜四時歌》按四時各有所唱,我常命清涼臺的侍女應四時之景歌唱。如今在冬日裡,她們所歌的便是冬歌了。”

我不覺微笑得愉悅,“這般風的事,也唯有王爺會做。”我應著她們所唱一句句慢慢吟誦了出來,“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復何似。塗澀無人行,冒寒往相覓。若不信儂時,但看雪上跡。寒鳥依高樹,枯林鳴悲風。為歡憔悴盡,那得好顏容。(1)……”

他的笑容舒展如春日的陽光,似乎帶有廣玉蘭清新通直的氣息,叫我一個恍惚。他徐徐道:“冬歌有十七首,這只是前三首。”

我仔細傾聽,歌女們彷彿只是在遠處唱和,彷彿銀絲脈脈一線纏繞上來,更覺韻味無窮,緩緩傾入心腸。然而那些歌女們悠悠揚揚反覆吟唱,卻只是唱這三首。

我微覺疑惑,道:“怎麼只唱這幾首,不再唱下去了呢?”

他搖搖頭,神色似火苗一跳,稍稍黯淡了下去,只是但笑不語。

我凝神想了片刻,微微一笑:“我已想到為何歌女只唱《子夜冬歌》的前三首了。”我的笑容漸漸沉寂下去,“因為愈到以後,情致愈是淒涼,愈到無路可處去。一直到適見三陽日,寒蟬已復鳴。感時為歡嘆,白髮綠鬢生。”

他淡淡含笑,“冬歌所述之情,自然是肅殺蕭條,無一線生機可覓,叫人看了亦是傷心絕望。”

我依舊笑著,語中淒涼之情卻是已不可抑制,“《子夜四時歌》按四時所制,春夏秋冬輪迴不止。一段情意,有春之溫暖、夏之熱烈,也必然會走到秋之悲寥、冬之肅殺。若在當日滿心歡喜時,誰又會想到有‘白髮綠鬢生’的一日。所以,不如一開始就是無情,便也省去這無數苦惱。”

他有些詫異,明白之中也意外,便道:“情之所終,未必皆是悲慼。若說情愛得以成就,本來就是要天時地利人和,若現在已經有天時和地利,人和之數只在人為而已。”

“那麼……”我轉頭注目於他,語中微帶了幾分倔強與意氣,“王爺可曾與女子相愛過?”

他默然以對,片刻轉過頭去,道:“沒有。”

“我卻經歷過,所以明白。慚愧說一句,我是過來人。”我悽微一笑,神思哀涼如窗外的寒涼天氣。屋內的炭火嗡嗡燒著,我只覺得眼角酸澀,想是煙燻的。其實炭盆裡燃著的都是上好的銀炭,並沒有一絲煙的,又扔了幾片橘皮在裡頭,只覺得清香四溢,無半點菸火雜氣。我徐徐道:“有些事如果一開始就明知道不能得善終,就不要痴心妄想,去勉強求一個善果。譬如我從前與他,若一開始我就以一般的妃嬪之心待他,一心只求榮華富貴不求一絲真情,或許今日依舊在宮中屹立不倒的那個人,就是我了。也不至於今朝連累父兄,到此地步了。”

我說話間,連玄凌的名字亦不願提,只以“他”代之,玄清自然十分明白。而話中的另指,我雖只是點到即止,想必他也明白的。

他眼中已無聲漫上了一層涼薄如霜的清冷,清冷中卻似有幽藍火焰灼灼燃燒,道:“你傷心了一次,便要對人世間的情之一字都失望了麼?”

我不答他,只以手支頤,娓娓道:“王爺有無聽說過《白蛇傳》的故事?相傳古時有白蛇精修煉千年化為人形,只為尋一份人世間最平常的男女夫妻之情。細雨西湖,斷橋相遇,同舟共濟,紙傘定情,白娘子與許仙終於結成姻緣。也不是沒有恩愛過,只是經不起法海輕輕一挑撥,連有了許仙的骨肉許仙亦不願意回頭幫她,還親手喂她喝雄黃酒。難為白蛇為了這樣的男人水漫金山、苦盜靈芝,為他操持家業、生兒育女。只不過因為她是異類,即使待許仙一片真心亦罪不可恕,到底被永鎮雷鋒塔底。”

他看著我微笑,而那笑亦是沒有暖意的,道:“我聽說過,似乎是雷峰塔倒、西湖水乾方能使白娘子逃出生天。”

