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蘭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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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蘭折
十二月十二,曹婕妤晉封襄貴嬪,於宮中太廟行冊封禮。又賜她為一宮主位,改了住所和煦堂為和煦殿。珠光寶氣流影下的她笑容矜持,亦可算是一償夙願了。
冊封禮後的第一天,我與她在上林苑相遇,彼時的她風華正茂,看著溫宜和保姆、宮女在雪地裡玩耍追逐,素日清秀的容色亦添了幾分嬌豔。我和她以平禮相見,互問了安好。
她笑容可掬道:“莞妹妹精神越發好了。”
我微笑:“怎能不好呢?曹姐姐的好日子剛過去,聽說昨日下午兩位新貴人已經入宮了,皆住在慕容選侍從前的宓秀宮裡。可熱鬧呢。”
襄貴嬪系一系蓮青色披風上的香色流蘇球,道:“那可好,舊人一去,新人就來了,也不算荒廢了宓秀宮,從前華妃在時極盡奢華,宓秀宮很是富麗堂皇呢。可見皇上多重視這兩位新貴人。”
我笑吟吟頷首,既然是平汝南王時的功臣眷屬,那麼住進宓秀宮亦是當然,自然要顯示得青眼有加些。於是笑:“兩位新來的妹妹是何等人物,後日即可知曉了。”
她原本還不時叮囑保姆宮女小心看顧帝姬,與我說得投契,漸漸也便不那麼關注周遭情形。只聞得“唉喲”一聲,傳來小女孩響亮清脆的哭聲,我與襄貴嬪俱是惶然轉頭,追尋溫宜的身影。
只見皚皚雪地上,溫宜撲倒在地上,旁邊伏著一位宮裝女子,亦跌在地上。
保姆和宮女慌忙蒼白了臉奔去想扶起那位女子和溫宜,那女子卻是眼疾手快,一把抱起來了溫宜柔聲哄著。
襄貴嬪急得臉也白了,匆忙和我一同跑過去,草草向那女子行了禮,道:“端妃娘娘金安。”便要伸手去抱溫宜。
溫宜年幼,只認得母親,被生母抱在手裡,立刻便止住了哭,只瞪著一雙滴溜滾圓的烏黑眼珠,團團打量著周圍的人。
襄貴嬪眼看女兒跌倒,頓時氣急敗壞,一臉怒容斥責保姆和宮女:“全是一群飯桶,連帝姬都不好好照顧,只曉得偷懶懈怠,明日本宮就回了皇后,狠狠打你們一頓。”幾個保姆、宮女嚇得跪在地上求饒不止。
襄貴嬪猶自斥責不已,端妃在一旁皺眉,神色關切,道:“還不快看看帝姬有無受傷。”
襄貴嬪回過神來立時住口,手忙腳亂和保姆檢查著溫宜是否受傷,確認無誤才鬆了口氣,道:“多謝端妃娘娘救助。”
我見端妃脣色微白,左手掩在袖間,姿勢古怪,左手手臂上的衣袖亦沾染了泥土痕跡,道:“娘娘沒有事吧。”她微微搖頭,向襄貴嬪道:“溫宜帝姬只是滑了一跤,本宮抱住得快,應該沒有事,不過還請太醫來看看更穩妥。”
襄貴嬪連連稱“是”,忙遣了貼身宮女去請太醫。
溫宜精神很好,口中“咿咿呀呀”唱著掰著自己的手指,忽然抬頭張開手臂撲向端妃。
端妃微有詫異,已是滿面抑制不住的笑容和憐愛,伸出右手將溫宜抱在懷裡,襄貴嬪鬆了手笑道:“這孩子真不認生,看了娘娘親切呢。”
我在旁看了歡喜,湊趣道:“溫宜很喜歡端妃娘娘呢。”端妃越發歡喜,輕輕哼了一首曲子,額頭抵著溫宜的額頭,逗得溫宜呵呵直樂。
我見端妃這樣喜愛溫宜,也只以右手抱住,知道她左手定是受傷了。於是接過溫宜遞與襄貴嬪,道:“娘娘怎麼一個人,吉祥和如意呢?”
端妃並未將我的話放在心上,目光戀戀不捨只看著溫宜,隨口道:“我命吉祥如意去收些竹葉上的雪水,正在此處等她們回來。”
我忙笑著道:“娘娘的衣裳跌髒了,若不嫌棄,請移駕棠梨宮換一件乾淨衣裳吧。”
我的目光似無意掃過她的左臂,她會意,道:“也好。”於是我喚過流朱,引了端妃往棠梨宮中去,只道:“娘娘先行一步,我隨後就到。”
她點頭將笑容抿於雙脣間,行了幾步又回首,凝神看著溫宜帝姬在襄貴嬪懷中嬉戲歡鬧,神色眷戀。
襄貴嬪見端妃走遠,望著她瘦弱的背影幽幽嘆了一聲,道:“可惜我家道中落,即使躋身為貴嬪,也難確保能為溫宜掙得一個好前程。若能像端妃娘娘一樣位列妃位,就好得許多了。”
我聽在心裡,只是未動聲色。她轉身見我,神情有些尷尬,自知是失言了,忙掩飾著道:“我不過順口說說而已,莞妹妹別往心裡去。”
我含笑道:“哪裡。曹姐姐有這樣的心才是好事,不為自身計,也要為帝姬打算,我即將成為帝姬的義母,自然希望帝姬來日得嫁貴婿,我也好沾光啊。”
襄貴嬪眼中微含了戒色,亦浮著笑意:“承莞妹妹吉言。我哪裡能比得上妹妹得皇恩眷顧,兄長又新近為大周立下功勞,甚得皇上信任。看來妹妹封妃指日可待,溫宜的來日全指望妹妹垂憐了。”
她一口一個“妹妹”叫得親熱,我只是含了恰到好處的笑,想起端妃身子虛弱,嘆了一句道:“端妃娘娘很喜愛帝姬,可是自己身子不好,大約也不能有孩子了。”
襄貴嬪的笑容倏然收攏,沉默片刻,道:“端妃娘娘被灌了紅花,是決計不能再生育了。”
我愴然,愴然之中更有驚愕,道:“怎會?端妃是宮中資歷最久的妃子啊。”
襄貴嬪似乎不欲再言,然而耐不住我的追問,終於吐露道:“你以為會有誰行此跋扈狠毒之事?”她似乎也有些不忍,“端妃雖然入宮最早,奈何卻早早失寵。”
我飛快思索,將前因後果的蛛絲馬跡拼湊在腦海中,驚道:“可是因為當日華妃小產一事?”
