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甘露莫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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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甘露莫愁
我到甘露寺的時候,已是向晚黃昏了,修建在京郊的甘露寺是大周第一佛寺,建在層巖秀石、峰豁萬千的山頂,殿閣巍峨巨集偉、飛簷斗拱,極是氣宇輝煌。
下得車來,被山風一撲,身上便有些涼浸浸的,浣碧和槿汐忙收拾了行裝跳下車來,一邊一個扶住了我,槿汐輕聲道:“這十月裡的山風已經涼了,娘子剛生產過,別吹壞了身子才好。”
自出宮,她再不叫我“娘娘”,怕我傷心煩惱,又因為身份確實尷尬不明,權宜之下只喚我“娘子”。說話間,已搭了一件外袍在我身上。
蒼茫的暮色如霧漸漸瀰漫開來,四邊的山色也有些發沉,蒼鬱大松掩映下的古剎,鐘聲悠悠,香菸嫋嫋,反而讓沉墜的心稍稍沉澱。
我靜靜道:“暮鼓晨鐘,咱們以後的日子就是這樣了。”
三人正觀望間,有兩個年輕的小尼姑迎了出來,打量了我們幾眼,問道:“這幾位可是宮裡出來的?住持師父已經吩咐了我們帶幾位進去。”
我略施一禮,扶了浣碧和槿汐一同隨著她們走。繞過甘露寺的正殿和側殿,又走了許久,方見幾間低矮平房,引了我們進去道:“這是幾位以後住的地方,可先將隨身的衣物放了休息片刻。”
平房雖然低矮,裡面倒也清爽,房中一張通榻大臥鋪,一桌几椅,牆角一個大水甕,十分簡單。
兩個小尼姑又道:“請幾位再隨我們去大殿,住持師傅等人都在等著了。”
浣碧欠身笑道:“有勞了。”
大殿中點了火燭,香菸繚繞,香油味極重,我才生產完兩日,略有些受不住這發衝的味道,極力壓抑著咳嗽了兩聲。殿中人雖多,卻是極靜。聞得我這兩聲咳嗽,皆轉過了臉來。為首一個尼姑面相倒是和藹,向我道:“你來了。”
我覺得不好意思,忙快步走了上前。她指一指地下的蒲團,我曉得是讓我跪的,於是跪了下去,浣碧和槿汐也忙跟著跪下。
只聽她和顏悅色道:“宮裡頭來的旨意,這位貴人是要帶髮修行的。雖是如此說,也是入了空門,戒律自然要守。”於是她絮絮說了一番清規戒律,道:“貧尼法號靜岸,是本寺的住持。你既入了寺,自然要與紅塵遠離了,也再不是宮中的貴人,用不得舊稱,貧尼為你取了一個法號。”她頓了一頓,道:“你就隨貧尼的弟子輩用‘莫’字。”她微一嘆息,“你眉間隱有愁瀾,便號‘莫愁’吧。”
莫愁,那並不似出家人該用的法號。然而我也不便有異議,只無聲應了。心下卻愁瀾頓生。
猶記得小時候跟著哥哥在書房裡讀書,夏日那樣長,那樣長,幾乎像要過不完了。蟬鳴聲一聲長似一聲,彷彿和白天的辰光較著勁,看要比誰更長更叫人厭倦。午睡醒來,腦子已經清醒了,眼睛卻總也不願意睜開。小軒窗下,有清脆的女兒家的低笑聲,一定是流朱和浣碧在鬥草玩兒,要不就是玢兒,又哄著小廝在捉蟋蟀玩兒、或是拼著七巧板。
哥哥不知怎麼進來了,笑著拿了一卷書敲我的腦袋,“還裝睡,瞧瞧我給你拿什麼好東西來了。”什麼好東西,不過是南北朝的一卷詩詞集。哥哥笑道:“夫子的課上得那樣古板,別說你一個女兒家,我也聽得瞌睡。這一卷宮詞得來不易,你好好看吧——只別叫娘知道,爹是疼你,可娘知道了,少不得一頓說教。”
於是如珍似寶地藏了起來,防著娘發現,睡前才偷偷看上一首兩首,讀得半懂,心意也痴了,彷彿口角噙香一般,日裡夜裡唸叨。早晨起來,流朱又拿我取笑:“小姐讀書讀得瘋魔了,昨兒個夜裡說夢話,說什麼‘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小姐認識洛陽的這位小姐麼?”
