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37章 霜冷

第37章 霜冷


窮小子闖天涯 囂張蛇王:蛇妃乖乖給我抱 婚然心動:前妻再嫁我一次 豪門婚騙,脫線老婆太難寵 完蛋了!惹上霸道撒旦王子! 英雄聯盟之逆天王者 末世重生女配翻身 趙正品臥底記 驚世流雲 入股男神要趁早

第37章 霜冷

那一日的交心剖意後,我與陵容又逐漸親厚起來,也常常結伴去皇后宮中請安侍奉。玄凌很樂意見到這樣妻妾和睦的景象,加之華妃復起後也並無什麼懷有敵意的大動作,後宮平和的景象,玄凌對此似乎很滿意。

過了端午之後十數日,天氣逐漸炎熱起來,數名宮人羽扇輕搖也耐不住絲絲熱風。於是玄凌下旨,遷宮眷親貴一同幸西京太平行宮避暑。

一眾后妃並行,除卻不受寵且無甚地位的妃嬪之外,唯獨眉莊也沒有跟隨來太平行宮。她向玄凌請辭道:“太后從不離開紫奧宮禁避暑,臣妾願代替皇上留於宮中陪伴太后,盡心侍奉,以盡臣女孝道。”

這樣官冕而正大的理由,玄凌自然是不好駁回的,只對眉莊的言行加以表彰和賞賜,讓她留居宮中。

行至太平行宮,早有大臣內侍安排好一切玄凌仍住在清涼寧靜的水綠南薰殿,皇后住光風霽月殿,我如從前一般住在臨湖有荷花的宜芙館,而眉莊曾經住過的玉潤堂卻由陵容居住了。

至太平行宮避暑後的第一天,我便去陵容處小坐。然而內監引領著我,並不是去向陵容從前居住的“繁英閣”,一路曲徑蜿蜒,我問道:“安小媛不住繁英閣了麼?”

內監賠笑道:“回娘娘的話,安小主如今住在玉潤堂了。皇上的意思,安小主和娘娘素來親厚,住得近彼此有照顧,去皇上殿中路也近。”

我“哦”了一聲,道:“本宮還有事,先不去安小媛處了,你退下吧。”那內監打了個千兒,起身告辭了。

槿汐扶著我的手慢慢往回走,見我神色愀然,試探著道:“娘娘是為沈容華的事傷感麼?”

我止住腳步,點頭道:“昔年眉莊春風得意,如今這玉潤堂已是陵容在住了,當真是物是人非。我怕一過去,難免觸景傷情。”

槿汐道:“娘娘重視宮中姐妹之情,甚是難得。只是娘娘也當清楚這宮裡娘娘小主們多的是,今日你得寵、明日她得寵,並無定數。娘娘雖在意沈容華,也不必在此事上傷感。”

我黯然一笑:“槿汐,我總是愛在這些小事計較難過。”

槿汐笑道:“娘娘有時的確容易多愁善感。但也只有心腸溫柔之人才會多思,冷酷之人是不會的。”她微微正色,“但此番安小主居住玉潤堂,一是因和娘娘親近,二是皇上便於召幸。娘娘不會看不出來,安小主之得寵已不下於當日的沈容華。”

我看她一眼,道:“你想說什麼?”

槿汐稍作思量,輕聲道:“奴婢不解娘娘為何與安小主生疏,但必然與小主失寵後再度染病有關;也不知娘娘為何與安小主摒棄前嫌,復又和好,但必然與娘娘此次風寒時小主為您親自熬藥有關。奴婢雖然不明就裡,但娘娘失寵時小主未曾有一日照拂,如今又親自熬藥,反覆之心實在令人難以揣測。”

槿汐的話一針見血,亦是我心底深藏而難言的顧慮,我道:“你也覺得她令人難以揣測麼?”

槿汐輕聲答:“是。”

我徐徐走至樹陰下坐下,“我何嘗不是這樣認為。我病中她割肉為我療病,其實我的病何至於此?可是人心再涼薄,總有一絲可親厚處。陵容,也有她自己的牽掛和不捨。我縱使曾經對她心有芥蒂,但是她所牽掛的,我也不能不動容。”

槿汐道:“奴婢不清楚娘娘所指安小主的牽掛是什麼,但請希望娘娘有華妃一半的凌厲狠辣。”槿汐見我沉默,以為我生氣,立即跪下,面不改色道:“請恕奴婢多舌,娘娘的不足,在於心腸太軟、為人顧慮太多。心腸柔軟之人往往被其柔軟心腸所牽累,望娘娘三思。”

我靜默著,風很小,簌簌吹過頭頂繁茂的樹陰,那種樹葉相互碰觸的聲音恍然是一種令人愉悅的聲音。而我的心,並不歡快輕鬆。眉莊與我逐漸冷淡,而陵容的親近之中又不時牽起往日的芥蒂,而槿汐認為我心腸軟弱不足以凌厲對敵。我雖重得玄凌的恩寵愛幸,然而這一切,並不能叫我真正安心無虞。

我拂一拂裙上挽系的絲帶,道:“親好而又防範,才是宮中真正對人之道吧。槿汐,宮中太冷漠,夫君之情不可依,主僕之情也有反覆,若往日姐妹之情也全都罔然不顧,宮中還有何情分足以暖心。陵容雖然有時行事言行出人意料,但她對有些人還是有幾分真心的吧。”

槿汐低頭啞然,片刻後道:“若沒有後來之事,娘娘入宮後安小主的確對娘娘頗有心意的。”

我道:“人心善變我也明白,我自然會小心。”

於是槿汐不再多言,只陪我回宮休息。

然而陵容那裡,終究還是要來往的,哪怕她現在居住著的,是眉莊舊日的殿宇。

這一日清早涼快,攜了浣碧與流朱去了陵容的玉潤堂,滿院千竿修竹掩映,自生清涼意味。這樣的情景,自是十分眼熟的。眼前微微模糊,一切如昨,彷彿還是初得恩幸的那一年,和眉莊在夏日炎熱初過的黃昏,一同在玉潤堂的每隻水缸中點了蓮花燈取樂。

