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白頭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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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白頭吟
桃花盛開的時候,春天的燕子重又飛來築巢了。楊柳絲兒一繞,春風也被纏得薰熱起來,叫人生了莫名的汗意。
自我有身孕之後,玄凌一次也沒來看我,也不許任何人來探望,連親近如眉莊,亦不可踏入棠梨宮一步。只允許芳若每日來陪我一個時辰,看望我的起居,或是在上林苑中散心少時。其餘的一切事宜,都交給了皇后打點。
我曉得他厭極了我,他掩飾得這樣好的祕密,竟然被我知曉了。他心愛的人的衣裳被我擅自披上了身。而我,亦是怨懟於他的,這麼些年的情意,終究是錯付了。
漸漸,怨懟也沒有了必要。想起他從前幾番對我輕易的猜疑和冷落,我在他心中,原不過而而啊。
唯一可隨意出入的,只有溫實初一個,為我帶來一點外頭的訊息。害死流朱的那些侍衛已被玄凌遣去了“暴室”服苦役;玄清雖然在平汝南王之事中有功,卻辭去了所有封賞,依舊做他的閒散王爺;兄嫂父母雖然擔心我,卻也無可奈何,幸好玄凌也未曾遷怒他們。他說的更多的是眉莊,今日請他送了一盒我喜歡的酥點悄悄帶進來給我,明日是一封折成如意結的紙張,寫上溫暖的開解之語,後日又是一件做好的孩童肚兜。我明白她的心意,心下惟覺得欣慰。偶爾敬妃和端妃也私下託溫實初帶來安慰的話,惟有陵容,仿若消失了一般,再無任何聲息,也無一絲關懷之意。
我苦笑,雖然世態炎涼,但她心中未必也是不怨恨我的。
天氣更熱,到了六月間,我已換上了單薄的紗衣,五個月的身孕,身子越發覺得睏倦,常常白日裡倚靠在貴妃榻上也會昏昏睡過去,到了夜裡反睡不安生,隆起的肚子叫我輾轉不寧,腳趾和大腿也時時抽筋痠軟不堪。
溫實初來看了說:“娘娘應該多用骨頭熬湯喝,加少許醋,平日宜用豆腐和蔬果,便會緩解抽筋的症狀。若要睡得安穩,睡前喝些牛奶吧。”
浣碧在一邊牢牢記了,溫實初寫了幾味安胎的藥,道:“請恕微臣多言,娘娘睡不安穩,恐怕是心中思慮太多,非藥力可以疏解的。”
我挽一挽袖子,半笑道:“大人既然知道又何必再說呢,等下大人要去向皇后覆命。請替本宮問候皇后,就說本宮一切安好。”
他道:“皇后娘娘受皇上所託,不敢對娘娘和腹中胎兒掉以輕心,時常召微臣去詢問。”
我看他一眼,慢慢道:“你曉得怎樣應對就好了。”
絮絮說了一遭,我又問:“眉莊姐姐手上的燒傷估計也應好了,溫大人可有把舒痕膠交予姐姐用?姐姐用著可好麼?”
溫實初臉上神色一黯,隨口道:“好多了。”他躊躇了片刻,終究沒有再說什麼,只細細說了眉莊的傷勢癒合得好,至於舒痕膠是否有效,卻只是含糊了過去。末了,他諄諄叮囑了一句:“安芬儀若是有物事送來與娘娘,但請娘娘讓微臣過目後再用。”
他這樣殷勤諄囑的話,謹慎小心的神態,又聯想起那一日我拿舒痕膠與眉莊時他不放心的神情,我的心“咯噔”一跳,,愈加不安。我維持著平靜的神氣,靜聲道:“大人要本宮靜心養胎不宜多思,可大人說話吞吞吐吐,豈非存心叫本宮擔憂不安。”我環視棠梨宮周遭,頓一頓道:“大人有什麼話不妨直說,難道今時今日人情翻覆如此,本宮還有什麼受不起的麼。”
他目光閃爍,遲疑著道:“那舒痕膠……”
他的神色大有不忍與嫌惡之態。腦中電光火石一閃,再不願相信,也不得不相信了。為什麼我失子的前幾日常常胎動不適?為什麼我在華妃宮中聞了幾個時辰的“歡宜香”跪了半個時辰就小月了?為什麼溫實初在我小月之後斷出我體內有麝香份量,而陵容的解釋卻是因為“歡宜香”的緣故?
麝香?我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只覺得人身上發虛,強自鎮定著問溫實初:“那舒痕膠裡有麝香,是不是?”
他有些張口結舌,道:“娘娘……”
我用力握住自己的手,屏息道:“你說。”
他無奈,道:“微臣……那膠裡有份量不輕的麝香,若透過傷口進入肌理,如同每日服食一般,且此膠花香濃郁,意在遮掩麝香的氣味,若非懂得香料之人不能調配出來。”他緊緊握著自己的袍袖,道:“其實也未必是安芬儀所為,微臣也只是揣測,畢竟舒痕膠在娘娘寢宮中,也有人可以接觸到……”
舒痕膠是陵容親手調製的,每日都是我貼身使用,想來並無人能接近。而若非是她深懂如何調配香料,又怎能把握好分寸不讓我發覺呢?
只是不曉得,是她自己要這樣做,還是有人指使。她又為何要恨我到這般地步,連當日我腹中的孩子也不肯放過。
我身上一陣陣發涼,胸口悶得難受,極度的噁心煩悶,耐不住“哇”地一口吐了出來,一地狼籍,溫實初顧不得髒,忙扶了我,浣碧幫著擦拭淨了。溫實初關切道:“娘娘噁心的厲害麼?”
我歪在椅上,笑得森冷而悽楚:“人更叫我噁心呢。”我懶懶起身,窗紗外的陽光那樣明亮那樣熱,白晃晃地照在地上反得人眼暈。我極力忍耐著,向溫實初道:“這件事眉姐姐知道麼?”
他謹慎搖頭:“微臣不敢妄言。”
我頷首,著意道:“這事切不可讓她知道,否則以她的脾氣怎麼能耐得住性子。若此事真為安芬儀所為,決計是心計深沉,眉姐姐必定難以招架,何況本宮如此潦倒,她更勢單力薄了。”
溫實初深深點頭,我想了想又道:“千萬記得轉告眉姐姐,無論如何,萬萬不要見罪於皇后和安芬儀。”我揮一揮手,道:“你回去吧,本宮也乏了。”
浣碧忙扶了我進內殿臥下,緊張道:“既然安芬儀和小姐從前落胎有關,小姐何不讓沈婕妤見機行事以謀後算,怎麼還要事事忍讓她。”
我臥在**,汗水濡溼了鬢髮,緩緩打了一把扇子,道:“眼下這個情形,我只能讓眉莊自保,萬一受我牽連可如何是好。我若要她見機而變,豈非叫她自尋死路。”
浣碧臉紅了紅,道:“奴婢只是擔心小姐。”
我道:“你出去吧,讓我靜靜歇一歇。”浣碧應聲出去,我獨自躺著,心中煎熬如沸。我與陵容的情意自然及不上與眉莊自小一同長大的情分,可是也是向來親厚,儘管這親厚裡也有著疏遠,但我也並未有絲毫對不住她啊!
