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36章 春日涼

第36章 春日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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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春日涼

當晚玄凌歇在華妃的宓秀宮中,然而華妃復位之後,玄凌雖然一應照顧賞賜如前,但是說到寵愛,歸根結底是不如從前了。

我並不真心在意玄凌此刻對華妃有多好或是多麼寵幸。華妃與她身後的人早已成了玄凌心底一根恨不能早早除之而後快的利刺。表面上再如何風光,到底也是將要窮途末路的人了。

因此,我對華妃格外能容忍,無論她在人前如何與我冷眼相對,我只是恪守著應有的禮節,暗暗把那尖銳的恨意無聲無息地隱忍下去。

只是發現,恨得久了,反而更能忍。

清早起來才穿上衣裳正要梳妝,轉頭卻見玄凌笑吟吟站在身後只瞧著我,不由嗔道:“皇上總喜歡這樣悄沒聲息的進來,存心嚇人一跳。”

他道:“你一早起來人還迷糊著,最聽不得大聲響,聽了心裡便要煩躁,朕還不曉得?”

我聽他這樣體貼我的小習慣,心中油然生出幾分感動情意,道:“皇上怎麼一早就過來了,臣妾還沒梳洗妥當呢,亂糟糟的不宜面君。”

他笑,“你便梳妝吧,朕在一邊看著就是。”說著往床榻上一歪,施施然含笑瞧著我。

我一笑回頭,也不理他,自取了香粉、胭脂和螺子黛,細細描摹,因在平素並無事宜,不過是淡掃娥眉,略施脂粉而已。

玄凌笑道:“朕見旁的女子修面施妝,總是妝前一張臉,妝後一張臉,判若兩人。”

我忍俊不禁,失笑道:“那不是很好,皇上擁一人而如得兩人,雙面佳人,可見皇上豔福之深啊。”

玄凌一手支著下頜,認真瞧著我笑言道:“你呢,倒是‘卻嫌脂粉汙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1)了。”

我娓娓道:“這話是說虢國夫人的美貌,臣妾可擔當不起。”我掩口一笑:“臣妾不過是擔待個‘懶’字罷了,膩煩天天在梳妝檯上耗費辰光。”

我攏起頭髮,只挽一個簡單的墮馬髻,擇了一支上好的羊脂白玉一筆壽字簪別在髻上。這簪子本是用一塊純淨的羊脂白玉雕刻成一筆寫成的“壽”字,簪挺就是“壽”字的最後一筆。簪身通體溫滑、膩白無瑕細膩,極是名貴。玉本顯溫潤氣度,白色高貴又不張揚,最是適宜平日所用。

這樣簡淡的裝束,並非是為了逢迎玄凌,只是想著要去眉莊處,她穿得那樣素淨,我若嬌豔了,她嘴上不說什麼,卻必定是要刺心的。

他卻只把目光牽在我身上,似乎有些出神,口中道:“嬛嬛。”

我低低“嗯”一聲,使個眼色讓殿中侍奉的宮女退下,轉首問:“什麼?”

他也不說話,只起身執了妝臺上的眉筆,長身立在我身前,我曉得他的用意,輕聲笑道:“是啦,四郎最喜歡的便是遠山黛。”

他含了四分認真,三分笑意,兩分真切,一分恍惚,只牢牢迫視著我的眼眸,舉了筆一點一點畫得嫻熟。

我心中暖暖一蕩,如斯情致,當日在太平行宮亦如是。他的神情,並未因時光易去而改變分毫。他眸中情深盎然,語氣寵溺而摯意,道:“你的妝容還是一如從前。”

我點頭,婉聲道:“四郎可還記得‘姣梨妝’嗎?”

他眼神一動,默默片刻,取毛筆自琺琅小盒中蘸飽殷紅胭脂勾勒出梨花盛開的形狀,又蘸了亮瑩瑩的銀粉點綴成細巧花蕊。他脣角的笑容明亮如焰,道:“自然不能忘。”

內心的柔軟波折覆被驚動,這麼多的事一路經歷顛沛而來,我的情懷已非從前。可是他畫眉時那幾分流露的真心,竟使我惶然而欲落淚。他待我,再涼薄,也是有一分真心情意的吧。一如我,便是在他身後步步算計著他,迴轉身來,終究心裡還是有牽掛和不捨的。

我與他,再不堪、再隔閡。回首間,往事如煙,到底還是有讓彼此都割捨不下的東西吧。

我鼻中微酸,眼中便有些脹脹的,伸手不自覺延上他的腰,頭緊緊抵在他胸口,心中五味陳雜,酸甜交錯如雲湧動。

他輕輕吻上我的額頭,憐惜低嘆,“傻丫頭。”

或許,我的確是傻的。我比他整整小了十歲,十歲的光陰,他身邊有千嬌百媚、奼紫嫣紅。而我,縱使胸有百計,在意的,只是那一點微薄的真心意。

他的懷抱依稀還是溫暖的。淡淡衫兒薄薄羅的陽春時節,我們穿得都輕薄,隔著衣衫的體溫,便更是感受得真切而踏實。

庭院中花開無數,含紅吐翠,當真是春深如海。良久,他才放開了我,輕手拭去我面頰上猶自未乾透的淚跡,道:“好端端的怎麼反而傷心了。”