時移事易,如今此處所居的寵妃,已是陵容了。行至雲母長階下,原本抄手遊廊上皆放滿了眉莊所鍾愛的**。**原本盛開於秋,當然因眉莊得寵,又****,玄凌特讓花圃巧匠培植了新品,夏日也能照常開放,實屬奇景。此時這些**已經全然不見,正有內監領著小宮女替換花盆,口中呵斥道:“那些**全退給花圃去,把小主喜歡的花全擱在廊上,一盆盆要擺得整齊好看。”

我心下微覺不快,對那內監道:“那些**退回去可惜,全搬去本宮的宜芙館吧。”

那內監見是我,忙陪著笑臉道:“娘娘喜歡奴才自當遵命,只是這些花開得不合時令,又沒什麼香味兒,不如奴才叫人換了時新的香花兒給娘娘親自送去……”

他一味的喋喋不休、自作聰明,渾不覺我已經變了臉色。正巧菊青打了簾子從寢殿裡頭端了水出來,見我面有不快之色,很快猜到了緣由,忙朝那內監斥責道:“娘娘叫你送你便送,做奴才的哪有這樣多嘴多舌的,娘娘吩咐什麼照辦就是了,想要割舌頭麼。”

那內監嚇得不敢出身,灰溜溜領了人抱了花盆走了。

我笑:“你這丫頭什麼時候嘴上也利索起來了。”

菊青請了一安,笑眯眯道:“娘娘抬舉奴婢伏侍了小主,奴婢敢不盡心麼。”她打起湘妃竹簾道:“小主剛起來呢。”

殿中安靜無聲,昨夜安息香的氣味尚未散盡,寢殿四周的竹簾皆是半卷,晨光篩進來是微薄的明亮暖色。

沒有侍女在側,陵容也沒有發覺我進來,只一個人坐在臨窗的妝臺前,長髮梳理得油光水滑,如黑綢一般披散在小巧的肩上,尚未攏起成髻。一應的明珠簪環皆整齊羅列面前,她只是無意賞玩,伏在半開啟的硃紅雕花窗臺上,一發襯得一張臉嬌小如荷瓣,容色明淨似水上白蓮。陵容穿著寬大的睡衣,半闔著眼睛凝神思索,身子越發顯得單薄,彷彿是負荷著無盡的清愁。良久,一滴淚,緩緩從她眼角滑落。

我悄然走至她身邊,輕聲道:“妹妹怎麼哭了?”

陵容聞得我的聲音,一雙碧清妙目遽然睜開,一悚驚起,忙忙地揩去眼角的淚痕,勉力笑道:“姐姐來的好早。”

我按住她不讓起來,笑道:“妹妹也好早,只怕是沒睡醒,還打著瞌睡呢。”

她攜了我的手依依坐下,輕聲掩飾道:“沒有睡好,昨晚的夢魘罷了。”

我把玩著她桌上一把象牙絲編制的扇子,白玉扇柄上點綴蜜臘製成的赤色蝙蝠,翡翠葉子、螺鈿粉花,極是精巧致。

我取了輕輕搖搖,徐徐道:“妹妹有心事也要瞞我麼?”

她遲疑著,終於道:“甄公子……”

我的臉色漸漸陰鬱了下來,不再說話,陵容神色哀婉,“甄大人真要這麼狠心麼?畢竟是他的獨子呵……”

我堅決地搖頭:“妻子有孕時沾染娼門,又要為一介煙花拋妻棄子,招惹非議。爹爹沒有這樣的兒子,我也沒有這樣的哥哥。”我難掩傷心之態:“何況是他自己說,寧要佳儀不要官爵身家,嫂嫂已經歸寧孃家居住,哥哥這樣罔顧倫常道義,再難容忍了。”

陵容悲傷:“如此,他一生的清譽也便毀了。”

我的怒氣沉靜收斂,悲涼道:“是哥哥親手毀的。”

陵容的眼中是水汪汪的霧氣:“姐姐你如何還要生公子的氣,他也是有不得已的。你不覺得他很可憐麼,姐姐你曉不曉得,宮中女眷都在笑話他,整個都城的人也在輕視他,人人叫公子為‘薄倖甄郎’,神色輕蔑。姐姐你是他的親妹妹,難道都無所顧慮麼?”陵容一口氣說得急促,聲音在喉間喘息。

我的語氣中有了壓抑的沉重,逼視著她:“不是我不為哥哥顧慮,而是他無視我所有的顧慮。為一介煙花拋棄二十年養育自己的父母、結髮妻子、未出世的孩子和一切世間的倫常。他何曾為我們顧慮?”我的眼光有了審視和探詢的意味,“不曉得哥哥是否為你顧慮過?”我看著她驚訝的微張的脣,笑道:“或許那個叫做‘佳儀’的女子真的和你有幾分相像呢?”

陵容深深的不安,侷促地不敢看我,她喚我,“姐姐。”

我撫著她的肩膀,沉穩壓制下她的不安,道:“男人的世界,不是我們女人可以介入揣測的。不管哥哥沉迷的那個女子究竟是怎樣的人,我們的心思只管在後宮,外面的事我們無力阻止,他們也無心理會。”

我的無力感在自己的話語中逐漸加重,男人的世界真的是女人無法完全體會和理解的。一如玄凌,我真正理解他麼?他會真正理會我的感受麼?恐怕也不是的吧。

陵容的雙眼無辜而迷茫,似受了驚的小鹿,半晌,聲音微弱幾近無聲:“我只是擔心他……姐姐,我擔心他。”

我無法告訴她這世間的真真假假,她亦不需要知道。知道又如何呢?擔憂更多麼?是不該她擔憂的,他是皇帝的女人、皇帝的寵妃,一生一世都是皇帝的,怎能分心去擔憂旁的男人、為他日夜懸著心思。

然而陵容的擔心牽動著我的心思,我無聲地替她挽一個雲近香髻,加飾玉珏珠簪、花鈿、金櫛和金鈿,雜以鮮花朵朵,我平靜道:“再笑一笑,這樣的你,皇上會很喜歡。”

她只是默默,妝臺上的梔子花開得正好,花的清芬驅散了香料焚燒後隔夜的沉鬱氣味,頗有清新之感。陵容嘆息道:“其實姐姐很知道皇上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為何還會失寵?”