襄貴嬪點頭,與我走得離眾人更遠些:“此事本來只有皇上、皇后和端、華二人知道,宮闈祕事,我也是後來聽華妃無意提起,妹妹切勿再向人提起。”見我應允,她娓娓道來:“當時華妃還是華貴嬪,懷著的孩子已斷出是男胎,可惜未足月就小產了。此前只吃過端妃送來的安胎湯藥,於是向皇上皇后進言告發,可後來只是不了了之。華妃一怒之下帶人衝進端妃寢宮,強灌了紅花湯藥,使得端妃絕育作為報復,至此端妃大病一直未愈。皇上龍顏大怒,斥責了華妃,也將當日所有在場的人全部滅了口。對端妃只是禮遇更加優渥。”
我震驚:“華妃下手如此狠辣,難道她不曾懷疑會是旁人做的手腳?”
“旁人?”襄貴嬪疑惑,繼而微笑不以為然:“或許有旁人,但是湯藥的確出自端妃手中。再說事情長遠,端妃病居,華妃廢黜,還有誰會再來問津呢。”
她笑過,也便住了聲。我心念轉動,緩緩道:“襄者,助也。皇上為曹姐姐的選此字為封號,似乎頗有深意呢。”
她凝神,望著我道:“做姐姐的在字上不通,但請妹妹解釋給我聽。”
我捻著手上碧璽珠串一顆顆撥著,“姐姐得這貴嬪是因為什麼緣故呢?是因為前朝汝南王之事平息,而後宮中華妃素來與汝南王密切,需要有人出面將其扳倒,皇上和皇后都是這樣打算。而姐姐正得其時,所以皇上封您為襄貴嬪,就是這個意思。”我沉一沉聲,若有似無的嘆息了一句:“可惜慕容世蘭現在還是選侍,皇上礙於情面大概也不能太為難了她吧。”
襄貴嬪的神色略變了一變,攏一攏身上彩繡十團白色獅子繡球的錦襖,道:“端妃娘娘還在妹妹宮中更衣,想必妹妹要趕回去,我也要陪帝姬回宮了。”
我含笑讓過,轉身便走。
回到宮中,見槿汐已為端妃換了乾淨衣裳,正在給端妃受傷的左臂包紮,我讓槿汐抱了換下的髒衣去洗,親自為端妃的手肘塗上藥粉。
她的傷其實並不太輕,劃開了長長一條口子,腫得高高的。我輕輕抹著藥粉,低頭只看著她的口,道:“娘娘向來不喜華妃,襄貴嬪從前是華妃的人,娘娘怎麼肯奮不顧身去救她的孩子?”
藥粉上時有些疼,端妃卻是連眉頭也不皺一下,只是淡淡如常的容色,沉靜如水,道:“稚子無辜。”
我取了紗布為她纏上,又替她攏好衣袖,輕聲道:“娘娘彷彿是真疼愛那孩子。”
她笑笑,那笑有些恍惚而悲切,“我於兒女份上無緣,只能疼疼別人的孩子。”她微笑:“不過溫宜那孩子真當可愛。”
我笑言:“的確有她母親的聰明相,只盼將來不要學得她母親的刁滑就好了。”
端妃惋惜了一聲,道:“耳濡目染,只怕是不行的。”
我半真半假道:“若是為她換一位好母親好好教導便好了。”
端妃一凝神,也不作它言,下意識地伸了伸手。我忙道:“別動,等下傷口疼了。”
端妃爽朗一笑,道:“在這宮裡疼的地方多了去了,哪裡在意這個。”
我微微斂容,道:“華妃廢黜的事娘娘該聽說了吧。不知娘娘作何想?”
她眉梢微挑,似笑非笑道:“選侍?理該如此啊。”
我釋然,笑:“娘娘也這樣想?”
她正襟危坐,臉上雖有笑容,眼中卻一點笑意也無,似含了寒冰冷雪一般:“當日她罰你曝晒下跪失了孩子,皇上也只是降她為妃奪了封號思過而已。你以為只是為了忌憚汝南王的緣故麼?”
