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蕭閒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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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蕭閒往事
這樣過了三五日,我的精神漸漸好轉,玄清的病倒是愈發重了,整日發著高燒。問起溫實初玄清為何這樣病重起來,他也只是含糊其辭,說玄清著了風寒後就沒有好好休養,所以身子一鬆下來,那病勢就狠了。
這一日我吃過了藥靠在**閉目養神。覷得浣碧在旁,便問:“那麼王爺是如何得的風寒?”
浣碧低一低頭,遲疑著道:“小姐真要知道麼?”
青花纏枝香爐中稀薄香霧飄出,淡淡散在空氣中,瀰漫出一股清淺的佛手柑香氣。這樣的氣味叫人神智清明。
彷彿還是在昏寐之中,有一個冰冷的身子懷抱著我,那麼冷的身體,彷彿冰雪寒霜一般,叫我在燥熱的昏聵中獲取一絲清涼與舒適。我緩一緩神氣,道:“自然。”
浣碧怔怔地似乎出神,緩緩道:“那一日小姐發高燒,人燙得了不得,都開始說胡話了。我與槿汐敷了了多少冷毛巾也不中用。那會子溫大人正好奉召進宮去為胡德儀診治去了,我去了自然也請不來。正巧王爺帶著阿晉回清涼臺,在山下瞧見了我一同去了禪房,見小姐這個樣子,立刻阿晉騎馬去請了清涼臺的大夫來,可是那麼巧偏偏下起了大雪,封住了山路,大夫也請不來。其實小姐的病症便在發熱高燒不止上,沒有大夫診治,也找不到退燒的藥物。於是……”她臉上紅雲大起,遲疑著說不下去。
她這樣忸怩,我心中倒隱隱有些曉得了,不覺臉上如火燒一般。
在我昏熱之中,那個渾身冰冷抱著我的人,是玄清。
浣碧扯著手中的絹子,聲細如蚊,“王爺只穿著貼身的小衣,臥冰雪之上,自己身子冷透了之後再抱著小姐,如此反覆多次,讓小姐的高熱退下來。後來雪停了,王爺就抱著小姐上了清涼臺。加之小姐後來一直昏睡不醒,王爺幾乎目不夾睫地與溫大人一同照顧。這樣連番辛勞,饒是身子是鐵打的,也扛不住了。”浣碧見我低頭默默,臉紅得要滴出血來,忙急急分辯道,“小姐放心,那時候小姐是穿著衣裳的。”
我定一定心思,慢慢坐起身子來,道:“浣碧,你去取我的外衣來,陪我去瞧瞧王爺。”
浣碧急道:“小姐的身子還沒好全呢,斷斷不成的。”
我咳嗽兩聲,擺手道:“王爺於我又大恩,如今他病著,我不能不去瞧。”
浣碧見我執意要去,只得翻了件大毛的衣裳出來為我穿上,扶著我一路往綠野堂去。
我居住的地方離綠野堂的路不近,我身子虛弱,少不得走走歇歇,走了良久方到。綠野堂極有古意,阿晉看見我,耷拉著腦袋道:“娘子來了,王爺還睡著呢。”
我輕輕點頭,輕聲道:“我進去瞧瞧,等會兒就出來。”又問:“太妃來過麼?”
阿晉搖頭:“怎麼會來呢?太妃今生今世都不能出安棲觀的。王爺身子不好的事還瞞著呢。”
我點頭,“先瞞著吧,免得太妃焦心。”
綠野堂裡疏疏朗朗,只擺著幾件金柚木傢什,除了書還是書,牆上懸掛著各色名劍兵刃。我心中生出一點漫然的欣慰,當真是一點女人的痕跡也沒有。
他兀自昏睡著,容顏有病中的憔悴支離。一身素白的寢衣,領口有素淨的起伏的竹葉紋。他的眉頭微微皺起,連在睡中,也不是快樂的神情。
陽光淺薄如紗,隔著簾帷照著他的臉,有微微的柔和的光芒。他的檀木大床黑沉沉的,愈發讓人覺得一襲白衣如夢。
我輕緩走近他。病中一點含糊的記憶,彷彿很久以前,他的一滴淚落在我的臉上,那種溫熱的觸覺;還是這一次,他寒冷的橫臥在冰雪中的身體,來冰冷我灼熱的病體。冷與熱的記憶在心底糾纏著融化開來,因了他的存在,在久已荒漠的心上綻出第一朵花來。
我在他床前坐下,輕輕伸出手去,按上他輕蹙的眉心,輕輕為他舒展。我總是願意見他笑著的,誠摯的,狡黠的,溫暖著我冰涼荒蕪的心思。
我別過頭去,窗下的長案上供著一盆竹,葉若層層青羽翠雲。我想,大約是無情的植株吧,才能這樣常年青翠,不凋也不謝。
而人,並非草木啊。
我就這樣靜靜坐著,安靜無語地看著他的睡容,心底無限寧靜。只覺得,這樣安靜,這樣靜靜的,就很好。
他醒來,已經是一個時辰後了。
他雙眼睜開的一剎那,迸發出一絲驚喜,照亮了他整張因病而黯淡的臉,他掙扎著起身,道:“你來了,你可好了麼?”