我為她挽好最後一縷柔軟的髮絲,兀自微笑起來,“因為我雖然知道,但是有時候卻做不到。”

她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著我,“那麼眉姐姐呢,姐姐知道的她想必也該知道,為何她也會失寵?”

我的眉峰輕輕蹙起,淡然道:“因為她不願意。”

陵容再沒有問什麼,她為自己擇了衣裙穿上,斂容而坐,神色已經如常平靜。臨了,我道:“你放心,無論什麼事情總是會過去的。”

陵容很鄭重地點頭,忽然嫣然一笑,百媚橫生。

太平行宮的日子閒得有些無聊,連時間也是發慌,宮中的瑣碎規矩在這裡廢止了不少。隨行的妃嬪不多,惟有皇后、華妃、端妃、敬妃、欣貴嬪、曹婕妤、我和陵容這幾人。

許是許久沒有新寵了,玄凌在行宮住了一個月後,納了華妃的貼身侍女喬頌芝為更衣,未幾,又進封為采女,頗有幾分寵愛。宮中年輕美貌的侍女們無一不是嚮往著有朝一日能夠飛上枝頭變鳳凰的,併為此費盡心機。而由宮女成為宮嬪一列的,也往往不在少數,例如平陽王的生母順陳太妃,從前就是針線上的宮女,再如從前的妙音娘子。

這本是尋常不過的事情,亦不會有人太在意。而當曹婕妤告知我頌芝是華妃宮中的近身侍女時,我便留心了。

曹婕妤道:“華妃不願重用官宦高門之家的女子為己所用,怕日後分寵太多無法駕馭,因此選了這個頌芝。”

避暑用的水閣十分清涼而隱蔽,我彈一彈指甲問:“頌芝是何等樣的人?曹姐姐可曾留心。”

她微笑,展一展寬廣的蝶袖,道:“娘娘想聽真話麼?”見我只是望著水面滿湖碧蓮,又道,“華妃娘娘太心急,這次失策了。”

我“哦”了一聲,微眯了眼睛,看她道:“怎麼說?”

曹婕妤道:“頌芝雖然有幾分小聰明,也有幾分美色,不過卻只是個庸才,不足以成大器。華妃娘娘想以她來分娘娘您和安小主的恩寵,實在不算明智之舉。”

我從來沒想過區區一個頌芝可以與我們抗衡,我只是嘆一聲:“華妃算是黔驢技窮了。”

曹婕妤的脣角凝著一朵若有若無的微笑,淡淡道:“若在從前,她從不許身邊有姿色侍女貿然接近皇上的,如今卻……”

我笑笑,“今時不同往日了。”

日子就這樣慢慢過去了。行宮不比在宮中,我又因太后的訓誡不敢在隨意染指政事,因而汝南王的事終究只是能聽到一星半點的影子,並不多。行宮的生活安遐而悠閒,又沒規矩約束著,也就隨心所欲許多。只當,是給勞頓的身心一點安詳吧。

七月的第一日,宮中舉行夜宴。皇后居左,我與陵容並居右下,玄凌則居於正中,一同觀賞歌舞歡會。酒正酣,舞正豔,玄凌派去慰問太后的使者已經回來,當即稟告太后身子康健。玄凌十分高興,連連道:“母后身體安康,朕亦能安心了。”說著便要重賞為太后醫治的御醫。

陵容含笑舉杯,道:“太后身體好轉,皇上除了要重賞御醫之外,還應該厚賞一個人呢?”

玄凌沉思片刻,問:“是誰?”

陵容笑言:“皇上忘了是沈容華一直陪伴悉心照顧太后的麼?”於是目視使者。

使者畢恭畢敬道:“沈容華照料太后無微不至,時常衣不解帶,親自動手,連藥也親自嘗過才奉給太后,太后屢屢贊容華孝義。”

玄凌恍然大悟,歡悅道:“的確如此,沈容華日夜侍奉,甚有苦勞。”當即傳旨道:“稟朕的旨意去紫奧城,進容華沈氏為從三品婕妤,俸祿加倍。”

皇后含笑謹言:“皇上賞罰得當,孝順母后,當為天下人效法。”

玄凌笑容滿面,很是愉悅,向陵容道:“自當謝容兒的提醒。”又道:“容兒久在小媛一位,謙和得體,實屬難得。便擢為正五品嬪罷。”

陵容忙起身謝恩,然而皇后問:“以何字為封號?”

我為玄凌滿滿斟上一盅酒,他興致極好,仰頭喝了,隨口道:“便以姓氏為號罷。”

陵容一呆,臉上飛快地劃過不悅的痕跡,很快保持住笑容,再度依依婉轉謝恩。

皇后與我互視一眼,不由面面相覷。從來妃嬪進封,凡遇貴人、嬪、貴嬪、妃、夫人與四妃,皆有封號,並以此為榮,驕行眾人。惟有不甚得寵或家世寒微的,才往往以姓氏為封號。陵容並非不得寵,那麼無封號一事,只會是因為她單薄的出身。

安嬪,這個位分本來頗為榮耀,但因封號一字之易,這榮寵便黯淡了。我心下哀憐,以目光安慰陵容,正欲為此向玄凌進言。

華妃的眼風很快掃過我,盛氣微笑向玄凌道:“其實安氏的‘安’字是很好的,取其平安喜樂,比另想個封號更好。”說著面帶譏諷之色看著陵容。

陵容只作不見。我想一想,再說也無必要了,華妃開口,玄凌自然是不會拒絕的。何況又不是什麼天大是事,恐怕陵容自己,也不願為了一個封號而讓玄凌印象不佳。而此時此刻,她心裡必定是十分難受的。她會不會怨恨自己的家世出身,並且深以為恥。她那樣**的人,自然是難以接受的罷。而這一切,玄凌是無意顧及的。他只是憑他的直覺,想起陵容並不顯赫的出身和門第。

