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51章 沉心如醉

第51章 沉心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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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沉心如醉

玄清果然是不來了,也再沒有見面。那一日他絕望的眼神總是浮現在眼前時,我是這樣的心疼而不忍卒睹,不願去想,也不願去看。於是只好沉靜著,終日跪在香案前數著佛珠誦讀著經,以此來讓自己心智安寧。

身後,浣碧與槿汐凝望我的嘆息,卻是日復一日的沉重了。

溫實初面對我蒼白的臉色時,幾乎心疼得要落淚,再度來時,手裡卻多了一隻鳥籠,他興致勃勃道:“我買了了幾隻畫眉,聽它們叫著挺好聽的,給妹妹玩吧。”

那畫眉許是溫實初著意挑選過的,都活潑得緊,一味唧唧喳喳地愛叫,倒也添了不少熱鬧。

這一晚睡得熟,睡夢迷離中隱約聽得有什麼銳利的東西“咔咔”抓著窗櫺,視窗懸掛著的鳥籠裡,幾隻畫眉唧喳鬧成一團,啼聲尖銳而刺耳。我模糊地想著,“這鳥怎麼那麼愛鬧呢。”

“刺啦”一聲,是窗上棉紙被撕破的聲音,我來不及點上蠟燭,藉著月光別過頭去看,卻見窗上豁然撕了一個大口子,畫眉在籠子裡喧囂亂叫。一雙碧油油的眼睛在毛茸茸的碩大腦袋上格外幽深可怖,“喵——”的一聲向我撲來,它壯碩的身體猛撲過來時有凌厲的腥風,我本能地伸手去擋,幾乎是在同時,我尖銳地驚叫起來:“貓!有貓!”

夾雜著風聲,混亂地腳步聲,是浣碧的身子,抱住被子緊緊兜到我身上,尖叫道:“槿汐,你快把貓趕出去,小姐見不得的,見不得的!”

我害怕得發抖,彷彿還是小時候,去範侍郎家做客,范家公子才七八歲,卻淘氣的緊,手裡抱著一隻貓兒,趁我不注意,兜頭塞進了我的錦襖裡。貓兒鑽在裡頭找不到出來的方向,死命抓著爪子狂叫,棉絮被抓了出來,雪白地飛舞著,身子被抓得生疼。我聲嘶力竭地大哭我永遠不能忘記,它從我懷中躍出跳上肩頭的感覺。它帶著騷氣的毛毛的尾巴掃過我的下巴,那雙詭異地深綠色的眼睛狠狠地瞪著我,讓年幼的我,完全失去抵抗。

我因此大病了一場,身上的抓傷好了,也沒有留下痕跡,卻再也見不得貓,只要稍稍靠近,就會嚇得尖叫不已。而如今,在陌生的深夜裡,這樣驟然出現的大貓,幾乎嚇得我魂飛魄散。

我被浣碧裹在被子裡,耳中卻聽到連浣碧也驚恐的聲音,“這貓怎麼這樣大!”槿汐手裡的棍子一下一下彷彿都是打了空,敲在牆壁上。彷彿還不是一隻貓,有好幾只,在屋子裡竄來竄去,混亂而凶猛地叫著。

“砰”一聲,門彷彿被誰踢開了,是貓驚恐的叫聲,淒厲地慘叫,浣碧的驚呼,槿汐的安慰,有一個人衝過來緊緊抱住我,拍著被子,柔聲道:“沒事了,沒事了。”

我驚魂未定地掀開被子,抬眼卻是玄清溫柔而心疼的臉,我的軟弱和害怕在一瞬間無可抑制,抓住他的手臂,伏在他懷裡低聲地啜泣起來。

他拍著我的背,安慰道:“沒事了,是闖進來要奪食的狸貓。”