流朱,流朱,彷彿她的音容笑貌還在耳邊,還牙尖嘴利地與我說著那些俏皮話兒。她死得這樣冤枉,我只消稍稍一想,心頭又痛了起來。
是了,洛陽女兒名莫愁。是《莫愁歌》(1)裡的句子,那年歲裡,最愛的就是這首。
好不容易盼得眉莊到她外祖家歇夏了,忙忙拉了她來。眉莊最把《女則》和《女訓》讀得爛熟於胸,詩詞一道,她總是不太關心。往往這個時候,她坐在窗下,一心一意縫著一扇繡屏,,大捧大捧燦若雲霞的絲線,映得她的臉越發端莊從容。她才十二歲,就已經修成了大家閨秀應有的沉靜的氣度風華。到底爹爹太縱著我,把我的性子寵得這樣驕矜。
那個時候,閨閣裡所有的盼望,不過是能得一個有情郎,一世平安富貴就是了。而眉莊,那樣驕傲,那樣自信,那樣意氣風發,眼中有灼然的光芒,彷彿一枝秀玉靈芝,出於塵上。全不是如今存菊堂中那個消沉避世的沈婕妤。
我恍恍惚惚地,卻想起離宮那日,眉莊盈盈立於紅牆之內,目送於我至路的盡頭。那份牽掛與叮嚀,如今重上心頭的,只是淒涼的身影,煢煢孑立在溫實初的傘下。
宮中滔滔流逝的年歲裡,無限紛爭之中,眉莊何曾真心的快樂過。
再彷彿,還是我新得寵的那段日子。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那樣年輕飛揚的歲月,被君王肆意寵愛著,原是不輕易知曉愁滋味的。
不知是哪一日的早晨,大約是鳳鸞春恩車一連七日載著我駛向儀元殿東室的日子,那一日貪睡,起得比平時晚些,醒來的時候見玄凌坐在榻上含笑凝望著我。我不由驚異,當是他怎的那樣早就下朝了。
他卻支手頤然躺下,只閒閒道:“愛卿好睡,當此美人春睡圖,朕怎捨得離去去對著朝臣們那樣永遠板著的臉。”
我又驚又羞,道:“這樣可好麼?臣妾怎能比得上皇上的政事要緊,皇上還是快去上朝吧。”
玄凌緩緩打了個哈欠,食指慢慢撫上我的臉頰,微笑道:“難得一日,就當給大臣們鬆快一日吧,朕也偷取一日的清閒。”我待要再勸,他的食指已經捂上了我的脣:“你這樣靜靜睡著就好。早朝麼——反正時辰也已經過了,朕再趕去也來不及了,索性罷了就是。”
我只好不再說話,安安靜靜躺在他臂彎之中。彼時春暖花開,東室下的朱漆鏤花長窗半開著,有和煦的風帶著迷濛的花香緩緩散一些進來,像是女兒家的一雙玉手,試探著輕輕半捲起重重的鮫綃帷幕,彷彿置身在海市幻境之中。一陣風過,殿外的櫻花四散零落如雨,片片飛紅遠遠地舞過,映著滿殿輕薄透明的鮫綃,光影迷離如煙。
一抬頭,遇上玄凌如許深情的目光,目光所及之處唯有我一人,彷彿整個人都無聲無息地沉溺了下去。
然而芳若恭恭敬敬來敲門,道是有緊急的奏章來報。
玄凌不耐煩,又不得不去,只好笑對了我道:“只怪李長糊塗,平時沒在這事上好好提點那些奴才們,叫他們不曉得一句話。”
我一時不解,好奇心起,於是問:“是什麼?”