夜宴至此,於她,已是索然無味了。

我嘆息,然而暗暗裡還是一絲連自己也莫名的欣慰,陵容在玄凌心中,不過是如此罷了。

後來欣貴嬪在我面前提及此事,還是有些忿忿和幸災樂禍的意味:“妹妹雖然和安嬪交好,我也不怕對妹妹說——你那位安妹妹實在太會抓乖賣巧了。沈婕妤勞苦侍疾只進位一級,她卻因為自己提及沈婕妤的功勞而晉升一級,你說是誰得意了。”她拿絹子按一按鼻翼上的粉,不無快意道:“幸好皇上英明,雖然進了嬪位,卻連封號也沒賜她一個,我可瞧見她回去路上都氣哭了,平日還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

天氣熱得似要流火,我含了一塊冰在口中,慢慢等它化了,方道:“欣姐姐何必老說安妹妹,也未見她有得罪過你。她沒有封號本就傷心,姐姐何苦老要牢騷幾句。”

欣貴嬪磕著瓜子道:“沈容華晉了婕妤我是心服口服,那是她份屬應當的。要不是昔年那些風波,恐怕早在貴嬪之位了。我只是瞧不慣安嬪那狐媚樣子,永遠都是一副可憐像兒,像是多大的委屈似的。難為妹妹你還能和她和睦相處——”欣貴嬪向來不喜陵容,人多時也常常不和她言語,若說是嫉妒,更像是發自心底的厭惡。

高華門第的女子,往往會瞧不起出身寒門的女子。所謂豪門與寒門的對立,不只是朝堂,後宮也如是。

欣貴嬪又道:“華妃雖然霸道跋扈,但這次為封號一事開口也不算過分。安嬪專寵那些日子,當真是天怒人怨,整天霸著皇上,咱們連個皇上的影子也瞧不見。真不如皇上寵愛妹妹和沈婕妤的時候,還常來我們宮裡坐坐。”

我道:“姐姐言重了。皇上一心在她身上,難免疏忽我們一些了。且放寬心吧,人人不都是這麼過來的麼?”

欣貴嬪“哼“了一聲以示對陵容的不屑,道:“妹妹難道忘了她當日是如何趁你小產失寵之際媚惑皇上的嗎?妹妹和恬嬪小產之後皇上幾乎未曾去探望過你們,還不是一心被她迷惑了……”

我不願再聽,出聲打斷道:“姐姐——往日的事又何須再提呢?”

欣貴嬪撇了撇嘴,“妹妹雖然不願再提,可誰心裡不為你們不平呢。”

她沒有再說下去,另起了話頭說起淑和帝姬近日學畫的趣事,她素日話多,語言又爽利,淋淋漓漓說了一大串。我側耳聽著,心思卻有些遊離,原來那一日夜宴上那一絲莫名的欣慰,便在於此。

我不覺自嘲,原來我也是這樣一個小心眼、容易嫉妒和耿耿於懷的普通女子啊。

然而令人費解的是,玄凌對陵容的寵愛開始從這個小小的封號風波起漸漸變得不那麼濃烈了,但也略勝常人。後宮開始從陵容一枝獨秀,我和華妃分承左右開始演變成春華秋茂、各領**的局勢,許多已經被冷落已久的妃嬪重新得見天顏,陸續被接來紫奧城中避暑。

而這些得寵的妃嬪大半有著豐厚的門第和家世,例如端妃、華妃、李修儀、我、欣貴嬪、眉莊和趙韻嬪。而陵容對此變故,雖然有些哀慼,但終究也是淡淡的。

太平行宮之中,一時間爭奇鬥豔、熱鬧無比。

那一日我領著流朱早起去翻月湖採集荷花上新鮮的晨露以備烹茶所用。蓮葉田田遮天,荷花高聳其上,水波粼粼如金。泛舟其間,如在碧葉紅花間尋找幽深之路,偶爾折了蓮蓬剝新鮮蓮子吃,亦是我每日的樂事。

小舟蕩過,忽然想起端妃就住在翻月湖邊的雨花閣,心念一動,便道:“隨我去看望端妃吧。”

未近殿閣,遠遠聞得一陣琵琶淙淙之聲,流暢婉轉。我一見之下拊掌而笑,朝端妃道:“從不知娘娘有這樣的琵琶技藝,娘娘的本事藏得真好。”

她見我進來只是微笑點頭,一曲終了,頗有神往之態,道:“當年純元皇后親手傳授我琵琶,只可惜我天資不夠聰穎,學到的不過十中三四而已,實在登不了大之堂。”

我心下對純元皇后的仰慕和畏懼更添了一層,端妃琵琶之技爐火純青,尚不及純元皇后十之三四,那純元皇后的琵琶該是彈得如何出神入化、宛如天籟。

我只笑:“娘娘身有此技,難怪能得皇上歡心。”

端妃淡淡一笑,讓了我坐下,道:“我無須隱瞞妹妹,皇上來我處只是聽琵琶而已,以我孱弱之身,根本無力服侍皇上過夜。”她的笑隱在兩個淺淺梨渦之中,“如今太平行宮中妃嬪眾多,個個都頗得恩寵,妹妹怎麼還有興來我這裡。”

我輕抿了一口茶,微笑道:“一時的恩遇算得什麼。姐姐聰敏非常,自然能想到其中的道理。”我回味著茶的餘香:“今秋又是三年的秀女大挑,不知還要有多少新人入宮,眼前這些實在是區區不足道。”

她的一雙眸子清亮如水,盈盈光轉,道:“妹妹得以常伴皇上左右知曉政局,才能如此氣定神閒。”

我謙卑道:“我不過一介女流,能知道什麼呢,安分守己也就罷了。娘娘不也是淡然處之麼?”