人心之可怖,竟至於此麼?我徐徐撲著扇子,手竟是微微顫抖不已。陵容、陵容,腦中轟然亂著,寒鴉的情思,金縷衣的得幸,我失寵後她在皇后指引下高歌而出的重新獲寵,她獲寵後在意玄凌更寵幸誰的言語,皇后勸我用舒痕膠治癒面上傷痕的殷殷之情。那些曾經的蛛絲馬跡和我的種種疑心,在我的蓄意思索中變的鮮明而貫穿一線。
那些被我忽略或是刻意不去猜疑的點點滴滴,訇然倒塌在我的面前,皆成了碎片。
皇后和陵容,她們之間是怎樣的一種默契。我曾經引以為依蔽的皇后,她是在背後同樣算計著我的啊,且攜著陵容的手,華妃,不過是個替死鬼罷了。
我恨得幾乎要嘔出血來,“喀啦”一聲,將手中的團扇折成了兩半。
夜裡獨寢,燥熱的天氣讓我輾轉反側,又不敢貪涼。重重心事的逼仄,終於起身,赤足躡聲走到殿後廊上。隔著被風吹起的窗紗,浣碧伏在桌上睡的正熟,流朱死後,她近身服侍我的一切事宜,又要警醒我夜半突如其來的口渴和抽筋,自是十分勞累了。
廊間的月華被或繁或疏的樹葉一隔,被篩成了碎碎的明光。梨花早已謝了,樹上結了不少青青的小梨子,似小孩子緊握的拳頭。夜半蕭瑟的風,帶著索落的花香灌滿我輕薄的寢衣,五個月的身孕,已經很明顯了。
記得我初次懷孕的時候,也在這梨樹下,梨花開得如被冰雪,拂面生香,那時與玄凌的歡情,彷彿少年閨中的一個春夢,一如這年華,匆匆去了再不回來。
而今的我,這身孕有的何其辛苦,唯覺驚慟,驚慟不已,永遠似沒有壞到最底處那一日。
風吹散了我的長髮,和著遠遠的不知名的蟲鳴,輕柔拂過我日漸尖削的臉龐,我忽然無措地痛哭起來。縱使是痛哭,也被我極力壓抑成一縷輕微的嗚咽,散在了夜風裡。
有一雙手把衣裳輕輕披在我身上,我轉頭,卻是槿汐。她關切道:“娘娘赤足跑了出來,小心著涼才是。”
她手中提著一雙柔軟的緞鞋,扶我坐下小心為我穿上。她只作渾然不見我的淚意,緩緩道:“娘娘不應該覺得高興麼?”
我質疑:“高興?”
“娘娘幾番疑心安小主的用心,從前她若是暗敵,今日也算成了明敵,娘娘反而更能防範是不是?如今娘娘在明處,暗處的敵人自然是能少一個就少一個最好。”她輕聲問我:“娘娘可是痛心當日姐妹情誼?”
我意欲點頭,然而卻冷笑了,“如今看來,她與我可還當得起‘姐妹情意’這句話?”
槿汐淡然坐在我腳邊,輕漠笑道:“娘娘與沈婕妤的情意的確份屬難得。既然是難得就不必奢望人人如此。”
我出言,心底悲傷:“我實在不明白她為何要這般對我?”
槿汐笑笑:“娘娘無須明白,若有一日知曉,也必定是極醜惡不堪的真相。娘娘的確待安芬儀很好,可是這宮裡,不是你對她好,她就會對你好。”
我知道,眼下的我沒有任何能力去反擊,哪怕我恨得咬碎了銀牙,一定,要忍耐。
我撩開眼前亂髮,“你說得不錯,好與壞,都是為了自身利益使然。我也曾疑心她或許受人指使,但是否是她意願所然,是她做的就是她做的。”我握一握槿汐的手,感激道:“槿汐,你總是能及時叫我明白。”
她有些羞赧,更多是坦然,“奴婢自幼生長在深宮,如今已經三十歲了,自然不是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不懂的。”她溫和且堅定,道:“安芬儀的事或許是有人幕後指使,她無論是怎樣,娘娘若此時因為她而傷及自身,才是大大的不值,請娘娘安心。”她唏噓道:“其實這也不算什麼,娘娘重情才會傷心,在宮裡哪怕是親姐妹也有反目的那一日,何況不是親姐妹呢。”
我聽她語中大為感懷,也不好說什麼,只得慢慢寬解了自己的心情,安心去睡覺。
懷孕六個月的時候天氣最是酷熱,我素性又最不能耐熱,懷著孩子更不能食用生冷食物,越發覺得焦苦不堪,性子也有些煩躁。惟覺得欣喜的是,腹中胎兒的胎動似乎有些明顯了。
那一日在殿內午睡,因著我有孕以來總是睡得不好,難得有一日好睡,眾人皆是高興,為怕擾著我睡覺,只留了浣碧一人在我身邊打扇伏侍。中午雷雨剛過,北窗下極涼爽的風捲著清涼的水汽徐徐吹進,我睡得極舒服。
蒙朧中,覺得浣碧的手勁極大,一下一下扇得風大,更覺舒暢。我做著一個遙遠的夢,還是我剛承幸那一年,在太平行宮,也是午睡著,天氣熱,玄凌來看我。那些情話依稀而矇昧地在情話依稀而矇昧地在耳邊,低迴而溫柔。他忽然喚我:“莞莞,你的‘驚鴻舞’跳的那樣好。”我正對著鏡子梳妝,他為我描著遠山黛,手勢熟練,其實我的眉型是更適合柳葉眉的。我忽然害怕起來,大聲疾呼:“四郎!我是嬛嬛啊,不是莞莞,不是什麼莞莞!”他卻只依依深情望著我,“莞莞,你的驚鴻舞——”
我頭痛欲裂,幾乎要哭出來,驚鴻舞的舞姿迷亂而搖曳,翩若驚鴻,落花如雨裡,一抹幽幽的笛聲追隨在我身邊,是笛聲還是簫聲,我幾乎不能辨清。孃的笑語清脆在我耳邊:“學得了驚鴻舞是要給自己心愛的郎君看得呢,女兒家苦心孤詣學來的舞怎好叫旁人輕易看了去。”
我難受得緊,有一隻溫熱的大手溫暖覆蓋在我的額頭,擔心道:“她時常這樣麼?睡不安穩。”
那分明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浣碧的聲音低低的,“小姐總是睡不好,吃得也不香。”
他“哦”了一聲,一塊涼涼的絹子覆在了額上,我覺得舒服些。彷彿有一雙手在撫摸我日漸滾圓的肚子,然而並不真切,很輕微的觸覺。我只覺得睏倦,隱約聽得他輕聲與浣碧一問一答著什麼,依舊沉沉睡了過去。
醒來時已是入夜了。我掙扎著起身,道:“肚子越來越大,行動更不方便了。”
浣碧笑道:“小姐的身形倒不見臃腫。”
我微微一笑,問:“剛才我彷彿聽見你和誰說話了,是有人來過麼?”
浣碧道:“現在有誰過來呢?是小允子才進來,見小姐睡的出汗,搭了塊涼絹子進來。”我見手邊果然有一塊雪白的方巾,似是抹過汗所用的,也不以為意,正要喚了浣碧取水來喝,忽然覺得腹中一動,似被踢了一腳一般,我頓時愣在當地,一動也不敢動,過了良久,又是這樣一下。
我歡喜的落下淚,拉了浣碧的手搭在我的肚子上,語無倫次道:“你聽!你聽!它在踢我呢。”
浣碧扔開手裡的東西,欣喜道:“真的麼?”說著把臉緊緊貼了上來,“小姐!它似乎在動呢,好像……是在伸懶腰。”
生命的跡象如此明顯的搏動,我快活得不知說什麼才好,浣碧反握著我的手,滿臉歡快和激動:“小姐……”她亦落淚了。
我忙笑道:“哭什麼呢。”我輕柔撫著自己凸起的小腹,道:“你是它的姨娘啊,應該高興才是。”
浣碧笑中帶淚,越發喜悅,“是個好孩子呢,懂得體諒孃親,所以前些時候小姐噁心嘔吐也不厲害。將來一定是個最孝順的皇子!”