我冷冷一笑,“哪裡能呢?這不過是後世人給白娘子的一點期許罷了。如今西湖風景如畫,雷峰塔屹立不倒、湖水年年如新,如雙珠輝映,何曾見有誰逃出生天?只可惜了白娘子永居雷峰塔底,苦海無邊,不得超生。許仙卻平平安安活到老死。只怕想也不會想這個曾經為他出生入死、痴心一片的女子!”我抬眸望住他,眼中不自覺已帶上了一抹犀利的怨,那怨似一把青鋒雙刃劍,呼嘯的劍氣刺了他亦刺了我,“怎麼會想呢?在他眼中,她再好也不過是一條企圖來**他謀他身家的蛇精罷了。不知白娘子永困在雷峰塔底的黑暗困頓裡,是否有一絲後悔,後悔當日在斷橋遇見許仙會生出那一縷情心,以至今後受苦至此,永淪絕境。”我硬一硬生氣,終究沒有忍下,直截道:“若我是白娘子,我必定後悔。我情願從來不要遇見他、不要認識他,老死不相往來。”

心中有洶湧的狂潮,一波一波激盪得心頭酸楚難言。那浪潮一卷一卷拍上來,全是粉紅到詭異的顏色,粉紅的杏花花瓣,如詭異的爪印,漫天漫地飛舞開來。密密匝匝的花影之後,卻是他的面目。他的聲音沉沉入耳,第一句話便是:“我是……清河王。”

卻原來,從我們相識的第一句話開始,他便是在騙我的。

酸楚之後只覺得胸口氣悶,直欲嘔吐出來。我幾乎恨自己,為何要記得。

他的眼中有幽然的火簇,透出微藍的光澤來,似是懂得的憐惜,“那麼,你也後悔,那一日他假借我的名義與你相識,是不是?”

我一驚,旋即只作無事,冷冷道:“你怎麼知道?”

他略彈一彈衣襟,道:“他自己說與我聽。”他的神色有難以言說的複雜,“直到我見到你,直到他告訴我你就是他在上林苑杏花樹底下遇見的女子。我才曉得。”他自嘲地一笑,“人世的際遇難以分明,就如明明你的小像在我手中,明明他遇見你時是以我的名義,明明最初……”他眼中的火芒倏地一跳,轉瞬黯淡了下來。“明明最初,你以為你喜歡的人是我。可是最終擁有你的人,卻是他。我與你,彷彿總是有些什麼一直錯過了。”

他眼中分明有些什麼東西,我明明看清了,卻始終不敢深深相信。我心中悸動,卻只維持著以冷漠相對,“你我身在宮中,我只曉得一入宮門深似海,任何事與人都只能錯過。”我低頭漠然道:“王爺的際遇如何我並不知曉,也不想知曉。而我的際遇,我都情願忘記了,也請王爺不要再提。”

他微微揚起脣角,頗有些心疼,道:“我也情願你永遠忘記了。”

“是”。我昂一昂頭,道:“因為不肯相信了,所以要忘記。也害怕再有其他。”我低微了語氣,黯然道:“《唐書·樂志》中說,晉有女子名子夜,造《子夜歌》,聲過哀苦。《子夜歌》雖然讓後人琅琅上口、回味無窮,卻不知當日晉女子夜如何經歷歡喜哀苦、期盼失望,直至對心愛之人絕望到底,才有了這《子夜歌》。若早知有此,子夜必定不肯,不肯受這煎沸苦楚。”我所有悲沉的隱痛,在一瞬間迸發了出來,“情愛辛苦,一路行來總是風雨處多,明媚時少。不如一開始就不要也好,免得日後苦痛無盡。”

他默默沉吟,片刻道:“風雨處多,明媚時少。只因這個人不對,不能給你四時明媚,反而為你帶來滿天陰霾。若有人一心一意待你,願給你四時明媚,遮蔽風雨,你也不願意麼?”

我悽楚一笑,坦白胸襟道:“我吃過痛,已經害怕了。”我不敢看他,只低頭道:“還有一首《子夜歌》,王爺可聽過?”

他微微垂眸,“未知娘子說的是哪一首?”

我思量須臾,慢慢道:“人生愁恨何能免?**獨我情何限!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2)”我道:“這是李後主的《子夜歌》,雖不應景,卻有兩句話是事事皆通的。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於我,往事既已成夢,將來之事也是一眼望得到底的,踏實過下去就好,不必再有任何做夢之事了。”

心底的悽微與悲涼,如濃重的陰影,縱然燭火明暖如斯,亦是無法照亮了。

他也不說別的,只問:“往事的種種委屈,真能俱已成空了麼?”