端妃不語微笑,望著一方碧清如琉璃的藍天兀自出神,我只慢慢揀了菱角來吃,各得其樂。良久,端妃才看我一眼,道:“安嬪的事不過是個起頭而已,想必咱們日後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我嘆息道:“有人起必定有人落,皇上是故意不給安嬪封號,以平後宮高門女子對其得寵之怒。”

端妃惘然嘆一聲,隨即平淡道:“後宮跟政局,本來就沒有什麼差別。”

我也只是笑笑,恍若未聞。只覺得這個夏天怎麼那麼長、那麼長,蟬鳴之聲無休無止,日子像是永遠也過不完一樣。

自端妃的雨花閣出來,我的手中多了一籃水紅菱角,兩角尖尖,肉質水嫩。端妃的話猶在耳畔,“菱角肉美,但必須先斬其兩角、去其硬殼才能嚐到果肉,否則反容易被其尖角所傷,得不償失。”

我微笑,人又何嘗不是如此,欲有所得必先避其害。。

紅日升起,兼之萬里無雲,平添了幾分燥熱之意。我最耐不得熱,身上已生了幾分津津汗意,便和流朱擇了蔭涼清靜的小徑回宜芙館。

待到了“玉帶桐蔭”一帶,路邊梧桐夾道、濃蔭匝地,自然蘊生清涼寧靜。景色既佳,又不炎熱,我扶了流朱的手慢慢邊看了景色邊走,冷不防抬頭,卻見華妃帶了曹婕妤和喬采女,後頭跟著一群宮女內監,浩浩蕩蕩走了過來。

華妃本高談闊論,談笑風聲,一見了我,神色頓時冷了下來。

自她復位之後,我儘量避免和她的正面相對再起衝突。我因她而失子失寵,她因我而降位失寵,彼此的恨都是銘心刻骨,無計可消。

只是如此狹路相逢,我的位分又在她之下,卻是避無可避免的相見,而我曾應允玄凌,為了大局,必定相忍為謀。

於是摒一摒繚亂的心神,恭恭敬敬屈膝行下禮去,“華妃娘娘金安。”她身邊的曹婕妤和喬采女亦向我福了一福。

華妃並不急著叫我起來,她的目光審視而疑慮。時間一點一點平靜的流逝,那樣靜,鴉雀之聲不聞,我念及當日在宓秀宮長跪一事,心下一緊不由砰然而恨,咬著脣極力剋制著自己不露出憎恨的神情,屈膝保持著平和恬淡的神情。

良久,她道:“起來吧。”

她凝神望著我,目光中皆是複雜神色,憎恨、忌憚、厭惡、鄙夷、挑釁,一瞬間五味雜陳,華妃似笑非笑道:“本宮有今日復位之時,你可曾想到麼?”

我維持著謙和的神色避於路旁,儀容恭順,聲調平穩:“娘娘後福無窮,豈是嬪妾可以揣測預知的。”我重又向她福一福,道:“還未來得及向娘娘恭賀復位之喜,在此賀過。”

她冷淡道:“免了。本宮不敢當莞貴嬪此禮。”她睨我一眼,難掩語氣中厭惡之意,蹙起秀麗的入鬢長眉,道:“你越恭順,本宮越覺得你可怕。”

我不以為忤,淺淺微笑道:“華妃娘娘說笑了,難道娘娘是喜歡嬪妾對娘娘不恭不順,直言犯上麼。”我垂下眼瞼,道:“嬪妾並不敢肆意冒犯娘娘。”

她輕蔑的神色絲毫不加掩飾,盡數流露在眉梢眼角:“貴嬪客氣。不敢冒犯也已經冒犯了。本宮絕不忘了昔日之事。”

她語氣凌厲非常,周圍一眾人等在她的氣勢下個個噤聲。

我只是不卑不亢,平板道:“娘娘教訓的是。嬪妾願意時時聆聽娘娘的教誨。”

華妃見我如此神氣,亦無可挑剔之處,不由氣結,道:“你願意時時聆聽,本宮卻不願意時時見你這副面孔。”

華妃正生氣,忽然她身邊一把女聲越眾道:“娘娘莫要生氣,娘娘千金之體若為一介小小宮妃氣傷了倒不值許多呢。世間尊卑有道,哪裡有尊貴之身為卑賤之身生氣之故呢,豈不是太抬舉了卑賤之人。”

這話說得刻薄,句句鋒芒直指向我。我心下納罕,以曹婕妤的立場她絕不至於出此言語,那麼……抬頭果然見是一個宮嬪裝束的女子,正是新進的喬采女。只見她身量小巧,容顏也頗清秀,因為華妃是華妃近身侍女出身的緣故,玄凌對她也頗有幾分寵愛。此時她正畢恭畢敬扶著華妃的手肘,滿面奉承地笑,仿若還是侍女一般,十分聽話乖巧。

流朱不忿,變了臉色便要替我駁了喬采女的話。我連忙把她按在身後,只是笑容可掬道:“這不是新得皇上寵愛的喬妹妹麼。喬妹妹方才的話說的實在是正理,世間尊卑有道。妹妹這樣振振有辭,一定是出身名門,屈居末流的采女真是叫人惋惜,本宮一定為妹妹向皇上進言,非至‘嬪’位或是‘貴人’方能彰顯妹妹的身份。”

她本是宮女出身,聽我這樣明褒暗諷於她,連華妃也反駁不得,不由漲紅了臉,忿忿看我一眼。

我冷笑,我是要忍耐華妃。只是華妃亦曉得要避忌我幾分,喬采女一味奉承華妃也就算了,卻不知天高地厚對我出言不遜。

曹婕妤本是默默袖手旁觀,見此情形,忙含笑上前道:“皇上請娘娘和咱們姐妹去玉鏡鳴琴館聽戲,聽說點了娘娘最喜愛的《娘子關》,何必在這熱天氣和人多費口舌呢。”

華妃輕哼一聲,攜了喬采女揚長離去。我輕輕道:“流朱,我們回去吧。”

待到了宮中,浣碧早帶了人迎上來替我換了家常的衣裳,又斟了涼茶上來道:“奴婢見外頭熱了,小姐還不回來,正想派人去瞧瞧呢。”

我笑道:“就在行宮裡,能有什麼事呢?”

流朱虎著臉,氣鼓鼓對浣碧道:“你可不知道呢。今天可要氣死人了,竟然撞上了那個華妃和新得寵的喬采女,讓我們小姐好大的委屈!”

浣碧詫異道:“這是怎麼說?如今小姐很得皇上的喜歡,她們竟不曉得顧忌麼?”