我搖頭:“若真如此,皇上今日早已殺了她了。”
她道:“不錯。我雖然不知是什麼緣故,但素日來看,皇上對她並非真正無情。”
我心口一跳,驟然抬頭:“舊情難了,慕容世蘭縱有大錯,畢竟這些年來是最得寵的妃子,皇上對她未必沒有一絲真心。”我的笑從脣邊溢位:“所以若這個時候誰去勸皇上殺她,只會讓皇上厭惡。”
她的目光一冷,很快又笑,“我一定要讓她死。”
我的手指篤篤敲著桌面,燦然而笑,“這一點上,我與娘娘志同道合。”
她收斂了笑容:“這樣最好。不過你要留意襄貴嬪,她不是善與之輩。”
我為她斟上一壺“童子送春”茶,盈然盛了笑意:“這個我知道,娘娘好好品一品這個茶,來日我有大禮送與娘娘。”
“祺瑞”兩位貴人在皇后的昭陽殿參拜了宮中所有位份在她們之上的妃嬪。我與欣貴嬪、襄貴嬪同坐,欣貴嬪趁著皇后教導她們,偷笑道:“人長得倒還不錯,只是這封號好喜氣。”
我忙用手按一按她,示意她噤聲,道:“新近的喜事是不少啊。”襄貴嬪卻只是含笑不語。
細看之下,這兩位新貴人姿容都還出眾。祺貴人管氏容華端妙,瑞貴人洛氏傲若寒梅。欣貴嬪忍不住又道:“瑞貴人長得倒是出塵,不過細看之下還是祺貴人更美些。”
襄貴嬪笑笑:“人多了,是非也就更多了。”
我望著她,淡淡笑:“可惜這宮裡的人,永遠只會多不會少。”
當晚,玄凌便召了祺貴人侍寢,大約是喜歡,次日就遷了她來我宮裡居住,住在從前史美人的居室。我也無異議,祺貴人孃家管氏本與我家要結親,這樣倒彼此更親近。
玄凌本意是想按儀制在侍寢後為她晉封,卻是皇后以華妃當初也為功臣之女入宮太過恃功而驕為由,出面攔了下來。皇后一向端淑,玄凌礙於她的面子,又以華妃為前車之鑑,也無異議。此例一開,這兩位新貴人在侍寢後都未得晉封。而其中以祺貴人最為得寵,屢屢被召幸卻無晉封,她知了其中緣由,深以慕容世蘭為恨。
祺貴人很是不服氣,仗著幾分風情,玄凌也頗寵幸她,在玄凌面前大大詆譭了慕容世蘭一番,玄凌也不作計較,只一笑了之。
襄貴嬪聞風,便也向進言宜嚴懲慕容選侍,殺之平後宮之憤。然而玄凌未及她說完,便已翻了臉色,將她斥退。
我聽聞之後只是微笑,端妃道:“襄貴嬪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皇上對慕容世蘭尚有舊情,祺貴人是新寵又是功臣之女,撒嬌撒痴些皇上自然不會說什麼。可襄貴嬪從前與慕容世蘭交好,當時反咬她一口或許合時宜,若再三進言反而讓皇上覺得她忘恩負義了。”她輕笑:“必是你從旁攛掇的。”
我抱了軟枕斜靠在貴妃榻上,笑著撥了自己頭髮玩,道:“娘娘太抬舉我了,她其實也有私心,否則哪能聽進我的攛掇。何況娘娘是顆七竅玲瓏心,你能想到的別人未必能想到。”
她道:“皇上雖沒說什麼,可是這兩天卻只召其他三位貴人陪伴,也不把祺貴人放在心上了。她本最得寵,可是不甚馴服,現下去了也好。”
我彈指笑笑:“她實在也算不得什麼心腹大患,只是舉手之勞除去罷了。我一見她總想起過去麗貴嬪的神氣。”
端妃容色依舊清癯,可是精神氣色都已經好了許多,再無病態。我讚道:“娘娘的身體近來彷彿好了許多了。”
她安然笑:“你薦給我的溫太醫醫術的確不錯,我也覺得病發時沒往年那麼難過了。”
我用護甲撥正衣襟上的珍珠紐子,笑容亦含了銳利之意,道:“太醫麼,不是隻會醫人,也能殺人的。”
端妃目光一跳,轉眼已是心平氣和,道:“是有人該死了。”
大雪一直下了十來日也未有放晴的跡象,新年的氣息卻是越來越重了。各宮各院都忙著添置衣裳、打掃宮苑。棠梨宮也是一般的忙碌喜慶。
這一日我興致頗佳,親自寫了對聯喚了小允子帶人攀了梯子往宮門上貼,一群宮女皆樂呵呵地圍在下頭仰著脖子瞧。我笑道:“等貼完了再看吧,這樣一齊伸著脖子,等下小允子他們鞋底的灰落下來迷了你們的眼睛。”
佩兒笑嘻嘻道:“娘娘就愛取笑奴婢們。”
我與她們說笑了一回,覺得冷得受不住,方打了簾子進了暖閣,小連子卻一溜小跑進來,我見他神色有異,知是有事要說,便喚了他進來。小連子道:“奴才這幾日留心著,似乎總有人在外頭窺視我們。”
我一驚,皺眉道:“你看仔細了?”
“是。”他答:“奴才有兩回瞧得不太真切,有兩回卻看清了,裝著是在永巷裡打掃的,紮紮實實是窩在牆根下聽壁角呢。”
我心下煩惡,也知道事關重大,遂問,“看清是誰了沒有?哪個宮裡的?”
他眉間隱有憤色,道:“是慕容選侍處的近身內監。”他道:“似乎還隨身帶有火石一類,意圖不軌。只是宮中守衛森嚴,他還未曾得手。娘娘是否要讓奴才擒了他去見皇上?“
我的護甲用力扣在手爐上有金屬相擊的刺耳聲,“竟敢窺視我宮中情景。”須臾卻笑了,道:“別理會,只要私下小心他的舉動即可。不許打草驚蛇。”
小連子雖不解,卻也唯唯應了告退。
眉莊連日來為了玄凌並未重懲慕容世蘭一事大為光火,又聽聞襄貴嬪進言殺慕容氏反被斥責,越發的終日悶悶不樂。我瞅了個雪消日晴的好日子,特意請了眉莊來我宮裡下棋散心。
眉莊支著手歪在椅上,懶懶地落了一顆黑子,發覺錯了,便要悔棋,我哪裡肯。她一推棋盤,道:“罷了,罷了,眼見我是要輸了,不玩了。”
我忙道:“這算什麼,悔棋不成就耍賴,半點大家子的氣度也沒有了,盡學足了那起小家子氣。來來來再下一局。”
眉莊撥弄著金架子上的白羽鸚哥,道:“我心裡煩著呢,再下十局也是個輸。”
我慢慢收起了棋盤上的棋子,重新擺開了架勢,道:“我曉得你煩什麼,可惜機會還未到,總得尋一個大錯處才好了斷了她。人家畢竟得寵那麼些年,要死也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眉莊咬一咬脣,道:“你哪裡曉得我心裡的恨——”
我打斷她,平靜道:“我只會比你更恨。我腹中掉下的,是我的親骨肉。”
眉莊默默,重又回到棋盤前坐下。
天色漸漸晚了,我只和她有一搭沒一搭絮絮說著新進的兩位貴人誰更得寵些,由著小允子帶人進來一盞盞點著了燭火。
我問:“祺貴人呢?”