我“噗嗤”一笑,抹了抹眼睛,俏皮道:“好些日子沒下雨了。怕四郎忘了‘梨花帶雨’是什麼樣子,特地給四郎看看。”

他仔細端詳我,道:“當真是如梨花,太簡約清素了。”

我對著銅鏡中一瞧,便取了桃花胭脂再掃上一層,紅暈似曉霞將散。再在髻後挽上一把鎏金嵌南珠梳子,珠光如流水。他卻反手摺了一朵晶瑩紅潤的並蒂海棠別在髻邊,澹澹而笑:“寶髻偏宜宮樣,蓮臉嫩,體紅香。眉黛不須張敞畫,天教入鬢長。”(2)

我溫柔睇他一眼,半是笑半是嗔,宛轉介面吟誦下去:“莫倚傾國貌,嫁取個有情郎。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2)

他滿面皆是春色笑影,愈發顯得神姿高徹,指著我髻上的並蒂海棠,道:“朕與嬛嬛正當年少好時光,便如此花共生共發。”

不知是春晨的涼意還是我心底的涼意,看著髮間雙生而開的並蒂海棠,彷彿那熱鬧與情意只是海棠的,只寄居在我的青絲之上。與我,與他,畢竟是無關的。

更何況,彼此年少的好時光,我空負美貌。而他,可算是我的有情郎麼?

我心下微微黯然,我與玄凌,又怎是雙生並蒂的?後宮的女子皆如花,而他這一雙摺花的手,便是予取予求,恣意縱興。終究,還是不能、亦不敢相信。只是在鏡中窺見他興致勃勃的神色,卻也不忍拂逆,只微微含了笑不作一詞。

春光如精工繡作的雲錦漫天鋪開。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他的情濃於眉山目水處相映,當真是動了心意。

他在我耳邊道:“許久不聞嬛嬛的琴聲了。”

我側首灩灩婉然一笑,道:“便以此首《好時光》作一曲新歌罷。”

這一日的下午,玄凌一離開,我便匆匆去往眉莊的存菊堂。

此時午日正中,風和日麗,疏影斜斜。存菊堂中靜無一人,唯見採月一人臥在堂外的庭院的橫榻上,拿了把羽扇半覆在臉上打著盹兒。我見她睡得香,也不忍吵醒他,徑自穿花分柳走了進去。

一時走到窗下,隱隱聞得有人語,依稀是溫實初的聲音,倒也不好擅自進去。又怕採月醒了乍然見了我要叫喚,於是便擇了棵濃密的樹暫避。

我站在紗窗外,隱隱聽得屋內溫實初道:“小主多痰是因為有些體氣燥熱,該吃些雪梨潤一潤也好,要不鴨梨也是好的,拿冰糖燉一燉吃,倒比藥好。終究是藥三分毒,固本培元之道還是在於養生。”

幽幽一聲嘆息,眉莊的聲音裡竟有些幽怨,“梨同分離。已經在這個不得見人的去處了,你還要我吃梨?誰要梨呢?寧可這樣讓它體氣燥熱好了。”

風寂靜,花飛也是無聲。裡頭默默許久,溫實初方道:“這話就像是在賭氣了。那微臣給小主寫個方子,小主按藥服用也好。”

良久,彷彿是眉莊發出一聲幽息的長嘆,恍惚得像是午睡時偶爾的一個浮夢。

庭院中寂寂無人,我只身站在一棵垂地楊柳後,不覺痴痴站住。

淺金的春光自稀疏的枝椏間輕瀉如水,在光滑的鵝卵石上投下一片斑斑駁駁的支離破碎。屋裡一片寂靜,春風掠過身後的一株老梨樹,花朵落地,發出輕微的"撲嗒”“撲嗒”的聲響。這個尋常的午後,我忽然被這樣幾句再尋常不過的對話打動,不知為何,心裡這樣痴痴惘惘,再邁不動一步。

片刻,裡頭有人站起桌椅響動之聲,我不願當著眉莊的面與溫實初碰面,更怕溫實初看我的那種目光,忙悄聲避到了堂外一片花木蔥蘢之後。只見眉莊親自送了溫實初出來,採月也跟在身後,仍是睡眼惺忪的樣子,只是強打著精神。

眉莊站在垂花門前,微微笑道:“溫大人今日走得匆忙,怎不再坐坐喝一杯茶再走。”

溫實初用力作了一揖,唯唯道:“有勞小主舉動玉步了。只是貴嬪娘娘的藥還在煨著,怕小內監們不仔細看著,過了時辰就失了藥性。”

眉莊眼色微微一滯,復又笑道:“欣貴嬪撫育帝姬辛勞,她的藥的確是要上心的。”

溫實初諾諾,道:“小主會錯意了。是莞貴嬪的‘神仙玉女粉’,那些小內監粗手笨腳的,怕是要弄壞,少不得微臣要去看著。”

眉莊臉色一冷,笑道:“我道是誰呢?原是我的莞妹妹。只是這時候莞貴嬪頗得聖意,有雨露之恩自然不必費心用什麼‘神仙玉女粉’了。何況莞貴嬪如今炙手可熱,宮門的門檻也要被踩破了,我這個做姐姐的尚且要避一避嫌,大人你倒是要急著錦上添花去了。”

眉莊一番話說得尖銳刻薄,我暗暗心驚,昨日太后宮中知曉華妃復位一事是我進言之後,眉莊對我的不滿竟如此之深了麼?溫實初咋然變色,道:“小主何出此言?”