流朱冷笑一聲,翻了臉色道:“華妃也就罷了,一向跟小姐過不去,這是過了明路兒的。更可笑的是那個微末的喬采女,小小宮女出身竟敢處處指著我們小姐句句帶刺。”說著噘嘴向我抱怨:“小姐也太好性兒了。咱們不理會華妃也就是了,難道也由著頌芝喬張作致麼?若方才依奴婢的性子,必定狠狠賞她兩個耳光,稟了皇上送她去‘暴室’服苦役。”

我指著流朱向浣碧笑道:“你聽聽這丫頭的嘴,越發厲害了,眼見的我手下就得她當家了。”說著止了笑容,正色對流朱道:“你的性子也太急了。光是急性子就能辦成事麼?我叮囑了你們不要和華妃頂撞,如今再說一句,也不要和她身邊的人頂撞,敷衍過去就行——還怕沒有來日麼?”

流朱咬一咬牙,恨恨道:“喬采女這樣當眾輕慢小姐,小姐難道要輕易放過她?”

我折下盆中的一枝雪白梔子拿在手裡細細把玩,問浣碧:“你說呢?”

浣碧沉默一下,答道:“不如先忍這一時,以求後報。”

我屏了聲氣,微微一笑:“忍是一定要忍這一時的,我若即刻對她翻臉下手,旁人肯定會說我無妃嬪應有的氣度,更要忌諱華妃,此時此刻我還是不去招惹華妃為妙。更何況我也不屑於對頌芝這樣的人動手。只是忍著頌芝不代表對其他人沒有作為。”我把花枝往桌上一丟,繼續說:“喬采女之所以敢這樣猖狂,是因為她背後有華妃。你們以為憑她有這樣的能耐?她不過是一個區區小卒。”

浣碧問:“小姐的意思是……”

我將花枝比在衣襟上,閒閒地問:“杜甫《前出塞》的第六首是怎麼說的?”

流朱沉吟片刻,脫口而出:“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我取下梔子花枝,“咔”地一聲清脆折成兩段,往桌上供著的琺琅雕翠大花瓶中一擲,冷凝了笑意。

傍晚的時候有涼快的風從湖面帶著荷花的清新和水汽徐徐而來。風輪鼓鼓地轉著,闊大鑲淺淡絲線的碎花衣袖因風乍然地一飄一歇。因著我怕煩吵,早有小內監用沾了膠的竹竿粘走了所有鳴叫的蟬。身處的庭院裡置滿了晚香玉和素馨花,芬芳滿殿,蘊靜生涼。

我臥在竹簟上,猶覺得熱意萌發,遂換了輕薄的蟬紗絲衣,去了沉重的釵環。晶青和佩兒一邊一個為我打扇,浣碧則準備了冰碗水果,有一句沒一句陪我說著話。

正聊著,抬頭見玄凌進來,忙起身讓道:“皇上。”

他雙手攙了我起來,道:“你倒是十分逍遙自在。”

我和他手拉手攜著坐下,笑嘻嘻道:“臣妾也是無事可忙,躲懶罷了。”我取了切好片的西瓜遞到他脣邊,道:“現下涼爽些,皇上是從水綠南薰殿過來麼?”

他脣角的笑意淡薄了些許,咬了一口西瓜,道:“剛從飛雨館過來。”

玉潤堂本是眉莊在太平行宮的舊居,如今已為陵容所住。因此她今番與幾位嬪妃前來,皇后便安置她住在了飛雨館。

我見玄凌神色淡淡的,眉目間似有不豫之色,便含了幾分小心笑道:“眉姐姐那裡的藕粉桂花糖糕做的最有風味,這個時節吃最妙,皇上嚐了麼?”

他望著我笑了笑:“藕粉桂花糖糕的確是甜,可惜那個人卻是不甜。但凡朕去,三次裡有兩次要推託了不與朕親近。”他搖了搖頭:“難道她還為昔年朕錯怪她的事耿耿於懷麼?”

我聽他語中頗有責怪之意,忙鄭重跪下,俯首道:“請皇上千萬不要責怪眉姐姐,都是臣妾的不是。”

玄凌不解道:“朕並沒有怪她,怎麼你倒先認起不是來了?”

我道:“眉姐姐怎會為昔日之事怨怪皇上呢。”我飛快地在腹中思量言辭,含笑道:“其實都是臣妾從前多言的不是。眉姐姐與臣妾自幼要好,又一同進宮,希望可以長久陪伴在皇上身邊。眉姐姐素日為皇上身體考慮,若寵妃多了,多少總對皇上龍體有損,所以私下裡與臣妾說起來都有幾分擔心。而皇上一向心疼臣妾和安妹妹多一些,所以眉姐姐決定效仿古代賢妃,照拂皇上龍體而不多爭皇上雨露,故而有如此之舉。”

玄凌一笑:“如此說來,沈婕妤對朕頗為關心。”

我點頭道:“是。此事上臣妾不如眉姐姐。”

他眉毛一挑,饒有興味道:“怎麼說?”

我見他單手支頤斜臥在竹簟上,月色下神姿出眾,不由紅了臉,低聲耳語道:“因為臣妾做不了賢妃,臣妾想多和皇上在一起。”

玄凌神色歡悅,摟了我在懷中道:“賢妃雖好,多了卻也失了閨閣情趣了。不如你……”

我推一推他,含羞道:“皇上也不害臊呢,臣妾可不好意思。”

玄凌吻一吻我的臉頰,道:“咱們自己說話罷了,理會旁人做什麼。”

我見他心情愉悅爽朗,不似來時,便取了冰碗和他同吃,一邊柔聲勸解道:“眉姐姐性格耿直,行動說話難免容易得罪小人,若他日有人在皇上面前言及姐姐的不是,還望皇上能夠細加明鑑,不要怪罪。”

玄凌撫住我的肩膀,我長長的貓眼銀珠耳墜的流蘇細細打在他手臂上,微微的涼。他捲了我一綹髮絲在手,輕輕道:“你怕有人將來在朕面前言及沈婕妤的不是,卻不知今日已經有人在朕的面前進言詆譭於你。”

我心下一冷,很快又平靜下來,微微一笑道:“是華妃娘娘麼?”

他愛憐地看著我,摩挲著我的面頰,輕聲道:“朕知道你已經盡力容忍了。”

我用力點點頭,眼眶微微溼潤:“皇上是不會相信的,是麼?”

他握緊我的手,道:“是。”

我依在他胸前,心口忽然覺得溫暖踏實。玄凌抱住我道:“可是華妃生性跋扈,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今日向朕說你對她不敬,還夥同了喬采女哭哭啼啼不休。她是必定會針對你到底了。”

我“哦”了一聲,只問:“皇上如何打算呢?”