玄凌笑得有些促狹,“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2)”
我更是含羞,輕輕啐了一口,低頭道:“皇上好沒正經,這樣拿人取笑呢。”
這樣的好時光,終究只是一場幻夢罷了。
如今,亦只能嘆息一句: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3)
莫愁哪怕一生情愛悟出可牽掛,至少可以平安終老,陪伴幼子家人。而我,情愛錯付,家破人亡,家人父兄的平安保不到終老,連唯一的女兒也不能在身邊,真真是連莫愁的萬一也不如啊!
到如今,愁對鏡坐,夜對愁眠又含愁醒來,當真是要自己勸自己一句“莫愁”了。
正自己怔怔出神,靜岸看了看我身後的浣碧和槿汐,道:“空門中的人是不該有人伺候的,只是宮裡頭髮了話讓你仿從前舒貴妃……”她忙改嘴道:“罪過……是衝靜仙師的先例,那麼也就讓她們兩位跟在你身邊一同修行吧。”
浣碧和槿汐臉上微露喜色,當即應了。我抬頭,正殿中供著的不是如來也不是觀音,而是一座巨大的地藏菩薩。大佛前置一大石香爐,刻“天古鬥”三字。爐下石床右側刻著“福生甘露地,壽齊玉簡天”,左刻著“隆慶十年冬吉旦立”。
佛像打造得金身燦爛,在通明光亮的燭火下更顯得寶相莊嚴。我心底忽然悸動,念及初生的朧月,一時大覺悲苦不已,輕輕道:“眾生度盡,方旨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菩薩果然佛法深遠。”
靜岸望我一眼,取過身側一盞寶瓶,以手蘸取了瓶中的露水點到我額頭上,道:“釋迦牟尼就有‘我為大眾說甘露淨法’之語,甘露能解世間悲愁,你已在紅塵之外,煩惱可盡拋了。”
她的語氣悲憫,神色和善,彷彿能洞曉我的無奈。我微微頷首,亦是心領了。她指一指身邊一位膀大腰圓的尼姑道:“這是我師妹,法號靜白,掌管本寺的一應起居雜事,你以後缺些什麼就找她吧。”
如此吩咐過,也便散了。
夜裡風大,吹在棉紙的窗紙上“噗噗”作響,嗚咽如訴。我坐在椅上,槿汐挑亮了油燈在收拾衣裳。
我淡淡道:“有什麼好收拾的,不過幾件替換用的褻衣,從此就這一身灰衣到老了。”
槿汐並不說話,倒是浣碧笑了一聲,道:“小姐的法號真真是特別。莫愁,不像是尋常的法號,倒像是閨閣小姐的名字了。”
我道:“住持只是想告誡我,既已入空門,就不要再想著從前俗世的憂愁煩擾了。”我喃喃道:“不及盧家有莫愁?到真當是‘他生未卜此生休’(4)了。”
浣碧沒有聽清,道:“小姐說什麼?”