我只是微笑,靜一靜道:“何必是皇子呢。我倒希望是個帝姬。”
浣碧“咦”了一聲,奇道:“小姐不希望是皇子麼,只有皇子,小姐才可翻身,重得恩寵啊。”
我淡漠搖頭:“恩寵?我並不稀罕。我只希望我的孩子平平安安的長大。”我低頭,輕輕道:“若是個帝姬,就可避免混入來日的奪嫡之爭了。你可知道,帝王家的皇位爭奪從來是你死我活,太血腥不過。”我遲疑片刻,“何況這孩子並不一定能得它父皇的喜歡。”
浣碧若有所思,輕聲道:“那也難說,奴婢只希望這孩子能夠平安了。”
我寧和微笑,再不言語。自禁足以來,我第一次這樣純粹的高興和幸福。這個孩子在我腹中,活生生的,在我的肚子裡成長。生命的偉大和蓬勃,在這一刻深深感染了我疲倦而被悲恨浸染透了的心。我所有的怨懟和仇恨,悲哀和不甘,在此刻消弭殆盡,唯有這一點生命,才是我所有的希望和心愛所繫。
待得入秋的時候,我的身體越發笨重了。天氣晴好的日子,芳若每天都來陪我至上林苑中走上一個時辰散心,以便生產時有所助益。芳若顯是受過吩咐,很少與我說外間的事,偶爾見我走的累了,亦只默默陪我坐著,並不多說話,而眼中的關懷和心疼卻是無所掩飾的。
我的行走逐漸變得有些困難,時時須有人攙扶著,人清瘦而蒼白,只有腹部滾圓而凸出,遠遠望來只見了一個肚子。芳若姑姑見四下無閒人時,小聲感嘆道:“早知有今日之禍,當日奴婢寧願不用心教習娘娘,免得入宮反而受此罪過。”
我望著高遠的天際,有大雁成群南飛,紫奧城紅牆高起的四方天空藍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沒有一絲雲彩,似乎永遠是那樣明淨。我微微一笑,心境寂寥而安靜,這樣的天氣,像極了我剛入宮那一日,那時的我,對前途懷著怎樣的惴惴而揣測。一如現在的我,從不曉得前路會往何處去。我淡淡笑道:“姑姑和本宮都不是聖人,怎能知曉來日之事。在哪一日,都不過只顧得眼前罷了。”
芳若無所回答,沉寂了片刻,道:“其實皇上是很關心娘娘的。”
“是麼?”我輕微揚起脣角,算是微笑,“是關心本宮還是本宮肚子裡的孩子?”秋日的暖陽似一朵芙蕖盛開在身上,我微眯了眼道:“姑姑這話若是對幾位新貴人說,想必她們聽了定然比本宮高興。”
她欲言又止,終究沒有再說下去。
彼時的太液池碧波清澈,柔緩盪漾間有無數個太陽的小影子,讓人覺得燦爛又虛幻,坐得久了,身上有些涼浸浸的,我支撐著起來,道:“隨便去哪裡走走吧,坐得久了有些涼。”芳若答應著,和浣碧一邊一個扶了我起來。
我甚想去看看眉莊,然而芳若每每留意,總是不成。而眉莊每接近我三丈以內,芳若必和顏悅色請她遠離。雖然和顏悅色,卻有玄凌的旨意在,眉莊終究只是遙遙望了我片刻,即得轉身離去。
我沿著太液池緩步行走,秋光如畫,風荷圓舉,尚未有凋殘零落之意。上林苑永遠是這樣美,春色無邊,秋意濃華,連冬日裡也有用綢絹製成的花葉點綴,就像這宮裡的美貌女子,老了一群,又有新的一群進來,鮮紅的嘴脣、光潔的臉龐、如波的眼神、窈窕的身段,似開不盡的春花。曾幾何時,我也是這上林苑裡開得最豔的一朵花。
當日玩耍的鞦韆依然還在,只是鞦韆上引著的紫藤和杜若早已枯萎,只留了蕭黃一索,鞦韆上空蕩蕩的,似乎許久沒有人用過了,而鞦韆旁那棵花開如綃的杏樹早已黃葉金燦。我有一瞬間的走神,彷彿還是那樣青蔥的歲月,我偶一回頭,遇見長身玉立的玄凌。所有的一切,我避不過的,就這樣綺麗地開始了。當年自己的話依稀還在心上,“杏花雖美好,可是結出的杏子極酸,杏仁更是苦澀。若是為人做事皆是開頭很好而結局潦倒,又有何意義呢?不如松柏,終年青翠,無花無果也就罷了。”
彷彿是一語成讖一般,正出神,浣碧提醒道:“小姐可該回去了。小廚房做了南北杏川貝燉鷓鴣,這時吃最滋潤不過了。”
我聞言不覺苦笑:“杏子燉鷓鴣?杏花原本開過就算了。”
浣碧略想一想,立即明白,不由漲紅了臉。我見她尷尬,便岔開了道:“我正好有些餓,一起回去吧。”
正要起身,見玄清帶了幾個內監正從前頭來,於是芳若先上前,請安道:“王爺安好。”玄凌想必未曾囑咐過芳若若我遇見皇親時是否也要阻攔,芳若一時未及反應,玄清已經泰然走近,與我互問了安好,道:“許久不見貴嬪了。”他的目光落在我的便便大腹上時有一瞬的欣喜和無奈,很快道:“小王還未來得及恭喜貴嬪,在此賀過。”
我端然笑道:“王爺客氣了。”我頓一頓:“王爺是去向太后請安麼?”
他臉上有溫潤的笑意,道:“剛從皇兄處過來,正要去看望太后。”他澹澹而笑:“來得倉促,未及給貴嬪送上賀禮。”
我微微一笑:“多謝王爺。”我的目光無意劃過時停駐在他腰間的笛子上,隨口道:“久不聞絲竹之聲了,本宮覺得舌頭的味道也寡淡了呢。”
他會心,道:“娘娘喜歡聽什麼?小王以此為賀吧。”
“《杏花天影》。”我脫口而出,然而隨即又後悔了。這首曲子,是我初見玄凌時吹的,現在聽來,還有何意義呢。
玄清低一低頭,取了笛子在脣邊,緩緩吹了起來。我退開兩步,靜靜聽著,當時還年輕,只曉得曲子好,曲中的深意卻並不十分了然。待得如今明白了,方知曲中浩茫如潮水的愁緒,好景不常在、此身無處寄的悲涼。曲未便,情卻不同了。
玄清的神氣認真而專注,而依稀是見過的。我的目光自他面上拂過,第一次動了這樣的念頭,我所中意的那個人,到底是身為皇帝的玄凌,還是在漫天杏花中旖然而出的那個溫男子。
曲未終,我溫然出言打斷,道:“王爺想必急著去向太后請安,本宮不便打擾,王爺請吧。”
他的眼中閃過一道奇異而悲憫的光澤,道:“貴嬪請便。”他仿若無意對身邊的內監道:“聽說太后秋日氣燥沒有胃口,本王府裡常用銀耳枸杞燉湯來進補,等下命人從王府裡取了送去吧。”他的關切含蓄得不露痕跡,我只漠然遠立。
那內監陪笑道:“這有要緊的,等下讓內務府揀好的進給太后娘娘就成了。”
另一內監道:“那是王爺對太后的孝心,豈是內務府的東西可比的麼?”
玄清但笑不語,似想說些什麼,最後只道:“貴嬪好自珍重。”匆匆離開了。
回到棠梨宮中靜靜臥著休息,浣碧在我身邊搖扇道:“不知是否奴婢多心,總覺得祺嬪小主應對小姐的樣子有些古怪。”
我託著腮,一手翻看著宮人們為孩子準備的小衣裳,輕輕“哦”了一聲道:“怎麼說?”
浣碧認真想一想,道:“奴婢只是自己疑心罷了。去冬公子進宮來時曾提到祺嬪小主的二哥管溪要在重陽迎娶二小姐,為何已經八月,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我並未上心,只思量著若我前一胎真因皇后和陵容而落,今番怎會這樣一點動靜也無,儘管我求了玄凌的旨意要求皇后擔待我孕中一切事宜。於是輕輕一哂,“我如今這個樣子,人家怎麼敢隨意和我家攀上親戚。”我按下衣服,道:“誰知道管家的人是在觀望呢還是不敢,這樣的親家,玉姚不嫁也罷。”
浣碧點頭,不平道:“小姐不過是一時失勢,怎麼也懷著皇上的骨肉呢,他們何須如此?”
