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40章 明鏡缺

第40章 明鏡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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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明鏡缺

乾元十六年就在這樣斷續的風波中來到了。皇后主理六宮,舊仇已去,新歡又不足為慮。我依舊是獨領**,安安穩穩的做我的寵妃。餘暇時,我只召來了溫實初,請他為我調理身體,以便能儘早懷孕。慕容世蘭的死,讓我越發覺得宮中的歡愛實在太縹緲,不如自己的一點骨血來得可以依靠。

於是溫實初頻繁出入存菊堂,既為我調理,又要照顧眉莊的傷勢。

不知為何,眉莊本應很快癒合的傷勢好得很慢,幾乎隔幾日就要反覆。溫實初頭痛不已,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更加細心照料。

眉莊倒也不怪他,只說:“是我體質**而已,倒勞煩了溫大人多跑幾趟。”

眉莊對我頻頻被玄凌召幸的事並不甚在意,因和她一起居住,我起先原懷著忐忑之心,漸漸也放下了。

這年冬天特別寒冷,雪一直斷斷續續地下著,我時常和玄凌一同握著手觀賞雪景,一賞便是大半日。那時的他心情特別寧和,雖然總是不說話,脣角卻是隱約有笑意。

有一次,我冒雪乘轎去往儀元殿東室,玄凌正取了筆墨作畫,見我前來,執了我的手將筆放入我掌中,道:“一路前來所見的雪景想必甚美,畫來給朕看如何?”

畫畫本不是我的所長,然而玄凌執意,我也不好推託。靈機一動,只攤開雪白一張宣紙,不落一筆,笑吟吟向他道:“臣妾已經畫就,四郎以為如何?”

他大笑,“你頑皮不說而且偷懶,一筆不下就說畫就,豈非戲弄朕?”我含笑伏在他肩頭,道:“不正是大雪茫茫麼?雪是白的,紙張也是白的,臣妾無須動筆,雪景盡在紙上了。”

他撫掌,亦笑。

或者,我自倚梅園折了梅花來,紅梅或是臘梅、白梅、綠梅,顏色各異。一朵朵摘下放進東室透明的琉璃圓瓶,瓶中有融化的雪水,特別清澈,我把花朵一一投入水中,再經炭火一薰,香氣格外清新。我便半伏了身子勾了花瓣取樂,他便靜靜在一旁看著我。

人人皆道我最邀聖寵,我所謂聖寵,不過就是這樣平靜而歡樂的相處。

自從那一日目睹了華妃的死,不知怎的心裡時常會不安。有時明明和玄凌笑著說話,忽然心裡會怔怔一跳,華妃美豔而帶血的臉孔就浮現在眼前,驀地驚動。驚動過後,不自覺地疑惑,此時得蒙聖寵的我是否會有她這樣的下場。而這樣的一點綺念,竟似在心中生了根一般,不時地跳出來擾一下我的心緒,為這安逸的生活平添了幾分心悸。

浣碧知道後笑我:“小姐實在多心了,慕容氏跋扈,小姐謹慎,又最得聖眷,怎會和她一樣呢?”

我嘆息一聲,緩緩道:“她當日不也是寵冠後宮?”

浣碧咬一咬脣思量,片刻道:“她終究輸在沒有兒子。小姐若能有所出,地位就當真鞏固了。”

我輕蹙了娥眉,道:“哪裡是這樣容易的事呢?想有就有了。”

浣碧想一想,輕輕湊到我耳邊道:“不如私下去找些能讓人有身孕的偏方。”

我紅了臉,在她額頭作勢戳了一指,道:“就會胡說。等把你嫁了出去,看你還滿口胡咀麼?”

浣碧羞得轉了身,道:“奴婢好好地為小姐出主意,主意不好就罷了,何苦來取笑人家。”

我忍著笑,拉了她的手道:“哪裡是取笑,不過個一年半載,你就不在我身邊伏侍了——難不成要陪著我一輩子麼?”

浣碧側頭聽著,忽然認真了神氣,道:“奴婢和小姐說真心話,奴婢不想嫁人,只陪著小姐。這裡雖然好,也不好,小姐一個人捱著太苦了。”

我默然,半晌勉強笑:“這可是胡說了,等成了老姑娘,可就真沒人要了。”

浣碧沒有說話,只是望著窗上裱著的六福窗花,幽幽說了句無關痛癢的話:“這雪下得什麼時候是個盡頭呢。”

後宮平靜,而朝政,亦是有條不紊的。有了汝南王的先例,玄凌對此次平難的有功之臣頗為小心,並未授予太多是實權,只是多與金帛。對於入宮侍奉的功臣之女,沒有很快晉封,亦不寵愛得過分。

新人之中,瑞貴人洛氏漸得恩寵,與祺貴人有平分春色之像,我在落雪那一日,在太液池邊遇見了她。

彼時湖邊風冷,並不多人經過,我從太后處請安回來,便自湖邊抄了近路回宮。見她攜了侍女自湖上小舟中上岸,不由納罕,吩咐人止了腳步。

雪花未停,落入水中綿綿無聲,天地間空曠而冷清,她穿一件雪白的織錦皮毛斗篷,更似化在了雪中一般,盈然而立。

我問她:“瑞妹妹不冷麼?大雪天的。”

她只澹然施了一禮,靜聲道:“大雪天的才幹淨。”

“乾淨?”她的態度不卑不亢,並非因我是寵妃而刻意討好諂媚,我心下倒喜歡。

她淡淡瞧我一眼,微微而笑,又似未笑:“娘娘覺得這宮裡很乾淨麼?惟有下雪遮蓋了一切,才幹淨些。”

我不防她這樣說話,隨即溫和笑了,“妹妹以為遮蓋了就乾淨了麼?心若無塵,什麼都是潔淨的,心若遍佈塵埃,本身就在骯髒之中。何況真正的潔淨本是不需掩蓋的。”

風吹起她的斗篷,露出一彎天水碧的裙角,斗篷上的衣帶微微飄舞,更襯得她宛如碧潭

春水邊一朵潔的水仙,明淨而芬芳。

她的眼神微有亮色,向我福氣一福道:“嬪妾受教。但若墮塵埃,寧可枝頭抱殘而死。”我望著她澄靜無波的眼神,自己倒先自慚形穢了。

二月二“龍抬頭”那日,天似乎有要放晴的跡象。玄凌在皇后宮中,亦召了我和陵容去陪著說話。

我到的晚,早有知趣的宮女挑起了簾子讓我進去,只覺得殿中的暖氣“轟”一聲湧上臉來,熱熱的舒服。玄凌他們都已在了,正圍著火爐敲了小核桃吃著說話。

陵容見我來了,笑嘻嘻道:“姐姐來得晚,罰你剝了核桃肉,不許自己吃。”