我漠然微笑,“沒什麼。我這輩子從今而始最要緊的事情,就是好好日夜祝禱,希望遠在川北嶺南的父兄和宮裡朧月可以一世平安。這也是我唯一所願了。”
浣碧咬一咬下脣,輕輕道:“這也是奴婢唯一所願了。”
我靜靜聽著風聲,山裡的風,和宮裡頭的是不一樣的。宮廷裡的風再暖再明媚,終究有股陰氣太盛的森森涼意。而山裡的風,卻是呼嘯而過的霍霍有聲。我坐得久了,身上忽然一陣緊一陣的發涼,腹中也開始絞痛,像青灰色的小蛇吐著冰涼的信子。浣碧見我面色不好,忙上前道:“小姐怎麼了?連色這樣難看。”
槿汐聽見動靜,忙擱下手中的東西趨前道:“娘子剛生下孩子,身上的殘血未盡,今日又車馬勞頓一番折騰,怕是有些不好。”她急道:“爐子上的水還未開,還須找些紅糖來兌了熱熱的喝下去才好。”
我心下發急,又要強,少不得道:“一時半刻哪裡來的紅糖,我忍一忍就算了。”
槿汐忙道:“月子裡的毛病不能掉以輕心,弄不好要落一輩子的病根的。”說著起身,道:“奴婢去向隔壁的姑子(5)們借些應付過去。”
說這披衣出去,浣碧忙扶了我上床躺下,多多地蓋了幾層棉被。我心下焦躁,寺中的生活自然比不得宮中,我身體還未復原,反倒牽連了槿潮和浣碧處處照顧我,如此想著,腹中更生疼痛。
不只過了多久,門“吱呀”一聲響了,料是槿汐回來了,語氣無奈道:“夜深怕是都睡下了,無人肯開門,別說借些紅糖了。”她的聲音更低:“我去尋靜白師傅,還被她呵斥了兩句,只是暫時還未敢驚動住持師傅。”
浣碧以為我睡了,低聲嘆息道:“方才住持師傅還說是仿著從前舒貴妃的先例來,一轉身就連熱湯熱水也沒有了。”
我隱約聽著,心下更是難過。
忽然槿汐似想起什麼,搓一搓手喜道:“那邊遠處大樹下獨有一間屋子,也不知是哪位師傅住著,我再去尋一尋看。”
浣碧忙攔住了道:“傍晚聽兩個引路的小尼姑說,那裡住了個極古怪的姑子,平時無人敢搭理她。還是再去別人那裡問問。”
槿汐道:“別人方才不肯開門,現在只怕更不肯了,我還是先去看一看再說。”說著又囑咐道:“水熱了再燒上一壺,方便娘子擦洗身子。”
過了片刻,槿汐還沒回來,我身上更覺得陰冷。忽然聽得門“砰”一聲被用力撞開。一陣冷風夾著一個雪白的人影霍地闖了進來,浣碧驚了一聲,道:“是誰?”
那人也不答話,直奔我床前,摸了摸我的額頭,又搭了搭脈,姿勢粗魯而利索,片刻望著我冷冷道:“你剛生過孩子,是不是?”
我掙扎著仰起頭來,只見那人面相有些凶狠,長得倒也有幾分姿色,只是那姿色都如嚴霜被凍住了,神情十分冷淡。我看她一身尼姑打扮,想必也是寺中的同門,遂示意浣碧不要驚惱,勉強道:“是。今日已是第三日。”
她輕輕“哼”了一聲,神情大是不屑,道:“為那些臭男人生孩子做什麼!活該!”說著丟下懷中一包東西擲在床頭道:“這些足夠你喝了。”
浣碧忙接過一看,喜形於色:“是紅糖!怕是足有三四斤呢。”
那人也不吭聲,又掏出幾片生薑,命我含在口中,道:“含在嘴裡,這東西能發熱的。”
說完似在生誰的氣,氣沖沖地又一陣風似的走了。
緊跟著槿汐奔了進來,氣喘吁吁道:“那人好快的腿腳,我竟沒跟得上她。”
我道:“她就是那個性子古怪的人?”