眉莊自己也曉得失言了,見他變色,頗有些悔意。於是緩和了神情,溫言道:“我近來脾氣不好,衝撞大人了。只是我不過也是白說一句罷了,錦上添花無人記,雪中送炭方知恩意深。大人應當明白吧。”

溫實初正色道:“延醫製藥本是微臣的本分,就像微臣也潛心為小主取藥請脈一般。微臣並不介意錦上添花,只盼望無論是小主也好貴嬪娘娘也好,永無輪到微臣雪中送炭那一日。”

溫實初這話說得懇切,不止眉莊容色震動,我亦是十分動容。溫實初雖然有些莽撞不懂自持,但待我之情、待眉莊之誠,在這個人情冷暖的後宮裡,亦是極其難得了。

果然眉莊再無二話,只道:“但願溫大人待我和莞妹妹一視同仁、多加照拂,不要分了彼此才好。”

溫實初躬身道:“貴嬪娘娘與小主皆是微臣之主,亦是微臣要盡心照拂玉體的人,微臣心中,別無他念。”

眉莊顯然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不由楞了一楞,冷然道:“採月去送一送,太醫慢走。”

溫實初和採月離開,眉莊卻有些恍惚,只垂了手站在風地裡,一語不發。

我見她如此,心中猛然一驚,莫不是……然而轉念一想,眉莊一心只為扳倒華妃,而她又是最清楚自己要什麼能得到什麼的人,怎會糊塗至此?想必是惱恨我進言復位華妃之故了。如此一想,心裡便安定一些,整一整衣裳自花樹後繞轉出來,只作剛來一般,道:“姐姐怎麼站在風口上?等下撲了風就不好了。”

眉莊聞言舉眸,見是我,神色便有些冰冰的,道:“妹妹今日怎麼貴步臨賤地了?不陪著皇上麼。”

我聽她這樣說,心中一急,上前挽住她衣袖道:“姐姐先別惱,我今日來正是為了此事,請姐姐聽我一言。”

眉莊拾步上階,緩緩道:“我有些累,要進去睡了,醒來還要去太后宮中,你請回吧。”

我益發著急,握住她手道:“姐姐縱然生氣,也請聽我說幾句吧。難道姐姐都不顧惜昔日的情分了麼?”

眉莊嘆一口氣,望著我道:“你進來吧。”

院中橫榻上擱著採月方才覆面用的扇子。眉莊與我並坐著,兩人皆是默默。我想著緩和氣氛,道:“姐姐宮中怎麼連個人影都沒有,那些奴才怎麼不伺候著?”

眉莊轉首看著別處,道:“今日是宮中發放夏衣的日子,我便讓他們一齊去內務府領了。”她笑一笑:“比不得妹妹處家大業大,人人都上趕著去。連內務府主事的姜公公都親自上門去送奴才們的衣裳。”

我臉上有些訕訕的下不來,道:“我曉得姐姐不是在意皇上的寵幸。那麼姐姐這樣說我,是為了華妃復位一事麼?”我道:“我也不得已,誰願意捧著殺了自己孩子的仇敵上位,也請姐姐為我想一想,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何必走這一招——姐姐不能容忍的,妹妹身受之苦並不亞於姐姐,難道可以容忍麼?”

眉莊頗有觸動,黑幽幽的眸子中攢起清亮的光束,看著我道:“那是為了什麼?”

我一時語塞,這其中的緣故,我可以告訴她麼?事涉前朝政事,玄凌若知我洩露,當要如何?而眉莊明白情由始末,真能熬到那一天麼?若她立時三刻性子上來,誰又攔得住?而被華妃知道他復位的緣由以及小產、不育一事的根底,她能不恨玄凌麼,以她的火爆性子,只怕慕容一族與玄凌翻臉的日子即刻就要到來。

我思索沉吟,瞻前顧後,到底也不敢全說了出來,只說:“姐姐三思。若今日不復慕容世蘭華妃之位,只怕將來形勢有變,她又居夫人之位也未可知。縱使姐姐今日得太后歡心,恐來日還是無力阻擋。”

眉莊不解,神氣便有些不耐煩,冷冷道:“她今日是華妃,明日成夫人豈非更加簡單。”我欲再說,她卻擺一擺手,阻了我的話,道:“好了好了。你總是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不明白。話不投機半句多了。”她頓一頓,神情犀利而冰冷,疑心道:“莫不是你見汝南王和慕容一族勢強,才要以華妃去討好他們?”

我聽到此處,滿心滿肺說不出的委屈難過,喚道:“姐姐——你眼中的嬛兒就是這般不堪麼?她並沒有忘了當日是怎樣失去腹中孩子的!”