我搓著手,笑道:“外頭這樣冷,本來用了個手爐,誰知道走到半路就涼了,就去換一個,誰知就耽擱了。”

玄凌喚我走近,握一握我的手,憐惜道:“果真手冷冰冰的,快暖一暖再吃東西。”

皇后溫和地笑:“是啊,要不然冷冷地吃下去,腸胃沒暖過來反倒要不舒服。”

我忙忙謝了恩,方在玄凌下首的小杌子上坐了。

天南海北聊了一會兒,皇后笑吟吟向玄凌道:“前兩年宮中多有變故,又延遲了選秀,如今宮中妃嬪之位多有空缺,皇上可有意選幾位妹妹填一填缺麼?”

玄凌慢慢咀著塊核桃肉,道:“皇后且說來聽聽。”

皇后如數家珍:“按照後宮的儀制,應當有貴淑賢德四妃各一,三夫人、四妃、昭儀等九嬪各一,五貴嬪,其餘則無定數。貴嬪有二、四妃亦有二,且還無妨。九嬪呢只有一個李修儀。貴淑賢德四妃雖有空缺,但位分極高,可以慢慢來,而夫人之位,一向也並不多立。”

玄凌“唔”了一聲道:“九嬪其他也就罷了,昭儀是定要立一位的,為九嬪之首。”

皇后繼續道:“貴嬪以下許多位分還空著。”

玄凌望著我道:“那麼就請皇后選個好日子,晉封莞貴嬪吧。”他又問:“四妃只有兩個麼?”

我明白他言下之意,忙道:“臣妾資歷尚淺……”

皇后笑容滿面打斷我道:“這倒不是資歷不資歷的話,不是人人在宮中熬成一把老骨頭就能封妃的。莞貴嬪德行出眾,自然是沒有話說的。”她款款向玄凌道:“只是貴嬪入宮不久是一說,且還沒有子嗣啊。若他日生子封妃才是極大的榮耀。”

皇后見玄凌沉吟,又道:“不若先立為九嬪如何?”

玄凌拋了一顆栗子在火中,爆出清香的脆響,拍了拍手道:“就依皇后之言,先立為昭儀吧。”

我忙下跪謝恩,陵容滿面皆是微笑,道:“姐姐大喜。”

玄凌溫言向陵容道:“怎知你沒有喜呢?”他轉首向皇后道:“進安嬪為從四品芬儀吧。”略沉吟,又道:“就擇了日子和莞貴嬪同日晉封,也算是她們同喜吧。”

第二日,皇后就擇定了晉封的日子,二月十二。

我陪著玄凌一道回儀元殿的書房,靜靜陪著他看摺子。外頭幾叢細竹負著殘雪輕吟,雪化聲滴答作響,地上溼潤的泥土化得有些泥濘,有些不堪。

彷彿這人世間的有些真相,總是最不美最不能讓人接受的,倒不如一切被掩蓋了起來不被人知曉。

玄凌看完一卷摺子,忽然不悅道:“有臣子奏報玄濟在獄中時時口出怨言,謂朕‘小人’,以妻兒之命要挾於他。”

我淡淡一笑,道:“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他曾經是尊貴的親王,一朝淪為階下囚,難免口出怨言。”我轉首問他:“皇上打算如何處置?”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凶光,我瞬即瞭然。

我點頭道:“皇上打算這樣做也無可厚非,畢竟玄濟是亂臣賊子,殺了也不可惜。”我話鋒一轉,又道:“可是皇上今日生氣,只是為了玄濟的怨言麼?”

他看著我,“嬛嬛,朕更在意天下攸攸之口。”

果然。我舒緩了眉峰,溫然道:“那麼請皇上給玄濟之子予泊一個虛爵吧。玄濟怨恨皇上以他妻兒之命要挾,皇上卻偏偏廣施恩惠,不使孤婦幼子無依,也好使天下非議無有所出。”

玄凌沉吟,“予泊還年幼……”然而他很快笑了,“朕就是喜歡他年幼。”

次日上朝,玄凌就令玄濟之子予泊繼任為汝南王。當然予泊只有七歲,汝南王這一王爵,也不過是個虛頭銜,得些俸祿度日罷了。

槿汐頗有不解,道:“娘娘何故……”

我打斷她,頗有些感觸道:“當日我失子失寵,宮裡那麼多人,除了敬妃眉莊,只有一個非親非故的汝南王妃來看我。不管她是懷了什麼心思來的,終究也算是雪中送炭。今朝我得意她失意,又聽聞她成了庶人,帶著幼子幼女境遇淒涼,我能幫也就幫一把吧。至少兒子有了王爵,日子也好過些。”

槿汐默默點頭,道:“娘娘是要報答當日滴水之恩。”

我笑一笑,另一層心思卻沒有說出口來。華妃一生的所遇,更叫我傷感宮中情愛之涼薄艱辛。汝南王縱使跋扈囂張,可是對於妻子兒女,卻是可以不惜自身,捨出性命去維護的。我雖然不滿於他,也是感佩的。

冊封的前一晚,我宿在儀元殿東室。

清冷素白的月光,自簾間透入落在織金毯上,似霜如雪,亦被殿中燭火微朦的紅光搖曳得萌生了幾分暖意。

我倚在玄凌懷中,香爐裡龍涎香散發嫋娜的白煙,如絲如縷,微揚著緩緩四散開去。

玄凌寢衣的衣結鬆鬆散著,殿中和暖似三春明媚,也並不覺得冷。他將我摟在懷中,和言道:“棠梨宮已經修繕好,明日申時一刻(1)你冊封完畢,便可依舊回棠梨宮去居住了。”

我用手指散漫撥著他微青的下巴,笑:“也委屈了祺貴人,擠在欣姐姐那裡,皇上要去看她也不方便。”

他大笑:“有什麼不方便的,只是朕愛不愛看她而已。”他止了笑,握了我的肩膀,道:“朕想過了。棠梨宮還是給你一個人住。有次朕來看你,祺貴人也在一旁,當真是不痛快。”