槿汐稱是,道:“奴婢無計可施,只得去求上一求,誰知她聽我說那紅糖是要來救命的,到底肯開門了。”
浣碧服侍我喝了濃濃一杯紅糖水,道:“在佛門裡,旁邊住著的那些姑子竟不肯來救上一救,真是叫人寒心,奴婢總以為出家人是慈悲為懷的,竟不想和宮裡那些人一個模樣。”
我搖頭苦笑道:“咱們是被廢去位份逐出來的,是皇上遺棄的人,哪裡是和舒貴妃一樣,是自請出宮,以貴太妃的名位帶髮修行的,當然不可同日而語的。”浣碧神色微微黯然,我怕她為我難過,遂轉了話頭,道:“剛才那姑子,雖然冷麵,卻是一副難得的熱心腸呢。”
於是含了生薑在口中,想念著我的朧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甘露寺周圍樹林蔥蘢,雨露雲霧,甘露淋漓,幽靜宜人。我安靜睡了半日,身體的痛楚也稍稍有了緩和。
住持因我身子不大爽利,倒也有些體恤,只囑咐我好好休息了再言其他。我整日價昏昏沉沉睡著,也不大理會寺中的事,也顧不上槿汐與浣碧在做些什麼。
只曉得她們倆並不時常一起陪在我身邊,眼角眉梢,也漸漸多了些疲倦的神色。
我心中總是不忍的。
當日在棠梨宮中,服侍我的宮人個個苦求與我一同出宮。
流朱早死,浣碧自然是要跟著我的。若不然,她是我陪嫁進宮的,居住在宮裡,以後必定備受欺凌。小連子和小允子皆是身有殘疾的人,出了宮便等同於失去了依靠和棲身之所,何況住在甘露寺中與一等姑子們同居同宿也不方便。朧月託付給了敬妃,自然我身邊的人也要跟著去幾個的。她帶走了品兒、佩兒和小連子。
眉莊亦讓小允子去她宮中使喚。從前小允子是我身邊第一得意的內監,我一出宮,少不得他也有不少的零碎的折磨受,眉莊又素喜小允子機靈能幹,也能援手眉莊成為她的臂膀。
眉莊和朧月是我在宮中最放不下的兩個人。
幸而眉莊有太后的庇護,明裡別人也不敢怎樣。暗中我又託付了溫實初和小允子,必使他們竭盡全力護得眉莊周全。
而朧月,敬妃沒有孩子,必然對她視如己出。她與我交好,位份又高,在宮中人緣也佳,是撫養朧月最好不過的人選。
唯獨槿汐,她執意要跟我出宮,是我所意外的。她在宮女之中頗有身份,是正五品的溫人,又是從前伏侍過太妃的。實在不用跟隨我吃苦。她卻向我陳情,“帝姬有敬妃娘娘照顧已是萬全。娘娘要去修行,必定少不得服侍的人,浣碧姑娘一個也卻是不夠的,總不好叫她一人辛苦。奴婢自幼願意向佛,只願娘娘別嫌棄奴婢笨拙,帶奴婢出去。”
她這樣開口,我反倒不能再推,只好也帶了她出來。所幸槿汐精明幹練,倒也真處處少不得她。而軟語安慰,通達明白,也是她時常來寬慰我孤寂的心。
這一日槿汐正坐在院中低頭縫補一件衣裳,我則捻了一顆顆楠木珠子細心穿成一串佛珠。
槿汐笑道:“甘露寺周遭的風景一向頗負盛名,娘子今日精神不錯,去看看也好。”
槿汐的殷勤只為散我鬱結的心思,我如何不知,於是應承了,二人一同踱步出去。
京都之外多山巒疊翠,而諸峰之中,以縹緲峰、嵯峨峰、甘露峰、凌雲峰等最為著名,縹緲峰與嵯峨峰遙遙相對,甘露峰、嵯峨峰、凌雲峰彼此相連,雲山霧靄籠罩其間,景緻風光最是美好。
山色水色俱是蒼茫,在煙水間的繚繞間似乎是不真實的,我心下一片空茫,“槿汐,若咱們的下半生可以在甘露寺這樣安寧過下去,我也別無所求了。”
槿汐柔聲道:“咱們已經遠離是非地了,想必是非也不會再尋上我們了。娘子安心就是。”
我咬一咬嘴脣,心底的厭惡和怨恨幾乎無法剋制住,“紫奧城汙穢黑暗至此,我情願永生永世不要回去。只可憐了我的朧月,與我今生再也相見無期了。”
槿汐按住我微微顫動的雙肩,雙手有力而堅定,“娘子能活著走出來的地方,並非人人走得出來,娘子一定要相信,有時候終生不得相見,亦算一種保全。帝姬如此,於娘子的家人,也是如此。”槿汐嘆氣道:“但願娘子想的明白,可以夜夜安睡。”
槿汐的話,我如何不明白。多少次,我在彷彿永遠也看不到盡頭的黑夜裡死死咬著雙脣,用力蜷著手指,全然忘記了嘴脣被咬破、手心被指甲掐出血的痛楚,以此來抵禦心中種種的不甘和屈辱。卻只能無能為力,眼睜睜瞧著它們在我本就殘破的心上肆意咬齧蛀噬,直到殘缺不全。
我的夜不成寐。槿汐如何不知呢?連浣碧,我亦聽見她捂在被中的嚶嚶哭泣。哭泣我遠別天涯的父母兄長,哭泣我橫遭慘禍的嫂嫂與致寧。
回到房中時,浣碧已經拿來了飯菜,一應擺在桌上。見我回來,不由抱怨道:“住持已經和廚房打過招呼了,說小姐還在月子中,要格外照顧些可以吃些重油和葷腥的東西,哪知道送來的吃食仍舊是沒有一滴油的,更別說葷腥了。我與槿汐當然沒什麼,可是小姐還在月子裡,身子不養好怎麼行呢?”
