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燕雙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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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燕雙飛
我自車中漫卷起帷簾,探出身去,道:“是誰?”
夕陽暮色下,倦鳥歸林,紅河影重,那種血色的蒼茫之感,彷彿重重壓迫在人的心口。陵容身影瘦削,只攜了寶鵑的手,抱著一個包袱道:“姐姐留步。”
我黯然微笑,搖頭道:“你是來送我的麼?在這個節骨眼上何必親自來呢,太點眼了,以後你的日子便更難過。”
陵容的笑清淡而溫婉,和她的身姿一樣弱柳扶風,翩翩纖纖。她走近我,輕聲道:“我不是來送姐姐的。”她把包袱緊緊抱在胸前,道:“我已稟告皇上,願與姐姐同去無樑殿居住。”
我震驚不已,一時情緒莫名,道:“你說什麼?”
陵容的神情淡泊而鎮定,“我與姐姐同去無樑殿,皇上也已經應允了。”
感動如潮水盪滌周身,我的震驚只有片刻,很快醒神道:“不許亂說。無樑殿是什麼去處,你若陪我一去在這宮中的前程便算是斷送了。”我神色黯淡,望住她道:“何況我這一去,名為思過,是連哪一日能回來都不曉得的。只怕不好的話一輩子都要在無樑殿中過了。你何必陪我去過這樣的日子。”
七月十五的夜,我因罪素簡的衣衫單薄得有些禁不住夜來的風。我忽然想起,今日便是傳說中的鬼節呵,連晚風也是陰森的,帶著些許戾氣和悲怨。陵容的神色有些淒涼,淒涼之外卻是有隱隱約約的輕鬆之意,她的聲音在嗚咽的風中聽來有些不太真切:“陵容近來見罪於各宮嬪妃,且姐姐待我恩重如山。與其在這宮中繼續鉤心鬥角、受冷落苦楚,我情願陪伴姐姐,相互照顧。”
我嘆息,風捲起鬢角的垂髮摩在臉上沙沙地癢,眼角不覺酸酸地溼潤。
陵容說得亦是實情,自她被冊封為嬪位後,玄凌對她的恩寵也大不如從前了,常常三五日也見不到一次。又因她未有正式的封號,雖名列正五品,一應供奉卻比有封號的嬪位們低了一等。而她的冊封卻讓宮中的人在嫉妒之餘也明白玄凌對她也不過而而,又見玄凌如今待她如此,越發明裡暗裡敢譏誚於她,她的日子實在也不好過。
陵容見我遲疑不定,哀哀道:“姐姐成全我吧。”她把彈花墨綾的包袱遞到面前,有些使性子似的道:“我連包袱也收拾好了,姐姐若是不肯,我也不回玉潤堂,就只能在宜芙館給姐姐看著空屋子過日子了。”
她肯這樣做,算與我是患難之交了吧。與我同去,對她也算是好的避風港了。
我輕輕握住她的手,將她包袱接於手上,道:“只要妹妹不怕無樑殿偏遠孤清,沒什麼人服侍。”
陵容微笑,欣喜之色難以掩飾,道:“只要有姐姐在。”
無樑殿並不遠,在翻月湖的湖心島上,換了小舟蕩了上兩炷香的時間便到了,只是除了船,再沒有別的途徑可以到達無樑殿了。
離船登島,偌大的無樑殿是開國皇帝為皇后所築的避暑涼殿,只是不見梁椽,唯有四周巨大的窗戶,視野開闊,而所見之處,除了碧草宮牆,唯有茫茫湖水,碧波盪漾。
浣碧打量完四周內外,不無慶幸地嘆息了一聲,道:“雖然不能和宜芙館相比,但所幸也不算太荒蕪失修。”說著和槿汐、流朱、寶鵑和小允子一道動手,在寢殿安放好箱籠鋪蓋。
陵容進來,喜滋滋道:“我還以為無樑殿早已破敗不堪,原來還算乾淨整潔。總算皇上雖然聽信華妃,也不是一味苛待姐姐的。”
我聽她所言,眉心一動,向送我們前來的李長道:“無樑殿雖然不能面君,但是收拾得清爽潔淨,本宮知道公公費心了。在此謝過公公。”
李長會意,躬身道:“娘娘昔日對奴才頗為關懷照顧,今日娘娘遭難,奴才只是盡一盡心意罷了,只盼往後還有服侍娘娘的機會。”我心下好笑,這個老機靈,話轉得那麼見機順暢。
陵容含笑道:“姐姐從前待人的心,今日有了回報了,連我也能跟著沾光不少。”
我微微一笑,李長忙道:“奴才不能多逗留,以後一應供應奴才都會派人送來,這些船隻可要都遣去了。天色已晚,娘娘和小主先歇息吧。”
我神色一暗,道:“勞動公公了,請吧。”
見李長走了,陵容道:“姐姐別太灰心,皇上只是一時受了矇蔽而已,心裡還是很疼愛姐姐的。指不定哪天就接姐姐出去了。”
我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我沒有事,難為你也受苦了。”我想一想道:“怎麼你只帶了寶鵑一人來,菊青呢?一個宮女夠使喚麼?”
陵容甜甜一笑,道:“寶鵑是我的貼身丫頭。菊青是姐姐贈給我的宮女,我怎麼忍心帶她來這裡,叫她看守玉潤堂了。”她笑著撫著自己的手道:“姐姐放心,我也會些針線上的功夫,有什麼自己動手就是了。”
我見她如此說,不免感慨,“真是難為你了。”
在無樑殿的日子過得平靜而寂寞,每日裡只對著闊大的宮殿和幾個宮女內監,所能做的,不過是繡繡花、看看書,和陵容在一起說話解悶,偶爾高興的時候,一起研製幾味小菜和點心,或是對著古籍配製簡單的香料,自己取樂。
這樣的時光,就像是我和陵容尚未入宮前的景況,日日形影相隨,更少了枯燥乏味的宮廷禮儀教習。貌似是沒有爭鬥的平和日子了。而我的心中卻是不安。這不安不是因為失寵幽閉的緣故,而是深深的擔憂和關切。
玄凌他可好?哥哥他可好?
日子忽忽過去了十餘日,天也要涼下來了。我每天總是在湖邊獨坐上一兩個時辰,遠遠眺望翻月湖沿岸密集琳琅的宮殿,眺望水綠南薰殿裡的玄凌,他可還順心麼?