眉莊眼角頗有不忍之態,欲伸手握住我手撫慰,猶疑片刻,終究還是沒有伸出手來。

她眼神有些許的遊離,輕輕道:“嬛兒。從小我們就在一處,我知道自己才不如你、貌也有距,便立意修德博一個溫婉賢良。你攻舞藝,我便著琴技,從來也不遜色於你的。後來一起入宮,你總和我相互扶持,即便皇上現在不寵愛我了,我也不曾嫉恨你半分。”她忽然凝神望著我,嘴角溢上一縷淡薄的笑:“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如今我看著你,總覺得我和你差了許多。你有皇上的寵愛,有溫太醫的愛慕,有嫂嫂可以常進宮來看你,你的哥哥也在皇上跟前得臉。樣樣皆是得意的了。”她的聲音愈發輕微,仿若風聲嗚嗚,“可是我,卻是什麼也沒有的。”

她這樣說,頃刻間,我與她,皆是無言了。

身前的老梨樹開了滿滿香花,不負春光怡然而在,彷彿凝了一樹的冰雪皎玉。遠遠望去,似白色輕霧籠於半空之中。春光那樣好,天色明淨,日色如金,花事繁盛。生生燕語明如翦,婉轉滴瀝的流鶯飛起時驚動了天際下流轉的晴絲嫋嫋,如斯韶光亦被看得輕賤了。

而眉莊,她是那樣的寂寞。音容笑貌,到每一根髮絲、每一個眼神,無一不是寂寞而寥落的。

我什麼也說不出來。她與我坐得那樣近,依稀是小時候,她和我並頭坐著,一起疊了紙船玩。那時的水真明淨,跟天是一樣的顏色,眉莊攥了我的手,小心翼翼一同把紙船放下水,她道:“乳孃說了,這船放水裡漂得遠,以後就嫁得遠,漂得近,便嫁得近。”

我咯咯笑,伸了手指刮她的臉,“眉姐姐不羞,就想著嫁人啦。”

她不羞也不惱,只說:“嬛兒,咱們的船要放得一樣遠,以後便嫁去一處,最好是兄弟倆,咱們就可以和現在一樣天天在一起了。”

我也認真起來,認真了半日,忽然笑:“做什麼要嫁給別人兄弟,眉姐姐嫁來我家做我嫂嫂不就好了。”

眉莊歪頭想了半日,忽而又不滿意,“我嫁了甄哥哥,可你又要嫁去了別處,還是不能在一起呀。”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幼時情景,歷歷如在眼前,栩栩生動難以忘卻。可此刻眉莊在我眼前,卻只覺得我與她隔了那麼遠,從來沒有這樣遙遠過。

春天這樣好,可我心裡,只覺得一層一層發涼。我悽然道:“姐姐是要和我生分了麼?”

這樣靜了半日,眉莊搖一搖頭,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沒有生分不生分這一說。”她的眼瞼緩緩垂下,“你回去罷。無事也不必再來了。”

我無奈轉頭,輕聲道:“姐姐,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我的。”

眉莊仰頭看著天,唏噓道:“或許罷。我明白的太多,不明白的也太多了。”

我心底苦澀難言,彷彿生生咀了一片黃連在口中,那樣苦,舌尖都是麻木的澀。

我木然立起身,行至門外想起一事。雖然是冒昧了,然而除了我不會有人對她說,於是又轉身道:“姐姐,恕我饒舌一句。這宮裡,有些感情是不該有的。比如,別的男人的感情。”

眉莊聞得此話,眼皮灼然一跳,似被火苗燙了一般,著意打量著我。她無聲無息地笑了起來,“我不是傻子,也沒有糊塗!這話,好好留著去勸你的溫太醫吧。於我,你算是白說了。”

眉莊的話擲地有聲,我心裡反倒放心了,道:“如此便最好了。姐姐不喜歡我來打擾,妹妹便待得功成那一日再來吧。”

她轉過身,留給我一個冰涼的背脊,沒有再回頭。

我黯然不已,裙角曳過滿地梨花堆積,迤邐出一道淚痕似的痕跡。我緩緩走出存菊堂,這個地方,我將許久不能來了。

身後存菊堂的大門“吱呀”微弱著一聲關上了。我再忍不住,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

自眉莊處歸來,我便終日有些悶悶的,那日去皇后宮中請安,眉莊不久便先辭了告退。我見她隻身先去,只是冷冷淡淡的神情,也並未和我照面一句,心中頗有些空落落的失意。

皇后見機知意,溫言道:“沈容華最近對人總是這個樣子,莞貴嬪你也不必往心裡去。”

我勉強微笑,道:“大約是時氣所感,眉姐姐的身子總不大好,所以有些懶懶的。”

皇后微微一笑,道:“時氣所感是小事,只是女人家身子嬌貴,得要好好保養,別和端妃一樣出了大毛病就不好了。”

她不提及端妃猶還可以,一朝提及,我驟然想起那一日玄凌對我說的華妃小產一事是皇后親自所調的藥,端妃不過是枉擔了虛名,心裡不由得砰然一動,暗暗心驚。皇后一向仁慈親厚,並不苛待嬪妃以及她們所出的子女,雖然我小產之後她也不過是袖手旁觀,又薦了陵容服侍玄凌,然而也不曾薄待於我。

我假意抬袖飲茶,微微舉眸窺視皇后,但見她一雙與玉白纖手十指尖尖,皆以丹蔻染就通澈的玫瑰色,極鮮豔的一片片紅,如劍荷的花瓣。雙手尾指套的金鑲玉護甲上嵌著流光溢彩的琉璃珠子,微微一動,便如虹彩輝煌劃過。

我微一凝神,如此曼妙的一雙手,是如何調製那一碗置幼小生命於死地的苦澀湯藥。儘管那是華妃的孩子,身為天下之母卻為保全夫君的皇位親手做這樣的事,是怎樣的愛或殘忍?