我別過頭看了一眼,地上橫七豎八倒著幾隻身形碩大的灰貓,比一般的貓大了許多。鳥籠被撲在地上砸碎了,幾隻畫眉的肚腸都被撕了出來,鮮血狼藉。我只看了一眼,嚇得身子一縮。玄清道:“別怕別怕,已經死了,沒事了。”他蹙眉道,“這是山裡,怎麼可以養鳥呢。山裡雖然沒有猛獸,可是狸貓卻有,這些狸貓常常一起出入,最愛以鳥為食,性子凶猛,又善夜行,體型壯大也敢傷人的。多半是聽到了鳥叫被引進來捕食的,幸好沒有傷到人。”

浣碧吃吃艾艾道:“我們不曉得有狸貓,都是溫大人,好不好的送什麼畫眉來。”

槿汐鬆一口氣,“還好王爺來的及時。說起來真是溫大人好心辦壞事了。”說著找了大布袋,把貓屍和畫眉一同裝了進去扔掉,又和浣碧一同清洗屋子。

浣碧和槿汐都在,我大覺不好意思,忙理了理頭髮坐起,疑惑道:“今晚幸虧有你,只是怎麼會這麼還在附近呢?”

玄清眉目間微有擔憂之色,“你不願見我,我只能偷偷來瞧你了。這一月多來,你都是快二更天才睡的,難怪臉色這樣難看。”

我一怔,道:“我竟都不知道。”

他笑一笑,有難言的苦澀,“我若存心不想讓你發現我,你又怎麼能察覺我在外頭呢。”

我愕然,“那麼,我從清涼臺不告而別之後,你是否也常常如此。”

他低首不語,然而那神情,已經是昭然若揭。我的心口突突地跳著,他形容頗有些憔悴,眼下有一片小小的烏青。哪裡還是從前那個疏狂清朗、溫潤如玉的翩翩少年。我低低嘆道:“你這又是何苦呢?”

他直一直身子,淡淡笑道:“我不苦。只是想見你睡下了才走。”

他的衣衫上有夜露深重的痕跡,我輕聲道:“既然是我睡下了你就走了,怎麼今日還在這裡?”

他低嘆一聲,“你何苦要這麼聰明,就當我是貪看月色好了。”他歉然道,“今日是我不好,貪睡打了個盹兒,才叫你受驚了。你養的畫眉,我一時也沒想到會招來狸貓。”

我心中一動,卻只能無言以對,半晌,悽然道:“你是千金之體,何苦這樣為難自己呢。”

他苦笑,神情益發憔悴,道:“比起你那一日的話,能在窗外看看你屋子裡的燈光,已是我最大的安慰了。”

我內心怔忡不已,彷彿有浪潮一重又一重地衝刷上來,靜默片刻,推一推他的手臂,輕聲道:“我沒有事了。王爺也請回去睡吧,都三更天了。”

他的目光清澈如一潭清泉。這樣盯著我,我幾乎連心跳都偷偷的漏了一拍,竟不能迴避,只是靜靜的回視著他。

良久,他起身道:“你好好睡吧。別想著今晚的事了。”

我溫順點頭,“好。”

他正要伸手為我掖一掖被角,我忙攔道:“我自己來吧。”

他澀澀一笑,如秋風中搖曳不定的蘆花,“上次這樣為你掖被子,還是在清涼臺。”他停一停,目光中有一絲祈求,“很久沒有這般做了,就讓我再幫你掖一次被子吧。下次,恐怕也沒有下次了。”

我心中驟然一酸,不忍再拒絕,任由他幫我掖好被角,抵在我下巴下,道:“夜裡彆著了涼,你的臉色這樣差。”

我點一點頭,見他眼中眷戀不已,再也不忍去看,轉頭閉上了眼睛。

我的夢靨,從這一日後開始嚴重。浣碧和槿汐地陪伴無濟於事,狸貓的血腥和幼年的驚惶讓我整夜整夜地無法安睡。

而笛聲,是在這一刻響起的。脈脈一線,不絕如縷。即便不用側耳細聽,也知道是“長相守”的笛音。清亮圓潤的笛聲被夜風送來,清晰入耳。我擁被而坐,頓覺心中的恐懼和不安都沉澱下去,只剩下這一刻的笛聲,仿若山間靜謐處的一泓清流,直流到心坎裡去。