我淡淡笑著:“四郎的本意,是喜歡她才和臣妾一起住的,怎麼又不讓她住回來呢,只怕祺貴人要吃心。”

玄凌的神氣裡帶了幾分誠摯,一字一字道:“以後棠梨宮只給你一個人住,春天的時候朕和你對著滿院的海棠飲酒,看你在梨花滿地中跳驚鴻舞,夏天的時候和你在太平行宮賞荷花。”

我心中觸動,眼中含情,亦含了笑,緩緩介面道:“秋天和四郎一起釀桂子酒,冬日裡一起看飛雪漫天。”

他似乎是唏噓,又是真心的,“是啊,朕要陪著你,你也陪著朕。”

心中盪滌著歡悅和感動,我的頭抵在他懷中,似欲落淚,翻覆著,終究是無比的喜悅。

我輕輕道:“是,嬛嬛總是和四郎在一起。”

他“唔”了一聲,似是自言自語:“莞貴嬪?莞莞,莞莞。”

我欲抬頭,他的手臂卻有力,緊緊把我抵在他堅實的懷抱裡。空氣有些沉悶,呼吸盡是他身上的氣味。

莞莞?他從前似乎是這樣叫過我的。我覺得倦,打一個呵欠,沉沉睡了過去。

夜深沉。閤眼睡得昏昏,輾轉中隱約聽得遙遙的更漏一聲長似一聲。雖已開春,雪卻依舊下著,耿耿黑夜如斯漫長,地炕和炭盆燻烤得室中暖洋如春,唯有窗外呼嘯的風提醒著這暖洋的難得和不真實。

我欲寐還醒,玄凌緊密的擁抱讓我生了微微的汗意,欲掙扎著鬆一鬆,終究還是不捨得,寧願這樣微汗的潮溼著。

明日,又是我晉封的日子了。沒有特別的欣喜,晉封為什麼都不要緊,只要我枕邊的這個人,他的心裡有對我的一點真心。

玄凌熟睡在夢中,側身翻動了一下,一手緊緊抱住我的身體,低聲囈語“莞莞”。

似乎是在喚我,我清晰醒轉,迴應著握住了他的手臂,輕聲道:“四郎。”

他猶自在沉睡中,掌心摩娑過我的頸,掌紋線條凜冽,語氣漫起海樣深情,“我四處尋你。”在睡夢裡,只在睡夢裡,他才這樣喚我——“莞莞”,凝結了無數深情摯意的“莞莞”,心裡有一點酸,漸漸蔓延開來,整顆心在溫柔裡酸楚的發痛。

他是一國之君,他當真這樣待我,以他的真心待我?睡夢裡猶自牽念不已。眼淚大顆大顆的滾落下來,漫無聲息的滲進明綢軟枕裡,溼溼熱熱的附上臉頰上,起初是溫熱,漸漸也涼了。這涼提醒著我並非聽錯。

他的身上有幽深的龍涎香,一星一點,彷彿是刻骨銘心般透出來。靠得近,太陽穴上還有一絲薄荷腦油清涼徹骨的氣味,涼得發苦,絲絲縷縷直衝鼻端,一顆心綿軟若綢,彷彿是被春水浸透了。我伸手摟緊他脖子,低低婉聲道:“四郎,我總在這裡。”他不知是否聽見,手卻下意識的更抱緊了我。帳外一室如同春暖,我閉上雙目滿懷歡欣沉沉睡去。

起來時卻是陵容候在儀元殿外,時辰尚早,她微笑道:“我特意等了姐姐一起去向皇后娘娘請安呢。”

玄凌在我身後,剛洗漱完畢,尚有一點睏意,道:“朕上朝去了。”

我屈膝,道:“臣妾亦要去皇后宮中請安,恭送皇上。”

他的眼神帶過陵容,復又注目在我身上,輕聲道:“莞莞,今晚依舊來這裡。”

我臉一紅,微微點一點頭,催促道:“皇上快去吧,早朝可不能遲了。”

回頭,卻見陵容一點疑惑而深深的笑,我不由更侷促了。

因為時辰早,還未有其他妃嬪來請安。等了好一會兒,皇后才出來,道:“你們兩個倒早。”

我與陵容笑著恭謹道:“是該向皇后來請安謝恩的。”

皇后和顏悅色道:“謝恩什麼,你們得以晉封是在你們自己,品行端正,又能得皇上寵愛。”

陵容用絹子掩了脣悄聲而笑,“若論寵愛,有誰能及莞姐姐呢。今日早晨去儀元殿等姐姐一同來向娘娘請安,誰知竟唐突了呢。”

我不好意思,急著阻止她:“陵容——”

她卻向我笑:“姐姐害羞什麼呢,皇后是最疼咱們的。”見皇后含笑,她繼續道:“今日早上,臣妾聽見皇上叫姐姐的小名兒‘莞莞’呢。”

我“哎呀”一聲,臉上一層復一層地燙了起來,道:“皇后別聽安妹妹胡說。”

皇后彷彿是怔了一瞬,脣邊慢慢浮起一縷哀涼又冷寂的微笑。那笑意越濃,越像有了嘲諷的意味,“莞莞?”她呢喃著重複了一句,“莞莞”,聲音裡彷彿凝著刻骨的冷毒,並不真切,許是我的幻覺而已。

皇后,她不會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她永遠雍容和藹,端莊溫,母儀天下。只那一瞬間的失神,皇后迅速恢復了平日的樣子,溫和的笑著緩緩道:“皇上這樣喚你必定是真寵愛你了。”

陵容見我滿面紅暈,忙笑著致歉道:“我不過一時嘴快,姐姐可別怪我啊。”

我心中動了一絲狐疑,她從來不是這樣嘴快肆意的人啊。

正欲嗔她幾句,陵容卻換了焦急自責的神情,道:“我可再不敢了。”

皇后在一旁笑道:“宮裡自己姐妹們,玩笑幾句算什麼。”一句話過,又道:“安嬪晉封簡單,貴嬪你回宮裡候著,冊封時的禮服還有些不妥,過了午時本宮再叫人給你送去。”