我含笑,“已經能起身來看你,你說好了麼?”
他握一握我的手,“手還這樣涼。”又問,“來了多久了。”
我縮回手,“不過一個時辰,看你好睡,便不想叫醒你。”我問他,“清,你要喝些水麼?”
他幾乎不能相信,怔了一怔,喃喃道:“你叫我什麼?”
我緩緩站起身,泡了一杯白菊茶遞到他手中,嘴角含了淺淺的笑容:“清。我可以這樣叫你麼?”
“可以,當然可以!”他倏然坐起身,笑容漫漫洋洋泛起在他清俊舒朗的臉上,緊緊握住我的手,“嬛兒,我做夢也想不到。”
這次,我並沒有縮回手,只輕輕道:“世間的事,往往是想不到的。”我把茶水就到他口邊,“先潤一潤喉吧。”
他喝了一口水,並不急著喝下去,只含在口中,靜靜看著我,目光中情深無限。
他低低的語氣如溫柔明亮的光線,“你今日穿了白衣裳。”
我低頭,身上正是一件雪色織錦的長衣,用淡銀白色的線繡了精緻的梨花。我有些赧然,淺笑道:“自進了甘露寺,再沒有穿過這樣的衣裳了。”我低低道,“這是莫大娘拿來給我的,我只隨手拿了穿,並不曉得你也穿了白色。”
他厚實的手心貼在我的手背上,連掌紋的觸覺,也是溫暖而蜿蜒的。他說,“我總是相信心有靈犀的。”
窗外有凜冽的寒風,帶著沉重的寒意呼嘯如龍。室內融融如春,我含笑望著他,心中亦是安寧歡喜。
良久,我正要叫人進來幫他盥洗,卻聽得外頭步履紛亂,阿晉匆匆奔進來道:“王爺,皇上和敬妃娘娘、胡德儀來了。”
玄凌!我驟然聽見這個名字,心頭大震,彷彿是無數雷電一同閃耀在天際,轟然一片。玄清也微微變色,道:“皇上怎麼來了?”
阿晉使勁朝著我使眼色,我茫茫然站起來,道:“我出去迴避下吧。”
阿晉急道:“外頭正進來呢,出去就要撞上啦!”
玄清旋即鎮定下來道:“我榻後有一架屏風,先到屏風後面避一避吧。”
我二話不說,立刻避到屏風後面,剛剛站穩,隱隱聞得珠翠之聲淅瀝,胭脂香風細細,一把闊朗男聲道:“六弟這一病,都沒有人來與朕談詩論畫了。”
那聲音,還是熟悉,這樣驟然而無防備地聽見,幾乎冰冷了我的身體。那樣冷,彷彿還是在棠梨宮中與他的最後一次相見,那種如刀鋒一樣的冰冷和決絕,在瞬間攫住了我所有的意識。我緊緊扶著屏風,只覺得酸楚而頭痛。
卻是阿晉扶著玄清行禮的聲音:“皇上萬歲金安。”
玄凌一把按住他,笑道:“既病著,還拘什麼禮數。”
敬妃的聲音是熟悉的,與玄清見禮之後,卻是一把極嬌俏甜美的女聲,“王爺安好。”
玄清咳了兩聲,笑道:“皇兄今日興致好,連胡德儀也一起出來。只是怎麼想到到臣弟這裡來了。”
玄凌道:“難得雪化了,今兒天氣又好,她們整日悶在宮裡也是無趣。因聽說你病了,所以出來看你。”他仔細端詳玄清,“人倒還有病色,只是精神還好,紅潤得好似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樣。”於是轉頭像胡德儀道:“蘊蓉,你如今倒拘束了,從前見著時還叫一聲‘六表哥’,現下倒一聲兒也不言語了。”
胡德儀掩口笑道:“皇上取笑我不懂事麼。如今臣妾是皇上的嬪妃,自然把這個放著首位,見了六王爺也要守君臣之禮呀,哪裡還能只先叫表哥呢。”
敬妃笑吟吟道:“胡妹妹這樣懂事,皇上還說她拘束呢,真是冤枉妹妹了。”
忽而一個小小童稚的聲音甜甜軟軟道:“朧月向皇叔請安。”