良久無言。縱有千言,亦只能如此。

也不知過了多久,彷彿是很久,亦沒聽見他出去的聲音,我也不敢動,只蜷曲在被中。屋裡極暖和,這樣緊緊抱著被子,身上竟沁出些微的汗意,背心毛毛的熱,似幼年春天的時候穿著杏子紅的單衫躺在草地上,新長出來的草葉尖而嫩,就這樣隔了衣裳扎著。

卻是浣碧輕巧的嘆息,似蝴蝶緩緩落在耳邊。

我也不睜眼,亦不動,只輕聲問:“好好兒的,你嘆氣做什麼?”

浣碧的身影從是青翠的底色,落進我眼簾之中,“我嘆小姐太狠心了。”

她扶我起來,取了個墊子在我身後,我只是枯坐著,心內微涼如秋風中飄零的一片葉,晃盪不定。我靜一靜心,接過她遞來的桂花蜜釀喝了一口,不覺皺眉道:“太甜了。”

浣碧疑惑,嚐了一口,道:“並不甜啊。”浣碧把手搭在我的手上,神色悲憫而心疼,道:“小姐心裡太苦了,所以連一點點甜也經不得了,總覺得太甜。”

我看她,“你想說什麼?”

她的目光有些呆滯,靜靜片刻,道:“小姐知道王爺方才出去時是什麼樣子麼?”

有一瞬間的冷,我緊緊擁住厚實的被子,彷彿要藉助它的厚與暖來汲取一點支撐自己的力量。我搖頭,“我並不願知道。”

浣碧的倔強在那一剎那迸發出來,她的眸中泠泠有光,道:“小姐不願意聽,浣碧也要說一句,王爺那樣難過。王爺對小姐這樣好,小姐為何要讓他這樣難過呢?”她微微出神,“方才小姐與王爺的話,我全聽見了。”

我定一定神,“我並沒打算瞞你,聽見又有何妨。”我看住她,舌尖有銳利的觸覺,“否則,你打算讓我如何對他說。”浣碧濃密的髮間彆著一枚珍珠,那樣雪白潤澤的一點,在燭火下有淡淡的流轉不定的微紅光澤,映照出我心底剎那洶湧的灰暗的悽苦與無奈,然而很快被強行平息了下去,“除了這些,我對他說任何話都是錯的。”我反握住她的手,似是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浣碧,有些事若一開始就沒有希望,總比來日失望要好的多。你別怪我狠心。”

浣碧的笑曖昧而苦澀,“小姐拒絕了溫大人,也拒絕了王爺。”

我低頭,錦被上連綿不斷的“事事如意”的圖紋,方勝和如意團紋千迴百轉、連綿無盡,織銀的的花紋,在絳紫色的繡被上有格外清冷而高貴的色澤,我恍然道:“與其是玄清,不如是溫實初,到底也能平淡些到老,心無雜念。”

浣碧的眼神在那片刻裡尖利而敏銳,似利箭那一點銀光燦爛的箭頭,直刺人心,“小姐真的是這樣想的麼?其實小姐不喜歡溫大人是情理之中的事,溫大人從來不是小姐喜歡的那種男子,從前不喜歡的,現在也不會喜歡。可是王爺,小姐對王爺的真心,難道從未有一絲動心過麼?”

我怔怔,我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對玄清一向的真心,我真的半分動心處也沒有過麼?譬如那一夜的太平行宮的夕顏,譬如夜訪眉莊後的太液池中最後一攏荷花,譬如我失子後的心有靈犀,譬如我病中他的種種照顧與貼心,譬如那一日,我在他面前喚的名字,“清”。我真的沒有半分動心過麼?

我是在害怕呀。

浣碧的話並沒有完,她是語氣稍稍鬆緩,一手不自覺地撫著我身下柔軟厚密的絨毯,撫了一下又一下,彷彿不能控制一般,道:“其實溫大人並沒有什麼不好,只是不合時宜,總在小姐不喜歡的時候提喜歡不喜歡的事。可是王爺呢,若在從前小姐未嫁時,小姐在閨閣中常常期許的,不正是六王這樣的男子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這是小姐常常說的話,只要小姐心裡還這樣想,那麼六王總是您喜歡的那一種男子。我方才說,小姐從前不喜歡的,現在也不會喜歡。那麼換言之,小姐從前喜歡的,現在也未必會變的不喜歡。”她的笑意幽幽晃晃似搖曳的燭光,“小姐才剛說與其是王爺,不如是溫大人,到底也能平淡些到老,心無雜念。我相信小姐說的是真心的,因為小姐不喜歡溫大人,所以可以平淡、可以心無雜念。若是喜歡,怎能做到平淡而心無雜念呢?”