浣碧起身開啟窗子,低聲道:“是王爺在吹笛子呢。”她的身影被浸潤在月色裡,輕聲道,“今晚,王爺不知道又要吹笛到幾更呢。”

我倚靠在牆壁上,但見月色溶溶如梨花,遙想他在月下吹笛的身影,靜默良久,終於無聲地落下淚來。

這一晚,依舊是在玄清悠悠盪盪的笛聲中入睡的。驚醒我的,不是夢魘,而是窗外突然而至的暴雨。

暴雨驚雷,帶著水汽的風陣陣襲來,從半開的窗扇間捲入。槿汐驚醒過來,忙關上了窗子扣好。見我只是和衣而坐,便靜默在我身旁坐下。

燭火搖曳不定,一場磅礴的雨沉沉揮落在天地間。雷聲雨聲之中,隱隱聽得那一縷笛聲悠悠不絕如縷。

心口像被誰狠狠抽了一把。只一心期盼著,那笛音快停了吧,快停了吧。

槿汐嘆一口氣,“真是可憐,外頭那麼大的雨,可是要淋壞人的。”

“那麼大的雨……”我呢喃著,心中悚然驚起,更是擔憂不已。

槿汐的目光猶如窗外一束強烈的閃電,把自己照成了個水晶透明人,她肅然中帶著溫和關愛,道:“有句話奴婢一直不敢說,如今看娘子的情狀,倒是到了不得不說的時候。娘子,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娘子這般憔悴,是折磨了自己也是折磨了王爺。奴婢這麼多年看在眼裡,王爺情深義重,是一個可以託付的人。”

有轟然的雷滾過深重黑暗的天際,轟得耳根發麻。笛聲依舊悠悠,我心裡也彷彿滾著驚雷一般。

暴雨如注,槿汐見我只是默默出神,於是微笑道:“從前在宮裡時奴婢也愛聽戲,有一曲《思凡》聽得最熟,有句唱詞是奴婢最喜歡的,便是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彷彿有藍紫色的閃電明亮劃過天際,心頭驟然分明。我心頭大震,只反反覆覆想著,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我倏地站起身,疾步向外奔出。浣碧不知何時起身了,急忙喚我道:“小姐,傘呢?”

我回眸燦爛一笑,“不用了。”拾裙急急奔出。

身後,彷彿是浣碧在向槿汐落寞嘆息,“小姐,終於出去了。”

大雨嘩嘩如注,彷彿鞭子抽在身上,一記又一記,微微地疼。身上的衣衫全溼透了,粘膩在肌膚上。雨水迷濛了我眼睛,打散了我的頭髮,風雨阻絆著我的腳步,焦雷轟斷了樹頂的枝條。我渾不在意,也不覺得累。這麼多年,無論是在深宮梨花如雪的重重回廊,還是在禪房懷抱香菸繚繞的經佛珠,我的心裡,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暢快自在過。

我奔跑著,像重新安上了羽翼的飛鳥,尋覓著他的笛聲,飛奔而去。他在的地方,就是我方向。

夜雨驚雷,他站在巖邊,一襲白衣蕭蕭,恍若自電光中而來,含笛於脣邊,緩緩吹奏,清粹冷冽如白露含光。

我的眼淚,在一瞬間灼熱湧出眼眶。狂奔數步,撲到他懷裡。

雨水自他的臉上滑落。他懷抱著我,幾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嬛兒……是你麼?”

我用力點頭,緊緊攬住他的脖子,流淚笑道:“是我。我來了。”

他似乎不相信一般,用力盯著我看了又看。突然,他一把扯下自己的外裳,披在我身上,氣結道:“你瘋了!下著那麼大的雨,你還跑出來。自己的身子不要了麼!”