敬妃笑:“朧月聽說你病了,也很是掛心呢。所以今日特意帶了她來。”
小女兒家的聲音軟綿綿入耳,我的身子陡地一震,所有的心力魂魄都被那個小小的聲音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便向外看去。目光所及之處,一個兩歲左右的孩子,被敬妃抱在懷裡,揪了兩個圓圓的雙鬏,鬏上各飾了兩顆明珠,一身粉紅色的水錦彈花襖,細白甜美的瓜子小臉上烏溜溜一雙大眼睛,黑亮如兩丸黑水銀球兒。
我只看了一眼,彷彿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心口,就算我一直以來都沒有見過朧月的畫像,只看這一眼,這就是我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女兒了。
朧月,我好想抱抱我的朧月。
然而,我不能出去,我怎麼能出去呢?我死死抵在屏風上,極力剋制著我即將要奪眶而出的眼淚。
那邊廂玄清伸手笑道:“朧月來了,可要皇叔抱一抱麼?”我曉得玄清的意思,他的位置,我是最能看清朧月的。
朧月笑嘻嘻躲開,“母妃,抱抱,抱抱。”
她膩在敬妃懷裡左蹭右蹭沒一刻安生。玄凌大笑道:“這丫頭鬼精靈著呢,知道你病了不肯要你抱,還要尋個由頭裝懂事說怕吵著你呢。這股機靈勁兒和她母妃是一模一樣的。”
玄凌話一說完,眾人都有片刻的安靜,玄凌話中所指,自然不是敬妃。然而胡德儀嬌笑道:“是呢。說起來別看敬妃姐姐平時一聲不吭的,可是論起機靈聰慧來是沒得說的。也只有皇上知道姐姐這麼的聰慧大方,所以這樣疼愛姐姐和朧月帝姬呀。”
胡德儀軟語嬌俏,倒是解了一番尷尬。玄凌拊掌笑道:“到底是蘊蓉會說話。”
胡德儀愈加愛嬌,道:“是啦。蘊蓉是皇上的表妹,比旁人更多一分親近,自然更瞭解皇上啦。”
我的目光落在胡德儀身上,這位所謂玄凌的新寵,出身之貴在宮中只有皇后凌駕其上。只見她一張鵝蛋粉臉,長方形大眼睛顧盼有神,粉面紅脣,身量亦十分嬌小,上身一件玫瑰紫錦襖,繡了繁密的花紋,衣襟上皆鑲真珠翠羽,外罩金邊琵琶襟外襖,系一條粉霞錦綬藕絲緞裙,整個人恰如一枝笑迎春風的豔豔碧桃。迎春髻上一支金絲八寶攢珠釵閃耀奪目,另點綴珠翠無數,通身的豪貴氣派,生生把身邊著一襲繡冬梅鬥豔寶藍色織錦裙衫的敬妃給比了下去。
然而,這樣身家顯赫,貌美多姿的胡德儀亦有她的短處,想必敬妃已經瞭然於心了吧,才會笑得這樣波瀾不驚。
玄凌正問著玄清的病因,又問治得如何。玄清只依禮一一答了。玄凌道:“有段日子你沒來宮裡,連朕也悶得慌。你若不來,連個和朕說說詩詞歌賦的人都沒有,若是當年她還在……”玄凌神色微微一變,即時住口,沒有再說下去。
我很想看一看他此刻的神情,然而玄清的身子擋著,只能看到他一襲明黃色的衣角。那樣明亮的黃色,我不過看了一眼,已經覺得森冷刺眼,旋即低下頭去。
玄清道:“當年純元皇嫂新進宮時,常見皇兄與皇嫂談詞論賦,一同和歌。那時臣弟不過五六歲,才剛剛曉得些人事,心裡總是很羨慕的。”
玄凌默默出神片刻,感慨道:“後來也只有甄氏還能說與朕上幾句,只可惜,她太不受教了。”
彼時朧月正玩著一個繡球,聞言好奇道:“母妃,甄氏是誰?”