我惶惑,若是設身處地換做是我,我能否下得了手,在湯藥里加入一味紅花或是別的?而這紅花,是否和皇后此刻殷紅的指甲是同樣的顏色?

我只是出神,皇后道:“貴嬪怎麼在發呆了?不必為沈容華的身體耿耿於懷了。聽說貴嬪宮中海棠花開得極好,今日諸位姐妹得空,不如一起去你宮中閒坐吧。”

我忙回過神,笑道:“皇后與諸位姐姐興,妹妹求之不得呢。”

於是一行人依依而行。殿閣中四面帷簾高高捲起,晨光熹微迷離,瑩心殿前兩株西府海棠開得遮天匝地,花豐葉茂,柔枝綽約,嫣紅花朵英英如胭脂,縷縷香氣由殿外緩緩溢進,充盈內室,清幽香氣甜美甘馥如樽樽美酒清泉,令人直欲醉去。

皇后合手而笑,興味盎然,道:“海棠為花中佳品,嬌而不媚,莊而不肅,非若他花冶容不正者可擬。貴嬪的棠梨宮的確是個絕妙的所在。”

我的雙頰盈滿恬美的微笑,向皇后道:“若非皇后娘娘當日指了這棠梨宮給臣妾,臣妾又安有今日美景可賞呢,正該多謝皇后娘娘。”

皇后著湖水色壽山福海暗花綾衣,一雙鎏金掐絲點翠轉珠鳳凰步搖垂下拇指大的明珠累累而動,一手指著我笑道:“咱們合宮的姐妹裡,就莞妹妹說話最讓人聽著舒服。”

欣貴嬪抿嘴兒一笑:“我們淑和帝姬如今五歲大,滿嘴裡咬著糖不放,也不如莞妹妹的嘴甜。”如此一說,眾人皆笑了出來。

我含羞笑道:“欣姐姐說話最愛取笑人,妹妹生性耿直,說的是甜話也是實話。這實話若是聽在合心的人耳中,自然是舒服的。若聽在心有別意的人耳中,怕是暗地裡要埋怨妹妹了。所以妹妹總是得罪了人也不曉得。”

敬妃取了一枚青梅蘸了玫瑰漿汁,笑容恬和道:“莞妹妹這話又像是拐著彎兒夸人呢。”

陵容站在皇后身後,彎了一枝海棠花輕嗅,回首細聲細氣道:“姐姐說的話就如敬妃姐姐手中的青梅,喜歡的人便說是甜,不喜歡的人就覺著酸澀。不過是各人的心思罷了。”

我定一定,目光凝落在她身上:“安妹妹說得不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罷了。”

她的笑微有些訕訕的,隨手自盤中拈了一顆櫻桃吃了,道:“好甜呵。”我微微瞬目,瞧著她但笑不語。

棠梨宮畢竟狹小了些,我進封貴嬪之後也未曾著意加以修葺,只把原來“瑩心堂”的堂名換作了殿名,此時皇后帶著四五個妃嬪,又盈盈立了一殿的侍女宮婢,雲鬟霧鬢,香風影動,又命了年幼的宮女在庭院裡踢羽毛毽子,一時間鶯聲笑語續續不斷。

正熱鬧著,忽聞得外頭一聲大哭,原本守在外頭的宮女內監一同喧譁起來,皇后隱然蹙眉,我壓住不快之色,低聲問槿汐道:“什麼事?”

話音未落,卻見儀門下奔進一人來。我登時喝道:“誰這樣無禮!外頭怎不攔住?不曉得皇后娘娘在這裡麼!”

那人奔至我眼前,抬起頭來一看,竟是嫂嫂薛茜桃。她悲呼一聲:“貴嬪娘娘——”整個人都匍匐在了地上。

我又氣又急又心疼,忙著左右的人扶了嫂嫂起來,道:“現放著皇后和幾位娘娘在這裡,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這樣子成什麼體統!”

皇后忙道:“有了身孕的人了,究竟什麼事鬧成這樣?”

嫂嫂被人攙起,我才看清她的模樣,滿面上風塵僕僕,哭得和淚人兒一般,一件寬鬆的縐綢外袍被揉搓得稀皺,四個多月的身孕體量一望即知。頭髮散亂披在身後,雖然凌亂狼狽,然而雙目灼灼有神,大家風範猶未散盡。嫂嫂見皇后和幾位妃嬪皆在,忙整衣退開一步,施了一禮。然而一見我,眼中淚水滾滾落下,悲不自禁,哭道:“娘娘!請娘娘為妾身做主。”

我勸道:“嫂嫂有話好好說罷,何苦來。”於是命槿汐親自安置了她坐下,我問道:“究竟是什麼事?皇后娘娘在此,嫂嫂只管說了來,必定回為你做主的。”

嫂嫂大聲悲哭,喊道:“夫君要休了我!”