在對政事的憂心裡,偶爾思緒會有一分旁逸,滿湖蓮花盛開到將要頹敗,叫我想起那年太液池的蓮花也是如斯情景,他泛舟悄悄把我送回棠梨。也是他,在四月使得白蓮盛開為我賀壽,那些用心。
而這次來太平行宮,我彷彿卻不再見到他的蹤影,亦不願問及。只恍惚聽人說,玄凌遣他去了邊關,名為贊襄事務,實則不過是尋個機會讓他遊山玩水去了,他在軍中整日醉酒,汝南王只是置之不理。因而皇室中人言及他,多半是打個哈哈,笑著言說那是一位繼承了父母好皮相的閒散王爺罷了,一味通卻手無縛雞之力。
我卻明晰地記得,那一支貫穿了一對海東青雙眼的利箭,是出自他手。
玄凌養兵千日,必有一時之用。
陵容每見我怔怔望著湖水出神,總是略帶了憂愁道:“姐姐是在想誰嗎?”
我清冷轉首:“無人可想,只能想一想自身。”
陵容拂起裙角,在我身邊坐下,岸風沁涼,吹皺了她單薄而清秀的容顏。陵容淡淡道:“皇上怕是已經忘了我們吧?”
八月初的時候,李長親自來了一趟,送來的秋令的衣料和一些瑣碎的東西,我便吩咐了人下去收好。
李長見我略清瘦了些許,道:“娘娘還好麼?皇上很是記掛呢。”
我點頭:“我好,請公公轉告皇上放心。”
我假意漫步,走至臨水處,見周遭無人,方才問道:“皇上好麼?”
李長帶了笑容道:“皇上好。”
我還是不放心,又追問一句:“一切都好嗎?”
他低頭垂目,道:“皇上那裡一切順遂,娘娘請放心。”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神態也輕鬆了許多。
李長鞠身道:“奴才此次來是想告訴娘娘,皇上明日就要回鑾了。”
我心下擔憂他在京城會遇到的情形,口中卻是淡淡地“哦”了一聲,道:“有勞公公好生服侍皇上。”
我仰首望天,蒼穹無際,水天一色而接,叫人分不清盡頭在何處。李長趨近我,小聲道:“皇上的旨意,太后鳳體尚未痊癒,今秋的秀女大挑延期舉行。”
我的鬆快不動聲色的蔓延到全身。
華妃得幸,汝南王蠢蠢欲動,這個時候我自顧不暇,若再來一批新人興風作浪,難免要顧此失彼。
玄凌亦是明白的,新進宮的嬪妃身後都有各自的勢力,在這個節骨眼上,只會讓局勢更加錯綜複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
我輕拂衣上塵灰,道:“宮中的事就請皇后多照拂了。”
李長點頭:“是。就再委屈娘娘一段時日了。”他從身後翻出一個絲綿包袱,道:“這是沈婕妤交給奴婢的。她說天氣漸冷了,皇上又不允許娘娘回宮。湖上風大,特意讓奴才帶了來。”
心中溫熱復酸楚,無論有如何的嫌隙,眉莊心裡總是惦念我的。
李長臨走時道:“奴才明日要走了,奴才的徒弟小廈子還算機靈,以後就由他來為娘娘送東西了。”
他走了兩步,我追上急道:“萬一到了京城有什麼不好,一定要派人來告訴我。”
李長勸解道:“皇上正是擔心娘娘首當其衝身受其害才要娘娘避開這陣子,娘娘安心要緊。”
我頷首,心中惟願玄凌能順遂平安。
玄凌和后妃離開後,太平行宮重又沉寂了下來。我從未在這樣的季節靜心觀賞這座華美的皇家園林。原來一度喧囂過後,它也是寂寞的。
遠離京城和後宮的日子,如同與世隔絕了一般。但儘管如此,京中前朝的訊息,還是有一星半點祕密地藉由小廈子傳到我的耳裡。有時是欣喜,有時是焦急,更多的是擔憂和關切。
滿湖荷花謝了,秋雨蕭蕭,枯殘的荷葉被雨擊打的聲音讓我輾轉難眠。
楓葉紅了,**開了,大雁南飛了。漸漸秋風也變得冷冽,肅殺之意獨濃。待到霜落時,轉眼兩個多月已經過去了。期間最大的喜事,便是嫂嫂在薛府生下了一個白胖健康的男孩。甄門有後,我亦可放心不少。
那一日夜深,我和陵容同在窗下,她低著頭在縫一件冬日要穿的棉襖,我則對著燭火翻看史書。流朱倦極了,在一旁打著盹兒,呼吸略有些沉重,惟聽見書頁翻動的聲音,沙沙沙沙,夾在湖水拍岸的聲音中,像是下著小雨。
書籍發黃的紙頁間有墨跡的清香,一字一句皆是前人的事,借隱沒在此間了。史書大多是男人的歷史,且不說春秋戰國南北對峙的亂世時兄弟睨牆、父子成仇,單在治世,就有漢景帝的“七國之亂”,唐太宗的“玄武門之變”、諸子奪位、宋太宗的“斧聲燭影”。一部史書,皆是刀光劍影、血淚寫成。
兄弟之爭!兄弟之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生死皆是一瞬間。我的心顫顫地害怕,手一軟,書便跌在了地上。
陵容抬起頭,面帶驚異地詢問:“姐姐怎麼了?”
我怕被她看出了心事,忙掩飾著笑道:“沒什麼,捧著書手也酸了。”
陵容“撲哧”一笑,“我總是想不明白,姐姐怎麼那麼愛看書呢,我見了那一個個螞蟻似的字就頭疼。”
我俯身拾起書,笑笑道:“不過是解悶兒罷了。”
我依舊翻開書頁,人卻是怔怔的了。不管我在不在玄凌身邊,他本就是我的一切,我的榮辱、生死、尊卑皆是由他給的,無論我是否全心愛他,是否心甘情願陪伴在他身邊,我們都是一體的。他榮耀時我未必榮耀,而他卑辱時我卻一定是卑辱的了。
而他費心籌謀許久,是一定不能輸的。萬一,我不敢去想這萬一,他若不在了。
這一點念頭一動,自己就心慌意亂了,胸腔一悶,直想哭出來。原來,我是這樣害怕他死去;原來,我對他還有這一分真心。
於此,我才知曉我與玄凌是怎樣的一種心繫和牽念,利益之外,亦是有真情的吧。
正出神,陵容推一推我,關切道:“姐姐近日老是心神不定,可是有心事麼?”