敬妃為難,一時難以啟齒,只拿眼瞧著玄凌。玄凌抱過朧月,親一親她的額頭,笑道:“一個你不認識的人。別問啦,叫你母妃抱吧。”
我心頭驟然哽住。朧月,她是從來不知道有我這樣一個母親存在的吧。她有那麼多的母妃,她父皇有那麼多的妃妾,卻刻意隱瞞著她,不讓她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親生女兒,當她問起我時,我只是一個陌路人呵。哪怕有一天我與她擦身而過,我也終究只是個路人啊。一輩子,都只能形同陌路。
胡德儀俏生生道:“原來皇上一直嫌棄咱們蠢笨說不上話啊,敬妃姐姐氣量好,臣妾可要生氣了。”
玄凌刮一刮她的鼻子,笑道:“就你小氣,又愛撒嬌。”又向玄清道:“你的清涼臺朕還是第一次來,一直聽說甚好,如今一看果然精妙。更好的是建在山頂,一覽眾山小,風景無限。”
玄清笑道:“皇兄若喜歡,常來坐坐就是。”
玄凌嘆道:“哪有這樣好福氣能常常出來,出宮一趟多難,多少言官的眼睛盯著呢。”說著大笑道:“你的清涼臺好是好,只是還缺了一位女主人。上次沛國公家的小姐朕與太后瞧著都甚好,偏偏你百般推辭,只得作罷了。只是你年紀不小,是該納位正妃的時候了。”
玄清淡淡一笑,“再說吧。若有中意的,臣弟一定把她奉為清涼臺的女主人,一生愛護。”
玄凌道:“你自己有了主意也好。終身大事,到底是要慎重的。左右也過了最著急的時候了,就放出眼光來好好挑吧。”他半開玩笑,“你若喜歡,下一屆的秀女也先挑幾個好的給你留著。”
玄清只是一徑淡淡微笑:“皇兄說笑了。”
玄凌打一個呵欠,道:“天色也不早了,回去還有奏摺要看呢。六弟,你且好好養著吧。”
玄清忙掙扎著起身,玄凌按住他,笑道:“不必了,你好生把病養好了要緊。”於是帶了敬妃與胡德儀,一行人逶迤去了。
須臾,聽他們去的遠了。
玄清過來拉我的手,柔聲道:“他已經走了。”
我低低“嗯”一聲,忍了半日的眼淚終於再耐不住,滾滾落了下來。他輕輕拍著我的背,低聲安慰道:“即便皇兄不肯承認,你終究是朧月的母親,這是誰也更改不了的。”
我內心的軟弱與傷懷糾纏鬱結,如蠶絲一般,一股股絞在心上,勒得那樣緊,幾乎透不過氣來。
片刻,我仰起頭,掙開他的懷抱,緩緩搖頭道:“朧月不知道也好,我這樣的母親,會是她的恥辱。”
玄清皺眉道:“胡說!有你這樣處處為她著想的母親,是她最大的驕傲。”
我嘆息道:“知道不知道都不要緊,只要她過得好就好,我也能稍稍安心。”
我拭一拭淚,重又喚他,“王爺……”
他錯愕,“嬛兒,你怎麼不叫我的名字了?”
我低首,望著那一盆瑩瑩生翠的竹,淡淡道:“方才稱呼王爺的名字,的確是莫愁失儀了。偶犯過錯,還請王爺見諒。也還請王爺如從前一樣稱呼我吧。”
我這樣刻意,重新明確我與他的區別,其實我與他只間,何止是天淵之別啊。
我的人生,好容易逃離了皇宮的人生,怎麼與來自宮廷的他再有沾染呢。我的情不自禁,是斷斷不能再有了。
玄清的愕然和震驚沒有消減,更有了深深的疑惑,道:“是因為皇兄麼?”
我搖頭,懷抱著小小的手爐,汲取一點溫熱的,可以支撐我的力氣,“皇上的意外到來只是讓我清醒罷了。我方才一時迷糊,才會不論尊卑冒犯了王爺。”
他蹙眉,苦笑道:“他從來沒來過清涼臺,我也並沒想到他會這樣突然來了。可是他是興之所至驟然來訪,於我於你卻是……”
“世間的事,往往是想不到的。”我緩緩低首,小心隱匿好眼角的淚珠,聲音沒有一絲溫度。
他依然微笑,眼中卻泛出一抹悲涼:“你方才說這話時,不是這樣的。”
這句話,是我方才說過的,含著融融的暖意與期待。和我的身體一起活轉過來的,是我塵封已久的心。然而玄凌的驟然到來讓我覺察到這個季節的天寒地凍。此刻,已經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了。
我的手指攥緊如雪的衣裙,彷彿手裡攥著一把冰冷的雪,“王爺既然相信心有靈犀,那麼此刻,也一定了然我的心思。又何必要我再多言語。”
我的冷漠,再度為我築起牢牢的城牆,抵禦著他的關懷與溫情。
我情願,自己生活在這樣的冷漠裡。
玄凌,他總是一盆澆醒我美夢的冷水,叫我徹骨地寒冷。
玄清的嘴角蘊著濃重的苦澀,“我幾乎要恨皇兄,若他不來……”
我的語調是死寂的蒼涼,冷得如這時節呼嘯過的山風,陽光怎樣燦爛照耀,總是照不暖的。我打斷他,“他來不來,有些夢,終歸是要醒的。”我見他赤腳站在地上,不覺心疼,道:“王爺身子還沒有好,還是好好歇著吧。莫愁先告辭了。”
我整一整衣衫,矜持離開。玄清的聲音有沉沉的愁緒和堅定,“我知道,方才有一刻,你心裡的風是吹向我的。哪怕只有那短短一瞬間,我亦十分歡欣。我會等你,等你心裡的風再度吹向我。只要你願意,我總是走在你旁邊,只要你轉頭,就能看見。”
我駐足,心中一軟,幾乎要落下淚了來,然而開口卻是:“王爺在意胡德儀這位表妹麼?”