浣碧連珠價說完,我只拾起筷子,靜靜道:“到底是佛門清靜之地,怎麼能動葷腥呢,也別顯得我太出格了。不拘什麼,吃得飽就行。”
“想起禁足棠梨那些日子,連食物亦是腐壞的,照樣生生吃下去。”槿汐露出難色,“娘子和浣碧姑娘可曾留心,住持雖然名為住持,可是生性溫和懦弱,並不能駕馭寺中眾人。雖然有心照顧娘子,卻也是力不從心。”
浣碧介面道:“如何看不出來呢?來時只說咱們倆服侍小姐就好。可是不過兩日,靜白師傅她們派下來的活兒還少麼?”
槿汐道:“甘露寺的香油錢雖然不少,可是平時寺中眾尼也要自己動手漿衣浣衣,做些粗活。咱們一來,許多像漿洗上的事情全交給了咱們。寄人籬下,自然也不能爭辯一句。好在這些活計是奴婢與浣碧姑娘做慣了的,倒也沒什麼。”
“只怕……”浣碧急道:“到時候她們得寸進尺,連小姐也要一同辛苦。”
我默默垂首,咀嚼著口中的素菜,淡然道:“我已身在甘露寺,即便要我做什麼粗活重活,也是應當的。”我扶著二人的手,懇切道,“只是為難了你們,總是為我辛勞不已。”
浣碧含淚低頭,嗚咽道:“如今我身邊的親人只剩長姐一個了,只要陪著長姐,我什麼都不怨的。”
槿汐亦道:“奴婢既然願意出宮陪伴娘子,那麼無論遇上什麼難處,都是心甘情願的。”
我心下感動不已,唏噓道:“從今往後,也只有咱們三人相依為命了。”
浣碧低低哭著,啜泣道:“咱們都沒有什麼的,只是長姐這樣瘦,我瞧了真害怕。”
在浣碧的言語裡,我猝不及防地看見了自己如今的容顏。長時間地沒有對鏡自照,當昏黃銅鏡中蕭條的容顏倉惶映進自己的眼簾之時,連自己的心也有一瞬間的牴觸和不相信,原來老的那樣快,死了的心,原本以為只有自己知道。卻不想,掩飾不了的是自己的眼波,也這樣老了,凝滯了。悲切而分明。
偶爾來看我的,除了住持,只有那日送紅糖來的姑子。來了幾次,我也漸漸知道了她的名姓,她叫莫言。人是長得冷寂而瘦削的,高聳的顴骨有一點凶相,也不愛說話,總是冷淡著神情,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這個樣子,自然是與寺裡的姑子們合不來的,然而也沒有人敢去招惹她,不過是井水不犯河水而已。她,是被眾人孤立的。而我,自然也不甚有人來理會。
偶爾莫言來一次,只倚在門框上看我一陣,神色冷寂。我不過與她點點頭,繼續發呆或是睡覺養息。若她來時見我神情呆滯,總有些不屑一顧,往往片刻就拂袖而去,還要說一句,“都落飾出家了,還要為男人傷心麼?當真是傻子。”
雖然她幫過我,卻是不熟識的,我何必告訴她,我的蕭索與傷心,不只是為了男子的所作所為叫人傷心。
莫言往往對我嗤之以鼻,“白天裡想著臭男人為臭男人傷心,夜裡想著臭男人為臭男人傷心,從前是,現在是。到底女人都是無用的,一輩子活著只曉得想著臭男人為臭男人傷心。”
她口口聲聲一個“臭男人”、“臭男人”罵得利索而理所當然。我驟然想起我偶然聽見的旁的姑子對莫言的議論,“莫言好似跟男人有仇呢。”
我亦這樣覺得,於是只是一笑,懶得再與她分辯。
不過,莫言亦有讚揚我的時候,“你倒是個好氣性的。這樣放不下臭男人,倒不曾為他掉過一滴眼淚。也是,咱們清清淨淨的淚珠子,能為臭男人掉麼!”