我搖一搖頭,正要說話,桌上的紅蠟燭從燭芯裡畢畢剝剝地一連爆出兒朵火花,在寂靜中聽來分外撩人。
陵容卻先笑了:“燈花爆,喜事到。憑姐姐有什麼心事,也盡能了了。”
我明知此事虛無不可靠,然而話卻是說到我心頭的,不由得脣角便含了笑。
正說著話,槿汐捧了一盆炭火進來,喚醒了流朱,笑道:“天一冷,朱姑娘越發貪睡了。”槿汐上前渥一渥我的手,道:“娘娘的手有些冷了。”說著取了手爐煨在我懷裡,興致勃勃道:“奴婢在炭盆裡煨了幾個芋頭,等下便可吃了。”
她這一說,流朱的瞌睡也醒了,陵容喜滋滋道:“從前在家還常吃,如今隔了幾年沒嚐了,聞著覺得特別香呢。”於是圍著炭盆,說說笑笑吃了起來。我恍惚地聽他們說笑著,心卻遠遠飛去了紫奧城。
好訊息的傳來是在真正入冬的前幾日,那日的陽光特別好,我看著流朱和浣碧把被褥都搬了出去放在太陽底下曝晒,時不時拿大拍子拍一拍,便有塵灰蓬勃而起,迷迷茫茫的如金色飛舞,有些微的嗆人味道。
我眯著眼躲避日光的強烈。我的日子過得這樣瑣碎而平凡,而玄凌,他可成功了嗎?汝南王也確實不好相與啊。
正想著,遙遙見湖上有船隊駛來,彩旗飄揚,心口一緊,端不知這一來是福是禍。手便下意識伸到了襟中,牢牢蜷握住一把小小的匕首。
臨被叱責的前一晚,玄凌與我在庭院中,他的虎口有些粗糙,撫摸過我的面頰,將一把小小的匕首放在我手中,語氣沉沉道:“存亡之事,朕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若有不測,你……可以防身。”
我鄭重貼身收下:“皇上是天命之子,必當順遂如意。”我的脣齒瞬時凌厲決絕,“若真是邪而侵正,臣妾絕不苟活。”
玄凌拉著我的手,沉默一如天際星子。
我回神,玄凌若真一敗塗地,沒有了權位生命,那麼我亦不能自保了。與其到了汝南王和華妃手中備受凌辱和折磨,我情願一死。
死亡的恐懼很快地逼近我,那麼近,不知道下一秒自己還能否無恙呼吸。萬一那艘船隊是汝南王所遣。我陡然生了銳意,橫一橫心,若是自戕,亦要轟轟烈烈。若玄凌真絕於他手,我亦要拼力手刃幾人,不能白白去了。
這樣一想,心思也鎮定了不少。這已是最壞的打算,事情再壞亦不能更壞了,反而沒有了畏懼。
而迎來是正是小廈子,他滿面喜色,只說了兩個字:“成了。”
心頭大喜,身體一軟,匕首“當”地落在了地上,“皇上可是一切無恙嗎?”
小廈子忙磕了個頭,道:“皇上萬無一失,龍體康健。”
眼淚潸潸而下,原來是喜極而泣,心腹大患的汝南王就這麼除了。小廈子忙歡喜道:“娘娘別哭啊,大喜的事。皇上口諭讓奴才迎娘娘和安嬪小主回宮,趕緊著吧。”
我輕輕拭去臉頰的淚水,用力點一點頭。
回宮的第一晚,玄凌宿在我的棠梨宮中,只捧了我的臉瞧個不住,他憐惜道:“一別近百日,嬛嬛你可清瘦了。”
我撫著臉頰道:“無樑殿與外隔絕,臣妾日夜為四郎懸心。”
他忽地想起了什麼,溫和道:“安嬪當真與你情重,知你囚禁無樑殿,便哭著來求朕允她去和你做伴。同甘容易共苦難,雪中送炭之情難能可貴呵。”
他的語氣中頗有激賞之意,我低低道:“安妹妹果如皇上所說,但臣妾不敢把真相告之,少一人知道總是好的。”見他頷首,我凝望著他:“皇上可還好嗎?”
他將我攏在胸口,道:“自你回宮,這話已經問了好多次了?”
我一怔,輕輕道:“是麼?臣妾自己也不知道了。”
他拍著我背,“沒事,如今什麼都過去了。”
“什麼都過去了?”我喃喃。
“是啊。”玄凌頗有感嘆,“六弟的人奪了汝南王在各地的兵權,囚將領而折其兵。”
我輕輕地“啊?”了一聲,心下一動,卻是什麼也不說。玄凌聽我疑惑,遂笑道:“你以為與六弟一起廝混的真的只是些人墨客麼?六弟本人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啊。”
我微笑:“原來四郎早有安排了,此前種種,不過是迷惑他們罷了。”我臉上笑著,內裡卻憂心忡忡了,玄清雖然為玄凌所用,但他此番介入政變,又讓玄凌知道他有調兵之能,恐怕他的處境只會讓玄凌忌憚了。有了汝南王這個前車之鑑,玄清生母為舒貴妃,又是先帝器重的兒子,玄凌的猜忌怕會更多吧。
他笑:“你兄長也功不可沒,若非他能借機得到汝南王黨羽的名單,又率羽林軍節制汝南王府邸,也不能如此迅速得成大事。”
我微有驚詫:“汝南王竟無反抗麼?”
他頗有些自得:“此前毫無先兆,前一晚太后還邀了他的王妃世子至宮中探視帝姬,並留她們宿於宮中。”
我微微嘆息:“他是顧忌妻兒啊。”
玄凌道:“不顧忌也不成,他手下已無可調之兵,只有王府中的家將可作一時的負隅頑抗。他是個明白人!”
我心下微微一動,哪怕汝南王有不臣之心,但對於妻兒,是無比珍重的。何況他對於權力的**,更多的是來自年少時的種種委屈和被漠視吧。於是問:“那汝南王此刻如何了?”
玄凌神色一沉,道:“拘於宗室禁府。朕已著六部共議其罪。”
我沒有說話,這樣的處置也在情理之中,只看這罪議成如何。玄凌舒緩了神色,向我道:“知道你嫂嫂生了個男孩兒嗎?”
我笑:“原來四郎也知道了?”