他詫異:“什麼?”
我靜靜道:“如若王爺在意,請提醒胡德儀,在與宮中任何人言語時都不要表現自己很瞭解皇上,至少,皇上會很反感,這於她在宮中的地位十分不利。”
玄清一愣,旋即道:“我會設法提醒她。”
我淡淡道:“胡德儀的性子,未必聽得進王爺的勸,王爺盡力就是了。”說罷,轉身即走。
玄清喚了浣碧進來,道:“你現在的住處實在不方便,我已命人打掃了蕭閒館供你居住。你……娘子若有空,便去看看是否合意吧。”
我欠身道:“王爺病中還為我這樣費心,真是過意不去。其實不拘住哪裡都可以。”
他的容色和他的寢衣一樣素白,道:“你且去看一看喜不喜歡吧。”
他盛大的情意,我該如何抵擋呢?我無言以對,只深深低首,緩緩走出。
堂外陽光明媚,冬天又這樣的好太陽,當真是難得的。陽光照在我身上的一瞬間,我幾乎有恍若隔世的感覺,彷彿方才種種,都是夢境一般。
待到玄清能起身走動時偶爾過來瞧我,也只說到蕭閒館之事,隨口閒談幾句,絕口不提那日玄凌的到訪,免去了彼此的尷尬。採蘋與採藍一日三回地來請我去蕭閒館看看,我推辭不過,只好由浣碧和採蘋、採藍陪著一同過去。
蕭閒館便在綠野堂後不遠,小小巧巧一座獨立的院落,很是清幽敞麗。漫步進去,廳上隨便陳設著幾樣古玩,皆是精巧簡潔的。壁間掛著一幅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圖》。地下是一色的黃花梨透雕雲紋玫瑰桌子和椅子。左邊耳室裡,一排書架上皆是裝訂的齊整考究的古籍,有淡淡墨香盈溢。
採蘋含笑在旁道:“咱們王爺說小姐喜愛看書,特特囑咐了把他書房裡最好的書揀選了放在小姐這裡,好給小姐解悶呢。”
我道:“勞煩你們王爺這樣費心,實在過意不去。”
採蘋伶伶俐俐道:“要是小姐看了這些書覺得有趣好看,只怕王爺更高興呢。”
我笑道:“難怪你們王爺這麼疼你和採藍,把你們收做近身侍婢,果然是靈巧聰敏會說話的。王爺有你們這兩位可人在身邊,日日相伴左右,想必也能解去不少煩惱,安享浮生悠閒。”
採藍一聽,忙忙擺手道:“小姐誤會了。王爺貼身的事都是阿晉伺候著的,咱們只是服侍王爺,和其他侍女並沒有什麼兩樣,說不上‘近身’二字。只不過王爺覺著還不算太粗笨,才特意抬舉了來服侍小姐的……”她微微沉吟,臉色泛紅如暈生頰,遲疑著說不下去了。
到底採蘋快人快語,小聲道:“而且奴婢與採藍也不是王爺的侍妾寵婢,所以……”
方才不過是一句玩笑。可是聽她們當著我的面親口否認了,心頭竟漫出一絲微不可覺的輕鬆來。全然沒有察覺身後的浣碧是如何落出一臉輕鬆自在的神情。
然而我又頹然,即便明知不是他的侍妾,我又有什麼好高興的呢。
我正要說話,卻見一直沉默不語的浣碧曼步上前,一手拉其採蘋一手拉起採藍,親親熱熱道:“我們小姐方才不過是玩笑罷了。小姐眼瞧著兩位姑娘模樣又標緻,氣性又好,心裡頭愛的不得了。想著以兩位姑娘的容貌性情,雖然未必有側妃之位,但是侍妾姨娘的好位子總是篤定的,所以才說這樣的話。再說眼下不是,誰知將來也沒有這樣的好福分呢,旁人是羨慕也羨慕不來的。莫說是小姐,便是我,心裡口裡遲早也是要向二位姑娘道喜的。”
自玄清遣了採蘋和採藍來服侍我之後,因二人容貌出挑,服採鮮明不似尋常侍女,浣碧與她們相處時總是淡淡地不甚親熱。如今竟主動與二人說得這般親熱客氣,我心中亦暗暗詫異。
採蘋忙正色道“咱們清涼臺有個不成的規矩。因為咱們這些在清涼臺做奴婢的,比不得清河王府裡頭都是好人家挑出來的女兒。咱們這些人都是家道凋零、漂泊在外頭生死垂於一線的,被王爺救了回來才在清涼臺服侍的。在咱們眼裡,王爺就是咱們的大恩人,斷斷不會存了非分之想。如今咱們盡心盡力侍奉王爺,將來盡心盡力侍奉王爺和王妃。”說著看向我道:“王爺視小姐為知己,小姐必然知道,咱們王爺不會有妾侍側妃的。若有,也只會只有一位正室王妃,是不是?”