我咬著下脣,瞪著他嗚咽道:“明明是你,這麼大的雨,瘋了一樣在這裡吹笛子。”

他把我的頭抵在他的胸口,嘆息著道:“你最怕打雷閃電了。”

他的心跳沉沉入耳,隔著溼透的衣裳,他的溫度暖洋洋傳到我身上。

心中有無數的柔情蜜意,我伏在他胸口,低低道:“只要你在,我就不怕了。”

他彷彿沒有聽清,怔怔道:“什麼?”

雨水騰起無數細白的水汽,卻模糊不了他的容顏。我的心意在那一剎那堅定如巖間老松。此生良苦如斯,卻終有什麼是始終沒有放棄,始終都在追尋的。

我仰起頭,定定望著他,一字一字道:“清,只要你在,我便不再害怕。所以,我一直要你在。”

夜色濃稠如汁,嘩嘩的雨聲激在萬千樹葉草木之上,衝出溼冷清新的草木清馨。他望著我,眼眸中牢牢固定住我的身影,彷彿有灩灩無盡的刻骨柔情在流轉生波,連我的身影亦被映照得流光宛轉了。他的臉上有無盡的喜悅,他緊緊擁抱住我,那麼緊,彷彿連骨頭也隱隱作痛。我恍若在夢境之中,唯有那痛,叫我覺得他的擁抱如此真實,如此歡欣甜蜜。他欣喜若狂,沉沉道:“只要你願意,我便永遠在你身邊,不離不棄。”

他的目光這樣溫暖而堅定,帶著得到夢寐已久的幸福與希望的光暈,透過交織的雨水與淚水,與我執手相看情深,只覺得總也看不夠一般。原來心與心的距離,可以如此貼近,也可以遙迢如彼岸。由此及至彼,只要跨出這一步就可以。

他冰涼的脣貼在我的額頭上,“嬛兒,若你還不對我說,還躲著我,只怕我就要瘋了。”

我微微愕然,含羞道:“難道我要對你說的你都曉得麼?”

他整個人熠熠如明珠生輝,在暗夜裡散發出一種溫潤奪目的光彩來,笑道:“傻子,你當我這樣傻麼,你喜歡我,難道我瞧不出來麼。別說是我,只怕是槿汐和浣碧都瞧出來了。我只是心疼你,這樣忍耐著折磨自己。”

我唏噓,“清。我心裡,總有許多的不能和不敢。”

他的嘴脣,有細膩而飽滿的紋路,他輕輕道:“嬛兒,是什麼時候,你對我有了這樣的心意?”

我搖頭,老老實實道:“我不曉得。”我凝神細想,“或許是在清涼臺,或許是在長河邊。或許……更早,是我當年小產之後,在你用笛聲引我出棠梨宮為我開解心事的時候。”我嘆息,“清,我並不曉得是什麼時候,因為一直以來,在我最需要的時候,總是你伸手拉住我,不讓我倒下。”

他搖頭,眸光中有無數神采流轉:“不重要,都不重要了。要緊的是,你現在在我懷裡,對我說這樣的話。嬛兒,我盼了多少年!”

雨漸漸停了,偶爾從樹枝上疏疏滑落一滴,清涼地流到脖子裡。他的十指與我的十指牢牢交握,彷彿無盡歡悅和懂得的感激都被握在這雙手心中了。

東方的天色逐漸明亮起來,晨光有淺藍的柔和色調,帶著露水的潮溼。他的語言字字在耳邊,輕緩如暮春四月的風貫入耳中,“我在你心中,是怎樣呢?”

我想一想,滿心的情意都化作十六字,“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1)你在我心裡便是‘世無其二’。”

他的額頭抵著我的額頭,輕輕笑道:“這是古詞裡讚美男神的,我並沒有這樣好。”

我笑而不語,只問他,“那麼我呢,在你心中又是怎樣?”