浣碧的話一針見血,亦是刺心之語,彷彿一支冰冷的冰錐一下子鑽入腦中,冰得我啞口無言,只覺得浣碧的話怎麼那麼涼,怎麼會那麼涼,涼得自己都不敢去相信。

浣碧的神色有些深沉叵測,我從未聽她這樣說過話。她一直是溫順而少言寡語的,我曉得她聰明而細心,總在旁人不輕易察覺處察覺。可是她的明白只放在心裡,甚少像今日這樣直接而瞭然地說出來,而且切中我的要害。

我的語氣裡有了顯而易見的森冷與抵抗,“浣碧,不要說你不該說的話,你也從不會說這樣的話……”

浣碧的迴應卻並不如她以往的馴順,她的聲音清冷犀利如窗外的梅花,“小姐,我也從未見過王爺這樣傷心。”她愣一愣,“小姐為什麼要讓喜歡你的人傷心?而且你也並不是不喜歡他,何必一定要對他說這樣的話。”她的語調柔和而傷感,“小姐方才雖說睡著,可是眉頭卻皺得那樣緊,我便知道,小姐心裡也不好過。”

我的心思終於頹敗下來,強撐著的一點意念竟禁不住浣碧這樣的話。窗臺下的長桌上擱著一盆水仙,骨格清奇的花朵,被室內的暖氣一烘,香氣卻不見熱烈,只見更深幽處去。

那樣簡單的花朵,黃蕊、白花瓣、綠色莖葉,我有剎那恍惚地羨慕。若做人如這一枝水仙一般該有多好。簡單到了極處,明白到了極處,且出水盈立,不必沾染塵埃。

可惜終究是不得,不管是在宮中,或是避居在甘露寺中的歲月,還是在清涼臺養病的日子,心思總是奇曲而轉折的。有時做人,真真不如做一枝花罷了。

我忽地想起一事,“浣碧,從前也是你勸我要與六王注重分寸,緣何今天又用反話勸我。”

浣碧愣住,半晌,只攢起清亮的目光,目光中有隱隱心痛與憂愁遊離,“我只是不忍心,亦捨不得,看小姐與王爺各自傷心。”

我頹然閉目,“浣碧,不必再說了。六王是皇室中人,與他有千絲萬縷割捨不下的牽連,我何必再去招惹。”

浣碧欲言又止,終久沒有再說下去。我的種種無奈與擔憂,她不是不曉得。片刻,她望住我,似是勸慰似是安慰道:“可是王爺的心意小姐已經明白了,只怕見面尷尬。也不知小姐方才回絕王爺的話王爺聽進去沒有,若還沒明白,真真是教人煩惱。”

蕭閒館外梅花疏散而淡薄的香氣幽幽傳來,窗外梅枝修頎,疏影橫斜繚亂映在窗紙上,彷彿我此刻迷茫而混亂的心事。

真真是教人煩惱啊!浣碧的話生生落在我耳中,揮之不去。

“這清涼臺,咱們是住不得了。”我緊了緊衣裳起身,環顧四周,道:“浣碧,去拿紙筆來。”

她應聲道:“是。”又問,“小姐才好些,又要紙筆做什麼呢,這樣勞神,等下又腦仁疼。”雖說著,到底很快找出了紙筆,送到我面前。

蕭閒館裡備下的紙張是香草箋,清淺的藍色花紋,依稀可以聞到香草的甘甜氣味。

他想的這樣周到。我嘆息一聲,香草美人,是天下多少男子的心願。

柔軟的筆尖飽蘸烏黑的濃墨,我遲疑著,該說怎樣的話好呢?說得輕了,他未必肯聽得進去,說得重了,我又不忍,亦不肯。

思慮良久,墨汁滑落,落在雪白宣紙上烏黑一點,浣碧在旁道:“小姐想寫什麼?這張紙汙了,我替小姐換一張吧。”

我搖頭,“不用。”

提筆一筆一筆落下,我落筆那樣輕,彷彿是怕自己微一用力就劃破了紙張,還是怕劃破了自己支撐著的堅定。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貴德。感君千金意,慚無傾城色。”

我一字一字寫完,恍惚自己的力氣也用盡了。只覺得頭昏眼花,十分難耐。

我勉強穩住思緒,扶著紫檀木桌子穩住自己的身體,紫檀木的桌子生硬,硌得我手心發痛,我道:“咱們的東西不多,你收拾下,咱們明日就回去。”

浣碧擔心道:“可小姐的身子撐得住麼?”