槿汐答:“娘娘忘了,前兒劉慎嬪宮裡就來說,請祺貴人今日聽戲去了。”
我“唔”一聲,道:“雪才化,她晚上回來怕瞧不見路滑,你在她殿門口多多點上燈籠。”
槿汐答應了出去,我見小連子走在最後,示意他留下,他道:“來了,在西牆根下。”
眉莊見他沒頭沒腦說了這一句,不覺疑惑。我讓小連子出去,向眉莊輕笑道:“姐姐想看慕容世蘭怎麼死麼?”
我微微一笑,端起燭臺拉了她向寢殿裡進去。我的寢殿隔牆就是祺貴人殿閣的暖閣,此時她不在,想必也是無人。我順勢將燭臺扔在殿角的木桌下,火苗“嗖”一下竄了起來。
眉莊大駭,驚道:“你要做什麼?”
我徐徐道:“姐姐別慌,也別出聲。”我開啟窗,冷風呼呼直灌進來。風勢越大,火勢越大。我忙拉了她出去,依舊如常坐在西暖閣裡下棋。
眉莊驚魂未定,我估算著火燒得要被人發現還需一點時間,揀要緊的告訴了她。眉莊釋然微笑,鬆開衣卷落出翩然大袖,靜靜道:“既然做戲,就要做足全套,我可不想她再有生路可逃。”
她遽然起身,奔向內殿,我知道不好,急忙奔進去,床幃、衣櫃俱樂已燒著,眉莊寬廣的衣袖已然著火,我腦中轟然一響,舉了盆水便撲了上去。
眉莊寧和一笑,聲音清碎如冰,道:“我可不想死。”驟然大聲呼救。
玄凌匆匆趕來時,棠梨宮的後殿已經燒燬了大半,到處都是焚燒的刺鼻氣味、烏黑的梁宇和水潑的痕跡,狼狽不堪。
我渾身是水,凍得瑟瑟發抖,勉強裹了一條被子取暖,眉莊亦是。玄凌合身衝了進來,將我裹進他的明黃玄狐大氅裡,抱著我道:“沒事了,沒事了。”
我又冷又驚,驟然被他抱在懷裡安撫,嗚嗚咽咽哭了出來,喚:“皇上……”
他急急忙忙看我,“沒有事吧?”
我用力搖了搖頭,滿臉是淚,指了指旁邊的眉莊道:“皇上,眉姐姐她——”我復又哭了起來。溫實初正半跪在眉莊面前為她包紮手臂的燒傷,玄凌放開我向眉莊道:“婕妤,你的傷怎麼樣?”
眉莊似乎怔怔的出神,對玄凌的關懷充耳不聞,我“哇”地一聲哭起來,道:“皇上,姐姐定是嚇壞了。都是臣妾不好,好端端地請姐姐來下棋做什麼,倒害了她受驚嚇。”
溫實初忙道:“貴嬪娘娘別急。沈婕妤精神沒有大礙,只是手上的傷稍稍嚴重些。”
眉莊恍惚地回頭,手下意識地一撩,包了一半的傷口露了出來,小臂上的皮肉焦黑血紅,手掌大小的一片,撒滿了黃的綠的藥粉,乍看之下十分可怖。
玄凌又急又怒,向身後喝道:“好好的怎麼會走水?宮裡的掌事內監呢?”
小允子正在一邊忙得手腳並用,聽得玄凌喝問,忙不迭跑了過去,道:“皇上恕罪。都是奴才當差不小心。不過縱火的人已經抓到了,正等著發落。”
玄凌聞得“縱火”二字,神色一變,道:“帶上來。”
縱火者已經被抓住,正是服侍慕容選侍的肅喜,事發時他在我宮外鬼鬼祟祟,並在他身上搜出了打火石和火油。人贓並獲,縱然他矢口否認拼命喊冤,也無人肯相信他沒有縱火。
正在這時候,去聽戲的祺貴人也趕了回來,見自己所住的偏殿燒地不成樣子,加之聞得事情經過,不由得又驚又怕,悲從中來,哭得越發傷心。
玄凌神色變了又變,眉莊始終是恍恍惚惚受了驚嚇的樣子。我抽泣道:“臣妾也不曉得哪裡得罪了這位公公,竟遭如此報復,要臣妾宮毀人亡,幸而奴才們發現得早,否則臣妾就沒命見皇上了。”
玄凌冷道:“區區奴才哪裡有這個熊心豹子膽。慕容氏一向狠辣,倒是朕小覷了她。”
祺貴人在旁只牽住了玄凌的衣袍苦苦道:“臣妾的兄長和莞貴嬪的父兄都是平汝南王與慕容氏有功,臣妾又聽聞慕容選侍向來與莞貴嬪不睦。如今貶黜,自然深以臣妾和莞貴嬪為恨。要不小小一個內監為何要火燒棠梨宮,必定是有人主使的。請皇上做主啊!”