休妻是大事。尤其是官吏世族之家,不可僅憑‘七出’之條就要休妻,必須高堂應允,族**同議定。

我一驚,與皇后互視一眼,忙問道:“這是為什麼緣故呢?”

嫂嫂一時語塞,卻支支吾吾著說不出話來,隨她一同進來的侍婢道:“聽說那邊也有了一個月的身孕,少爺日日嚷著要納……那個女人為妾入府,少夫人雖然氣憤不過,為著她好歹懷了少爺的子嗣便去看她送些補品,誰曉得那女人十分囂張,對少夫人大大不敬。少夫人一氣之下就推了她一把,當時她還神清氣爽奚落少夫人。可是今日一早竟鬧了起來說少夫人推了一把就小產了。少爺大怒馬上就下了一紙休書要休了少夫人。”

嫂嫂失聲痛哭不已,舉手抹淚時衣袖一鬆露出幾條紫青傷痕。我眼尖,一把卷起嫂嫂衣袖把手拉到面前,道:“這是怎麼回事?”

嫂嫂見實在瞞不過,抽抽噎噎道:“為著我不肯,夫君還動手了。”

欣貴嬪在一旁“嗨”了一聲,快言快語道:“這算什麼男人!這就動上手了?誰曉得那孩子是怎麼掉的,再說生下來也不過是個賤胚子。甄夫人這還有著身子呢。”

皇后看了她一眼,和顏悅色道:“欣貴嬪性子急,不過有句話也在理,那孩子怎麼掉的還是個未知之數,怎麼好貿然就休妻。何況那個女子的孩子是甄大人的,難道少夫人肚子裡那個就不是麼?這也未免太魯莽了。”

陵容默然聽了許久,道一句:“甄大人不至如此罷。”

陵容方說完這一句,外頭小連子進來道:“啟稟各位娘娘。外頭侍衛說甄大人來了,急著求見呢!”

皇后道:“哪一位甄大人?”

小連子道:“是我們娘娘的兄長甄大人。”

嫂嫂下意識的縮了縮身子,哭求道:“娘娘您看,他也追進宮來了,只怕非要休我不可呢!”

我聽得哥哥來了,不由氣得柳眉倒豎,道:“這個糊塗人,竟被迷惑至此!宮裡也他可以撒野的地方麼?嫂嫂別慌。他來得正好,看本宮如何給他一個明白。”我向皇后道:“娘娘是後宮之主,這件事既然鬧到了這裡,就不是臣妾一個人的家事了。但求娘娘疼一疼臣妾,為臣妾和嫂嫂主持公道吧。”

皇后沉吟道:“既鬧到了眼前,本宮也不能撒手不管。去請了甄大人進來吧。”想了想又補充一句,“要兵甲盡卸。”

小連子垂手出去了。敬妃扯一扯欣貴嬪和陵容的衣袖,恭敬道:“臣妾們不宜無故會見外男,先退居內堂了。”

皇后頷首道:“好。且去裡頭避一避吧。”說著我便讓浣碧引了她們三個進內堂休息,她們的宮女也自尾隨進去。

嫂嫂見了哥哥氣勢洶洶進來,先怯了幾分,起來行了妻子見夫的禮儀。哥哥卻掉頭不顧,只向皇后和我行禮。

皇后見如此也皺了眉頭,一時也未發作,只宣了哥哥一邊坐下。我不免話中有氣:“嫂嫂腹中有哥哥的骨肉,哥哥在人前就是這樣待她的嗎?那麼人後之狀可想而知。”

哥哥不聞則已,一聽之下瞬間變色道:“娘娘是臣的親妹妹,怎麼一味偏袒旁人!薛氏腹中是臣的骨肉,難道佳儀腹中死去的不是臣的親生孩子麼?”

我自幼備受各個疼愛,進宮後兄妹間亦多了幾分君臣之禮,何曾被哥哥這樣當面頂撞過。登時心頭怒火湧動:“哥哥說嫂嫂是旁人?嫂嫂是我甄家媳婦、你的結髮妻子,怎好說是旁人!那麼哥哥眼裡只有那個煙花女子才是心上眼中一刻也放不下的人麼?”我強壓住惱怒,道:“何況這孩子怎麼掉的還不清楚。嫂嫂從無大過、又有著身孕,難道哥哥忍心將她驅逐出門成為棄婦?”

哥哥上前一步,冷然從懷中掏出一紙雪白紙張,往嫂嫂面前一擲:“這是休書!你拿了立刻就走。竟敢害我愛妾幼子,我不願在見你這蛇蠍婦人!”