他目中的光色一沉,盡染了黑夜鬱郁之色,在我耳邊低低幾句。

我沉默了些許,幽幽道:“臣妾進宮已經三年了呢。今秋又是秀女大選之際,皇上有了如花新人在側,必定是要忘懷臣妾了。”

他只是鄭重了語氣,道:“即便有佳麗萬千,四郎心中的嬛嬛只有一個,任何人都不能取代。”他說得認真,我不免動容,俯在他胸口仰頭望著星際,只見銀河燦爛,遼闊無際,皆是那樣遠,唯有他是近的。

我只悵悵嘆息了一句:“只是臣妾的兄長和汝南王一黨越走越近了。”

那一日的晚上,玄凌在水綠南薰殿前的涼臺上設宴,各個亭臺樓閣皆懸了絹紅明火的宮燈,照得翻月湖一池碧水皆染上了女子醉酒時的酡顏嫣紅,波榖盪漾間綺豔華靡,如一匹上好的蜀錦。

在座后妃由皇后起一一向玄凌舉杯祝賀,說不出的旖旎融洽風光。華妃伴在玄凌身邊巧笑倩兮,丰姿爽然,豔麗不可方物,滿殿的光彩風華,皆被她一人佔去了。一個錯眼恍惚,依稀彷彿還是在往年,她是沒有經過任何波折,一路坦蕩風光的寵妃。我掩袖喝下一口酒,如此場景,多麼像當年。翻覆之間,我們卻已都各自經歷瞭如此多的起落轉合。

我定定心神,揚起眼眸,起身向玄凌道:“今日宮中姐妹盡在,臣妾願敬皇上皇后一杯,恭祝皇上皇后聖體安康,福以永年。”

皇后頷首,怡然微笑,玄凌也是高興,一同仰首一飲而盡。卻見華妃只脣角含了一絲淡漠笑意,眼風卻斜斜朝著喬采女掃去。

喬采女會意,立刻起身走至玄凌面前,媚笑道:“皇上萬福金安。酒烈傷身,臣妾用心擇了一盤好果子,樣樣精緻美味,請皇上尊口一品。”

玄凌含了一枚奶白葡萄在口中,只淡淡道:“還不錯。”

我睨一眼喬采女,笑道:“喬妹妹是‘用心’為皇上擇的果子麼,皇上並沒有讚不絕口啊,可見妹妹還要‘用心’揣摩皇上的喜好啊。”

喬采女正在得寵時,哪禁得起我這樣的言語,一時紫漲了臉皮,訕訕道:“娘娘教訓的是。”口中卻又不肯服輸,道:“嬪妾在皇上身邊伺候不過月餘,不是之處仍有許多,但請娘娘教導。只是嬪妾雖不如娘娘善體上意,但對於皇上的一切,不敢說是不用心。”她轉身向玄凌低頭福了一福,道:“臣妾日夜所思著想著,沒有不是關於皇上的。還請皇上明鑑。”

玄凌“唔”了一聲,道:“你放心,朕知道。”說深深看了我一眼道:“有朕在,沒有人敢這樣說你。”

玄凌一向對我禮遇,甚少這樣為一個新晉的宮嬪說話。我沉一沉臉,強自換了一副笑臉,和顏悅色道:“妹妹說的極是。皇上的心意誰不是一點一點揣摩出來的呢?全憑一腔子對皇上的熱心腸。”我的笑意更深,“不過妹妹可要加勁了喲。”我掰著指頭,右手上三根金嵌祖母綠的護甲晃得喬采女手指上的銅鍍金點翠護甲黯然失色,“如今已是七月了,八月初聖駕回鑾,中秋的時候就該三年一度的秀女大挑了,到時新人輩出,妹妹可有的忙了。”

玄凌見我與喬采女說得熱鬧,只是不加理會,只專心致志和華妃說著什麼,不時親暱一笑。我只做沒有看見,瞥眼望見眉莊,見她只是緊握手中酒杯,怔怔盯著華妃出神。

我心中哀嘆一聲,喬采女的話已經厲厲追了過來,她笑著,眼神卻是刻毒而自傲的:“嬪妾年幼,不過十六,許多事還不懂得。貴嬪娘娘長嬪妾兩歲有餘,又得皇上喜愛,自然能遊刃有餘教導那些與嬪妾年紀差不多新姐妹了。”

新人一來,我的年紀自然不能算是年輕的了。縱使鏡中依舊青春紅顏,只是那一波春水似的眼神早已沾染了世俗塵灰,再不復少女時的清澈明淨了。而宮中,是多麼忌諱老,忌諱失寵。用盡種種手段,不過是想容貌更吹彈可破些,更嬌嫩白皙些,好使“長得君王帶笑看”,眷戀的目光再停駐的久一些。

喬采女的話字字戳在宮中女子的大忌上,我凝滯了笑容,輕蔑之情浮上眉梢,朗聲道:“這個的確。聽說辛勤之人反不易老,妹妹從前在華妃娘娘宮中辛苦勞作,是比本宮不怕辛苦。何況妹妹能服侍得華妃娘娘如此歡心,將你獻與皇上,可見妹妹多能體察上意,左右逢源了。本宮是絕對做不來的。”

話音一落,涼臺上都靜了,只聽見遠遠的絲竹管絃之樂,在湖上聽來越發清朗纏綿。

宮中人人皆知喬采女出身宮女,地位卑賤,又因她甚得了些恩寵,背地裡早就怨聲載道,非議不止。而喬采女,是最忌諱別人言及她的出身地位,一向諱莫如深,卻也止不住宮中攸攸眾口。

果然,喬采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氣息急促攢動,“哇”地一聲伏在近旁的桌上哭了起來。

氣氛尷尬得難受,我卻是不屑的姿態,冷冷居高臨下望著她。嬪妃們都止了飲酒歡笑,目光齊齊落在我與喬采女身上,神情各異。

玄凌轉過身來,神色便有些冷寂,只目光逡巡在我與喬采女身上,淡淡不言。

華妃“咯”一聲嬌笑,人還未動,髮髻上累累繁複的珠玉便發出相互碰觸的清脆響聲,在臨湖的涼臺上聽來格外悅耳。華妃眼角高飛,睨著我向玄凌微笑道:“皇上要坐視不理麼?”