我頷首:“王爺確實這樣說過。天下女子如三千弱水,他亦只取一瓢飲。”
浣碧的目光微微一跳,很快如常笑道:“那麼,能在王爺身邊侍奉一輩子也是旁人修也修不來的福氣呀。”
浣碧如此一說,藍蘋雙姝自然說得投趣,三人你一言我一語,逐漸熟稔起來。我見她們說的熱鬧,也不忍去打擾,只顧環視蕭閒館。
蕭閒館內室有一合博古櫥,裡面是三五盒好印章。窗前橫著一張書案,澄心堂紙隨意鋪散著,只等著人去落筆。朝南長窗下放著一張紫絨繡墊楊妃榻,榻邊案几上放著兩盆水仙,吐蕊幽香。窗上一色的雨過天青色的蟬翼紗帳,窗下懸著一盆吊蘭,雖在冬日裡,也長得葳蕤曼妙,枝葉青蔥。桌子旁邊擱著一副繡架,千百種顏色的絲線都是配齊了的,只挽作一團放在絲線架子上。繞過一架四扇楠木櫻草色刻絲琉璃屏風後,再往裡頭便是一張睡床,秋水色熟羅帳子順服垂下,隱隱約約地透出一團一團極淺的海棠春睡的花紋。杏子紅金心閃緞的錦衾,底下是銀鼠皮的褥子鋪成,十分綿軟暖和。西番蓮花打底的青石板面上建起溜光雪白的粉牆,牆上再無字畫,只是懸著兩幅蘇州精工刺繡,一幅是青綠如意牡丹,一幅是鳳棲梧桐,各自張於床頭。
我閉目輕嗅,聞得甜香細細,沁入肺腑,卻見床帳的帳鉤上各掛著一個塗金縷花銀薰球,香氣便是從此傳出,正是我一向喜愛的百和香。
他如此細心安排,無一不周到,當真是真極了的閨秀女兒的臥房。
我眼見窗外影影綽綽,一時好奇推開,卻見窗外正是一座園子,園中所植,竟是開淡綠花瓣的雙碧垂枝綠梅。此時正是梅花盛開的時節,滿園綠梅含苞怒放,累累如碧珠綴枝、翡翠披光,連照射其間的陽光亦有了輕薄透明的綠玉光華,大有不似春光而勝似春光的美態。
我默默無聲,只看著滿園綠梅。若他真真知道我與玄凌在倚梅園中遇見而避開了種植紅梅、白梅怕我傷心,那他也真是心細如髮了。即便不是,這麼多綠梅要蒐羅起來,也是千難萬難的。
浣碧不知是何時進來的,目光亦被綠梅所吸引,呆呆片刻,忽然欣喜萬分道:“小姐你瞧,那梅花皆是碧色的呢?”