他呵呵一笑:“事情已經瞭解,也可讓你兄嫂夫妻團圓了。你兄長可是折墮了名聲,連孩子落地也不能去看。”
我微笑道:“本是為了家國和皇上,這些委屈不算什麼的。”
他舒心地笑了,棠梨宮紅燭高照,暖爐薰香,自是不同於外間霜冷天氣了。
第二日清早便去向皇后請安,華妃依舊還在其列,只是神氣頹然,早已不同往日了。我亦不心急,前朝之事不便牽連後宮,昔年玉厄夫人的兄長博陵侯謀反,先帝也並未廢黜她,只是冷落了而已。就算我不說話,皇后也不肯放過了她。依禮見過之後,絮絮幾句也就散了。
眾人散去,皇后獨留了我,溫言道:“貴嬪辛苦了。”
我忙含笑道:“皇后娘娘陪伴在皇上身邊照料更是辛苦。臣妾多謝娘娘。”
她眸中含了深深的笑意:“本宮與你都是為皇上分憂,怎能不盡心盡力呢。”
她獨留下我,自然不是為了閒話家常。皇后慢慢撫弄著護甲,道:“華妃的地位遲早不保,她身邊的人怕是也要受牽連,再除去歿了瘋了的,皇上宮中的妃嬪不多了。”
我心下微涼,依舊笑道:“娘娘是要為皇上選秀麼?那本是應當的,本來就說是推遲了的。”
皇后端然坐著,道:“秀女是一定要選的,但不是現在。眼下諸事繁多,也費不起那個心力勁兒。皇上的意思是……”她微眯了眼,望著窗外滿地淺淺的陽光,道:“此次平息汝南王之事,有不少有功之臣。”
皇后沒有再說下去,只的平靜望著我,眸中波瀾不興。我已明瞭她的意思,屏一屏呼吸道:“這些功臣之家有適齡的女子可以選入宮中為姊妹的話是最好不過了,相信必定是大家閨秀,舉止端莊。”
皇后釋然地笑了,“原來皇上、本宮和貴嬪想到一處去了,那就由本宮擇了好日子選取入宮吧。”
我福一福,含笑道:“皇后娘娘為後宮之主,娘娘拿主意就是了。”
皇后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氣,慢里斯條道:“不過話說回來,你也是出身功臣家的女子呵。”
幾日後,六部同議汝南王玄濟的罪狀,共十大罪項:藐視君上、揹負先皇、結黨營私、紊亂朝政、阻塞言路、毆打大臣、中飽私囊、別懷異心、濫用武功、擁兵自重。條條都是罪大惡極的死罪。
玄凌準其奏,然而下旨卻是:念汝南王頗有戰功、效力年久,兄弟手足,不忍殺之令先帝亡靈寒心,故朕不忍加誅,姑從寬免死。著革去王爵尊榮,貶為庶人,終身囚禁宗室禁府,非詔不得探視。
“那麼王妃、恭定帝姬和世子呢?”我問。
他淡然道:“一應貶為庶人,不過朕已允許她們繼續留居汝南王舊邸了。”他道:“也是太后的意思。”
我默默黯然,男人的權力爭鬥之中,女人向來只是小小的卒子,榮辱不由自身。今日的庶人賀氏回到舊居,目睹昔日的榮華和今日的頹敗,會是怎樣的心情?
然而這黯然也只是一瞬的事。我很快清醒,若今日敗的是玄凌,恐怕我的下場連賀氏也不如。她尚有安身之所,我卻是連葬身之地都沒有了。
玄濟既已治罪,接下來就是誅其黨羽。這些事在攝政王時玄凌已經做得嫻熟,如今更是駕輕就熟,殺的殺、貶的貶、流放的流放。慕容一族作為玄濟最重要的心腹親信,自然是株連全族。
於是有大臣上書,勸諫玄凌用嚴刑厲法治理天下,防止再度動亂,尤其對慕容一族曾經手握兵權的人,定要九族皆滅,以儆效尤。
玄凌慢慢抿著茶水,頗有心意可可之狀,把奏章遞到我手中,道:“你也看一看。”
我細細看完,只問:“皇上的意思是……”
他道:“也算有幾分道理。”
我合上奏章,恭敬放於他面前,只問:“皇上覺得漢朝景如何?秦始皇父子又如何?”
他道:“景乃治世之典範,源於漢帝、漢景帝寬仁待人,修帝王之德;而秦始皇父子……”他輕輕一哂:“暴戾之君矣,國亂由此起,後世君主當慎之戒之。”
我站在光影裡,微笑道:“帝、景帝多次嫌刑罰嚴苛,苦於黎民,因此減輕刑責;而秦始皇與秦二世時刑罰苛刻,動則株連誅殺,民心惶恐。王者之政,尚德不尚刑,怎可舍景而效法秦始皇父子呢?”
正說話間,外頭有女人哭鬧的聲音,李長進來道:“啟稟皇上,華妃娘娘求見皇上。”
玄凌神色一僵,冷冷吐出兩個字:“不見!”
“這……”李長為難道:“華妃娘娘今日已經求見了三次了,這回連頭也撞破了。”
玄凌背轉身去,道:“告訴她,求見三百次也沒用。找人給她包紮好傷口,讓她好好待在自己的宮裡。”李長應聲出去,玄凌緩和了一下神色,道:“咱們說咱們的。”
我覷著他的神色道:“是。臣妾只是覺得,亂世才當用重刑。若殺生太多,反而使民心不定。”
他踱步沉思片刻,道:“今番之變,朕只嚴懲首惡,其餘的人,留他們一條生路吧。”
我心中從容,笑逐顏開道:“皇上聖明。”
玄凌提起硃筆在奏章後批覆道:“奪慕容一族爵位。斬慕容迥、慕容世松、慕容世柏,未滿十四女眷沒入宮廷為婢,餘者皆流放琉求,終身不得回朝。”
一顆心,就這樣定了定。前朝的事玄凌自然會料理,後宮,也到了該清一清的時候。
華妃,你已經是孤身一人,再無所依了。
我沒有立即回宮,而是到了眉莊的存菊堂。
其時天氣寒冷,已近十二月,**早已凋落殆盡。眉莊在採月的陪同下坐在簷下晒太陽。
空氣雖然清冷,但是正午的日光如輕紗覆蓋在身上,亦有暖暖的感覺。我挨著她身邊坐下,笑道:“你倒會享福。”
眉莊懶懶抬眼,示意採月下去,道:“你可來了。”
我“嗯”了一聲,輕輕道:“姐姐還在怨我麼?”
她看一看我,道:“怨你就該讓你在無樑殿受凍,巴巴兒地給你送什麼絲綿包袱,現下悔的我腸子都青了。”
我“撲哧”一笑,翻開披風道:“這下悔也來不及了,我已讓人做成了小襖貼身穿著。”
眉莊笑吟吟地,忽而握了我的手,冷寂了神情道:“當日是我不好,不該疑你的。”
我靜一靜,道:“當日我也有無法言說之由,事關朝政實在是不能說,才叫姐姐誤會了。”
眉莊脣角揚起一抹悽微的笑容,恍惚道:“我也不曉得那一日是怎麼了,對你說那樣的話。”
我忙按住她的手,笑道:“姐姐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啊,我還不曉得麼?”她舉眸,眼中盡是清澈的誠懇之色,我與她相對一笑,所有不快的記憶,盡數泯去了。
眉莊拉了我進寢殿,又命人暖了炭盆擱置,見無人了方道:“如今華妃已無所依靠,猶如飄萍,聽說喬選侍也不敢和她一同居住,早早避了嫌疑搬了。”
我曉得眉莊言下所指,輕聲道:“我們自然是不能出首的,總要避嫌。且不是她親近的人,知道的底細畢竟不多。”我抿嘴一笑,“該是用人的時候了。”
次日,婕妤曹琴默至鳳儀宮向皇后告發華妃慕容世蘭曾於太平行宮在溫宜帝姬的馬蹄羹中下木薯粉毒害帝姬意圖嫁禍莞貴嬪,嫁禍不成後又指使御膳房小唐頂罪。
皇后道:“既然你知情,為何不早說,非要捱到此時呢?”