我頷首:“去告訴溫大人,若王爺問起,就說我身子已經好了,不必再留於清涼臺休養了。再向他要幾副提神的藥給我,明日陪咱們回去。”

浣碧指一指桌上的道:“可要打發人送去給王爺麼?”

我擺一擺手,口中道:“罷了。王爺這兩日該是不會來的,特特送去反而刻意了。隨它放在桌上吧,王爺回來自會看見的。”心情激盪,兼之一番勞動,我只覺疲憊。浣碧忙扶我睡下,又換了一把安息香焚上,輕柔在我耳邊道:“小姐好好歇息吧。”

我輾轉在柔軟的被中,強撐著逐漸昏沉的意識,含糊著向浣碧道:“咱們明日就走吧,這裡實實是住不得了。”

次日清早起來,天色陰陰欲雨。採藍進來時,見我已經梳妝打扮整齊,只靜靜坐在妝臺前。我含笑欠身,“這些日子來煩勞你與採蘋照顧了,當真是費心。如今我與浣碧也該回去了。”

採藍神色一變,忙笑道:“小姐怎麼好端端說去這個來了呢?小姐的身子才稍稍見好些,怎麼能舟車勞頓地下山回去呢。真是萬萬不成的。再說,王爺可曉得麼?”

“王爺在王府中有幾日耽擱,也不能特特地請他回來道別呀,這樣太失了禮數了。”我轉頭看浣碧,“溫大人不是說即刻就來呢?怎麼還不見人影?”

正說話間,有冷風貫穿而入,回頭卻見溫實初掀了簾子進來。他穿著暗紅色的絲棉錦袍,一進來便道:“外頭像要下雪的樣子了,趕緊走吧。”著抖開懷中一個包袱,取出一件鐵鏽紅羽紗面石青刻絲灰鼠裡的披風,兜頭兜臉把我裹了起來,他笑吟吟看著我道:“這樣鐵鏽紅的顏色穿起來,倒有幾分像昭君了。”

浣碧微微皺眉不悅,道:“鐵鏽紅的顏色哪裡像昭君了,昭君出塞可是大紅披風的。”

我一言不發,也懶怠說話。我其實最不喜歡鐵鏽紅色。可是溫實初總是贊這個顏色沉穩大方,壓得住場面。彷彿後來我在玄清送來的畫卷上常常看到,眉莊也喜歡穿鐵鏽紅了,只是眉莊穿鐵鏽紅的顏色衣裳,倒真真是沉穩大方,端莊而不失麗色,卻比我好看多了。

車外風雪欲來,我與浣碧一同坐在車中,只覺得寒意侵人。陰晦天色之中,我偶然挑起簾子,回望清涼臺如斯美景,心中空落,以後終究是無緣再見了。

譬如有些東西,還是仰望更讓人容易接受些。

我所不能承受的,能避開的,都一應避開了吧。

我的匆促離開,玄清必然是曉得的。然而,他沒有來尋我。我感謝他這樣的懂得,因為這懂得,哪怕我選擇與他保持距離,亦能獲得稍稍的平靜。

歸去時,凌雲峰的禪房也被槿汐收拾得整齊妥帖,庭前栽花植樹,欣喜迎接病癒歸來的我。日子便過得這樣波瀾不驚。精神稍稍好些的時候,我把從清涼臺收集來的夕顏花的種子細心播入泥土,眼看著它們抽出淺綠鵝黃的芽絲。

溫實初也常常來看我。他的手搭在我的脈搏上,溫和道:“你的身體已經好多了。只是嬛妹妹,我總覺得從清涼臺回來後,你一直鬱鬱寡歡。不過,離開了清涼臺,於你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好事?”

“不錯”,溫實初的目光有一絲我難解的複雜,“我總覺得,清河王是一種危險,讓人易受蠱惑。你還是不要和他接近為好。”

“蠱惑?”我淡然而笑,“你是擔心我被他蠱惑麼?”