我依依答了,彼此也就散過。

午後天暖和些,我與眉莊頭抵頭坐著,正在檢視她手臂燒傷留下的疤痕。眉莊淡淡道:“好大一個疤,當真是難看的緊。”說著就要捋下袖子。

我忙道:“總算結了疤,難看些有什麼要緊,前些日子老是化膿,才嚇著我呢。”我笑:“陵容曾給過我一瓶好東西,去疤是最有效的。”我指著自己的臉頰道:“從前被松子抓出的傷痕,如今可不是全沒了。”

她仔細看著,片刻笑道:“果然是沒了。只是你臉上傷痕小,我的疤那麼大,只怕沒效吧。”

我道:“我那裡還有一些,你先用著。若是好,等陵容過了冊封禮,讓她再配些過來,憑什麼稀罕物兒,只要有心,還怕沒有麼。”說著喚流朱道:“從前安小主送來的舒痕膠還有沒有,去找找。”

流朱進來笑嘻嘻道:“要是別的奴婢還不知道,怕是在火裡頭就燒沒了。可是舒痕膠是稀罕物兒,奴婢又見瓶子好看,就收起來了,馬上就去取。”

眉莊微微含笑,我道:“你看巧不巧,老天爺也誠心不讓這疤毀了你的花容月貌呢。”眉莊半嗔著戳了我一指頭,自己卻也笑了。

流朱很快進來,又道:“溫太醫來了,要給沈婕妤請脈呢。”

眉莊微笑:“快請吧。”又向我道:“你總嫌他羅嗦,脈也不讓人家請了,只叫他看著我。現在可好,日日來煩我。”

我吐一吐舌頭,只是不理。盛著舒痕膠的精緻琺琅描花圓缽裡,乳白色的半透明膏體沁涼芬芳。眉莊拿了嗅一嗅道:“果然是香,一聞便是個好東西。”

正說著話,溫實初進來了,對面坐著替眉莊把脈,見我隨手把玩著舒痕膠,有意無意地看了兩眼,道:“請問娘娘,這是什麼?”

我遞與他,“去疤用的舒痕膠。”

“哦?”他似乎有了興致,接過仔細看了又看,又用小指挑了些在手背上輕嗅,我疑惑道:“有什麼不妥麼?本宮已經用了大半了,並未覺得有什麼不適啊。”

溫實初的神色有些古怪,卻又說不出什麼所以然,半晌道:“微臣一時也說不出什麼,不知娘娘可否允許臣帶回去看看。”

我知道他一向細心穩妥,又對我的事格外上心,當即首肯道:“好。請太醫必要好好為本宮看看。”

眉莊見我驟然神情嚴肅,吃驚道:“怎麼了?”

我心下惴惴,有莫名的不安和惶恐,總覺得哪裡不對了。

眉莊握一握我的手,關切道:“這是怎麼了?身子不舒服麼?等下可要去太廟行冊封禮了。”

我勉強鎮定心神,笑一笑道:“沒事。”

然而不及我多想,行禮的時辰卻快到了。在太廟中行完冊封禮儀,依制要去皇后宮中聆聽皇后訓導,向帝后謝恩。

正走至半路,忽然流朱“哎呀”一聲,道:“小姐,這……”

我低頭聞聲望去,不知何時,冊封所穿禮服的裙裾上多了道寸把長的裂口。我心中惶惶一驚,冊封用的禮服形同御賜,怎可有一絲毀損。等下若到了帝后面前被發現,豈非大罪。內務府總管姜忠敏此刻亦隨侍在側,禮服由其內務府所制,出了差錯他也不能脫了干係,不由也急得黃了臉。

心中的急惶只在片刻,我很快鎮定下來,道:“能否找人縫補?”

姜忠敏道:“冊封的禮服是由幾名織工以金銀絲線織就。所用絲線只夠織這一件,現下只怕尋只能再開庫房,怕是要大張旗鼓。”

我搖頭:“不可。”

時間一點點過去,浣碧道:“可不能再拖延了,誤了時辰皇上和娘娘更要怪罪了。”

姜忠敏急的團團轉,大冷的天汗如雨下,忽然一拍大腿,喜道:“前兩日皇后宮裡拿了件衣服來織補,頗有禮服的儀制,雖不和娘娘身上的很像,但若拿了來暫時換上,應該能抵得過。”

我遲疑:“可以嗎?”

姜忠敏道:“那件衣裳樣子是老了些,是前些年的東西了,只怕是皇后娘娘從前穿過的,因也沒催著要,補好放著也兩三天了,想是不要緊。”他輕聲道:“眼下也只有那件能抵得過了。”

流朱性急,催促道:“既然能抵得過,還不快去。”

姜忠敏也不敢差人,自己急三火四跑了去,很快功夫就捧了來複命。

他小心翼翼捧著,那的確是一條極美的外裳,長長拖曳至地,蕊紅色聯珠對孔雀紋錦,密密以金線穿珍珠繡出碧霞雲紋西番蓮和纏枝寶相花。霞帔用捻銀絲線作雲水瀟湘圖,點以水鑽,華麗中更見清。而觀其大小,也正與我合身。

流朱嘖嘖道:“皇后的衣裳,果然是好東西。”

浣碧急急為我披上,道:“小姐快些吧,等下皇上和皇后就等急了。”

我顧不得避嫌,匆匆換下鉤破的衣裳,披上禮服,坐進翟鳳玉路車中。簾子垂下,惟聽見背後槿汐一聲疑惑地嘆息,“怎麼這樣眼熟。”

我沒有閒暇去回味她話中的意思,心中唯想著不要太晚過去。

然而心中亦有一層狐疑,彷彿是哪裡不對的厲害,卻也沒有多餘的時間許我揣測了。

昭陽殿深幽而遼闊。

我端正垂手站著地下,半炷香時間過去,卻不見玄凌與皇后出來,半分動靜也無。

正疑惑著,剪秋笑吟吟自殿後出來,恭恭敬敬福了一福道:“勞累昭儀娘娘久等了,方才皇后娘娘頭風發作,難受得緊,此時皇上正陪著娘娘在服藥,等下便可出來,請昭儀稍候。”

我和悅笑道:“有勞姑娘來說一聲,不知皇后娘娘現在可好?”