曹婕妤道:“臣妾本不知情,也受了華妃矇蔽,只一心以為是莞貴嬪所為。直到後來一日臣妾聽見華妃指使小唐頂罪這才知曉。可惜臣妾不小心被華妃娘娘發現,她便要挾臣妾不許說出去,否則就要把帝姬奪去撫養。”
她的哭訴讓聞者泫然欲泣:“可憐溫宜帝姬小小年紀,就要遭這番罪過,差點連性命也沒了,臣妾生為人母實在是痛心疾首,更怕不能親自撫養帝姬。”
當日之事溫宜帝姬中毒之事人人都有疑竇,只奈何玄凌不追查下去。皇后嘆道:“若真如此,華妃當真是歹毒。她雖不是溫宜帝姬的生母,但也是庶母啊,怎能對小小嬰孩下此毒手呢?”
敬妃在一旁無奈道:“只是小唐已被杖斃,是死無對證了的。”
曹婕妤不慌不忙,拭了淚道:“華妃當日指使兩個宮女說曾見莞貴嬪經過所居住的煙爽齋,後經端妃娘娘澄清,已知是誣陷。可見華妃司馬昭之心。只是可憐溫宜在襁褓之中這樣遭人利用。”
皇后看向我道:“莞貴嬪,這件事牽涉到你,你有什麼要說的?”
我起身深深行了一禮,一字一字清晰道:“當日之事,臣妾的確是冤枉的。”
皇后點頭,道:“你且坐吧,找人去請華妃來。”
我深深看了曹婕妤一眼,溫宜帝姬的事本已瞭然,雖無確實證據,但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疑惑。再度提起,不過是讓後面的事更易讓人相信了。
果然我剛坐穩,曹婕妤抬起一直低垂的雙眸,看著皇后道:“臣妾有罪,有件事一直不敢說出來。”
皇后面色沉靜,道:“你放心大膽地說。”
曹婕妤遲疑片刻,重重磕了個頭道:“淳嬪之死——”
此語一出,在座的幾位嬪妃皆是受了一驚,欣貴嬪急道:“淳嬪不是淹死的麼?”
我坐於欣貴嬪身側,幽幽道:“據臣妾所知,淳嬪是熟識水性的。”
氣氛頓時如膠凝住,皇后正聲道:“曹婕妤,你說。”
曹婕妤似有驚恐之狀,惶惶道:“那一日淳嬪去湖邊撿風箏,臣妾正好抱了帝姬在假山後頭玩。誰知竟見到華妃娘娘命手下的內監周寧海按著淳嬪入水,淳嬪掙扎了沒多久就死了,他們便作勢把淳嬪拋入水中,做成溺水之像。”曹婕妤說到此,兩眼惶恐,死死地咬住手中的絹子不敢再說。
敬妃等人如同眼見,個個嚇得面色蒼白,我的手指狠狠摳住座椅的扶柄,淳兒死的那樣慘!
皇后冷靜道:“然後呢?”
“然後……”曹婕妤嗚咽著哭出來,“臣妾嚇得魂飛魄散,只想快點跑開,誰知帝姬正在這時候哭了,驚動了華妃。”曹婕妤絮絮道:“臣妾嚇得手腳都軟了,華妃說若是臣妾敢說出去,定要殺了臣妾和帝姬。臣妾害怕得不得了,她竟然敢在宮中殺人……可是臣妾夜夜難眠,總是夢見淳嬪的死狀……臣妾受不了了。”
我在袖中籠著小小的平金手爐,那樣熱,散發出溫暖的氣息,脣角卻是漸漸凝起了一個冰冷的微笑。這本不是真相,可從曹琴默口中說出就如同真相一般,將自己在華妃所做的惡事中撇得乾乾淨淨,頂多是一個受寵妃脅迫的無助的母親,值得原諒和同情。
華妃本不笨,只是從前被玄凌的寵愛矇蔽了雙眼,磨鈍了她的智慧。而曹琴默,才是真正可怕的。沒有了曹琴默的華妃是失了翅膀的老鷹,莽撞而沒有方向,一味只會用強;而被曹琴默反咬一口的華妃呢,她會怎樣?我不覺微笑。
皇后極力屏下怒氣,道:“那她為何要殺淳嬪?是嫉妒淳嬪得寵麼?”
曹婕妤惶然搖頭,道:“臣妾後來留心打聽,才曉得是淳嬪無意撞見了華妃與汝南王……不,是庶人玄濟在宮中安排的小內監說話,知曉華妃私交大臣,才被滅口的。”
眾人又驚有怒,敬妃望向皇后,道:“華妃她竟敢……”
皇后的怒氣積聚在眉心湧動,正要說話,抬頭見華妃站立在殿門外,遂道:“好!你來了。”
我聞聲回頭,見華妃頭上仍包紮著白布,臉色鐵青,想必方才曹婕妤所說的話盡數落在了她耳中,不由冷笑。
華妃哪裡按捺得住性子,甩開宮女的手一個箭步衝了進來,對著曹婕妤的臉就是響亮一個耳光。皇后怒喝道:“華妃你這是做什麼!在本宮面前不得放肆!”
華妃理也不理皇后,揪著曹婕妤還要再打,忙被一眾宮女內監死命拉開,口中猶自大罵:“好賤貨!竟敢出賣本宮、血口噴人,枉費本宮多年來厚待於你!”曹婕妤只是躲在敬妃身後,如老鼠避貓一般嗚嗚咽咽不止。
華妃被力氣大的內監死死扭住按在座椅上,雙目有血紅的凶光,死命盯住曹婕妤大罵:“賤人!你忘了當年是誰提攜你到這個地位,是誰拼了命的討好本宮?枉費本宮這麼信任你?”
皇后站起身,冷冷對左右道:“記下,華妃自己說的,與曹婕妤過從親密。因此曹婕妤所說可信。”皇后微笑:“本來只是曹婕妤一面之詞本宮未必相信,可華妃你自己說了信任曹婕妤可見關係親密,那麼曹婕妤所說必然是真。”說罷語氣肅然:“去回皇上,著慎刑司急審周寧海。”
華妃愣在當地,如泥胎木塑一般,她有一瞬間的心虛,很快回過神來,目光靜靜掃過在座嬪妃的面頰,目光之凌厲,讓人不覺為之一震。她的目光最後落在我身上,厲聲喝道:“是你?還是皇后?還是你們之中的哪一個?指使她這樣老誣陷本宮!”