我微笑撣一撣袖口,道:“世態炎涼你不是第一次見識到,做什麼這樣動氣。幫我去把這些衣服收好吧。”
浣碧應聲去了,過得片刻又轉了回來,手中捧著一個瓷碗,卻是一碗銀耳枸杞,她笑道:“方才的燉鷓鴣小姐進的不香,不如嚐嚐這個吧。奴婢剛叫小廚房做了出來的。”
我道:“好端端做這個做什麼?”
浣碧抿嘴兒一笑,道:“方才王爺特意叮囑了的說這個能開胃,奴婢不敢不上心。”
我心下明白,故作奇道:“咦?怎麼我不曉得王爺叮囑了你的?”
浣碧急急道:“王爺好好的提什麼太后胃口好不好的話,又何必當著咱們的面說。先前小姐又說到舌頭寡淡,奴婢這麼揣度著。”
我打趣道:“哦,怎麼王爺的話到你耳朵裡就格外清明呢。”
浣碧羞紅了臉,轉了身絞著衣帶道,“旁人自然是不知道的,可奴婢曉得王爺關照咱們宮裡不是一兩日的事了,小姐何必開奴婢的玩笑。”
我笑過,道:“好好好,看在你的用心,我吃了便是。”
我的耐心一點點熬在對即將出世的孩子的期待上,我甚至有一絲慶幸,這樣的失寵落魄,倒讓我避開了身懷六甲後的錯迭紛爭,得一絲暫時的平靜。
重陽那一日,宮中妃嬪照例是要向太后和諸位太后慶賀的,我在禁足之中,自然是不能前往,於是準備了花糕和**酒,又放了一個塞著茱萸的香袋,皆以紅絲帶束了,加上桑葉和榆葉覆蓋,做成三色禮品交到芳若手中,請她為我奉於太后,恭賀桑榆晚景之樂。
到了晚間太后遣了孫姑姑親自來看我,慰問了幾句,道:“娘娘有著身子,現在實在是受委屈了。若有什麼不便之處,可叫芳若來告訴奴婢,奴婢願為娘娘盡心竭力。”
我謙和道:“也沒什麼。只是今日是重陽,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本宮有些思念家人罷了。”
孫姑姑的神色一僵,隨即和緩微笑:“宮裡的規矩娘娘小主懷孕八個月時,孃家的親人可入宮陪伴生產。算算娘娘的日子也有七個月了,奴婢會記得提醒內務府安排娘娘的母親平昌郡夫人和嫂嫂新平縣君進宮。”如此,我心下安慰,亦知家中父兄未因我失寵而有所牽連,更有了盼頭。
到了九月底的時候,我一心等著有孃親和嫂嫂可以入宮來陪伴的訊息,而內務府卻一直音訊全無。我不免焦急,問芳若,她卻只是支支吾吾的,內務府也是推三阻四沒個回話。偏偏這個時節,李長又來傳話,說近日天氣冷了,請我不用再出去散心,免得風寒。而守衛棠梨宮的侍衛也越發嚴謹了。我雖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也覺得不尋常。百般無法之下,只得尋了個機會在內務府的小內監送東西來時叫住了他。
那個小內監顯然是新來的,面孔很生。我正和浣碧對面坐了在縫製一件孩子出生後要蓋的小被子,團花蝙蝠的圖案,很是喜氣。
那小內監跪在地上,我和氣道:“你叫什麼?從前怎麼沒見過的?”
他磕一個頭,有些膽怯:“奴才小貴子是剛來的,本來今天該是黃大哥來的,可他忽然肚子疼,就換了奴才給娘娘送大毛的料子來。”
浣碧見我眼色,忙扶了他起來,和顏悅色道:“你辛苦啦,這些碎銀子是咱們娘娘賞你去喝茶的。”
小貴子欣喜非常,連忙叩首謝了恩。我笑吟吟道:“這個算什麼,等本宮家裡人進宮那一日,本宮再好好打賞你。”
他有些疑惑,抬頭道:“謝娘娘賞。可近日沒聽公公們說哪家的命婦要進宮啊,若娘娘家人來了,奴才必定早早告知。”
我更是疑惑和憂慮,臉上卻一絲不露,滿面笑容道:“是了。你從前是在哪裡當差的?”
他道:“奴才也是在內務府,不過從前不在裡頭當差,是在外頭給守門的侍衛送茶水的。”
我心下歡喜,守宮門的侍衛那裡最能聽到訊息,於是擔憂道:“本宮孃家姓曾,本不是什麼顯赫人家,想來是不得入宮探望本宮了,哪裡像甄府裡的幾位命婦似的,常能入宮。”
小貴子眨巴著眼,道:“奴才不知曾大人哪裡高就,但必定是平安富貴的。只是這甄府往日裡風光,如今可不行了。前兩天奴才進裡頭時就聽說了,兵部侍郎甄大人下了大獄。”我的心狂亂一跳,容色大變,他卻依舊絮絮說下去:“這還不止呢,連羽林軍都統兼翰林院侍講學士都沒了,甄老大人的吏部尚書也沒保住,一把年紀被禁在家中,連夫人們的誥命之封也被廢了,還牽連了親家薛大人。”
我的聲音有些顫抖,強忍著道:“是怎麼會這樣,甄府不是平汝南王的時候立了大功麼?”
他猶自不覺,笑滋滋道:“娘娘有所不知,立了大功也犯了大罪,當初華妃娘娘的慕容家和汝南王不就是個現成的例麼?甄大人是被人告發了。”
我還未來得及開口,浣碧已經白了臉色,嘴脣微微發顫,搶著道:“被誰告發的?”
小貴子見她這樣,嚇得不敢再說,浣碧哪裡耐得住,情急之下握住他的手臂喝道道:“快說!”
小貴子拗不過,只得道:“羽林軍副都統管大人。”
浣碧急道:“胡說!管大人不是要跟甄家二小姐結親的麼,怎麼要去告發甄大人?”
小貴子“嗨”一聲道:“官場上的事奴才哪裡知道的清楚,不過這事半個月前就人人都知道了,奴才可不是瞎說!”
半個月?唯獨我被矇在鼓裡。
浣碧待要再問,小貴子尋了個由頭惶惶逃了出去。我怔怔坐下,手中的針直直扎進了手指,浣碧“哎呀”一聲,忙取了白絹布來裹住,落下淚來:“小姐,這可如何是好?”
我極力忍了淚道:“好!好——”話音未落,腹中急劇疼痛了起來,幾乎說不出話來,強自鎮定道:“去請溫太醫——”
溫實初侍奉我吃完安胎寧神的藥物,槿汐為我蓋上被子,道:“請問溫大人,娘娘沒有大礙吧?”
溫實初微蹙了眉頭,道:“大礙是沒有,只是我有幾句話想問娘娘的意思。”
我腹中依舊有隱約的疼痛,吃力點頭:“本宮也有話問溫大人。”
槿汐掩身出去,我見浣碧目光戀戀,知道她也放心不下,便也留了她。溫實初半是責備半是關切,道:“娘娘何故這樣急痛攻心,以致動了胎氣?”
我半支著身子,直視著他,道:“今日有人告訴本宮孃家的事,大人日日能出宮,想必一清二楚。”
他大急:“娘娘全知道了麼?誰這樣大膽!”
我忽而笑了,“大人果然都知道了。即便本宮不問,自然會有人想方設法要本宮知道。”
他道:“一則是皇上的囑咐,二則微臣必須顧及娘娘能否承受。”
我蒼白一笑:“那麼如今本宮已經知曉,你還要瞞到什麼時候。”
他死死閉著嘴,我只是平靜望著他。神色平靜,心中卻如翻江倒海一般,我多盼望他告訴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家中的人都好好的,平安喜樂。然而他道:“甄府已經一敗塗地。”我的牙齒格格地發顫,他覷著我的神情,欲言又止。
我死命道:“本宮沒有事,你說。”
他繼續道:“一門爵位全無,大人與少夫人皆入大牢,老大人與老夫人也受牽連困居家中,與娘娘的情形一般無二。”
“一般無二?”我的淚汩汩而下,“本宮有著身孕才受照拂,本宮的父母可有此待遇?”他無言,我又問:“那麼致寧呢,他才不過一歲,是什麼人在照顧?”