他略略思量,答得鄭重而堅定,“在我心目之中,你便是我的天地人間。”

我來不及細細品味話中深意,眼淚已經滾滾落了下來,心上有蓬勃的喜悅轟然開放,就如春日裡一樹一樹花樹在我眼前勃然開放,開出無數聖潔雪白的花朵,如鴿子潔白的羽翼,凌然在世間塵煙之上,絕塵而出。更如明光曉映,皓月當空,於無底無盡的黑暗之中驟然在照耀在我心上,那種光明皎潔,幾乎叫人不敢逼視。

“天地人間?”我喃喃自語,幾乎不敢置信。

他的語氣肯定如山頂懸崖置放千年的磐石,“是。得到你,便是得到全部。若你不在,這一切繁華錦繡,於我也不過是萬念俱空而已。”他的聲音忽然有些凝滯,“嬛兒,因為你在,從前無論我失去多少,亦都覺得值得了。”

我低聲抽泣,搖頭道:“我是當今皇帝的廢妃,我身在佛門之中,是罪臣之女,還生育過女兒。而你,有無數名門閨秀可以選擇,有錦繡燦爛的前程,實在不需要和我這樣的殘軀敗體在一起……”

他的手掌是溫暖的,緊緊覆蓋在我的脣上堵住了我下面的話,他用力抱住我,“在我心中,你就是最好的。嬛兒,你要相信。”

我點頭,“如你方才所說,你在我心中,亦是最好的。”他的微笑徐徐綻放開來,我的淚水融進他的衣衫之中,彷彿開了一朵又一朵明媚的小花,這樣鮮活明媚的綻放開來。

他的懷抱遼闊而溫暖,像碧藍寧和的闊遠天空,我被他擁在懷中,彷彿一直在巢穴中仰望天空的鳥兒終於展翅飛到了渴慕已久的天空之中,只覺得重重心事都放了下來,重重喜悅如浮雲海浪湧上身來,身心俱是鬆弛祥和,柔軟了下來。

我低聲道:“清,也是因為有你,無論從前身受多少艱難委屈,我都可以不再怨恨了。

黎明已至,天光暢亮。天邊朝霞燦若雲錦,我從沒有發現,連朝霞也可以美到如此讓人嘆慕的境地。

和清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是快樂而充實的。然而每一天,我又都在矛盾和掙扎之中入睡,想著我和清,似乎是沒有未來的。此刻所有的一切,是如槿汐所說的“火燒眉毛,且顧眼下”,也是“拼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的熱烈與無望。尤其當芳若來看望我時,告訴我任何與我的過去息息相關的宮廷的事。我一次次驚覺,我的身體髮膚,都是被深深烙著過去的印子的。

我不曉得我該怎樣掙脫自己的身份,他該怎樣掙脫自己的身份。這樣可惱的身份,讓我尷尬而羞恥。

可是每一日醒來,看見微薄的晨曦在窗櫺的格子裡細細地篩進來,想到這一天裡,我也許又可以看見他,整個人,便浸**在巨大的喜悅和甜蜜裡。

有時候,我情願自己是一個無知的女子,沒有道德,沒有廉恥,沒有是非觀,甚至……沒有記憶。這樣,我便不會痛苦,不會難過。

如果可以,我情願拿我自己現在所有的一切去換和清在一起的相知相許的快樂。

我情願。

這一日,我幾乎是與他在山間漫步同行。

其時日落西山,餘暉如金,最後一縷金色的霞光籠在他身上,他轉過身來看我,他的臉在逆光裡看不清楚,他緩緩向我伸出手,“山路難行,我牽著你罷。”

他的身子在霞光下如同天神一樣皓潔莊嚴,山風如梭,他寬大的袍袖被風吹得微微鼓脹,飄揚若三尺碧水。

只覺得心中怦得一跳,四面暮色,無限溫軟的夏日微風,靜得如能聽見自己的呼吸。我猶疑伸不出手去,暗暗交握著,手心細密沁出汗來。

隱隱有歌聲從山下長河傳來,漸漸聽得清了,原來又是阿奴在歌唱,唱得正是她一直在唱的那首山歌:“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那歌彷彿是刻在我心上,這時候聽到不由得心神激盪,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的目光一清如水,那麼澄淨,聲音柔和若四月的暖風,輕輕道,“你聽。”