玄凌只是無意理會的樣子,對皇后道:“皇后怎麼看?”

皇后一笑而對:“女人多了難免有口舌之爭,今日高興又過喝了兩口酒,向來不是有心的,等下散席臣妾再好好說說她們。”皇后如此說,本是有平息事端之意,大事化小便了。

玄凌本含了三分醉意,聽得皇后這樣說,倏然變色道:“皇后平日就是這樣為朕治理後宮的麼?難怪後宮之中總是風波不斷!”

皇后見玄凌發作,忙不迭跪下行禮道:“皇上息怒,是臣妾的不是。”

皇后一下跪,眾人立時呼啦啦陪著跪了一地。我不敢再和喬采女慪氣,忙也跟隨著跪在了地上。

玄凌有些薄醉,華妃忙扶住了他的身體,道:“皇上小心。”

玄凌甩開她的手,斥責皇后道:“你可知道你‘不是’在何處?後宮女子口角相爭都不能平,豈非無能?”

皇后甚少見玄凌以這樣的語氣和她說話,身子輕輕顫抖以頭磕地。喬采女知此禍本是源自我與她的爭執,嚇得連哭也不敢哭了。

皇后連連請罪,玄凌卻置之不理,冷冷喚道:“莞貴嬪。”

我一驚,忙膝行上前,惶惶低頭道:“臣妾在。”

他冷冷一聲:“去罷!”

我不解,喝了酒後身上辣辣的熱,疑惑中更是惶惑和害怕,悽悽喚他:“皇上——”

他只是攜了華妃的手,轉身不顧。眉莊原是神色冷清,只以冷眼旁觀,此時見勢不好

,終於啟齒道:“皇上的意思是……”

玄凌舉起酒杯,華妃殷殷斟上一杯“梨花白”,輕輕一笑,麗色頓生,“皇上向來公正嚴明,自當不會偏私了。”

玄凌以指摩挲著她滑膩雪白的臉頰,頭也不抬,只是語氣冷漠道:“莞貴嬪甄氏御前失儀,出言無狀,有失妃嬪之德,明日送往無樑殿閉門思過,非詔不得外出。”

我的淚緩緩落了下來。無樑殿在翻月湖中央,四處無路可通,唯有小舟能至,為先前昭憲太后拘禁舒貴妃時所用。偏遠不說,更是年舊無人居住了。大殿無樑,連在悽苦中懸樑自殺也不可得。當日舒貴妃囚禁此中,受了不少苦楚。

我伸手扯住他的袍角道:“臣妾侍候皇上三年,雖有失儀之處,也請皇上念臣妾侍奉皇上向來殷勤小心,寬恕臣妾這一次吧。”我抽泣,“臣妾再也不敢了。”

玄凌厭煩,撥開我的手道:“方才對頌芝說話不是盛氣凌人麼?當著朕的面就敢有嫉妒言行,不知背後更如何刁鑽,朕真是看錯你了。”

我分辯:“臣妾沒有……皇上知道的,臣妾一向心直口快。”他並不聽我的辯解,我作出又氣又悔的神氣,只垂了頭低聲啜泣。

敬妃大著膽子為我求情:“皇上可否……”

然而話未說完,已被華妃截下:“皇上的旨意已下,你也敢反駁嗎!”

玄凌乜斜著敬妃,淡淡道:“無樑殿寬暢,敬妃你也想去嗎?”敬妃一凜,無奈看我一眼,深深低下了頭。

華妃的笑志得意滿,分外撩人,她輕聲道:“喬采女受委屈了……”

玄凌會意,笑容瞬間浮現在他原本不耐的臉上,溫和道:“就晉頌芝為從七品選侍吧。”

玄凌使一眼色,李長趨前道:“娘娘請吧,奴才會打點人送娘娘去無樑殿小住的。”

我知是無法挽回了,深深一拜,道:“臣妾告退了。”

沒有人敢為我求情,皇后受累,敬妃也受責,誰還敢多說一句。這一仗的局面,我分明已是一敗塗地了。

華妃微笑:“莞貴嬪好走。”

喬采女,不,如今已是喬選侍了,她早已破涕轉笑,盡是得意之態:“嬪妾無能,只能替娘娘好好陪伴皇上了。貴嬪好走啊。”

我端然起身,腳步有些虛浮的踉蹌。眉莊惻然轉首,盡力掩飾住眼中不捨之情,她那麼快轉眸,然而,我還是看見了。

眉莊,你終究還是關心我的。

宜芙館中早已亂作了一團,不時夾雜著幾聲宮女內監的乾哭和啜泣,惟有槿汐帶著流朱、浣碧收拾著我的細軟衣物,外頭小允子和小連子準備著車馬。我呆呆靠在窗下,獨自搖著扇子。

流朱整理完了幾件要緊的夏衣,又拿了一件秋日穿的長裙,遲疑著悄聲問槿汐道:“這個要帶麼?”

浣碧瞪她一眼,忙在一旁道:“自然不用了。皇上能生我們小姐幾天氣啊,過兩日準接回來了。”

聲音雖輕,然而我還是聽見了,徐徐道:“帶上吧,冬衣也帶上。”

浣碧躊躇:“小姐……”

槿汐卻只是搖頭,自妝臺上取了我常用的犀角梳子和胭脂首飾的妝盒,輕聲嘆息道:“皇上怕是真生氣了,否則怎會去無樑殿呢。娘娘你好端端的怎麼惹皇上動怒至此。”

我阻下她的話頭道:“哪裡是好端端,有人是推波助瀾,唯恐天下不亂呢。”

正收拾著,李長進來了,向我請了個安道:“娘娘,車船已經備好了,無樑殿業已打掃乾淨,娘娘請啟程吧。”

我沒有說什麼,只是默默。片刻,問了一句:“皇上現在何處?”

李長只是垂著他從來就恭順的眼眸,道:“華妃娘娘。”

我明白,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簡衣素髻踏著滿地細碎花葉而出。

然而方垂下簾幕,車外有一個清婉的聲音急切道:“甄姐姐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