皇后面上的肌肉悚然一跳,咳了一聲嚴肅道:“本宮與貴嬪面前,甄大人也該注意言行。不該失了人臣之份。”

哥哥恭身道:“是。臣謹記皇后娘娘教訓。”

嫂嫂掩面哭泣,泣不成聲,委頓在地上。突然一個轉身,便欲往那棵盆口粗的海棠樹上撞上去。眼看就要血濺五步,我嚇得臉色也變了。幸好小連子眼疾手快,一挺身擋在了樹前,嫂嫂這才倖免於難。

哥哥雖然也有些害怕,怔了一怔,嫌惡之情立時溢於言表,甩一甩袖子不屑道:“一哭二鬧三上吊,當真是個無知婦人!俗氣可惡至極!”

如此場景,我這一驚非同小可,痛心不已,又聽哥哥出言無狀無情,心痛之外更是勃然大怒:“我甄家五代從未聽聞休妻一事。哥哥非要鬧出人命不可麼?皇上和親家薛大人那裡又要如何交代。”

哥哥只冷冷看一眼嫂嫂,道:“如此賤人殺害臣的骨肉,臣勢必不與她再共處!”

我氣得說不出話,皇后著力安慰,嫂嫂搶地而哭,眾人忙不迭去拉,死活勸了下來。一時間場面混亂,正當此時,陵容忽然閃身揭開帷幕,自內堂翩然而出。陵容排眾而上扶起嫂嫂,輕柔道:“少夫人切莫太傷心,好歹有皇后和貴嬪做主呢。少夫人什麼也不顧了,也得顧及腹中孩兒啊。為孃的十月辛苦,難道就要這樣一朝斷送麼?何況若是少夫人一死,甄大人的一世名聲就算是賠進去了。少夫人不可輕賤自己性命啊。”說著抬頭看了哥哥一眼。

哥哥眼神微有閃躲,只避身不去看她,只道:“小媛小主安好。”

嫂嫂見了陵容,不覺微微一怔,她身邊的侍婢已然“咦”了一聲,好奇出口道:“這位小主與那個佳儀姑娘真有兩分像呢。”

嫂嫂一愣,立刻厲聲呵斥道:“不許胡說冒犯小主。”說著稍稍止住了哭,哽咽道:“奴婢不懂規矩,叫小主見怪了。”

陵容微微一笑搖頭,用自己的絹子為嫂嫂拭去面上淚痕,道:“不妨事的。但請少夫人與我一同入內洗漱整齊吧,這樣子恐奴才們見了笑話啊。”我略點頭,嫂嫂依言進去了。

陵容盈盈行了幾步,又回身向哥哥道:“我雖未見過大人口中所說的佳儀姑娘,但以大人的眼光,必定是風華佳人。只是我冒昧奉勸大人一句:新歡雖好,也切莫忘了舊人啊。難道大人全然忘了昔日舊情麼?”

哥哥神情頗有觸動,剎那無言以對,隻立在當地。陵容也不再多言,只扶了嫂嫂施施然復又入內。

一時場面清靜,我好言相勸道:“安小媛的話哥哥聽了也該醍醐灌頂了吧。本宮勸哥哥一句,這孩子怎麼沒的尚不可知。哥哥與她來往不過兩月,怎麼突然有了身孕又突然沒了,安知不是有什麼詭計在內。嫂嫂向來賢淑,哥哥若要納妾必不會反對,可也要好人家的女子正經聘了來,怎麼也得等嫂嫂生產完了出月才好。為一個出身卑賤、倚門賣笑的煙花女子鬧得沸反盈天、家中失和成什麼體統呢。”

哥哥先還靜靜聽著,末了漸漸泛起痛恨之色,生硬道:“貴嬪娘娘要維護薛氏也就罷了,何必句句針對佳儀。人人覺得佳儀出身卑賤,臣卻覺得她良善溫柔就好。娘娘對自己不喜之人說話這般刻薄,恕臣不敢聽聞。”

我顧著皇后在側,極力忍耐道:“那麼哥哥妄聽人言而要休離結髮妻子,本宮就更不敢聽了。既然哥哥說佳儀是良善直人,那麼試問良善之人是否應當馴順於正妻,怎麼會挑撥得父子失和、夫妻離異呢?”我越說越是激憤,紅了眼圈道:“本宮瞧著哥哥倒像是衝著本宮來的,難道哥哥耿耿於懷的是嫂嫂當年是本宮所指,不稱你的心意麼?才要藉著今日此事洩憤。”說著心下難受,不由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皇后見我難過,忙拉住我低聲道:“你瞧瞧你這和事老做的,沒勸和別人反倒把自己招哭了,還怎麼勸人呢。”於是回頭申斥哥哥道:“甄大人雖是兄長卻也是臣子,在貴嬪面前怎可這樣無禮犯上,忘了君臣之儀!”