我髮髻散亂,只得隨手挽了頭髮道:“慕容選侍就算不滿也只是對臣妾,不想卻連累了祺妹妹和眉姐姐,都是臣妾的不是。”
玄凌拉了我道:“哪裡是你的不是呢。朕本不想做得太絕,想給她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誰料她反而更加毒辣。罷了!”他眉心挑動,向李長道:“告訴皇后和敬妃,連夜審問慕容氏,若經屬實,即刻打入冷宮賜死,不必來回朕了。”
我回首,見眉莊嘴角凝了一絲冷笑,亦是從心底冷笑出來。皇后和敬妃從來與慕容世蘭為敵,落入她們手中,即便她沒有指使縱火也會證據確鑿,何況現在“鐵證如山”呢。我靠在玄凌肩上,復又嚶嚶哭泣了起來。
因快要新年,審議慕容世蘭之事不宜拖到年後,怕是不吉利。肅喜剛被親審就招了是慕容世蘭指使,因而皇后和敬妃當機立斷連夜審了慕容世蘭,將她廢入冷宮。
我暫居在眉莊的存菊堂,雖然窄小些,兩人卻是情誼融融。彷彿還是幼年時,她常常和我頭並頭捱在**說著悄悄話,月光如水從窗前傾瀉而下,如開了滿地梨花如雪。眉莊的頭髮極長,黑且粗,潔白月色下似一匹上好的墨色緞子,從紗帳裡流出來。
眉莊掰著指頭算日子,“今日是二十五,頂多不過二十九,必死無疑。”她“咯”地輕笑了一聲,“也不枉我傷了自己。”
我小心察看她的傷口,埋怨道:“你也真是的,何苦要燒傷自己。幸虧現在天冷,若是在夏天必定要化膿。”
眉莊不以為然道:“頂多不過是留個疤痕而已,換她的命也不算虧。”她又道:“若不讓皇上親眼見到我燒傷的傷口有多可怖,他永遠不會知道焚火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只有見到我的傷,皇上才會想到若是燒在你身上,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更加對慕容世蘭恨之入骨。”
也許仇恨真的會讓一個人心思縝密吧,這樣的眉莊勇氣和心思令我敬服。
想是受傷的緣故,她的容色有些蒼白,明亮的燭火若漂浮的紅光,照耀之下她的膚色更似透明的顏色,她望著南窗下一株幽幽吐香的水仙,喃喃道:“來日慕容世蘭一死,我倒不知道和誰鬥了。”
我微微一笑,語中帶了淒涼之意:“這個宮裡要鬥還不簡單,人人都可是敵人。要不鬥也簡單,默默無聞即可。新人會源源不斷的進來,姐姐還怕以後的日子會寂寞麼?”我道:“你還是擔心自己的傷勢吧。待疤癤脫落後,我去拿舒痕膠給你用,去疤是最好不過了。”
過了兩日清晨去向皇后請安,眾人皆在,陵容彷彿渾然忘了當日雪中之事,向我和眉莊噓寒問暖了一番,道:“姐姐若是在眉姐姐處不方便,來我處也好啊。”
我笑道:“沒什麼不方便的。也只是暫住,過一段時日棠梨宮修整好了,就可以搬過去了。”
她對眉莊關切道:“沈姐姐可不許貪嘴吃魚蝦海味,也不能喝酒,對傷口不好的。”
正說著,皇后開了口:“慕容氏不思悔過,心腸歹毒,竟然指使奴才肅喜放火燒棠梨宮,如此十惡不赦,本宮決意嚴懲以儆效尤賜死慕容氏,否則後宮就無綱紀法度可言了。”
在座眾人皆對慕容世蘭怨尤已久,尤其我失子罰跪當日,她命後宮嬪妃坐在烈日下曝晒相陪,更是犯了眾怒。當時敢怒不敢言,現在皇后此舉,卻是大快人心,眾人紛紛稱皇后“治內有方”。
皇后沉吟道:“慕容氏畢竟侍奉皇上年久,本宮就網開一面留她一個全屍吧。”她喚剪秋:“去告訴李公公,準備鴆酒、匕首和白綾,讓她自己選一個了斷吧,也算是顧念一同伺候皇上一場。”
欣貴嬪暢快爽然地笑:“皇后仁慈,若換了臣妾,見她這麼為非作歹,必定要給她來個一刀兩斷才解氣。”
我盈盈笑道:“欣姐姐頂好去做斷案御史,碰上個什麼案子,一刀兩斷就完了,最最省力爽氣不過的。”
欣貴嬪笑著作勢在我身上輕輕拍了一下,道:“莞妹妹這張猴兒嘴,真真是最刁鑽不過的。”
眾人一時皆笑了,唯襄貴嬪神色懨懨的。直到皇后連問了兩聲,方才答道:“臣妾近日總是神思倦怠,吃了幾味藥也不見效,在皇后娘娘面前真是失禮。”
皇后道:“你要照顧帝姬,又近新年忙碌,難免勞累些。”於是叮囑了她幾句好生保養,眾人也就散了。
待到午睡起來,我問槿汐,“李公公那邊說什麼時候賜死慕容氏。”
她扶我起來漱口,道:“冷宮行死刑一般都是在黃昏時分的。”
我想了想,微笑道:“替我好好梳妝,我要去送一送咱們這位尊貴的華妃娘娘。”
於是精心梳理了一個致的仙遊髻,鑲紅藍綠寶石的攢珠四蝶金步搖灼爍生輝,彷彿是閃耀在烏雲間的星子光輝。煙紫色雲霏妝花緞織彩百花飛蝶的錦衣,水鑽青絲滾邊,以平金針法織進翠綠的孔雀羽線。梳妝完畢,槿汐笑:“娘娘甚少這樣豔麗的。”
我的笑嫵媚而陰冷:“最後一面了麼,自然要好好送一送的。”
往去錦冷宮的路已經熟了。慕容世蘭獨自蜷縮在冷宮一角,衣衫整齊,容顏也不甚邋遢。
她見我只帶了小連子進來,只道:“你膽子挺大的,冷宮也敢一個人就進來。”
我泰然微笑:“這個地方,我比你來得多,當初餘氏,我就是在這裡看著她死的。”
她的嘴角輕輕向上揚了揚,“你也要看著我死麼?”她本是丹鳳眼,乜斜著看人愈加嫵媚凌厲:“你這身打扮,不像是來送行,倒像是沒見過世面的村野婦人趕著去辦喜事。”
我不以為忤,笑道:“能親眼見你去西方極樂世界,怎能不算是大喜事呢。何況活著的村野婦人總比死了的人好些。”
她冷笑,“你有什麼好得意的,不過是設計陷害我!”她暴怒起來,“我從沒指使過肅喜放火!”她喘息:“他雖是我宮裡的人卻不是我的心腹,我怎會這樣去指使他!”她狂怒之下,猱身就要撲上來掐住我的脖子。我也不避,在她快要接近我的一剎那,小連子反擰了她的雙手,將她抵在牆上。
經久黴潮的牆粉經人一撞,簌簌地往下掉,慕容世蘭的半張臉皆成粉白,被牆粉嗆得咳嗽不止。她猶自掙扎著狂喊:“你冤枉我——”
我用絹子揮一揮,婉轉的笑了,“你可錯了——是皇上冤枉你,可不是我。我不過——是陷害你罷了。”我和靖微笑,“不過你也算不得冤枉,淳嬪溺水是你做的吧?在溫宜帝姬的食物中下木薯粉也是你做的?指使餘更衣在我藥中下毒、推眉莊入水、拉了江穆揚、江穆伊冤枉眉莊假孕爭寵,件件可都是你吧?拿一個火燒棠梨宮來冤了你也實在算不上什麼。”
她仰頭冷哼:“我就知道,曹氏那個賤婢敢反咬我一口必定是你們指使的,憑她哪裡有那個狗膽!”