我低聲答道:“聽見了。”

他的手伸得更前些,幾乎要碰到我的袍袖。他離我那樣近,他說:“我待你也是一樣的心思。”他見我不語,容色微微黯然,“那一日你寫給我的《碧玉歌》——感郎千金意,慚無傾城色。翻過整本《樂府》,我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這一句話。”

我仰起臉看他,灰白的佛衣下徐徐伸出素白的纖手,素食久了,雙手那樣蒼白,細薄得透出微藍細弱的血脈,流轉反映著霞光灩灩。

我直視著他,微笑如花綻放在頰上,“這回換我來說,我要說的是——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臉上露出那樣溫潤如玉的溫柔與驚喜的神色,在漸漸陰暗的天色下明亮得如同夏天最最明媚燦爛的陽光。

他的手那樣熱,那樣大,顯得我的手小得不盈一握。

他潔淨溫暖的氣息盈在身邊,突然向前一傾,臉就埋入他襟前。他緊緊摟著我,我的發摩挲著他的下巴,他在耳畔說:“我們一起走。”

心似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隱隱作痛,鼻中也酸楚。

其實我不知道我們可以走到哪裡去。我是皇帝下旨逐出宮修行的廢妃,他是翩然如玉的天潢貴胄近支親王。如槿汐所說,“火燒眉毛,且顧眼下”而已。可是眼下聽著他這樣鄭重其事的說,心裡頓覺安慰舒暢。對於邈遠的未來,也有了一絲可以依傍的想象。

山風在耳邊呼呼作響,零星初綻的鳳仙花兒明豔動人,嬋娟如煙。他執著我的手一步步往山頂走,走一步回頭看我一眼。

他一根根地展開我的手指,將他的每一根手指都放入其間,十指交握。我微微疑惑,只看著他。玄清的話語堅韌而執著,微笑道:“這種牽手的姿勢叫做同心扣,據說這樣牽著手走路的男女,即便生死也不會分開。”

彷彿縱身躍入海中,濺起龐大而跳躍的雪白水花,如我此刻歡悅而震盪的心緒。然後一睜眼見到海底珊瑚光華簇簇。如同置身在夢中,卻明明伸手就可以觸碰得到。

真的是恍如夢中啊!我心下驀然一動,突發奇想道:“清,我總覺得是在做夢一般,你咬我一口或者掐我一下,好不好?叫我知道我並不是在做夢。”

玄清低頭吻一吻我的鼻子,輕聲笑道:“我不捨得。”我忽然覺得自己傻氣。怎麼這樣傻呢,連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我微覺羞澀,低頭看見自己足上最簡樸不過的芒鞋,踏在厚厚的青苔上,一步一個歡喜。

忽然想起當年盛寵時玄凌曾賜給我一雙鞋子。菜玉做底,內襯香料,精繡鴛鴦荷花的金錯繡縐蜀錦鞋面,鞋尖上閃耀合浦明珠。那樣奢華而矜貴。

可是,眼下我心中的歡喜與感動,是得獲那樣的殊寵也抵不過萬一的。心裡只覺得那樣的精美繡鞋的步步生蓮,也不及著一雙芒鞋與他攜手同行的溫馨。

他與我一同看過晚霞,撫一撫我的頭髮,柔聲道:“陪我去安棲觀看母妃罷。”

我怔一怔,“我怎麼好意思去。”

他牽過我的手,含笑道:“母妃一向是喜愛你的。”他見我害羞,“母妃是坦蕩的人。嬛兒,你不曉得我有多快活,我都急著想要對母妃說,你的兒子得到了這世上他最想得到的人!”