他憂愁而無奈:“小公子亦隨母在牢中。”我心疼不已,致寧,他還是個襁褓嬰兒啊,怎能受得下這般苦楚。他將原委訴與我聽,“管路告發甄大人在平汝南王之亂時首鼠兩端,平亂後又多次居功自傲,意欲糾結薛大人、管大人、洛大人自成群黨。”
“首鼠兩端?”我詫異又震驚,“何出此言?”
“娘娘可還記得有位佳儀姑娘麼?她便是人證。她道娘娘雖與華妃有嫌隙,可是甄大人為保自身榮華,曾蓄意接近汝南王,以作觀望。”
我大怒:“這樣的話可不是‘莫須有’麼?皇上難道也信。”
溫實初道:“大人當日與佳儀姑娘的事鬧得滿城風雨,如今她出首為證,不由人不信。”他躊躇片刻道:“觀望還是小事。汝南王一事後皇上對這些功臣頗為介意,並不放手重用,惟有甄大人最得器重,卻有這樣的傳言,汝南王的事過去沒多久,因而皇上十分介懷,何況管大人與甄大人交好不是一日兩日,幾乎要結成親家,又是同僚……”他沒有說下去,我卻知道,玄凌定是信了。
他本就多疑,當日在水綠南薰殿會為著曹琴默一句話而疑心我與玄清。汝南王之事後他也一直未特別重用平汝南王時的功臣,對入宮的功臣之女也不刻意寵愛,只為了避免再蹈華妃之路。管路的告發句句犯在他的忌諱上,又有人證,他怎會不信。
而佳儀,我當初只囑咐嫂嫂和哥哥行煙花之計假意迷惑,只求汝南王一行人輕視哥哥放鬆警惕,卻不曾安排到選擇何種女子。佳儀我自未曾見過,只曉得有些像陵容,又曉得哥哥為她安排了善後,其中的曲折如何,我在宮中,自然是不得而知了。難道……佳儀又是誰安排下的,行此後著?
我心中霎時冰涼而雪亮,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們是生生為別人做了一回螳螂了。何止是我、哥哥、連整個甄家都被人算計了進去!
那麼快,所有的一切都被顛覆,我的失寵,家道的沒落。
溫實初道:“娘娘也還罷了,終究沒有受牽連,但娘娘也切勿意氣用事。瑞嬪小主心氣高傲、甚是出塵,為著家中父親洛大人受冤入獄一事,自縊以死相爭,表其清白。”
我一驚,其實我與瑞嬪並無多少交情,她一向清高自許,不屑與眾人相爭、亦不與人交好,對誰都是淡淡的,恰如一朵水仙,風骨自然。我對她雖未來得及親近,卻是欣賞的。
然而……溫實初見我關懷之情溢於言表,眉宇間惋惜之情更重,“皇上本來大有觸動,可是聽聞那日是安芬儀侍駕在側,聞得瑞嬪死訊嚇得當場哭了,言語間似乎以為瑞嬪小主以死要挾皇上,反倒坐實了罪名。”
陵容!我幾乎切齒,瑞嬪與她並無過節啊,何至於此!
溫實初走後我默默良久,浣碧滿面愁容坐在我身邊,輕聲啜泣。
我道:“哭有何用。”
浣碧勉強止淚,頗有疑問:“小姐,那小貴子說自己新到內務府不久,又不知小姐孃家姓甄,被咱們隨便謅了曾姓也肯信,怎麼公子的官職倒那麼清楚。”
我輕哼了一聲,攥緊了被子道:“你也相信他是個新來的,既然皇上那麼‘重視’咱們宮裡,內務府怎麼會那麼輕易派了什麼也不知道的小內監來,分明是有人要借他的口來告訴咱們,若我心志軟弱一點,這孩子恐怕就保不住了。”
所有的怨毒瞬時湧上心間,只覺得辛苦異常,良久才吐出一句:“她們好惡毒!”
我撐著坐起身,取出屜中的鵝黃箋表,未曾提筆,胸中冤屈難耐,眼中的淚已暈溼了紙箋。我含淚亦含了悲憤將箋表寫好封起,向浣碧道:“等下芳若來替我交給她,請她呈給皇上。”想一想,今非昨,玄凌也未必肯看吧。微微嘆息一聲,將當日他送與我的那枚同心結放在箋表上,“叮囑芳若,務必要送到。”
浣碧知道要緊,鄭重道:“奴婢曉得輕重。”
這樣焦灼地等待著,眼看著金烏墜地,彩霞漫天,眼看著夜風吹亮了星子,胃中有烈烈的疼,像是在焦渴時喝了過量的酒,爹孃兄嫂的安危生死,就在於玄凌肯否見我了。
轎輦在月上柳稍的時分候在了宮門外,李長親自來了,恭謹道:“娘娘,皇上請您移步儀元殿。”
我怔了一怔,終於來了,於是道:“公公稍候,本宮更衣後就去。”
然而對鏡的時候,自己也驚住了,臉頰瘦削得多,且是蒼白的,突出的鎖骨掩映在天青的素繡長衣裡,只叫人覺得生冷。到底是瘦了,惟獨一雙腿浮腫著,只餘了憔悴,不見絲毫風情與美好。
心下荒涼,玄凌一直讚我美,見了這樣的我,也是要厭棄的吧。淡掃胭脂,胭脂也似浮凸在面上,半分也不真切。我握著半盒胭脂在手,亦是惘然,再美,在他眼中也只是旁人的影子罷了。罷了,罷了,何必強造一分嬌豔出來,憔悴更適合在這樣的情境下打動心腸吧。
於是披了見深紫的平紋外裳,用犀玉簪子和金櫛挽起頭髮,匆匆扶了槿汐的手去了。
儀元殿當真是久不來了,李長引了我進西室,輕聲道:“安芬儀剛走,皇上一個人在裡頭等著娘娘呢。”
我斂衣,換了芳若扶我進去,方一進去她便退下了。玄凌背對著我,似乎在看著什麼東西,聽我進來,頭也不回,我艱難地福了一福,道:“皇上金安。”
片刻難堪的靜默,他回身扶了我一把,沉聲道:“身子不便,就不用行禮了。”我謝過,他又問:“芳若說你有孕後一直多夢,如今睡得還安穩麼?”
我娓娓問道:“皇上眼見臣妾夜裡多夢難安麼?”他愣一愣,我已道:“那麼僅憑芳若一面之詞,皇上就相信臣妾睡不安穩了,而並不問一問太醫是否開安魂散給臣妾服用、臣妾夢見什麼嗎?”
他略略沉色,道:“你想說什麼?”
我泰然自若,平緩道:“臣妾只想說,不可聽人一面之詞而作論斷。”
他只是問:“你睡得安穩麼?”
我無法,只得道:“起初幾月的確難以安枕,如今稍稍好些了。”
他淡漠笑:“那麼芳若所言不虛。”
我悽惶搖頭,道:“皇上,芳若姑姑並無騙你的意思,但朝中臣子,權利傾軋,並非人人都能坦誠無私啊!”
他攙我坐下,緩和道:“你百般求見,也不問朕好不好,只說這些麼?”
他好不好?我澹然舉眸,自我禁足以來,再未曾見過他,這樣乍然見了,只因為我的家族性命懸於他一人之手,這樣尷尬而難堪的境地。我心裡,哪裡還想得到他好不好。如今看他,與從前一般,只是眼眸在多了一絲戾氣,更覺陰冷。隔了這些日子,只覺得恍然和矇昧,似是不想念了,見面卻依舊扯動了心肺。只曉得近也不是,遠也不是,淚水潸潸而落。
他對著我的淚神色愈加溫,咳然嘆了一聲,“當日對純元皇后大不敬之罪,你可知錯了麼。”
這一句話,生生挑起了我心底的傷痛和羞辱,少不得強行按捺,只道:“臣妾若說是無心,皇上信麼?”