剪秋笑道:“皇后娘娘的老毛病了,吃了藥就好了。”

我忙道:“如此就好了,但願娘娘鳳體安康。”

剪秋最伶牙俐齒不過,忙陪笑道:“奴婢就說,昭儀娘娘是最把咱們皇后娘娘放在心上的。”

殿中深靜,除了垂手恭敬等在殿外的內監宮女,只餘了我一個人。

很奇妙的感覺,有一絲的錯亂,只屬於皇后的昭陽殿,此刻是我一人靜靜站立其間。奇異的靜默。

窗外是雪,殘雪未消下的紫奧城顯得異常空曠和寂靜,皇后宮裡素來不焚香,今日也用了大典時才有的沉水香,甘苦的芳甜瀰漫一殿,只叫人覺得肅靜和莊重。

似乎有腳步聲,有人失聲喚我:“莞莞。”我轉頭,卻是玄凌,殿中多用硃色和湖藍的帷簾,他身上所著的明黃衣袍更加顯眼。

“皇上……”我輕輕喚他。

隔得遠,殿中光線也不甚明亮,沉水香燃燒時有纏綿的白煙繚繞在殿內。隔著這嫋嫋白煙,我並不瞧得清楚他的神色。只聽得他的聲音有些含糊,“你怎麼不喚我四郎了?”

四郎?我有些含羞,更有些在驚詫,在皇后的宮中,雖無外人,可也不好吧。然而他還在追問,這追問裡一意以“我”相稱。

那是我第二次聽見他這樣稱自己。

於是依依答:“四郎,臣妾在這裡。”

他“唔”了一聲,向前走了一步,依舊是遲疑了:“莞莞?”

我忽然心驚肉跳得厲害,口中卻依舊極其溫柔地應了一聲,“是我。”

他向我奔來,急遽的腳步聲裡有不盡的歡悅,昭儀冊封儀制所用的八樹簪釵珠玉累累,細碎的流蘇遮去了我大半容顏,壓得我的頭有些沉。他緊緊把我摟在懷裡,彷彿失去已久的珍寶復又重新獲得了一般,喚:“莞莞,你終於回來了——”

他的語中用情如斯。我的心驟然沉到了底,被他緊緊擁抱著,涼意卻自腳底冷冷漫起,他抱著的人,是不是我?莞莞?這個本不屬於我的名字。

我動彈不得,他擁得緊,幾乎叫我不能呼吸一樣,肋骨森森的有些疼。這樣的疑惑叫我深刻的不安,我屏息,一字一字吐出:“臣妾甄嬛,參見皇上。”

他彷彿沒有聽清一般,身子一凜,漸漸漸漸鬆開了我,他用力看著我,眼神有些古怪,片刻淡漠道:“是你啊。”

我驚得幾乎咬到了自己的舌頭。他這樣的神情讓我激靈靈打了個冷顫,彷彿一盆冰冷雪水兜頭而下,骨子裡皆是冰涼的。我極力維持著跪下,輕輕道:“臣妾參見皇上。”

他的目光有些疏離,很快又落在我身上,在我的衣裳上逡巡不已。忽地,他一把扯起我,眼中越過一道灼熱的怒火,語氣中已經有了質問的意味:“這件衣裳是哪裡來的?”

我心下害怕,正待解釋,他抓住我手臂的手越來越用力,痛得我冷汗直冒,說不出話來。我極力屏氣,方冒出一句來,“臣妾沒有……”他把一把拋開我,把我丟在地上,冷冷“哼”了一聲。

裡頭皇后聽見動靜,急急扶了剪秋的手出來,見如斯情景,“哎呀”一聲,便向扶著她的剪秋歪去。

玄凌一驚,也不顧我,忙去扶住皇后坐下道:“皇后怎麼了?”

皇后並未暈去,只以手撫頭,吃力道:“臣妾有些頭痛。”

剪秋忙斟了熱水進來,皇后並不喝,只轉了頭四處尋著什麼人,問:“繪春呢?”

剪秋會意,忙喚了繪春進來,皇后一見她,臉也白了,一手指著我,一手用力拍著椅子,想繪春道:“你瞧瞧她,這是怎麼回事?”

繪春一見我,立時大驚失色,忙跪下哭道:“前些日子娘娘整理純元皇后舊時的衣物,發現這件霓裳長衣上掉了兩顆南珠,絲線也鬆了,就讓奴婢拿去內務府縫補。奴婢本想抽空就去拿回來的,誰知這兩日事多渾忘了。不知怎麼會在昭儀娘娘身上。”她嚇得忘了哭,拼命磕頭道:“皇上皇后恕罪啊。”

我腦中轟然一響,只餘了一片空白。誤穿了純元皇后的故衣,可當如何是好?

皇后又氣又急,怒不可遏,喘著氣道:“糊塗!本宮千萬交代你們對先皇后的物事要分外上心保管,你們竟全當作耳旁風麼?旁的也就罷了,偏偏……”

玄凌的目光有些怔忡,“這是她第一次遇見朕的時候穿的。”

皇后的目光如火焰一跳,久久凝望著玄凌:“皇上還記得,那時姐姐進宮來看我。”

玄凌淡淡“唔”一聲,道:“自然是不能忘的。”

他們這樣說著話,只餘我一人在旁邊,像是一個被拋棄和遺忘的人,孤獨地看著他們。莞莞?我心頭冷笑,更是哀慼,莞莞,原來都是別人!

他很快逼視我,語氣陌生而冰冷,簡短地吐出三個字:“脫下來!”

我一時有些尷尬,脫去外衣,我只穿了一件品色暗紋的襯裳,是絕對不合儀制的。然而我迅速地脫了下來,雙手奉上,平直下跪,“臣妾大意,誤穿了純元皇后故衣。”

皇后覷眼瞧著玄凌,小心道:“昭儀一向謹慎,必不會故意如此,怕是有什麼緣故吧?”她向我道,“你自己說。”

我平靜搖頭,道:“臣妾在來皇后宮中時發現禮服破損,不得已才暫時借用此衣,並不曉得衣裳的來由。”脣角漫上一縷悽惶的笑意,胸中氣息難平,“若非如此……”我盯著玄凌,卻是說不下去了,只向皇后道:“原本是臣妾的錯,臣妾願意領罰。”

在我心裡,何嘗願意在他眼中成為別人。罷了。罷了。

玄凌看我的神色複雜而遙遠。我別過頭,強忍著眼中淚水。

這樣生冷的寂靜。片刻,皇后遲疑著道:“昭儀她……”

玄凌面無表情道:“昭儀?雖然行過冊封禮,卻沒聽你訓導,算不得禮成。”

我心中已然冰涼,如此卻也一震。不覺苦笑,罷了,我在他心裡原當不得昭儀,他所一念牽掛的人,並不是我呵!