“不不不”,他擺手,“我只是為你著想而已,並不是那樣的意思。”

我慵懶地伏在桌上,手指輕輕撫摸著瓶中供著的一枝桃花,淡淡道:“無論你是什麼意思,我都不會在意。”

桃花開的夭濃多姿,我忽然覺得厭倦,紅豔的花朵,如何抵得上綠梅的清怡人呢。

這樣想著,任由桃花開桃花落,這一年的春天,就這樣過去了。

暮春中某一日,已是落花紛紛,餘香墜地的時節。這一日我心情不錯,又想起“長相思”的琴絃損壞後一直放在舒貴太妃處修整已快一年,算算時間,想來也該修好了。於是便起身去看望在安棲觀中修行的舒貴太妃。

卻不想推門進去,迎面看見的卻是玄清,正負手立在舒貴太妃身邊,興致盎然地說著什麼。他的身影這樣猝不及防地閃進我的眼簾,有一瞬間屏住了呼吸,我與他,已經三個月不曾見了啊。

這麼想著,腳步便停滯了。正想悄然退去,然而積雲卻看見了我,笑吟吟迎上前來道:“娘子好久沒來了呢。”

玄清聞聲轉頭看我,脣邊已蘊上了如碧海晴空一般的闊朗微笑,朝我頷首示意。心底無聲地想著,一別三月,他竟然清癯了不少呢。

我不好再退,於是亦迎上去,向舒貴太妃福了一福,方回首向他一笑。

太妃招手向我笑道:“今天天氣好,你也難得願意出來走走。”這樣閒聊幾句,三人並立於後庭,閒看庭中落花委地無聲於菁菁漫漫的芳草之上。

良久,太妃笑道:“好久沒有這樣安安靜靜賞賞落花了。”她含笑拈了一朵落花在手,“這樣落花時節,聽著花落無聲,倒想聽一聽琴呢。”她說著喚積雲去內堂,向我道,“上次損壞了的琴絃已經修好了,你也正好試試稱不稱手。”

玄清笑道:“正好。兒子隨身攜帶著‘長相守’,可以與娘子同奏一曲。”他坦然向我道,“昔年與娘子合奏《長相思》之事,清時時記得,娘子琴技甚好。”

我向太妃謙道:“‘長相思’的舊主人在此,我怎麼敢誇口自己的琴技呢,當真是班門弄斧了。至於與王爺合奏一事,也是多年前的事了,王爺不說,我都幾乎忘了。”

玄清的目光微微一黯,太妃只溫婉道:“先帝去世之後,我也再不碰‘長相思’。這合奏之音,再也不曾聽聞過了。甄娘子,請全一全我這個未亡人的心願吧。有生之年,我很想再聽一聽‘長相思’與‘長相守’齊發齊奏的妙音。”

她的琥珀色的眸中已盈然可見淚光,我再不忍拒絕,於是道:“好。”

玄清注目於我,和言詢問:“奏什麼好呢?”

我微一凝神,嫋嫋浮上心頭的卻是那一日,我在棠梨宮中彈琴疏解心事,那半闋無力繼續的《長相思》,卻是他在遙遙的偏殿外應接了下去。於是脫口而出:“《長相思》吧。”

不料話一出口,他也是興沖沖說出這樣一句:“《長相思》可好?”

舒貴太妃莞爾而笑,“你們倆的心意倒是相通啊。”

我微微臉紅,頗覺得有些不自在,忙笑著道:“只因琴名‘長相思’,是而我與王爺到想到了此處。”

舒貴太妃笑道:“就這一首好了。”

我調絃試音,緩緩舒袖撥了起來。同一瞬,他的笛聲亦悠悠輕揚而起,清曠如幽泉一縷,脈脈沁如人的心房。

我最初的不自在在那一瞬間被他的笛聲無聲無息地安撫了下去。舒貴太妃側耳傾聽,似是十分入神。我彈完一闋,聽得他的笛聲並無停滯歇微之意,微一轉頭,卻見他揚眸向我淺淺一笑。我一凝神,轉瞬已經懂得,曲調又隨著他的笛音轉了上去,從頭再來一次。

一曲終了,只覺得心頭舒暢,什麼心事也隨著曲聲傾倒盡了。

舒貴太妃含笑如迎風花蕊,頷首道:“自先帝去世後,很久沒有再聽到‘長相思’與‘長相守’合奏的聲音了。”太妃含情望向一雙琴笛,愛憐地輕輕撫摸過琴身,似沉浸在美好回憶之中,笑容如花雪堆樹,清月明光,“今日再聞琴笛合奏,很有當日我與先帝合奏的情味了。”