我大笑搖頭,步搖上垂下的瓔珞玎玲作響,片刻道:“你還真是知人不明。你幾次三番利用溫宜帝姬爭寵,甚至不惜拿她性命開玩笑,襄貴嬪是她生母,焉有不恨的道理,你以為她恨你的心思是今日才有的麼?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你早該知道她有異心了。”
她神色變了又變,轉而輕蔑道:“以我當年的盛勢,皇后這個老婦還要讓我幾分,曹氏不過是我手下的一條狗,我怎麼會把她放在眼裡!”
我拂一拂袖口上柔軟的風毛,陰冷潮溼的冷宮裡,每說一句話皆會伴隨溫熱的白氣湧出,我平緩道:“若是狗便好了,狗是最忠心的。人和狗不一樣,人比狗狡詐得多。”
她揚眉,呼吸濁重:“賤人!你和你的哥哥嫂嫂一樣狡詐。若不是你哥哥設下詭計假意讓王爺對他放鬆戒備,他又怎能輕易得到那份名單,慕容氏和汝南王也不至於一敗塗地!你們宮裡宮外聯手就是要置我於死地!”
“如果不是汝南王跋扈,慕容一族為虎作倀,又何至於此?你別忘了,你的夫君是皇帝,皇帝的枕畔怎容他人酣睡?你想皇上能容忍他們,真是太天真了!”我的聲音清冽冷澈,如冰雪覆面一般讓她依舊姣好的臉孔失了血色。
她頹然倒在了一堆乾草上,強撐著力氣道:“他們是有功之臣,為大周廝殺沙場,戰功赫赫……”
我冷冷打斷她:“再怎麼戰功赫赫還是君王的臣子,怎可凌駕君王之上,豈非謀逆。”
她良久無語,我也默默,正在此時,李長帶了人進來,與我見了禮,將盛放著匕首、鴆酒和白綾的黑木盤整齊列在慕容世蘭面前,向她恭恭敬敬道:“奉皇后懿旨,請小主自選一樣。”
慕容世蘭回過神來,瞟了他一眼,冷冷道:“皇后懿旨?那皇上的旨意呢?拿來!”
李長依舊垂著眼,道:“皇上的意思是全權交由皇后處理,小主請吧。”
她屏息片刻,重重道:“沒有皇上的聖旨,我慕容世蘭絕不就死。”她悽然一笑,似含了無限恨意,“他已經親口下令殺了我父兄,還怕再下一道聖旨給我麼?”
李長只是依舊恭謹的樣子道:“皇上已經說過,關於小主的任何事都不想再聽到。”
她嘿嘿一笑,似是自問:“皇上厭惡我到如此地步麼?”說著整理好衣衫鬢髮,端正盤腿坐下,道:“你去請皇上的旨意來。”
李長進退兩難,我見機向他道:“李公公緩一緩吧。容我和慕容小主告別幾句。”
李長忙道:“娘娘自便,奴才在外候著就是。”
我見李長出去,笑著對慕容世蘭道:“對不住,稱呼慣了您‘娘娘’,驟然成了‘小主’,改口還真不習慣。”
她斜視看我,淡漠道:“隨便,反正我就要死了。”
我把懷中的手爐交到小連子手中,道:“本宮的手爐涼了,你出去再加幾塊炭來。”
小連子遲遲不肯動身,神色戒備道:“她……”
我道:“你去罷。有什麼動靜李公公他們就在外頭呢。”
小連子依言出去,我站在她身前,道:“你知道皇上為什麼厭惡你麼?”
她搖搖頭,輕聲道:“皇上從前很寵愛我,就算我犯了再大的過錯,他再生氣,還是不捨得不理我太久。”
我淡淡道:“那皇上為什麼寵愛你,你想過麼?”我冷笑:“只是因為你美貌麼?這宮裡從來不缺美貌的女人。”
她嗤笑:“你是說皇上因我是慕容家的女子才加意寵愛?端妃也是將門之女啊。”她的身子有點不安,挪了又挪。
我平靜審視著她,“你自己心裡其實知道,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慕容世蘭的左手緊緊握著自己的右手,厲聲斥道:“你胡說!皇上對我怎會沒有真心。”
我靨上笑容愈發濃,慢慢道:“也許有吧。即使有,你和你的家族跋扈多年,這點子真心怕也消耗完了,一些也不剩了。”
她輕輕笑了,笑的單純而真摯,神情漸漸沉靜下去,緩緩道:“是麼?那一年我才十七,剛剛進宮,只曉得自己身份尊貴,一入宮就封了華嬪。那是個夏天的早晨,我在太平行宮的林子裡策馬。整個宮裡就我一個人敢騎馬,端妃雖然出身將門,卻也不敢逾越。結果皇上出現了,他攔下了我的馬。我當時很害怕,怕他會責罵我,可是嘴上卻不肯服氣,還想和他賽馬。結果他笑眯眯地答應了,賽馬我贏了他,他也不生氣,還和我一塊兒騎。就在那個晚上,皇上寵幸了我。”她的思緒沉浸在往日的甜蜜記憶裡,在冷宮昏暗的光線下,似一朵嬌然綻放的玫瑰,開在朽木之上,“我才十七呵,就成了整個後宮裡最得寵的女人。他說宮裡那麼多女人,個個都怕他,就我不會,所以他只喜歡我一個。”她幽幽嘆息了一聲:“可是宮裡的女人真多啊,多得叫我生氣,他今晚宿在這個妃子那裡,明晚又宿在那個貴嬪那裡,我常常等啊等,等得天都亮了,他還沒有來我這裡。”
她突然望著我,“你試過看著天黑到天亮的滋味麼?”