他看著我,彷彿是遠遠居高臨下一般,道:“棠梨宮已經修建好,你就好好去待著思過吧。”

我的失寵,就是在這樣一夜之間。所有的一切,都全盤顛覆了。修建一新的棠梨宮,致精巧的棠梨宮,象徵著榮寵高貴的棠梨宮,亦在一夜之間成了一座冰冷的囚籠。

我的淚,在甫回棠梨那一夜流了個暢快。春寒依然料峭的夜裡,被褥皆被我的淚染作了潮溼的冰涼。月光沉默自窗格間篩下,是一汪蒼白的死水。我這樣醒著,自無盡的黑暗凝望到東方露出微白,毫無倦意。

心,從劇烈的痛與滾熱,隨著炭盆裡徹夜燃盡的銀炭蓄成了一灘冷寂的死灰。那樣深刻的恥辱和哀痛,把一顆本就不完整的心生生碎成了絲縷。

我醒悟一切不過是個圈套,自那件毀損的禮服起。而醒悟之中,是更深切的悲辱——他給我的一切情意與榮寵,不過因為我是個相似的影子啊!

莞莞!他心中的我,不過是純元皇后的代替而已。

長久的睜眼和哭泣之後,眼睛乾涸得刺痛。良久的寂靜之後,終於有人推門而入,是槿汐。她輕聲道:“娘娘。”

我只是怔怔坐著。棠梨宮中的人皆隨著我被禁閉了起來。合宮的驚惶不安,亦不敢來打擾我。槿汐行了一禮,緩緩道:“娘娘千萬保重自身,別傷心壞了身子。”

我已無淚,殿中陰暗,她的神情在逆光中顯得焦灼。我抬頭,第一次持久而玩味地看著槿汐,喉嚨有沙啞的疼痛,我忽而冷笑起來,“槿汐,從前我問你為何無故對我這樣忠心,你只說是緣分使然,如今——可以告知我了吧。”

她咬一咬脣,平靜跪在我身邊,只是沉默以對。我的脣角緩緩展開,這樣悲寂而怨憤的心境,笑容必也是可怖的,“是因為我像去了的純元皇后是不是?”

她緩緩點頭,又搖頭,道:“娘娘與純元皇后並不十分相像。”

我質疑地輕笑,全然不信,道:“是麼?”我自語,“直到如今我才明白。”端妃初次見我的神情驟然浮現在眼前,她何以見我時會驚訝,何以說那樣的話。她的入宮最早的妃嬪,自然熟悉純元皇后的容貌。

槿汐輕輕道:“三份的相似,五分的性情,足以讓皇上情動了。”

我愴然微笑,自嘲道:“三分容貌?五分性情?也足以讓你為我效忠——不,你真正忠心的是純元皇后。”

槿汐恭謹跪著,懇切道:“奴婢並無福氣得以侍奉先皇后,只是因緣際會曾得過先皇后一次垂憐。”槿汐平靜看著我,眸中清亮如水,“娘娘穿上先皇后的衣衫才有真切的幾份肖像。先皇后心地太過純良,而娘娘雖然心軟,卻也有決斷。槿汐效忠娘娘,是有先皇后仁慈的緣故,更是為娘娘自己。”

槿汐說得坦誠直白,我頗為觸動。我側首看她,悽然道:“圈套之中,如今的我已然失寵,這次不比往日,恐怕難以翻身,再對我效忠也是枉然。”

槿汐鄭重叩首,道:“此次之事也是奴婢的疏忽,奴婢覺得衣衫眼熟,一時也想不起是先皇后的舊物,何況姜公公從前並未服侍過先皇后,的確是咱們中了別人的算計。”槿汐頓一頓,道:“昨日娘娘剛被送回來,聽聞姜公公就被皇上下旨亂棍打死了。”

我聞言一震,心下更是難過:“他是受我的牽連,也是被算計的一顆棋子。”我握住槿汐的手,歉然道:“我不該疑你的忠心,哪怕你是因著先皇后,至少也是為我。皇上卻——”我沒有接下去,只是冷笑不已:“皇后費好大的心思!”

槿汐睫毛一跳,沉吟片刻,道:“娘娘何以見得?”

“若非她有意,誰能動得純元皇后的舊物,又何來如此湊巧?”心下顫顫,皇后的手段我並非是不曉得的,聯手對麗貴嬪的驚嚇、華妃的剷除,我們合作得默契而恰如其分。她並非是一味的端淑啊!我冷笑之餘又有些心悸,我何曾想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狡兔死,走狗烹啊!

可不是如此麼?

槿汐垂首,微微咬脣:“娘娘並無對皇后有不臣之心,只是娘娘步步高昇,又得聖寵,皇后想必忌憚。”

我起身,茫然四顧,道:“我既失君心,又不得皇后之意,所犯之事又涉及先皇后,是帝后和太后的傷處。”

槿汐蹙眉:“今日之事眼下確實無法轉圜,娘娘只能靜待時機。”

“時機?”我環顧修繕後精緻的棠梨宮,此時此刻,它和一座真正的冷宮有什麼區別?當日玄凌為了保護我避開前朝後宮爭鬥之禍送我去無樑殿,自是情意深重。今日的禁閉怎能同日而語。罷了,罷了!

日子過得死寂,曾經棠梨宮一切的優渥待遇盡數被取消了。外頭的人更不曉得在怎樣看我的笑話,冊封當日被貶黜,我也算是頭一個了吧。玄凌只讓內務府給我貴人的待遇。姜敏忠一死,內務府的人自然見風使舵百般苛刻,送來的飯食粗礪,大半也是腐爛生冷的。棠梨宮中一些粗使的小內監小宮女自然怨聲載道,抱怨不迭。幸而槿汐和小允子他們還彈壓的住,眾人也是盡力忍耐。

我心中縱然悲痛,卻也不願意再以淚洗面。然而百般自持,那痛心與怨忿硬生生被壓迫在心中,哽如巨石,漸漸也遠離了茶飯。

春寒中大雪未曾有停過,棠梨宮地處偏僻,又多陰寒潮溼之氣,取暖用的炭火早就被內務府斷了,無可供取暖之物,被褥幾乎潮得能擠出水來。雖然多穿了幾層衣物,不消幾日,原本嬌嫩的手足就長滿了累垂的凍瘡,顆顆紫如葡萄,鮮紅欲滴,不時迸裂血口,泛出鮮紅的縷縷血絲。浣碧與流朱焦急不已,也顧不得忌諱,夜夜和我擠了一處睡,互相取暖。我才發現,她們的手足也俱已開裂破損了。