我平靜回視她,淡淡道:“沒有誰要誣陷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華妃悲憤指著眾人道:“你們——一個個落井下石,牆倒眾人推啊!本宮已經失了父兄……”
皇后的脣划起一道平緩的弧度,打斷華妃道:“他們是咎由自取。看你這個樣子本宮也不能問什麼了。先回宮去吧。”她頓一頓,又道:“別像個市井潑婦似的,怎麼說你還是華妃呢。”
皇后的裙裾華麗如彩雲拂過地面,華妃的宮女扶著頹然失色的她上了轎輦。欣貴嬪在我身邊不無快意地笑:“受她的氣這麼多年了,終有這一天,當真是痛快!”
終有這一天,我的脣角微微牽動。
周寧海曾經是華妃手下最得力的總管內監,昔日亦是無比風光的。可是落到了慎刑司手裡,無論什麼人都是一樣的。慎刑司是宮中懲處犯錯的宮女、內監的地方,亦是刑審之地。當夜取了玄凌“可以用刑”的旨意,又是皇后親自吩咐,更加著力,不到天亮,周寧海受不得重刑便招供了。
得到供狀的玄凌即刻召正三品以上嬪妃和出首揭發的曹婕妤聚於皇后宮中。供狀上的陳述令玄凌勃然大怒,不僅有曹婕妤所訴的木薯粉事件、淳嬪之死、交結大臣,更指使餘更衣在我藥中下毒、推眉莊入水、眉莊假孕以及陷害其他妃嬪之事。
送供狀來的慎刑司總管內監小心翼翼道:“周寧海暈過去了兩次,他說他只知道這些,別的也不清楚了。”
“別的?”玄凌憤然道:“還有別的麼?她作的孽還不夠?”
皇后取過供狀細看,蹙眉道:“當真是罄竹難書。”於是問玄凌:“皇上打算怎麼處置華妃?”
我靜靜看著玄凌,晨光熹微,他負手立於窗前,神色在蒙朧的光影中有些模糊。靜默良久,方一字一字道:“去查!和華妃有來往的內監凡形跡可疑的一律杖斃!華妃慕容氏,久在宮闈,德行有虧,著廢除封號,降為從七品選侍,遷出宓秀宮居於永巷。”
我心中一沉,玄凌,他到底還是放不下。
皇后已經溫言道:“皇上有仁德之心,寬待後宮,料想慕容選侍一定能改過自新。臣妾替慕容選侍謝過皇上。”皇后輕聲道:“慕容選侍一直想面見皇上,大約一是想有所申訴,二是求皇上寬恕其家人。”
玄凌雙脣緊閉,搖頭道:“朕與她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了。”
他忽然轉身問曹婕妤:“你既然知道她的所作所為,為何到現在才說?”
曹婕妤只是垂首,道:“臣妾是不敢。昔日華妃如日中天,十分跋扈,所害嬪妃不少,臣妾在其威勢之下只能三緘其口,保全自身和帝姬。如今帝姬逐漸長大,臣妾不想讓帝姬和臣妾一樣受人挾制。”她叩首:“臣妾之命尚不足惜,但帝姬是皇上的骨血啊。而皇上又在此刻平靖前朝,臣妾才有勇氣向皇后告發此事。”她是語氣不卑不亢,卻說得十分動容。
我暗贊她此時的鎮靜,若有一絲慌亂,玄凌必定疑心有人指使。而經她如此一說,更顯得是天時地利人和,又加之她身為母親對女兒的眷眷之心,更令人信服。
果然玄凌道:“起來吧。”
我低聲嘆息:“護犢之情,眷眷牽動人心腸啊。”
敬妃亦道:“曹婕妤為護其女而受此脅迫,也實在是委屈的。”
玄凌向皇后道:“功臣之女選了哪幾個?何時入宮?”
皇后翻出一卷書頁,慢慢念道:“臣妾按皇上所說選了羽林軍副都統之妹管氏和京城令尹之女洛氏,奉皇上口諭皆封為正六品貴人。”皇后澹然微笑:“內務府擬定了幾個封號待選,皇上說事忙,就由臣妾擇定。臣妾擇了‘祺瑞’兩字,管氏為祺貴人,洛氏為瑞貴人。十二月十二入宮。”
我仔細聽著,雖說是功臣之女,然而新貴人們的父兄官位品級皆不高,大抵是玄凌不想再有像華妃這樣有手握重兵的家族的妃子入宮了吧。
玄凌草草看了一眼,道:“甚好,叫起來口採吉利。”
皇后笑得自然而平和:“皇上滿意就好。”
欣貴嬪在一邊道:“那麼和慕容選侍一起的喬選侍呢,皇上要怎麼處置?”
玄凌不言,皇后道:“隨她去吧,讓敬事房撤了她的綠頭牌不再侍寢吧,皇上以為如何?”
玄凌道:“你是皇后,這些事你決定吧。”
我故意道:“那麼曹婕妤也曾和慕容選侍親近……”
曹婕妤連連叩首道:“臣妾有罪,不該受慕容選侍脅迫。”她淚眼汪汪仰望著玄凌:“臣妾願受任何懲罰,但求皇上不要怪則帝姬。”
敬妃不忍,道:“曹婕妤也是不得已的吧,何況帝姬還那樣小。”
玄凌的目光久久落在曹婕妤身上,想一想道:“再下道旨,婕妤曹氏揭露慕容氏罪行有功,冊封為正三品貴嬪,封號‘襄’,也是十二月十二行冊封禮。”
曹琴默宿願得償,淚痕未乾又添喜色,忙叩首謝恩不已。
眉莊早已等在我宮中,翹首以盼,見我來了,忙問:“如何?”
我搖頭:“沒有賜死。”
眉莊神色一變,又問:“那麼被打入冷宮?”
我亦失望,冷然道:“只是廢除封號,降為選侍,居於永巷而已。”
眉莊猝然站起,雙手緊握成拳,臉色一時青一時白,驚愕且憤怒,半晌方道:“只是這樣!”