他的口氣卻生硬了,“錯便是錯,無心也好,有意也罷。”
我一怔,心口似被人狠狠抓了一把,疼得難受,淚卻止了,含淚笑道:“不錯不錯,的確是臣妾的過錯。”我低身跪下,“臣妾冒犯先皇后,罪孽深重,情願一生禁足,羞見天顏。但請皇上能再審臣妾兄長一案,勿使一人含冤。”我悽然抬首,“皇上,也請念在瑞嬪已死的份上吧。”
他死死看著我,“你方才說一面之詞不可盡信,管路的話朕未必全信,但佳儀是何人,難道不是你為你兄長安排下的嗎?如今她亦反口。而你兄長的確與薛、洛二人交往密切,瑞嬪甚至為你禁足一事再三向朕求情。據朕所知她與你在宮只並無往來,若非受她父親所託,何必要幫你!”
我不曉得瑞嬪為何要幫我,只是為了許久前和她在太液池的一番閒聊麼?我實在語塞,而對佳儀,我實在有太多疑惑。
玄凌的話冷冷在耳邊響起:“實在不算冤了你兄長!”
我力爭:“即便如此,嫂嫂一介女流,致寧襁褓之中……”我哽咽道:“臣妾兄長本對社稷無功勞可言,外間之事詭譎莫辯,臣妾亦不可得知。但臣妾兄長對皇上的忠心,皇上也無半分顧念了麼?”
他的目光有些疑慮,落在一卷奏摺之上,明滅不定:“清河王一向不太過問政事,也為你兄長進表上書勸諫朕……”我心裡“咯噔”一下,莫非玄凌又疑心哥哥與清河往有所糾結了不成,他繼續道:“甄遠道夫妻年事已高,朕可從輕發落,可你兄長之過不是小罪可以輕饒。”他也有些不忍,“你嫂嫂和侄子朕今早就已放了,只是天命如何,朕也不得而知了。”
他這話說得蹊蹺,我砰然心驚:“皇上為何這樣說?”
他嘆息道:“你嫂嫂和侄子在獄中感染瘧疾發熱,安芬儀再四求情,甚至願意讓服侍自己的醫官去為他們診治,朕已派他去了。”
我的舌尖格格而顫,牢獄潮溼,但時至十月,怎會輕易有了瘧疾,這可是要人性命的病啊!我悽然叫道:“皇上!——”
他扶住我的肩,道:“有太醫在,會盡力救治他們母子。”他頓一頓,“但你的兄長,結黨為私,朕業已下旨,充軍嶺南。你父親貶為江州刺史,遠放川北,也算是朕姑念他一生辛苦了。”
嶺南川北遠隔南北,嶺南多瘴氣,川北多險峻,皆是窮山惡水之地,父親一把年紀,怎麼熬的住呢?我的心痠痛悲恨到無以復加,腹中有輕微的絞痛,似蛇一樣蜿蜒著爬上來,而且玉姚和玉嬈自幼嬌慣,如何能受得這分顛沛流離的苦楚。
我悲苦難言,我舌底的怨恨再忍耐不住,仰頭迫視著他:“皇上!到底真的是鐵證如山還是皇上因為汝南王一事心底難解而耿耿於懷於他人?”
他怒了,語氣嚴厲,冷漠到沒有溫度一般:“你知道你在說什麼麼?”他的手伴著怒氣一揮,觸到了身邊他方才立過的書架,一張絳紅的薛濤箋自書堆上輕飄飄晃下,打在我臉上。我本跪著,隨手欲撥開,然而一目掃到箋上,整個人頓時僵在了那裡,渾身如臥冰上。
所有的真相,原本只是一些零碎而清晰的話語,而當這些話語真切落在這一張紙箋上時,雖早已知曉,那灰了的心卻再度灼痛起來。
我直愣愣瞪著,那緋色如血的薛濤箋竟是要被我看得溢位血來。脈搏的跳動漸漸急促,怦怦怦怦直擊著心臟,胸口像是有什麼即將要迸發開來,心如同墜入臘月的湖水中,那徹骨寒冷激得雙手不自覺的顫抖起來,竟是剋制不下去,直抖得如秋風中殘留枝頭的枯葉一般,心中有聲音極力狂呼,不是的!不是的!宛宛!宛宛!竟然是這宛宛!錯了,全錯了,從頭至尾全是錯了!
“寄予宛宛愛妻,念悲去,獨餘斯良苦此身,常自魂牽夢縈,憂思難忘。懷思往昔音容,予心悲慟,作《述悲賦》念之悼之。願冰雪芳魂有靈,念夫哀苦,得以常入夢中以慰相思。縱得莞莞,莞莞類卿,暫排苦思,亦‘除卻巫山非雲’也。”
“易何以首乾坤?詩何以首關睢?惟人倫之伊始,固天儷之與齊。痛一旦之永訣,隔陰陽而莫知。……影與形兮難去一,居忽忽兮如有失。對嬪嬙兮想芳型,顧和敬兮憐弱質。……望湘浦兮何先徂,求北海兮乏神術。……慟兮,陳舊物而憶初。亦有時而暫弭兮,旋觸緒而欷歔。信人生之如夢兮,了萬事之皆虛。嗚呼,悲莫悲兮生別離,失內位兮孰予隨?入淑房兮闃寂,披鳳幄兮空垂。春風秋月兮盡於此已,夏日冬夜兮知復何時?”(1)
玄凌的筆跡向來是看得極熟了,寫到最後,筆力漸次軟弱無力,斷斷續續,有淚痕著洇其上,把墨跡化得一小團一小團如綻放的黑梅一般。可見他下筆時傷心哀痛到了何種地步。
除卻巫山非雲也,好一句除卻巫山非雲也。原來是她,竟是她,所有我的一切一切殊寵恩愛,原來全是為了她,為了一個“莞莞類卿”。魂牽夢縈,魂牽夢縈,玄凌夢裡面一聲聲情意切切喚著的,全是她——仙逝了的純元皇后朱柔則。
那麼,我究竟算是什麼?
雙手無力一鬆,薛濤箋輕如若無物一般飛了出去,悄無聲息地落到織金毯上。像是全身的力氣都被一絲一絲抽空了,頹然軟綿綿委地坐下。窗外秋蟲鳴噪不已,一樹紅楓娉婷掩映在窗前,那嬌紅一色刺得我雙目如同要盲了一般疼痛。
我胸中激盪難言,腹中因著這激盪愈加疼痛,彷彿我的孩子亦明白我這為孃的委屈,為我不平。
玄凌滿懷憐惜拾起地上的薛濤箋,眼神頓時寧和下來,平靜溫柔得似一潭秋水,明澈動情。那眼光半分都不落在我身上,只凝神遠思,似乎沉浸在久遠美好之中,口中道:“你知道了?”
我無言以對,還有什麼話可以說呢。
玄凌半是感慨:“其實能夠有幾分像宛宛,也是你的福氣啊。”
我幾乎要冷笑出聲,是麼?究竟是我的福,還是我的孽!只覺得與他這一面,一副心腸皆是冷寂到底了,所有的情思,亦斷絕了。他這樣陌生,這樣叫人疏遠。錯的何止是玄凌,我更是錯了,這麼些年的時光與情愛,皆是錯付與眼前這個人了。
門“吱嘎”而開,翩然閃進一個嬌小的身影,見到我在,忙要退後。我幾乎不記得了,這個書房,除了我,陵容亦是可以進出的。
她的容光嬌豔而青春,紅潤如輕霞,剎那對照出了我的傷心和憔悴,更叫人不忍卒睹。玄凌叫住她,道:“什麼事?”