我再耐不住,心疼之餘不由三人抱頭垂淚,我含淚道:“昔年在府中為奴為婢,你們也不曾受過這樣的苦楚,如今反要和我一同遭這樣的罪。”

浣碧用腿暖著我的足,傷感道:“小姐又何曾這樣辛苦過。皇上也太……”

流朱抹了淚,憤然道:“奴婢百般求告,只希望內務府可以通融送些醫治凍瘡的膏藥來,或是拿些黑炭來也好啊!誰曉得他們理也不理,更不放奴婢出去,只在門外百般奚落。當初他們是怎麼討好巴解咱們來著。”

浣碧嘆氣,瞪了一眼流朱道:“你就消停些吧,還嫌不夠鬧心麼?”

流朱恨道:“總有一日,我便要他們知道她流朱姑奶奶的厲害!”說著把我的手捂在她懷中。她的手也是冰冷的,唯有懷中一點暖氣,盡數暖給了我。我緊緊摟住她們,心下更是難過,道:“原本要為你們謀一個好出路,恐怕也是不能了,只怕是自身難保了,卻拖累了你們。”我對浣碧更是愧疚,“浣碧,我更連累你。”

浣碧輕輕擺首,只是默然落淚。流朱慨然道:“難道奴婢跟著小姐只是為享福的嗎?奴婢自小跟著小姐,既跟著小姐享了安樂,更不怕陪著小姐分擔。奴婢的一身都是小姐的。”

我泫然:“我又何曾把你們看作了奴婢呢?”

浣碧眼中淚光閃爍,“流朱說得不錯。小姐待咱們不同奴婢,難道還怕一起捱過去麼?必沒有什麼過不去的。”

月光晦暗不明,淡淡地似一抹灰影,深夜的殿中越發寒冷。我心中悽楚,又怕輾轉側身吵醒了身邊的流朱和浣碧,便僵著不動。月光森森的落在帳上,今日又是月尾了。下弦月細勒如鉤,生生的似割著心。月圓月缺,日日都在變幻不定。可是說到人心的善變多端,又豈是月亮的陰晴圓缺可以比擬半分的呢?

我在惆悵裡,暗暗地嘆息了一聲。

許是連日的飲食無常,整個人都失了力氣,精神委頓。或是因為這不堪的心力,一向不太準確的信期也比上月晚了三五天。身體和心都是說不出的酸脹難過。槿汐焦急不堪,幾番要為我疏通了侍衛去請太醫來。奈何守衛棠梨宮的那些侍衛極是凶蠻,態度也惡劣,絲毫不加理會,逼急了只道:“皇上有過旨意,不許這宮裡有一個人出去。別的咱們也管不了。”於是眼瞧著我一日復一日的憔悴虛弱下去。

終於那一日晨起換衣時,體力不支,腳下一個虛浮,便不省人事了。

醒來時卻是溫實初在近旁,殿中復又生起了炭火,溫暖而明亮。溫熱的草藥在小銀銚子上咕嘟咕嘟地滾著,微微有些燻人。身上的被褥一應換了鬆軟乾燥的,塞了一個銅製的湯婆子焐在腳邊取暖。

我抬一抬手,卻見手上厚厚包了層軟布,不由驚詫,槿汐笑吟吟在一旁道:“娘娘別動,剛塗了治凍瘡的貂油,怕髒了衣服。”她端了一碗燕窩輕輕吹著,用銀匙一口口舀了喂到我脣邊。我頭暈目眩,身上軟綿綿的乏力,只瞪著周遭的這一切疑惑。囚禁之中何來這樣的禮遇,而腳邊的湯婆子熱熱燙著腳,分明又不是虛幻之景。

我望著溫實初,乍見故人,眼中不由熱了,道:“溫大人。”

他應了一聲,眼中漾起稀薄的溫情和悲惜,極力抑制著,行禮道:“微臣恭喜娘娘!”

我的意識有些模糊,不自覺地摸到腹部,疑惑且意外地著望著他:“是嗎?”

槿汐落下淚來,輕輕轉首拭了,偕了一宮的宮女內監齊齊跪了下來賀喜:“恭喜娘娘。”她道:“太醫說娘娘已有一個月的身孕了。”

我心下有一刻的惶然,卻也欣喜了,欣喜之中更是悲傷。我曾經深切地期盼著有一個孩子卻不得,如今這個時分偏又有了孩子,不知是我依靠他還是連累他了。我撫著小腹,幾欲落下淚來。

待得眾人退下,唯剩了溫實初和槿汐在側。槿汐在旁照拂著藥爐,溫實初為我看過脈道:“娘娘心情起伏太大,胎氣不穩,切勿再要動氣傷心了。”

我別過頭,忍著鼻中的酸,道:“大人以為本宮眼下如何?”

他長長嘆了口氣:“這是娘娘眼下唯一翻身的機會了。”他寬慰道:“皇上已經下旨由微臣照顧娘娘的身孕,雖未恢復貴嬪應有的禮遇,也准以嬪禮相待。皇后也命人格外照顧娘娘的飲食起居,娘娘儘量放寬心吧。”

我卻悽然笑了,道:“是麼?大人以為這是本宮翻身的機會了麼?若如此,大人方才絮絮說了這許多,怎未聽提及有解除禁足之令只言,皇上也未曾有一字的安慰之語。何況這所謂的嬪位禮遇,也是為本宮的孩子,並非是因為本宮。”

他默然,也惻然了。一旁的槿汐也怔怔停了扇著風爐的手,垂首不已。殿內一時靜靜的無聲,只見小銀銚子裡的的熱氣“嘟嘟”滾了出來,白白的一嘟嚕一嘟嚕。

溫實初急切道:“娘娘……”喉間也有了哽咽之意。

我抱了湯婆子在懷中汲取暖意,微微一笑,“大人傷心做什麼?本宮沒有傷心,你倒搶在本宮前頭了。”湯婆子那樣燙,隔著衣裳燙著我冰冷的胸腔。我低頭,用力道:“無論什麼時候,本宮絕不輕賤自己,委屈了這個孩子。還未進冷宮,哪怕是進了冷宮呢,本宮也必然好好撫養這個孩子長成。”

溫實初久久鬆了一口氣,暢然道:“那就好。微臣生怕娘娘輕賤了自己。”他堅定道:“有娘娘這句話,微臣必定一力照應好娘娘!”