舒貴太妃說者無心,我聽在耳中,心下如琴絃五絲,被誰的手用力一撥,錚錚地亂了起來。不由自主地轉首過去,正好遇上玄清的目光,不覺五內灼熱,面紅耳赤起來。

偏偏積雲又道:“太妃說的是呢。別的琴笛便也罷了,咱們的‘長相思’與‘長相守’卻不一樣,非要考較彈奏者的功力與技巧,光有功力與技巧還不夠,還要合奏時心有靈犀,彼此知曉。更要緊的是,要有情致在裡頭,要不然,哪裡有相思、相守的韻味。”

我心頭一緊,臉上卻若無其事笑道:“我只和王爺合奏過一次,要說彼此知曉還說得過去,若說情致韻味,那可真真是貽笑大方了。平白叫太妃笑話。”

舒貴太妃緩緩斟了一盅茶遞到我手裡,淡淡笑道:“話說回來,合奏者最考較的是彼此契合的默契,若失了默契,只怕技藝再高超,終究是也是枉然。總之今日得以再聞‘長相思’與‘長相守’二者和鳴之聲,我亦無所遺憾了。”

如此談笑一番,便也散了。玄清也向太妃告辭,送我下山去。

山路彎彎,風中隱隱聞得一丁點馬脖子上鈴鐺的叮鈴之聲,遠遠的,像是誰唱著一首叫人愉快的歌曲。馬蹄踏在山野落花之上,亦有甘甜芬芳的汁液漫香滿路。我與他隔著一拳的距離默默並行,誰也不說一句。

山路口有大株的野芭蕉生長,明晃晃的陽光似瀑布飛灑下來,本就翠綠的顏色愈加濃翠盈盈,直要淌下來一般。地下長草中零零落落地開著幾枝丁香花,淡紫或淺藍的顏色,開得纖細柔。

我見玄清含笑注目在芭蕉與丁香之上,不由也笑道:“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3)王爺可在笑這個?”

他眸中含著清亮的笑意,“不知該誇娘子聰慧呢還是說娘子可怕?”

“那麼王爺的意思是說我僥倖猜對了。”

玄清伸手拈起一朵紫色丁香輕嗅不已,“清正是想起這一句才笑。眼前雖然丁香與芭蕉同在,可是此刻清與娘子皆是心情舒暢,未見離愁相思,這句話實實是不應景了。”

我笑著指向懷中所抱的“長相思”,“有此物在此,也算不得不應景。這琴本就是叫‘長相思’的。”我看著他手指間的一朵丁香,輕輕道:“它很漂亮呢。”

玄清看花的眼神是憐惜的,回首向我清頤而笑:“的確很美,然而清並不打算贈與娘子。”

我笑言:“雖然我並不打算要,可是還是很想問問為什麼。”

玄清的目光從丁香移到我的臉龐,道:“丁香是相思甚苦的花朵,清不希望娘子如是。”

“我是修行之人,自然不會沾染相思,王爺多慮了。”我想起方才之事,目光定定落在他腰間,我道:“‘長相守’是貴重之物,王爺總這樣攜帶在身麼?”

“沒有”,他搖頭道:“只是每次來這邊,才會帶上。”

我隱約猜到他話中的深意,不覺有些害怕,忙忙道:“王爺對太妃果然深有孝心。”

玄清的目光似漫天滿地灑落的陽光,叫人籠罩其間無處可逃,他認真道:“是因為‘長相思’在你這裡。我是‘長相守’的主人,來尋‘長相思’的主人。”

我抱住“長相思”的手心冒出潮溼的汗珠,扣在琴身之上有膠凝的質感。我訕訕道:“王爺真會玩笑。”

他無奈地看著我,良久道:“你知道我不是與你玩笑。”

我硬一硬心腸,驟然抬頭盯著他,冷然道:“可是我,只能當王爺是玩笑。”

他並不逼視我,只淡淡凝眸於我,道:“自你從清涼臺留了一張紙不告而別,我怕你傷心為難,忍耐著不去尋你。可是你曉得我心裡有多難過。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我不曉得你是否與我一樣。可是於我而言,因你那一句‘感郎千金意,慚無傾城色’,這年春天怕是我有生以來最難捱的春天了。”

“我從前是宮中的寵妃,那麼今生今世哪怕被逐出宮牆亦脫離不了宮廷的影子。”我的眼角生生有酸澀的淚意漫出,我死死忍住,“人非草木,只是莫愁是從宮裡出來的殘軀,實在不願和皇室貴胄再有沾染,糾纏不清。”

“因為你曾經是他的妃子,而我也出身宮廷,所以,你不能接受我。”他看著我,眼中無限痛惜與憐愛,“我只問你一句,昔年在宮裡,可曾有一日過得平安喜樂?”