偶爾槿汐也問我,“換了是誰,遭逢這樣的變故都是要傷心的。”她沉吟片刻,“娘子可想過要東山再起,為家人報仇雪冤。”
心的底色是苦澀的,那苦澀延伸到嘴角亦化作一抹苦笑,道:“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曉得,要東山再起、報仇雪冤這樣的事,也只能依靠著他才能做到。否則,一切都只是紙上談兵,無可施之處。”
玄凌的名字,於如今的我是十分避諱的,連“皇上”也不願意稱呼一句,只以“他”代之。
槿汐自然明白,我又道:“算計我的人早已設下連環計謀。先用純元皇后的故衣令我失寵於他,叫他眼中認定我是故意冒犯先帝后,膽敢與先帝后相較這樣不自量力、自取其辱。也叫我明白,多年寵愛,我不過是她眼中純元皇后的影子罷了。”我十指緊握,骨骼“格格”有聲,連指節也泛白了,“設下圈套的人不僅思慮周詳細密,更深知我與他的性子。他若認定我冒犯,自然不會聽我半句解釋,連我後來要為旁人爭辯什麼,也都成了虛妄之詞。而我知曉自己在他心中不過是旁人的影子,又如何肯再與他相見、與他恩愛,甚至那人算準了我不會為自己辯解一句了。那人心計之深沉可怖,遠在我意料之外,也因此牢牢控制我於她鼓掌之中。”
槿汐眼中有幽深寥落的光芒,幽幽如鬼火。她一字一頓,道:“皇后是後宮之主,又與皇上是多年夫妻,自然有這樣的謀算。”
“朱宜修!”我的脣齒間凌厲迸出皇后的名字,字字誅心。“我以為沒有妨礙她,在她眼中,我卻已經是個最妨礙的人了。”我看一看槿汐,心底驟然湧出一股軟弱與悲愴,“她最初,亦不過是利用我與華妃抗衡啊。自我入宮以來,早已步步處處在她算計之中,人為刀俎,我身為魚肉還不自知,又如何與她抗衡。她早就是佈下了天羅地網啊!”
槿汐微微低頭,“不要說以今時今日,哪怕是從前,咱們一時也沒有能力與皇后抗衡的啊!”
槿汐說的是實情,我何嘗沒有仔細盤算過。在我矇頭昏睡的晨光裡,我在身體的痛楚中,並沒有完全沉睡過,無數次的痛苦,身體的每一根神經因為疼痛的牽扯而愈發清醒而委頓。我再不甘心,亦只能承認,“在後宮中,多數嬪妃以為她賢良淑德,往往知道她真面目的嬪妃都會有意外的橫禍發生,所以她面對後宮的笑容永遠溫和賢淑。更重要的是,連皇帝也這麼認為。她是朱氏家族的女兒,太后的親侄女,皇帝的親表姐,純元皇后唯一的親妹妹,這是她母儀天下牢不可破的血緣力量。即便她沒有子嗣……”我冷笑一聲,彷彿黑夜裡悄然掩伏枝頭的夜梟的淒厲鳴叫,“不,從前愨妃的兒子已經成了她嫡嫡親的兒子了。她只消等著坐穩她皇太后的位子就是。”
夜風從窗縫間貫入,帶著潮溼陰寒的氣息,似一口欲吐未吐的嘆息,晃得原本稀微的燭火跳躍明滅。槿汐伸手護住火苗,默然片刻,道:“娘子可曾忘了他麼?”