我悽楚一笑,深深覺得溫情和感激。溫實初對我的情意我這一世也無法迴應於他了,縱然他對我有愛慕之情,我卻無意,可是深宮如斯多變陰冷,他是如親人一般在身邊的關懷。

我笑中帶淚,緩緩道:“溫大人與本宮自幼相識,何曾見過本宮自輕自賤。”

他快慰的笑了,是:“微臣認識的娘娘,從不曾讓微臣失望過。”

我道:“如此,本宮和腹中的胎兒,一應託付給大人了。”

溫實初走後,獨槿汐留在我身邊照應,她為我掖好被角,欣慰道:“幸而是溫大人來照應娘娘,不過萬事也皆不可放鬆。”她勸我:“這個時候有了孩子也好,至少皇上不至於太絕情。”

我含了一縷悽微的笑,道:“你也覺得皇上太絕情麼?”

宮中生不下來的孩子那樣多,步步均是險路。既然玄凌情薄,也惟有依靠自己爭取了。

我掙扎著披衣起身,命槿汐取了房四寶來。槿汐道:“娘娘身子虛弱,有什麼等好些了再寫吧。”

我搖頭,提筆寫了一紙,交予槿汐封好,道:“我有了身孕,皇上必然肯看我的書信。想辦法送到御前。”

槿汐道:“娘娘寫了什麼?”

我用神太過,愈加覺得吃力,半倚在床邊,道:“我求皇上下旨,由皇后親自照顧我懷孕生產之事。”

槿汐吃驚,“娘娘本就疑心今番之事是皇后的意思,為何還要皇后照顧?”

我苦笑:“不錯。可是如今宮中皇后獨大,我要留心這孩子,憑一己之力必然不夠。皇后這樣設計陷害我,必定對我十分厭憎,想來也厭憎我腹中孩子。若要她一應照料我生育之事,若有任何差池她自己首當其衝脫不了干係。為了她自己,她必定盡心不來害我的孩子,也不讓別人來害我的孩子。”

槿汐無奈,卻也贊同:“要一切平安,這是唯一的法子。娘娘將來若要復寵,一切指望全在這孩子身上。”

我愴然搖頭。玄凌如此,我可還願意為爭寵去做一個旁人的替身?便是殺了我,也是斷斷不能。我只要這孩子平安長大。

我只說:“你快快去吧。”皇后在人前一向“仁慈親厚”,玄凌有這樣的旨意,她斷然不會拒絕。

我低頭撫著尚未顯形的小腹,暗暗下了決心,孩子,哪怕你的父皇不憐惜你,不憐惜孃親,孃親也必定想盡辦法保護你平安。

槿汐收好了書信,微笑道:“燕窩冷了,奴婢去兌些熱牛奶進去。”

我隨口道:“等下去弄吧。我嘴裡總覺得淡淡的沒有味道,叫流朱吩咐小廚房去做碗蝦仁粥來吧。”

槿汐的神色有些古怪,應了一聲,匆匆出去了。過了一歇,端粥進來的卻是浣碧。她坐在我床前,一口口舀了笑道:“小姐現在有身子的人,一人吃兩人補,要多吃些才好。”

我本無多大的胃口,不過一時想著而已,待真端到了面前,又失了興致。因見她殷勤期待,盡力嚥了幾口道:“怎不是流朱進來,剛才你們進來賀喜也未見她。”

浣碧笑吟吟道:“小姐嫌奴婢服侍得不好麼,一心念著流朱。”

我見她雖是笑著,眼角卻紅了,不由心下疑惑,道:“流朱怎麼了?”

她忙道:“沒有怎麼啊。只是流朱這幾晚沒睡好,患了風寒正在睡呢。”

我“哦”了一聲,本待睡下。或是這些日子來的風波起伏,心裡並不安定,掀了被子起身道:“我去瞧瞧她。”

浣碧忙要起身攔我,我越發狐疑。浣碧眼見攔不住,“撲通”跪在地下,咬了脣痛哭道:“小姐不用去了,流朱已經不在了。”

我惶然大驚,道:“你說什麼!”

浣碧嗚咽不已,道:“小姐以為太醫如何能進來呢?外頭的守衛根本不理會咱們的求告。是流朱拼死撞在他們的刀上,外頭的人怕惹出了人命才叫了太醫來的,也只有溫太醫肯來,方能照應小姐,可惜流朱卻是救不回來了。”

流朱自小在我身邊,情分一如親生的姐妹一般,一時聞得這樣的噩耗,心中絞痛,幾乎跌在浣碧懷裡,浣碧急得大哭,道:“奴婢早說不讓小姐知道,怕傷了胎氣,小姐千萬別太傷心。”

正哭著,槿汐奔了進來,一見如此便知道不好,忙扶了我坐下,切切道:“娘娘如今傷心更要想明白,惟有保重自身才最重要。流朱姑娘是為娘娘死的,娘娘可千萬不要叫她白死了才好。唯有娘娘周全,才能為流朱姑娘報仇啊。”

我死死咬著牙,用力太過,牙根酸得發痛,如含了一口冰水在口中。浣碧哭求道:“小姐一定要好好的。小姐可知道流朱死得多慘,碰了一頭的血,連屍首也不得好好埋葬。小姐若是傷心壞了,流朱豈非白白為了小姐!”

我怔怔流著淚。我知道浣碧的身世,一向待她親厚,不免略疏忽了流朱。但經浣碧當日變節一事,我心裡是待流朱更信任的。可惜她和浣碧一同進宮陪伴我,未曾得一日的清福,卻先為我落了如此的下場,豈非是我連累了她!

槿汐握住我的手,一根根掰開我緊握的手指,含淚道:“娘娘的手剛敷了藥,這樣握著可怎麼好。”她正色道:“娘娘忘了當日淳嬪小主的死麼?當日娘娘可以忍,今日就不能忍一時之痛嗎?若娘娘傷了自己,便是將來想要為流朱姑娘報仇也有心無力了!”

這話說的中肯,我再難過也聽得入耳。我緩緩止了淚,生生道:“不錯,只有我好好的活著,流朱才不算是枉死了。”

註釋:

(1)、申時一刻:下午15點30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