玄清的話語彷彿還在耳邊,“清在宮中時便曾誠心邀請娘子光顧清涼臺小聚,娘子卻以盛夏已過,清涼臺過於涼爽而推辭。然而清一心所盼,若真有機緣巧合,能使娘子一往清涼臺,亦是好的。蕭閒館自清初識娘子時便已準備下,如今終於有機會可使娘子小住了。”他說這番話時有難以掩飾的欣喜與滿足。
我亦笑:“王爺也曾說,清涼臺冬暖夏涼,如有一日我若覺得天寒難耐,亦可來一聚,王爺的紅泥小火爐願為我一化冰寒霜凍。雖然王爺也期盼永遠沒有那一日。而如今不辭冰雪、雪中送炭的,亦是當年千金一諾的清河王。”
他亦體貼,怕我不安,只讓採蘋與採藍陪著來看。
我聞得腳步聲輕悄,卻是採蘋與採藍進來。二人相視一笑,道:“蕭閒館的佈置,小姐可還滿意麼,若是滿意,今日就可住進來了。”
我心中略略猶豫,浣碧忽然牽一牽我的袖子,低聲懇求道:“小姐,咱們住這裡好不好?”她又道,“這兒的景緻好,適合小姐養病。而且……”她的眼光貪戀在梅花之上。
我笑道:“你喜歡那梅花是不是?”
浣碧點一點頭。彷彿是她這一點頭,堅定了我動搖不定的心,遂道:“這裡我很喜歡,就麻煩採蘋和採藍幫我收拾了衣物搬過來吧。”
採蘋與採藍巴不得這一聲,歡天喜地出去了。
到了當晚夜間,我已住在蕭閒館中。居室致,被褥溫軟,通風敞亮,開窗即可嗅到滿園綠梅清芬。浣碧對那綠梅愛之不盡,便日日折了幾枝來供在床頭,一得空便伏在花前,貪看不已。
梅花清洌的香氣讓我心情愉悅。我斜靠在被褥上,笑吟吟看著她道:“少有見你這麼喜歡什麼花的。”
浣碧低低一笑,“我是在看花,也是在品王爺的心意。”她停一停道,“小姐以為王爺是隻有這次才這樣費心麼?其實早在宮裡的時候……”她欲言又止。
我打斷她,靜靜道:“我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呢,在我私下探望眉莊歸來時他的掩護,在我的生辰之上那些盛放的荷花的用心,在那些失意寥落的日子,為我帶來安慰的,為我悉心開解的,是他,也唯有他啊。
然而浣碧搖頭,“我說的不是王爺討小姐歡喜的那些事。”她微微偏轉頭去,“小姐還記得那回小產的事麼,在皙華夫人的宓秀宮裡。”
前塵往事的沉浮間,眼前瞬即浮現上那無盡的猩紅,血腥的氣息急迫湧上鼻端,腦子嗡嗡地亂了起來。
我怎麼會忘呢?那是我的第一個孩子。若沒有那次小產,我恐怕還是後宮中不諳苦痛滋味被玄凌捧在手心的寵妃吧。
而浣碧這樣突兀地提起,這樣猝不及防地在我面前這樣提起我的痛處,她鄭重道:“小姐還記得那次麼?是誰救您出的宓秀宮……”
是誰?是玄清啊。
他當日這樣貿然闖進寵妃所居住的宓秀宮中救我於危難,不只是大大地得罪了驕縱的華妃,亦是與汝南王一黨直接起了衝突,大大不同於他往日韜光養晦、事事皆不用心的作風。
浣碧從未在我面前說起當日的事,如今也娓娓說來:“當日小姐罰跪在皙華夫人的宓秀宮中,我就知道壞事了。那天槿汐陪著小姐在裡頭,自然脫身不得,太后病得昏昏沉沉,自顧不暇,怎麼還能顧得上小姐呢,真真是上天無門、下地無路。然而,宮中又有誰敢得罪皙華夫人呢?”浣碧停一停道:“正巧那時,我碰上了路過的阿晉,這才想起來,原來六王爺為了能方便侍疾,照顧太后,就住在太液池上的鏤月開雲館。”
鏤月開雲館,是玄清在出宮開府前所居住的地方。他未曾成婚嫁娶,又是太后撫養長大的,於是依舊在太液池上留了這樣一間殿閣居住,方便在宮中與王府之間來往,既可陪玄凌閒話詩書,亦便於向太后問安盡孝。且鏤月開雲館就建在太液池湖心,嬪妃女眷即便划船嬉戲也不會去的這樣遠,正好也可避嫌。
“於是我求了阿晉帶我去鏤月開雲館找六王爺想辦法救小姐。”浣碧沉浸在思緒之中,道:“那是我第一次去鏤月開雲館,館外開了無數淺金和粉紅的合歡花,風吹過像是下著花雨一般,若不是急著要救小姐,我一定是要貪看住了的。王爺就站在那花雨底下,一筆一筆寫著字。他看見我來,知道一定是出什麼事了。因為王爺曾經在小姐有孕後叮囑過我,若小姐在宮中有什麼難處,可以讓我去鏤月開雲館找他,他若不在,阿晉也會傳話告訴他。於是我哭,我跪下來求他,求王爺一定要去宓秀宮救小姐。”她怔怔出神道:“王爺一聽,臉都白了,扔了紙筆拉了我就往宓秀宮去。阿晉急的都快瘋了,拼命拉住王爺,求王爺不要冒失得罪了皙華夫人和汝南王。可是王爺的力氣那麼大,別說阿晉,連守衛宓秀宮的侍衛都被嚇住了,攔也攔不住。於是,我們便這樣闖進了宓秀宮,皙華夫人生了好大的氣,與王爺爭執。”