我無言,心中百感交集。有過麼?似乎是沒有的。我一早知道他是君王,他的夜不屬於我一個人,我會失眠,卻從不會為了等待他到旭日初昇。
她輕輕笑了,天氣冷,說話時有溫熱的白氣從口角溢位,襯得她的臉不真實的明媚和酸楚,“你沒有那麼喜歡皇上啊。很快,我有了身孕,他很高興,進了我為貴嬪。可是漸漸他卻不那麼高興了,雖然他沒說,我卻是能感覺到的。宮裡的孩子長大的只有一個皇長子,我知道他擔心,我就告訴他,沒事的,我一定為他生一個皇子。可是沒過了多久,我吃了端妃拿來的安胎藥,我的孩子就沒了。端妃一向老實,她竟敢……”她的神情悲慟到底,幾乎有些瘋狂,她的聲音也淒厲了,“太醫告訴我,那是個已經成形的男胎了。”
我的淚潸潸而下,心痛難耐,我撲上去緊緊扼住她的手腕,狠狠道:“你的孩子沒了,就要我孩子來陪葬麼?他在我腹中才四個月大,你竟然要置他於死地!”
慕容世蘭拼命揮開我的手,我卻愈握愈緊,在她白皙的手臂上印出幾道淺紫的痕跡。她死命推我,見推不開,反倒不再掙扎,冷冷笑了兩聲,大口呼吸著道:“我沒有要殺你的孩子!是你自己的身子不中用,跪了半個時辰就會小產。是你自己保不住自己的孩子,何苦來怪我!”她的臉因奮力掙扎而漲得通紅:“我是恨皇上專寵於你!我從沒見皇上那麼寵愛過一個女人,有你在,皇上就不在意我了。我不願再等皇上到天亮,敢和我爭寵的女人都得死!我是讓餘更衣下毒殺你,可我沒想要殺你的孩子!”
我一把推開她,丟開她的手腕,淚水滾滾而下,心中盡是怨毒之情,“你沒有?就算你不是有心,可是若不是你宮裡的‘歡宜香’,我又怎會身體虛弱跪了半個時辰就失了孩子!”
她驚疑而恐懼:“歡宜香?”
我笑,滾燙的淚逐漸變得冰涼,道:“你知道為什麼你失子後久久沒有再懷孩子,你用的‘歡宜香’裡有麝香你知道嗎?你用了那麼久,永遠都不會再有孩子了。”
她的臉孔因憤怒和驚懼而扭曲得讓人覺得可怖:“你信口雌黃!那香是皇上賜給我的,怎麼會……”
我連連冷笑:“怎麼不會?要不是皇上的意思,怎麼會沒有太醫告訴你你身體裡含有麝香!且不說你不孕,你以為你當時小產是端妃的安胎藥麼?端妃不過是替皇上擔了虛名而已,你灌她再多的紅花,也灌不回你的孩子了。”
她整個人怔在了當地,良久,狂笑出聲,痴痴問道:“為什麼?為什麼?”
心中有一瞬的不忍,很快卻剛硬了心腸,一字一字道:“因為你是慕容家的女兒、汝南王的人,若你生子,他們挾幼子而廢皇上……”我沒有說下去,其中的利害她自然知道。
華妃的衣襟皆是淚水。過得片刻,她沒有再哭,臉頰淚水乾涸,只仰天大笑,身子劇烈地顫抖:“皇上——皇上他害得我好苦!”
笑音未落,只聽得“砰”地一聲響,溫熱的血倏然濺到我臉上。我迅速閉目連連後退兩步。再睜開眼時她的頭正撞在牆上,整個人軟軟倒在地上,雪白的牆上鮮紅一道淋漓,點點血跡斑斑,如開了一樹鮮紅耀眼的桃花。
我的臉上、衣上皆是點點血水。整個心似是空了一般,站著久久不能動彈。
那樣靜,死亡一樣的寂靜。
我下意識地用絹子抹著自己的臉和衣裳,忽然聽見有“吱吱”地聲音,一隻灰色肥碩地老鼠瞪著眼睛很快地從慕容世蘭的身體上跑了過去。
我只覺得害怕,心裡發酸。喉頭“咕嘟”地哽咽了一聲,飛快地轉身出去。
李長見我匆匆奔出,忙攔了道:“娘娘。”他見我一身是血,神情更是焦急疑惑。
我勉強平靜了神色,道:“慕容小主自己撞死了,你可以回去覆命了。”
他一驚,很快如常道:“是。奴才去收拾一下。”
我點點頭,慢慢走了出去。
空氣冰冷,鼻端有生冷的疼痛感覺,手腳俱是涼的。慕容世蘭死了,這個我所痛恨的女人。
我應該是快樂的,是不是?可是我並沒有這樣的感覺,只是覺得悽惶和悲涼。十七歲入宮策馬承歡的她,應該是不會想到自己會有今日這樣的結局的。這個在宮裡生活縱橫了那麼多年的女人,她被自己的枕邊人親自設計失去了孩子,終身不孕。
她所有的悲哀,只是因為她是玄凌政敵的女兒,且因玄凌刻意的寵愛而喪失了清醒和聰慧。
我舉眸,天將黃昏,漆黑的老樹殘枝幹枯遒勁,扭曲成一個荒涼的姿勢。無邊的雪地綿延無盡,遠遠有爆竹的聲音響起,一道殘陽如血。
我悵悵地舒了一口氣,新年就要到了
慕容世蘭的死湮沒在新年的喜慶裡,再無人問津。這個曾經顯赫的寵妃在死後只得到了一個“順”字作為諡號,沒有任何追封和葬禮,草草安葬在了埋葬的宮女內監的亂崗。而新年的闔宮朝見,患病不起的襄貴嬪也未能參加。
端妃在聽到慕容世蘭這個諡號後輕笑出聲,向我道:“順?她何曾‘溫順’過,這諡號真讓人覺得諷刺。”
端妃的身體漸漸見好,開始陸續在一些新年的歡宴上出席,彌補了從前華妃的空缺。一後兩妃三貴嬪的簡單格局之下,後宮的生活異常平靜。新貴人之中,瑞貴人洛氏姿態清,雖不太獻媚爭寵,卻也頗得玄凌欣賞。而最得寵的,莫過於祺貴人管氏。
我坐在端妃的披香殿中,慢慢剝了個橘子,把橘皮扔進炭盆中,很快殿中有了一股清新的氣味。端妃取了一把玉輪慢慢在面上按摩,道:“昨日起來發現眼角竟然有了皺紋,才想起來我已經二十七了。”
我笑道:“近日見娘娘對梳妝打扮也頗有興致了。”
她淡淡笑:“是麼?女人麼,都一樣的。”
我端端正正行下禮去,她詫異道:“你這是做什麼?”