她嬌弱地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玄凌最看不得這樣的神氣,催促了兩次,她方怯怯道:“方才太醫來回稟,甄夫人與小公子瘧疾病重,已經不得救了。”她的話未說完,淚水已經沾溼了臉龐,惹人憐愛。
陵容說著就要來攙我,口中關切無比,道:“姐姐有身子的人,千萬別傷心壞了。”
我情知沒有那樣簡單,淚眼中望出來她姣好的芙蓉面似是扭曲了一般,只是可怕。我恨得幾乎要嘔血,正欲揮開她的手,腹中急痛欲裂,似要迸開一般。秋意冰涼若霜,露從今夜白,月色慘白似一張鬼臉,兜頭撲張下來,我的手軟弱地垂了下去,最後一眼,只瞧見自己猩紅的裙角,蜿蜒如河。
那樣痛,痛得幾乎矇住了呼吸,彷彿刀絞一般,苦索在我的腸中抽刺。好痛,身下全是溼的,彷彿有無數的洪流在我體內奔騰,骨節一節一節地裂開了,是誰的哭喊,那麼痛苦,攪亂了我的心,每一寸肌膚都像是要撕裂了一般,幾乎能聽到“咯吱”碎裂的聲音,有什麼在我的身體裡萌發著想要突越。
我在昏沉中,無數人的聲音催促著我——“用力!用力!”漫天的杏花,輕薄如綃的花瓣點點的飄落到我身上,我為他萌生出捲入後宮爭鬥的決心。
儀元殿的**,他擁緊我的身體,懇然道:“你的心意朕視若瑰寶,必不負你。”
驚鴻舞翩飛,驚了的是他的心,還是我的意,娘說,驚鴻舞是要跳給心愛的男子看的。
夏日的宜芙館,他為我畫就遠山黛,他神色迷醉:“朕看重的是你的情。”
他與我在深夜裡共剪西窗下一對明麗燭火,和我似尋常人家的夫妻寫字作詩
春深似海,梨花如雪,他為我作“姣梨妝”,他放聲大笑:“嬛嬛,嬛嬛!你有了咱們的孩子,你曉不曉得朕有多高興!”
前塵如夢境在我腦海中如流水劃過,終成了一地霜雪,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真乾淨。
我掙扎,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似乎有巨大的喜悅環繞在我周遭,嬰兒響亮的啼哭和歡悅的笑聲。我疲憊地墜入黑沉沉的夢裡,無力睜開眼睛。
那是一個冗長的夢,夢裡有無盡的往事,紛至沓來,瑣碎而清晰。夢得那麼長,那麼多的事,入宮四年,彷彿已經過了一生那般久遠。
待我睜開眼,已是月色迷朦的夜裡,槿汐含喜含悲迎了上來,切切道:“賀喜娘娘,生下一位帝姬。”她又道,“帝姬一切安好,長得可漂亮呢。”
我尚有些迷茫,帝姬?
浣碧在一旁道:“小姐可嚇死奴婢了,您昏睡了一天一夜了呢。”
我下意識地去摸我的肚子,我的肚子的平坦的,我嚇得要跳起來,我的孩子沒有了!曾經,我這樣一覺醒來,我的孩子已經不在人世了!
我幾乎要哭出來,槿汐忙抱了孩子到我面前,道:“娘娘別急,帝姬在這裡呢。”
在這裡,我懸著的心頓時放了下來,緊緊把孩子抱在懷中,她那樣小,臉上的肌膚都有些皺皺的通紅,像只小小的柔軟的動物,眼睛微微張開,真是像極了我。她那樣輕,那樣溫暖。我喜極而泣。我的女兒,這是我的女兒啊。
浣碧指著乳母道:“這是帝姬的乳母靳娘。”
那是一個健康端正的婦人,面板白淨,身體也壯碩,槿汐道:“帝姬是早產,尚不足月,太醫來瞧過,說是要好好養育呢。”
我終究是產後無力,抱了片刻就有些吃力,卻仍是捨不得放下。槿汐輕聲在我耳邊道:“皇上來了,來看娘娘呢。”
我正道:“說我身子不適,不見了。”抬頭已見玄凌踏了進來,殿中
我別過頭,只是不理。這個人,我再不想見了。
他看我一眼,道:“你還是想不明白麼?”
我啞然,只得道:“皇上希望臣妾明白什麼?”
他頗有幾分感慨,“你已然為朕生下帝姬,還要鬧意氣麼?朕已經決定,不論甄家如何,朕都不會遷怒於你,只要你願意,朕明日就可下旨尊你為昭儀。”
我轉頭,:“臣妾失德,不敢忝居昭儀之位。”
他靠近我,柔聲道:“嬛嬛,若你肯,你還是朕的寵妃,朕待你和從前一樣。”
我冷笑,笑得不可抑制,片刻停息道:“皇上以為還可以麼?”
他的神色瞬間冷了,道:“不錯,的確是朕太過垂憐你了,你這樣的心性,實在不適合在宮中久住了。”
宮中,我早已膩味了。恨麼?愛麼?都已經不要緊了。皇后和陵容,華妃和餘氏,我恨的人那麼多,殺得過來麼?我已經殺了多少,還要殺多少,永無止境。那麼多的血性和殺戮,沒有溫情,亦沒有真心。家已散了,人亦亡了,我厭倦到底了。我何嘗願意再待下去,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他兀自道:“朕來告訴你,你的父兄母妹,今日都已各自起程了。”
我只是愣愣的,一縷悲寂的笑浮上臉頰,“多謝皇上了。”
他搖頭,有些厭棄:“你這個樣子——去佛堂靜一靜心吧,不用住在這裡了。”
不錯,我不能住在這裡了,有我這樣不入她父皇眼的母親,有我這樣破落的家族,我的女兒,只會因為我而備受苦楚折磨。
而佛堂……那離我的女兒多麼遠。
我的女兒尚在襁褓之中,世事於她只是無知。後宮的波紜詭譎、翻雲覆雨,她還沒有一一領略到,我也不能讓她領略到。而我這個母親,身將離開這耗盡了我巨大心力和感情的後宮,她的未來,我已經不能夠給予保障。而我唯一能做的事,是將她的未來做我力所能及的安排。
心中巨大的苦楚與羞辱似乎凜冽刀鋒凌厲地一刀一刀颳著,緊咬下脣,心口幾乎要滴出血來。於是,我抬頭,靜靜道:“這個孩子還沒有取名,臣妾行將離開,孩兒的名字就容許臣妾來娶吧。請皇上成全。”
他的目光平靜得幾乎沒有感情,良久,道:“好。”
所有的酸楚瞬間迸上喉頭,死命把眼淚逼回眼眶中。我一字一字道:“就叫綰綰。”
他雙目爍爍一睜,目光中瞬然有了龐大不可言說的震驚、心痛和熱情,灼熱似能點燃滿地月光,聲音微有嘶啞:“宛宛?”