我怔怔,很快道:“即便我忘記了他,有些事、有些怨恨傷心,只怕也要很久才能忘記了。”
“雁過終究也留痕,何況是人呢?即便長久以後娘子真真正正忘記這個人了,有些傷痕到底也是抹不去了。人有心魔,娘子也要極力平復才好啊。”槿汐勸完,笑容明亮而清澈,如水波搖曳,彷彿能照亮人的眸子,“那麼,其實算不算是娘子對他的情意也不是真正的銘心刻骨呢?所以怨恨傷心要比思念愛慕來的多。若是真正情意深刻而堅定,是不會輕易被仇恨怨念所遮蓋的。自然,宮中從不需要這樣的情意的。這樣的情意即便有,也經不得風吹雨打、種種陰謀詭計,總要消散去的。不過話說回來,若只是娘子費心勞力維繫這樣的情意,他卻猜疑揣測,這情意如何能長久,反而叫娘子落到傷心出去。這世上的好情意,必得是你有情我有意,你信我我也信你,方能真心相知,到長久裡頭去。”
我微笑道:“槿汐,你是否今年已年過卅五,是否真的自幼生長在宮中侍奉?”
槿汐微微驚訝,“這個自然。”
我笑:“那麼,為何你懂得的竟比這世上萬千痴男怨女懂得的都要深切明白?”
槿汐也是失笑,“娘子取笑奴婢呢。娘子一向聰敏,怎不曉得大千世界之事,本就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尤以情愛為甚。若換做是奴婢陷於情愛之中,此刻也不過是個最最糊塗的人罷了。”
我微微頷首,“只是槿汐,你最最精明,怎會陷於情愛之中,有不能自拔的一天呢?”
槿汐是神色一個恍惚,反而是我覺得恍惚看錯了,槿汐如何會有這樣哀傷而多愁的一瞬流露,定是我看錯了。她很快笑道:“奴婢身世卑微只懂得服侍主子,大半輩子早已過去,如何還有情愛之事,當真是說笑話了。”
我與她說話,心中煩擾已經減輕了大半,此刻也笑道:“是啊,這事的確是我玩笑了。只是如今叫我看來,無情竟是比有情好的多多了。”
槿汐只是笑,“是麼?若有一天娘子或許遇上真心待娘子,娘子又真心相待的人,恐怕娘子便不會說這樣的話了。”
我啞然失笑,“槿汐,你是笑話果然比我打趣你的更過分了。我已在佛門之中,怎還會遇見這樣的人呢?”
槿汐服侍我睡下,只一味和靜微笑,“的確是奴婢玩笑了,引娘子笑一笑,能好好睡罷了。”
註釋:
(1)、《莫愁歌》:南北朝時蕭衍所作。
(2)、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選自唐代李商隱《富平少候》。全詩為:七國三邊未到憂,十三身襲富平候。不收金彈拋林外,卻惜銀床在井頭。彩樹轉燈珠錯落,繡檀回枕玉雕鎪。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3)、(4)、選自唐代李商隱《馬嵬二首(其二)》,全詩為: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聞虎旅鳴宵柝,無復雞人報曉籌。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以此來諷喻唐明皇楊貴妃愛情的虛無和不可依靠,更嘲諷了李隆基身為天子無法保全寵妃的無能與無奈以及楊貴妃一生榮寵卻慘死馬嵬坡的悲慘命運。
(5)、姑子:尼姑的別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