我笑一笑,縱然妾身未明。我如何能拒絕他這樣的歡欣和拳拳心意呢。於是低眉含羞,輕聲道:“好。”

安棲觀依然如昨,而我的去見舒貴太妃時的心情卻是截然不同了,竟還有一絲難言的緊張。小扣門扉,出來開門的正是積雲,見我與玄清一同而至,不由驚訝道:“今日怎麼這樣巧,王爺和娘子一同來了呢。”

玄清笑而不答,只道:“母妃呢?”

積雲笑道:“太妃才誦經完畢,正喝茶呢。”

時值夏日,安棲觀裡窗戶洞開,因著周遭樹木繁密,涼風如玉,十分涼爽。庭院的缸裡養著好些蓮花,小小巧巧的,倒也十分可愛。

太妃正盤腿坐在涼榻上喝茶,見我們來了,只一味招手笑道:“來得正是時候,積雲燉了百合湯呢。”說著招呼積雲盛了兩碗上來。

玄清道:“先給母妃行禮吧。”

我盈盈一拜,“太妃安好。”玄清未等我起身,亦是一拜到底,“給母妃請安。”說罷扶著我,攜手而起。

太妃恍然大悟,不由以手覆額,滿面含笑道:“好!好!總算在一塊兒了。”

我滿面紅暈,“聽太妃方才的語氣,好像早曉得我與清……”我不好意思,於是停口,只瞪一眼玄清。

太妃笑道:“清兒是什麼都沒和我說。只是那一日你們琴笛合奏十分默契,心有靈犀。真當我老了,什麼也瞧不出來麼?心有靈犀這回事,本當是情意相通的人才會有靈犀。”太妃拉著我的手讓我走近,愛憐道:“好孩子,也不早告訴我。”

玄清略略不好意思,“此事峰迴路轉,也是剛剛定下來的,兒子趕緊就帶了嬛兒過來給母妃請安了。”

太妃滿面歡喜看著我,繼而嘆了一口氣道:“嬛兒,你是個聰明孩子,我打心眼裡喜歡的緊。你是命苦的孩子。我的清兒,也是給苦命的孩子。你們兩個人要好好在一塊兒,也是受了不少磨難的。並且,只怕以後的路也不是一帆風順。”

玄清看我一眼,道:“母妃……”

太妃正色道:“你聽我先說。”又向我道:“從前的路你們算是熬過來了,守得雲開見月明,我心裡安慰的緊。但是以後的路,既然你們一塊兒走了,就要好好走下去。或許這條路比從前的路還要難,但我相信,事在人為,只要你們兩人心在一處。你們好好記著我這一句吧。”

太妃的話句句入情入理,我與玄清一道深深拜下。

太妃慨嘆著道:“我今日真是高興的很,‘長相思’和‘長相守’又成了一對兒,總算不辜負了。”太妃慈愛地撫著我的手,道:“好孩子,兩個人真心喜歡彼此是多麼難得的事,能坦蕩又心甘情願地愛慕對方更是不容易,好好惜福吧。”

我盈盈施了一禮,“太妃的話,嬛兒銘記在心。”

自安棲觀出來,玄清神色喜悅,道:“如今可放心了麼?”

我詫然道:“什麼?”

玄清吻認真道:“我帶你來見母妃,告訴母妃我們的事,是想要你明白。我待你,不是作朝夕露水之情,而是希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多久以前,我還是閨閣裡從茜紗窗內望著藍天做夢的少女,心下被《詩經》裡的這句話深深震動,彷彿開啟一扇窗,看見情愛浩瀚裡最美的海洋。與我的“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一般執念不已。

如今,我與他,我總以為是沒有未來的,卻不想,他把我帶到他的母親身邊,對我說這樣的話。

他握緊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低聲而堅定,“你要相信我。”

我用力點一點頭,伏在他肩上。有他這樣的允諾,哪怕前路再渺茫,我也可以有一分堅持的執信了。

這一晚睡前,再無掙扎與矛盾的念想,只安然伏枕而臥。睡足醒來時已是次日午後,夏日的陽光是澄明的金色,隔著青竹細簾渺渺的一絲一縷地透進來,彷彿柔軟的輕紗迤邐在地上,濃一條淺一條。

我懶怠掙開眼睛,整個人彷彿在浮在睡夢裡。睡得久了,身上有潮潮的汗意,恍惚有誰在打著扇子,扇來涼風徐徐。

我睜眼,卻是槿汐,笑吟吟道:“娘子一覺醒來,宛若新生。”

宛若新生麼?