灰心冷意的心痛夾雜著脣齒間的冷笑幾乎要橫逸而出,他心裡,果然,永遠,只有一個宛宛!終究還是剋制住,我此時的一言一行,無不關係著我懷中這個孩子的未來與安危。為了她,我須得忍耐。
被中放著一個湯婆子,卻似乎沒有絲毫溫度,冰冷潮溼得能擠出水來,我的雙足已經麻木,只有頭腦中的思維依舊敏銳。悽楚的笑意再不受自己的控制,蔓延上脣角:“臣妾怎敢讓帝姬沿用先皇后的小字這樣大不敬。”或許我的心底,也是真的不願意讓自己的女兒和她用同樣的名字吧,於是慢慢道:“長髮綰君心,臣妾做不到的事,但願帝姬能夠做到。她這個無用母親的一切不要再發生在她身上了。臣妾殘生,也會於青燈古佛之畔為她日夜祈禱。”
他默然片刻,道:“其實你不想出宮修行也可,可在宮中的太廟……”
我斷然拒絕:“臣妾不祥之身,實在不敢有擾宮中平安,以蹈祥瑞。”
他的臉色有些難堪,不再有異議,“你早去也好,宮中也留不得了。”
他自乳母手中抱過女兒,目光疼惜緊緊摟在懷中,微笑如一個十足的慈父,瞧也不瞧我一眼,只逗了她柔聲喚:“綰綰——綰綰——”我不曉得他這樣喚著時是否想起了純元皇后,只是他對女兒的樣子,的確是異常疼愛的。有了這個相似的名字,我的女兒便能他父皇的十分疼愛,她不是男兒身,自然也不會捲進皇儲之爭,有這一點疼愛,足以讓她不至淪落被人輕視了。只是我女兒的前程要依靠在那個與我面貌相似的純元皇后身上,我只覺得心酸,心酸之中更是悲涼。
我斂衣,鄭重跪下,叩首道:“臣妾還有一事相求。”
他的目光定在我臉上,輕聲道:“你說。”
眼中的淚含蓄得飽滿,孩子,娘要走了,娘定要為你安排好後路,但是來日如何,終究是要靠你自己,娘也無能為力了。我道:“敬妃娘娘入宮年久,膝下無子,又素有慈母之心,臣妾希望出宮之後可以由敬妃娘娘來撫養帝姬,以慰萬全。”
他思量片刻,道:“皇后和端妃皆有所養,敬妃還可託付。”
我再度深深叩首,道:“如此,臣妾再無所憾。”
我和他都沒有再說話,這些年,我其實並不真正瞭解他,他也不真正瞭解我。我對他,終究是算計著的。一如他,也算計著我。
我與他,何至於走到了今日的地步?
寢殿中靜寂得過分,偶爾有夜宿的寒鴉淒涼地叫一聲,宿在殘枝上,風掃過枯葉沙沙作響。月光傾瀉在透過窗櫺落在地上,是淡淡昏黃的影子。
我伸手抱過女兒,將她的臉緊緊貼在自己臉上。她什麼都不知道,只沉沉眯著眼,小臉通紅。我的一滴淚滑落,她無意識地咂著嘴,不知能否從這苦澀的淚中咂出一絲甜蜜。
玄凌的神情有些惘然的蕭索,望著滿地月影,道:“月色蒙朧,就賜綰綰封號為‘朧月’吧。”
朧月,是個不錯的名字。尋常帝姬皆是在滿月那日賜予封號,朧月甫一出生就得此殊榮,可見玄凌是疼惜她的,也是對敬妃的安撫。我再無牽掛,安靜謝恩。
他也覺得無趣,有些落寞,他的目光有些柔和有些森冷,似不定的流光,那麼些年的時光和情感,最後凝成一句:“嬛嬛,你還有什麼話對朕說?”
還有什麼話,我和玄凌之間,真的是已經無話了。然而皇帝的問話,我不可以不答。良久,我輕聲道:“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2)”吟完,三拜而止,再無別話。
他的聲音有些酸澀,“好!好!既然如此,朕亦無話可說了。你去意已決,朧月,朕自會與敬妃好好撫養。”言畢,拂袖冉冉離去。我冷眼瞧著他,再無一滴淚落下。
三日後,我被廢去所有封號和位份,逐出棠梨宮,退居京郊的甘露寺帶髮修行。槿汐和浣碧執意與我隨行,留下了其他人照顧朧月。
敬妃把朧月抱到手中那一刻,感動得流淚,她執了我的手道:“我一定視帝姬如己出。”
我輕聲而誠懇:“這就是姐姐的孩子,何來視如己出這一說。我亦相信姐姐會照顧好自己的孩子。”
她點頭,“我知道,孩子給誰養育都可以,是你體諒我沒有孩子可以依靠。”
我低首,“也請姐姐顧念往日情誼,為我照顧沈婕妤。”我親一親朧月啼哭的臉,心中痛楚欲裂,轉首離去。
我默然沉思,隨身攜帶的不過是一些最必要的東西,一應衣物首飾,皆留在了棠梨宮。臨行前一夜,浣碧猶豫著問我,是否要將昔年玄凌所贈的玉鞋帶走,畢竟於我,那是最珍貴的器物。
我只淡淡一笑,取出了一把“長相思”,把一切玄凌賞賜的器物,皆鎖在了大箱子中,皆是過去的東西,又何必再要留。惟有“長相思”,才是解語的知音呵。
簾外細雨綿綿,宮車自永巷碌碌而過,經過雲意殿,不過四年前,我便是從這裡,踏進了後宮。我兀自笑了,當時那樣年輕,那樣心高不知收斂,雖然無意於入選,可是一時在玄凌面前脫口詩詞語,才有了後來那麼多紛爭。若有可以後悔的時候,我必然後悔那一日。
輕朦的細雨如冰涼的淚。雲意殿外站滿了花枝招展的女子,絢爛了整個宮廷蕭蕭的雨季。我微微疑惑,槿汐已輕聲在我身邊道:“今日是選秀的日子。”
又是選秀了,去年延遲的,今日終於到了。
殿外的少女們青春少艾,都有明麗的笑容,渴望而高傲的眼神,彷彿一朵朵嬌嫩的花朵,等待著君王的採擷。若她們知道了我的故事,是否會因此而退卻。
不,她們是不會退卻的。因為和我一同入宮的陵容,已經成為其中的勝利者。後宮,就是這樣一個讓人發瘋的地方,只要有一個人成功,只要有片刻的成功,就會有無數的人甘願成為手染血腥的人,去爭去鬥,去殺戮算計。
不過,那已經是她們的故事了。
宮門巍峨高聳,遠遠望去,兩個熟悉的身影撞入我的眼簾。白濛濛雨霧中,眉莊依依而立,溫實初伴在她身邊,手持油傘為她撐出一片無雨。
馬蹄行得緩一些,嗒嗒似敲在心上,她的熱淚在眼眶中轉動,我伸手探出與她緊緊相握,溫實初見機塞了一袋銀子給侍衛,請他退開幾步。
眉莊將欲落的淚輕輕拭去,含悲而笑:“去了也好,總算離了這裡得個解脫了。”
我鼻中酸澀難言,輕輕側首:“姐姐善自保重,我怕是無幸再得與姐姐親近了。”
她拍著我的肩,“你一人去了,我又有什麼大意思呢,只盼和你一同罷了。”
我悲傷,“姐姐何出此言?”我見周遭再無外人,悄聲道:“姐姐在宮中一日,千萬要留意安陵容與皇后,勿要為我使意氣,安心保重自己要緊。”我懇然望著溫實初:“溫大人,姐姐孤身一人,我把她託付於你,萬望顧全,不要落於他人陷阱。”
溫實初道:“娘娘……”
我微笑攔下,“我已不是娘娘了。”
他赧然,“嬛妹妹……”這稱呼太久遠前他喚過的,他叫的生疏,我亦覺得唐突,眉莊的臉色變了變,只望住他不說話。溫實初渾然不覺,“你也保重,我一得機會,便去看望你。”
我搖頭:“一入甘露寺,大人就是紅塵之內的人了,不便再來見我。大人若有心,就請為我看顧帝姬,照應姐姐,也是我如今唯一心願。”
他眼中的悲痛之色愈濃,身後槿汐牽一牽我,輕聲道:“不便多說了。”
我緩緩點頭,狠一狠心,令車伕逐塵而去。
身後,眉莊與溫實初依然遙立雨中,目送我離開。這是後宮留給我最後的溫情映像。
宮門已出,熟悉的紅牆已在身後。此生,我終於走出了後宮。
我垂下馬車上的布簾,輕輕而悲哀的笑了。
註釋:
(1)、改編自乾隆於愛妻孝賢皇后死後所寫的《述悲賦》。
(2)、出自卓君《訣別書》,寫於她和司馬相如別離之際,以示二人情斷,全詩為“春華競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聲代故!錦水有鴛,漢宮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於**而不悟!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