我點頭:“她的罪行皇上都知道。可是皇上對她心有愧疚。”眉莊愕然望著我,我嘆息,將“歡宜香”一事細細說與她知道:“她當日小產,後來一直不曾有身孕,皆是皇上的緣故。加之她父兄已被處死,皇上難免心下憐憫。”
眉莊起先怔怔聽得入神,待我講完,神色又復清冷,“她父兄被處死,但其餘族人得以保命。皇上當日能狠心除去她腹中禍患,今日怎麼倒婦人之仁了。”
我微微冷笑:“一夜夫妻百日恩,何況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得寵,皇上難免有舊情。”
眉莊咬一咬牙,冷笑道:“好在她如今已不是華妃了,我自然有辦法。”
我怕她性急,忙道:“她雖然貶黜,畢竟還是宮嬪,你別衝動。”
眉莊的笑嫣然而森冷,道:“這個自然,我不會以身涉險。”
我默默片刻,雪亮的仇恨如刻在心上,決絕道:“我的孩子和淳兒都死在她手上,你和我也幾番險些喪命。你不能忘的我自然也不會忘。”
縱有餘波,事情總算是告一段落了。懲處了汝南王一黨後,對於有功之臣的封賞也陸續而來。爹爹晉為正二品吏部尚書,加封太子太保;哥哥晉兵部侍郎,羽林軍都統兼翰林院侍講學士。
玄凌向我笑言:“向來臣武將甚少能和睦,朕讓你哥哥甄珩身兼武之職,也是我朝第一例呢。”
我盈盈而笑,依偎在身邊:“皇上用心良苦,只是怕臣妾的哥哥還年輕,無法擔當此重任呢。”
玄凌心情甚好,笑呵呵道:“當日你沒有瞧見,你哥哥橫刀立馬、浴血圍攻汝南王府的情形,一人力戰十數死士,當真英雄少年呵!”
我亦是高興,口中謙道:“還請皇上讓臣妾的哥哥多加歷練罷,玉不琢不成器。”
他欣然應允,道:“你嫂嫂此次也出力不少,朕打算封她為正六品命婦新平縣君,如此你哥哥可再不敢休朕親封的夫人了。”
我輕輕啐了一口,“那場戲做得真是辛苦,害臣妾流了許多眼淚。若非皇后娘娘幫襯,只怕還圓不過去。”
他親吻我的耳垂,低聲道:“朕再不讓你流這許多眼淚便是。”
自我從無樑殿回宮,玄凌對我的寵愛一如以往。而陵容,因著在我幽禁無樑殿時自請與我相伴,玄凌對她更是另眼相看,十分寵愛。以至於陵容雖然只是一個沒有封號的嬪,但是待遇隆寵卻遠在有封號的嬪位之上了。
待得第一場雪落時,已是十二月初七。這一日,正是嫂嫂被封為正六品命婦新平縣君後進宮謝恩的日子。
待見過皇后,皇后笑容滿面道:“如今夫妻和睦,又有了孩子,可大好了。”
嫂嫂面上一紅,忙與哥哥一起謝恩,皇后道:“你們難得來一趟,自然有好多體己話兒要和莞貴嬪說,本宮就不虛留你們了。去貴嬪宮裡吧。”
下雪的天氣路上風大,轎輦坐了好一會兒才到了棠梨宮,流朱和浣碧早帶著人候在宮門外,遠遠迎上來喜滋滋道:“給公子、少夫人賀喜。”
如今我在宮裡,哥哥嫂嫂對流朱和浣碧更加客氣,忙扶起來道:“兩位姑娘好。”
如此簇擁著進去了,厚重的棉簾子一掀,暖風兜頭兜腦撲上臉來,嫂嫂不由笑道:“原來在轎輦裡只是不覺得冷,現在才是暖洋如春了。”
我和他們一同坐下,又命人上了茶,才仔細端詳兄嫂。嫂嫂產後略豐腴了些,臉色紅潤氣色甚佳,哥哥也是神清氣爽,雄姿英發,眉宇間勃然生威。
我笑:“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顧盼間又問:“怎不見我的侄兒呢?”
嫂嫂忙道:“小兒啼哭怕吵擾了娘娘呢。既然娘娘想見,我讓乳母抱進來吧。”於是喚過乳母,道:“把小公子抱過來。”
我不待乳母請安,抱過了孩子在手中。
嫂嫂道:“娘娘抱孩子的手勢很嫻熟呢。”
我一怔,蓄了笑容道:“是啊,我在宮中也常常抱兩位帝姬呢。”
小小孩子尚未滿月,身體還有些紅紅的,胎髮濃密,想是剛吃飽了奶水,睡得正香,睡夢中亦帶了笑容,尚渾然不知世間愁苦滋味。我心下歡喜,亦觸動了哀愁。我的孩子若能出世,又會長成什麼樣子呢?
我的孩子。我情不自禁親吻他幼嫩的臉頰,將他細小的手握在手中,頭也不回對浣碧道:“把我匣子裡那個長命百歲金鎖片拿來,還有,再抓一把金錁子裝在香囊裡。”浣碧剛走兩步,我又道:“再去取一把玉如意來。”
哥哥忙道:“娘娘,孩子還小,用不了那麼多。”
我滿懷憐惜親吻孩子的小手,心疼道:“現在用不了,還怕以後不能用麼。是我當姑姑的一點心意。”
嫂嫂笑道:“娘娘心疼這孩子是孩子的福氣,只是太多些。”
我心下酸楚,道:“嫂嫂不知道。我自己的孩子沒能落地,這個孩子我是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來看的,自然加倍疼愛些。”正說話間,浣碧已經捧了東西過來,笑吟吟道:“翠玉如意可使小公子將來事事如意,金錁荷包可使小公子福壽綿長,金鎖片自然是要小公子長命百歲了。”一番話說得眾人笑得合不攏嘴。
我問:“孩子取名了沒有。”
嫂嫂見我如此疼愛這孩子,歡悅道:“還沒有呢。”說著依依望了哥哥一眼,“夫君的意思是請娘娘賜名。”
我自然高興,道:“這是哥哥和嫂嫂的長子,定要取個好名字才行。”我思量片刻,道:“就叫‘致寧’吧。諸葛孔明先生教導子孫‘寧靜以致遠,澹泊以明志’,才是長遠之道呵。”
哥哥若有所思,道:“寧靜以致遠。娘娘所言頗有深意。”
我頷首道:“這是我對孩子的期望,也是對哥哥和爹爹所言。如今慕容一族銷聲匿跡,我甄家卻是備沐皇恩,聲勢日益顯赫。望戒驕戒躁,謹言慎行。”我見左右皆是親信之人,方輕聲而鄭重道:“慕容一族是我們的前車之鑑啊,戒之慎之。”
哥哥神色肅穆,望了嫂嫂一眼,道:“是,臣謹記。”
我稍微釋然。側首見浣碧盈盈望著我懷中的孩子,心中一動,向她道:“你也抱一抱吧。”
浣碧幾乎不可置信,遲疑道:“奴婢可以抱麼?”