平安喜樂?我心中驟然一痛。每一日,每一刻,哪怕有著玄凌浩大而隆重的寵愛。我過著的哪一日,不是刀鋒噬血,如履薄冰?

平安喜樂,那是想也不敢想的。

我只求我能活著,活得好一些。

他怔怔道:“我遇見你的每一次,你何曾真心開懷過。連哭,也要極力忍耐著。”

那麼多年的苦,那麼多年的爭鬥,我的傷心和失落,只有他真真切切地目睹過,撫慰過。

我的心意灰涼,唏噓道:“即便沒有宮裡那段日子,過去和如今,到底也不一樣了……”

打斷我的話,“過去,你是甄家的千金小姐,容顏如玉;如今,你是我皇兄逐出宮闈帶髮修行的女子。可是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撇開在宮裡那段日子,你都是自由之身,可以去和任何人在一起。從前和現在,一切並沒有不同。不同的,只是你的心。”他的話泠泠如水滴石穿的聲音,一記一記敲在我心上,“從前我認識的那個驕傲勇敢,無所畏懼的甄嬛哪裡去了?”

“哪裡去了?”我低低自問,亦像是問他,心裡的種種委屈和痛苦終於噴薄而出,“她死了,那樣的甄嬛早已經在家破人亡的那時候就死了!現在活著的這個,叫莫愁,是甄嬛留下的一副軀殼,再不是你認識的那個甄嬛了!”

我一字一字把積在心裡太久的話擲地吐出,忽然有一瞬間空洞和軟弱,踉蹌幾步,抵在石壁上,大口喘息。

他的笑容,在悽楚中綻放出一點點的歡喜,那歡喜看起來這樣溺水人的稻草,他說,“你方才說人非草木,那麼孰能無情,你心裡也是有一點點喜歡我的,是不是?就如那一天,你會叫我的名字。”

我拼命搖頭,搖得自己也頭暈了,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肯定自己的言語,“王爺誤會了。因為多年來王爺對我種種照拂,人非草木,我自然明白王爺對我的心意。可是明白歸明白,我對王爺,卻只能是當個知己。若因為那日我冒失叫了王爺的名字叫王爺誤會,那麼是我的過失。”

他的熱情像燭火一般一分一分的消減下去。我抵在石壁上,硬聲道:“王爺曾說,有女如雲,匪我思存。沛國公家的小姐雖然德行出眾、嬌美無儔,你卻偏偏不喜歡。那麼今日恕我冒犯說一句,有女如雲,匪我思存。這句話當真是十分好,而我對王爺的心思也是一樣。王爺雖然貴為天家之子,天潢貴胄、近宗親王,才武略俱是凌於眾人,可是我甄嬛……”我硬一硬心腸,泠然道,“可是我甄嬛,卻也偏偏不喜歡。”

他的呼吸急促著,漸漸沉重起來,那一呼一吸間的沉重與滯緩,絕望地衝擊在我的心間。他的眼神彷彿受了傷的獸,冰涼地絕望著。

我多麼害怕看他,多麼害怕。我用力別轉頭去不去看他,可是他這樣的眼神,幕天席地,我如何逃得開。我被他這樣的眼神望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虛汩汩湧上來,彷彿整顆心都被掏得空空的,再也無法填滿。我的手指微微戰慄著,我怕被他瞧見,牢牢藏在身後,用力蜷縮成一團。

他的神色漸漸冷寂了下來。良久,他把丁香別在自己衣襟之上,苦笑道:“你這般說,那麼這朵相思甚苦的丁香,看來便要屬於我了。”

我狠狠心說完,踉蹌奔出,卻不覺也是清淚漫盈於睫了。

註釋:

(1)、出自《子夜歌》。《唐書·樂志》曰:“《子夜歌》者,晉曲也。晉有女子名子夜,造此聲,聲過哀苦。”

(2)、這首《子夜歌》是後主入宋後的作品.表達了亡國的悲痛和對故國的無限思念。是說往事不過是一場春夢,美好但難以留住.醒來依舊是空,什麼也抓不住.剩下的只是無窮無盡的回憶和痛苦.

(3)、出自唐代李商隱《代贈》。原詩是一首七絕,寫思婦之離愁。這兩句是說,芭蕉的蕉心沒有展開,就像丁香的花蕾一樣含苞不放,同是春風吹拂,而二人異地同心,都在為不得與對方相會而愁苦。比喻愁思鬱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