這樣寂寥而清淨的山中歲月,我曾經日夜誦讀經,如困獸一般抵抗著內心不堪的記憶與痛楚,連心境亦是晦暗到陰陰欲雨、暗無天日的。然而他的瞭解與懂得,只因為他的瞭解和懂得,幽閉的心才能夠一線天開,漏進天外無數清明之光。

若沒有玄清,或許我就這般沉溺了下去吧,沉溺在記憶和過往帶給我的無法掙脫的痛苦和淒涼心境之中,這樣無聲無息地沉溺到底,蕭條到死。

若不是清,若不是清寬大的愛慕和懂得,我也許真要走到那樣的一天了。他的愛慕和懂得,他給我的情意,是安撫憂傷、平息仇恨的最好的良藥。

我曾經尋尋覓覓一貼良藥,治我的心,療我的情,醫我的命。杏花天影裡,總以為自己是找到了,滿心歡喜迎來的卻是冰冷涼薄的倒戈一擊。

卻原來,過了這樣久,我才知道。玄清,他寬容等待著的愛,才是我那一帖良藥呵。

錯過了那樣的時間,錯過了那樣多的人,隔著紅牆碧瓦琉璃翠影的籠罩下的無數刀光劍影、粉黛修羅。我終於找到了他,他也終於等到了我。忘卻悲喜,執手相看。

終於,竟也有今天。

浣碧倚靠在門上,遠遠望著我,含著漠漠的一縷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王爺和小姐夙願以償,人都歡歡喜喜的。”

其實仔細看去,浣碧的眉眼是與我極像的。就如不仔細去看,玄清與玄凌的背影也是有幾分相似的。畢竟,他們是兄弟呵。

偶爾,我在與玄清的日夕情深之中,想到玄凌。如今,玄凌是真真切切地已經遠離了我的生活,紅塵兩隔。撇開玄清,偶爾還帶著宮中沉靡的氣息而來的,只有芳若。

其實自我遷到凌雲峰的禪房獨居,芳若已經是很少來了。

那是她最後一次來看我,她的神色從容而有些憂傷,“已經快三年了,日子過的真快呵。”她緩緩道,“宮裡對娘子放心不下的人已經無暇顧及娘子了,也不會再理會娘子。所以奴婢也無必要再常常來了。”

我吃驚,依依不捨,“即便沒有她們虎視眈眈,姑姑也可以常常來瞧我的。”

芳若慈愛地道:“奴婢從前來,是為太后點醒她們,不要輕舉妄動。如今她們的心思已經不在娘子身上了,奴婢再來,只會讓娘子太過招眼,反而適得其反了。”

我望著芳若鬢角新生出的白髮,想起多年來她對我的種種照顧,心中感念不已,“姑姑照顧我多年,實在是辛苦了。從今後姑姑再不能來看我了,我有個不情之請,只希望姑姑在宮裡能為我多多看顧朧月與眉莊姐姐,我便安心了。”

芳若眼中隱隱含淚,道:“娘子放心就是了。”

我佇立門邊,望著芳若遠去的背影,想她自我入選宮闈之始便對我的種種關愛照拂,心中不由一酸。而如今,連她也不來了,我與紫奧城的牽連,便又斷了一分了。

註釋:

(1)、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出自流傳於民間的南朝民歌《吳歌》中神絃歌十一首之一,神絃歌大都為江南一帶民間祀神歌,曲中所述之神靈,體態優,風姿綽約,富於浪漫主義溫情,和《楚辭·九歌》相似。神弦曲具有人神戀愛的特色。這一曲名《白石郎曲》,是讚歎男神的美貌高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