我點頭道:“是。”她小心翼翼接過孩子,牢牢摟在懷中像是抱著一件希世珍寶。
哥哥是明白其中緣故的,我向嫂嫂道:“浣碧是我自幼的貼身侍女,我一向待她和待自己的親妹妹一般,正想有件事要叮囑哥哥呢。”
哥哥忙起身道:“娘娘請說。”
我笑容歡欣,拉了浣碧的手道:“浣碧已到嫁齡,請哥哥在朝中擇一位品行端方、儀容頗正之人,我要收浣碧為義妹,風風光光把她嫁出去。”
哥哥臉上頗有喜色,深深看了浣碧一眼,道:“臣必當盡力。”
浣碧含羞,卻側身趁人不注意時擦去眼中淚水,我心中亦是唏噓。此時是甄家得勢的時候,我便全力為她尋一個好歸宿吧。於是微笑道:“也請為流朱留心。”
哥哥道:“臣此來還有一件喜事要告訴娘娘。”
我“哦”了一聲,好奇道:“是什麼?”
嫂嫂卻先說了:“公公為二妹玉姚定下了婚事,準備明年重陽成婚。”
我十分高興,道:“是哪一家的公子?”
哥哥也是笑:“是臣的同僚羽林軍副都統管路的弟弟管溪,也就是將要入宮的祺貴人之兄。”
我微笑點頭道:“既是哥哥同僚,自然是知根知底的。這是好事。”我略微沉吟,道:“為我浣碧妹妹尋的夫婿可不能比我這位未來妹婿差太多啊。”
浣碧再聽不下去,忙把致寧交到乳母懷中,一轉身跑了。
我留兄嫂吃過了點心,留心他們神色果然是琴瑟和諧,相敬如賓,方開口道:“那位叫佳儀的女子怎麼處置了?”
哥哥從容道:“已為她贖了身,置了一所房子。若將來要嫁人,再有我們出錢為她聘一副好嫁妝。”
我用茶盞的蓋子慢慢撇去了浮沫,輕啜一口,半開玩笑道:“哥哥總沒打算把佳儀姑娘聘來做妾室吧。”
哥哥深情望了嫂嫂一眼,神色堅定而柔和,顯然是一個丈夫對妻子深切的關懷,“茜桃對臣情深意重,又為臣付出良多,臣此生絕不願辜負她。”
嫂嫂雙頰泛起紅暈,純粹是一個沉醉在幸福裡的小婦人,道:“我也曾想佳儀姑娘仗義相助,雖在汙濁之地,卻是難得的義妓,若夫君有意,不如納為妾室。但是夫君執意不肯。”說著含情看向哥哥。
我心中一塊大石落地,若真如嫂嫂的侍女所說,佳儀有幾分像陵容,那麼哥哥此舉,應當也是對陵容無意了。
我為兄嫂情分所感動,患難夫妻自然是情情意更深的。那麼我與玄凌,也算是共同經歷過患難的吧。只是,我們卻不是夫妻了。
我摒開自己的遐想,笑著對兄嫂道:“當日為哥哥選嫂嫂,純粹是我仰慕嫂嫂在閨中的名聲,哥哥卻是沒有見過嫂嫂的,因而我總是擔心因為這個緣故而使兄嫂之間情意不諧,更怕上次的事會弄假成真。今日才是真正放心了。”我的話是對他們說,更像是安慰自己的心,“可見夫婦之間若有心,便是婚前無所熟識的也可彼此和諧。”
哥哥朗聲而笑:“好險!好險!當日娘娘可不知臣是多害怕娶回一個河東獅(1)來。”
嫂嫂亦笑:“好險!好險!當日我也怕嫁與一個鹵莽武夫啊。”
我失笑:“如今可是如願了嗎?其實河東獅配鹵莽武夫也是不錯的啊。”
我與兄嫂絮絮說了許多,又問了爹孃的起居安好,待得向晚時分,才依依不捨地送至儀門外告別。
罡風四起,飛雪如鵝毛飄落。下雪的日子天黑得早,滿天皆是昏暗的黃與灰交錯,低垂鉛雲。哥哥正要扶了嫂嫂進轎,見她被風吹亂了頭髮,順手為她拂好,方才自己坐進後面轎子。
我見哥哥如此細心體貼,心中亦是溫暖。如此恩愛夫婦應當是能白首偕老的。
待見他們走得遠了,正要回身進去,卻見一人獨自撐傘遠遠立在我宮門之外,銀裝素裹之中,更顯身影孤清。
我留神細看,彷彿是陵容。我適才心思全在兄嫂身上,也不知她是何時來的,剛才那一幕落入她眼中,自然是要傷心的吧。正待要人去請,她卻自己過來了,果然是陵容。她著一身香色八團喜相逢厚錦鑲銀鼠皮披風,衣飾華貴,珠翠滿頭,端正是一位後宮寵妃的姿容,只是面色雪白,與其妝飾不太相襯。
我腦中一涼,知道不對,忙拉了她的手道:“下著大雪呢,怎麼一個人就跑出來了?”
陵容緩緩轉頭,向我微微一笑,那笑卻是如冰雪一般,“剛從李修儀處過來,想來看看姐姐,不想卻見良辰美景如斯。”
我握緊她的手,道:“外頭冷,有什麼話進去說吧。”
陵容只是搖頭,我忙對身後的人道:“你們進去吧,我和安嬪賞會兒雪景。”
見眾人皆去了,陵容只盯著雪地出神,半晌笑了笑:“姐姐瞞得我好苦呢,叫我白白為公子擔心。”
我不免心疼,道:“茲事體大,皇上的意思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何況你關心則亂,終究還是不知道的好。”
陵容鬢角垂下的一支赤金累絲珠釵泛起清冷的光澤,“是啊。我要知道那麼多做什麼呢?不如不知道罷。”她的神情歡喜中有些悲涼:“公子和少夫人好就是了。
我不禁失神,輕輕喚她,“陵容——”
她嫣然回首,神色已經好轉,輕笑道:“姐姐錯了,皇上都是叫我容兒的。”
“容兒?”我仔細回味,忽然笑了,“你記得就好。”
她喃喃,“我自然記得的。”說罷,道:“天色晚了,我回宮添件衣裳,姐姐也請進去吧。”
我穿的披風領上鑲有一圈軟軟的風毛皮草,呼吸間氣息湧出,那銀灰色的風毛漸漸也模糊了我的眼。
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漫天大雪中,惟見一行足跡依稀留於地。簌簌雪花飛舞如謫仙,晶瑩剔透的五瓣,宛如淚花。不消多時,便把陵容的足跡覆蓋了。
一切如舊。彷彿她從來沒有來過。彷彿,她從來沒有愛過。
註釋:
(1):河東獅:宋朝人陳季常,自稱龍丘先生,其妻子柳氏非常凶妒,所以,蘇東坡給陳季常寫了首打油詩:“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柳氏是河東人,河東獅子即指柳氏,後來使用"河東獅吼"四字來形容妻子凶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