當日痛楚的記憶裡,惟見玄清為了我和慕容世蘭當面爭執衝突,那是我第一次見他這樣急怒攻心、神色大變。而玄清,從來是溫和而從容的。
“當時小姐出了好多好多的血,人都昏死過去了。我嚇的只會哭,王爺顧不得男女大防,抱著您就回了棠梨宮。”浣碧講到動情處,不禁淚光盈然,“緊接著敬妃娘娘也來了,忙不迭地叫請太醫。王爺吩咐了阿晉快馬加鞭去請回皇上,又親自守在棠梨宮外以防皙華夫人藉機生事,直到皇上歸來。”
我心念震動,激盪如潮,一時竟說不出一句話來。原來他一早,已經是這樣待我、保護我,為我周全。我總以為自己是知道的,卻知道那樣少,那樣零散,不過是冰山一角而已。
“人人都說,因為您是莞貴嬪,是皇上最喜歡的寵妃,懷有皇嗣,所以六王才會這樣不顧一切來救你,甚至不惜得罪有汝南王撐腰的皙華夫人。”浣碧望著我,眸子幽深如兩潭靜水,暗沉到底,幽幽道,“我也總是那樣以為的。可是若不是那日親眼見到王爺為你而落淚,我幾乎都不能相信。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男子流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呵,可是那天在宓秀宮,我親眼見到王爺的淚落在你臉上,雖然只有我一個人看見。可是小姐,我什麼都明白了……王爺是為你在心疼啊。”
那一滴淚水的熱度,彷彿是燒灼過的印記,只要我一想起,就在我的臉頰上隱隱燃燒。淚水的痕跡,在臉頰上早就消逝得一乾二淨了。只有我明白,那熱烈的溫度,是怎樣落在了我的心上,烙下了深刻而清晰的烙印。
我默然不語,只是望著花團錦簇的錦被怔怔出神,那樣繁繡的花朵,團團連歡,是官用的樣式。我曉得玄清細心,已叫人換去所有宮樣的圖樣,怕勾起我對舊日的傷心。雖然是在他的別院清涼臺,遠離宮禁,可是宮廷的氣息真正遠去了麼?
香爐中嫋嫋如煙升起的我所喜歡的香料,正是宮廷貴眷方用得起的貴重的沉水香。
而他這個人,本也就是宮禁深苑有著千絲萬縷割捨不斷的牽連的人啊。
心意有一剎那的虛空,連自己也不能把握。有那麼一瞬間,心念激盪,忽然覺得自己也是這樣愛著他的,卻一定不能讓自己這樣愛著他。這樣恍惚的一瞬間,所有的悲歡、辛酸、驚喜、失落和著少女時代的深切期許一起湧上我的心頭。
在最初的年歲裡,在對愛情還抱有期待和嚮往的時候裡,我曾經多麼渴望有一個不以我容貌妍媸而喜憂,不為我家世尊卑而在意,與我志趣相投、兩情相悅,可以天長地久朝朝暮暮地廝守到老,守住一個“長相思、長相守”的神話,就這樣“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然而,眼前有了這樣的人,他符合我一切最初也是最終的對於愛情的夢想。他懂得我、愛惜我,與我靈犀一點通,與我的靈魂相互契合而不在意我容顏的更改。
而我,卻退卻了,害怕了。
時間的手讓我們在最初時便錯過了。到如今,還能更改麼?
我無數次想,若在從前,我沒有進宮,沒有成為玄凌的寵妃,或許我有萬分之一個機會可以與他相遇、相知、相愛。這萬分之一的機會,也遠遠大於如今。
可是,我遇見他時,已經是玄凌的新寵了,我什麼也不能改變,不能說、不能做,面對他的無意流露的情意、只能裝作懵懂不知,充耳不聞,極力壓制住自己的心緒。
而到現在,我與他的身份這樣分明。哪怕我是棄妃,哪怕我與玄凌再無夫妻之份,我亦是他曾經的皇嫂啊。何況,他依舊是當年的天之驕子,玉堂光耀。而我,卻是落魄而憔悴的女子,家世凋零。面對他依然如故甚至愈演愈烈的情意,怎能不叫我在他面前自慚形穢、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