我道:“肅喜並不是慕容氏的心腹,慕容氏也並未致使他放火,雖然他當時矢口否認,可是後來就招了。想來應該是娘娘的人吧。也唯有娘娘才能在宮中安排下這樣的人而不被起疑。”
她笑,眼睛眯成微狹,溫婉而有鋒芒,淡淡道:“是啊,誰會在意一個久病的妃子呢。不過話說回來,若非皇后和敬妃審理,只怕這事還不容易過去。”
我斂容而起,道:“到誰手裡都一樣,這個宮裡要找出個喜歡慕容氏的人來,還真是難。再說落井下石的事,誰都會做。”
端妃拉了我起來道:“你不用謝我,我不過是為了自己罷了。”
我笑:“只是我有一事想不通,既然是娘娘安排的人,怎不早早下手放火,非要在外窺視了好幾日,還被我的的奴才發現了。”
她慢慢吞一片橘子,笑道:“本來哪用你親自動手,可惜那幾天正是雪化之時,外頭潮溼不易點火罷了,才延遲了幾日。”她停一停,又道:“就算被抓了也不要緊,身上有現成的火石、火油,就可以按了意圖不軌的罪名給慕容世蘭。”
我怡然微笑:“可惜不如燒宮傷人來得罪名大啊。”我望著她,“娘娘終於可以報仇了,但不知有沒有為自己的將來打算過?”
她惘然擺手,目光黯然:“將來?本宮無兒無女,將來可以依靠誰呢。”
我正要答她,忽然槿汐匆匆進來道:“娘娘,襄貴嬪歿了。”
我一驚,立刻平靜下來道:“你去打點下,要送什麼的別錯了禮數,等下本宮就會趕去和煦殿。”
端妃見她出去,看著我道:“你都安排得沒有紕漏麼?”
我鎮定道:“是。半個月前下的藥,算算到今日是該發作了,溫太醫很小心藥量,想來不會出錯。我私下問過他,他說服藥後常有夢魘之狀,加上慕容世蘭的廢黜是她告發,如今又死了,正好對得天衣無縫,人人都會以為她是愧疚而致心病才死的。”
端妃略略思索道:“那就好。曹琴默心計頗深,又知道你扳倒慕容世蘭的事,若一朝反口就不好辦了。”
我嘴角微挑,冷笑道:“何止如此。當日罰跪失子,曹琴默也再近旁,若非她坐山觀虎鬥,只消勸一勸慕容世蘭,我的孩子或許就不會沒了。且我懷孕之初,在皇后宮中推我去撞恬嬪肚子的人就是她,我怎會忘了。何況慕容世蘭若非她從旁出謀劃策,還不至於凶狠至此。”
端妃頷首道:“她當初能為一己之利出賣華妃,難保日後不會出賣你。華妃雖然凶狠跋扈,但沒有家族撐腰,也成了沒有爪子的老虎,不足為懼。而曹琴默就不太好對付。她一死,也就沒有了後顧之憂。”她嘆息一聲,“只是可憐了溫宜帝姬年幼喪母。”
我轉首,掀起窗簾,向著曹琴默的宮宇澹然而笑:“娘娘方才不是擔心老來無靠麼?溫宜帝姬有娘娘這位義母,想來必定出落得乖巧懂事,皇上應該也是沒有異議的。”
她無聲地笑了,“你從前所說的大禮就是這個麼?”
我悄然抿了抿脣,道:“娘娘如此喜愛帝姬,必然會將她視如己出,加倍疼愛吧。這是再好不過的歸宿,但願襄貴嬪可以含笑九泉。”我嘆息:“槿汐曾勸我斬草除根,以免日後成患。可帝姬畢竟還年幼,我卻是下不去這個手。”
她靜靜瞧我一眼,粲然微笑:“若是竟我的手來撫養,即便溫宜帝姬將來曉得她生母的死因,也必定顧忌我這個養母的養育之情。”
我略略一笑:“帝姬還小,長大了未必還記得生母。何況生娘不及養娘親,有娘娘的照拂,她未必知道襄貴嬪是怎麼死的。”
端妃懇切道:“我必然十分疼溫宜帝姬,許她我所能給的一切。”
七日後,襄貴嬪出殯,追封為襄妃。因在正月裡,喪儀辦得也簡單。因皇后已經撫養了皇長子,溫宜帝姬便交了端妃撫育,倒是敬妃頗為感嘆,私下向我道:“真是羨慕端妃娘娘,有了孩子,既可以打發平日的時光,自己將來也有依靠。”
我笑道:“娘娘風華正茂,想要孩子還怕沒有麼。”這麼說著,自己卻憂慮起來,小產這麼久,聖眷又頗盛,我怎麼還沒有孩子呢。
如此一想,愁緒也漸漸瀰漫心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