哥哥昂然道:‘既然貴嬪娘娘自己說了出來,臣也不用再掩飾了。當年娘娘一意孤行為臣選娶名門,卻不顧臣與薛氏素未謀面就草草定下親事,以致有今日之禍。臣忍耐至今,斷斷不能再和薛氏共處,也望皇后娘娘明鑑。“哥哥說了這番話出來,自己也平靜了許多,只是目色陰沉,似有烏雲層迭。

這樣冷寂而疏離的相對,只聽見內堂有茶盞碎地之聲,嫂嫂泠然而出,神色如冰,不似方才。她早已梳洗清爽,面色蒼白如紙,拍手道:“好好好!今日你總算說了出來。原來咱們夫妻相處日久,你總是對我心有芥蒂。我薛茜桃自與你成婚以來一直恪守婦道、孝養尊長。今日你說得明白,心中從未有我,咱們再做夫妻也是無益,不用你一紙休書——甄珩!我與你恩斷義絕便了。”

嫂嫂容色如紙,長身玉立,更楚楚可憐之中更有不能抹去的堅毅。我唯覺得心酸不已,拉住嫂嫂道:“本宮可以沒有不顧親情的兄長,卻不能沒有情誼深厚的嫂嫂。哥哥有今日之言全在本宮,既然嫂嫂與他恩斷義絕,本宮也不能再與這樣的兄長相處了。”我抹一抹淚痕,指著殿門道:“甄大人如此總有一天會眾叛親離,本宮不願再見你,兄妹之情至今日便了。大人走罷。”

眾人見此情此景,嚇的一聲也不敢言語。皇后道:“甄大人糊塗了,貴嬪你也氣糊塗了麼,怎麼可以說這樣的話。天倫親情,難道要為一區區女子而葬送麼?”

哥哥沉靜片刻,目中盡是沉重的冷淡與疏遠,他扯直了袍袖,穩穩施了一禮道:“人人與臣絕離不要緊,臣只要佳儀一個。臣告辭。”說著再不回頭,闊步走出了棠梨宮。

我傷心難抑,哭道:“皇后可聽見他的話了,臣妾從此再無兄長了!”言罷悽然轉首,與嫂嫂抱頭慟哭。皇后與敬妃、欣貴嬪皆是唏噓不已。陵容依依站立身邊,只是一臉平靜如水的沉默。

自哥哥一鬧離去後,我受了氣惱又著了風寒,加之春末夏初時候天氣反覆,這風寒也好得慢,許多的冰糖雪梨或是紅糖燉枇杷葉吃下去也沒個動靜,到五月裡換了單被,依舊總是咳嗽著不見大好。

溫實初來為我把脈時只說:“娘娘身子不錯,好好養著吧。”

我道:“就是有些頭暈,溫大人為我配製的那些湯藥真是苦得難以下嚥,還不如冰糖雪梨或是紅糖燉枇杷葉吃著甜些,但又甜得發膩。”

他笑:“那就改吃藥丸吧。”

我輕輕搖著紈扇,道:“也不知是否天氣熱起來的緣故,吃什麼總覺得都沒有味道。”

溫實初一哂:“娘娘向來有滯夏的毛病,又加之天天山珍海味的,故而吃膩了胃口吧。”

我忍不住笑:“是啊。天天的肥雞大鴨子、翅肚葷膩,偶爾想些素的,非要起個什麼‘素雞’、‘素鴨’的葷名字,一聽便倒胃口。”

溫實初道:“吃些開胃的冷盤吧。”他忍俊不禁:“娘娘要是不嫌酸,就吃人肉做藥引吧,保準什麼病也好了。”

這話說的本是玩笑,卻見湖綠縐紗軟簾一動,陵容已經進來了,她笑吟吟道:“溫太醫在這裡,姐姐的病就該好了。”

我招呼她坐下,又問溫實初:“眉姐姐近來身子如何?”

溫實初用軟布擦拭著銀針,道:“近來容華小主身子不錯,微臣就沒有時常去請脈。”

我看他一眼:“這便好,有勞溫大人了。”

溫實初一走,陵容方道:“聽說姐姐病中胃口不大好,特意備了些清淡的小菜,姐姐嘗一嘗吧。”說著從食盒中一一取出列開:一盤清炒蘆蒿、一盤鹹肉汁浸過的嫩筍片、一盤馬蘭頭豆腐丁拌香油和一碗薺菜餛飩,外加一碗玉田香米粥。

我不好推卻她的一番功夫,又見她神色殷勤,便耐著性子每樣嚐了一口,果然清爽落胃,便道:“安妹妹的手藝真好。”

陵容仔細看著我吃每一樣菜餚,見我滿意微笑,方道:“這些都是江南三四月的時新蔬菜,這邊天氣冷些正當時令,妹妹想著姐姐得了風寒,必不愛吃油膩的,幸好這些姐姐還願意吃,只要有胃口病就好的快了。”

我頗有意味地一笑:“果然味道是極好的,皇上必定也喜歡,自當不辜負妹妹的手藝。”

陵容彷彿聽不懂一般,羞怯道:“姐姐這是笑話我麼?這是我專門為姐姐準備的心意啊。”

我只是微笑著,絮絮扯了別的話說。

閒著無事的時候,便自己撥弄琴絃。“長相思”的琴聲嫋嫋,瞬間浮上心頭的,是那一日月下的琴聲與簫聲,記憶裡連月光亦是嫋嫋。

他說,清視貴嬪為知己;

他說,曲通人心,於你是,於我也是;

他的眼底有淡淡的悵然和深深的關懷。

如此一沉思,這樣漸漸炎熱起來的天氣,便似乎還是置身那秋意深濃裡,桂花靜靜的,一朵一朵無聲地落在衣襟上,連如絲七絃也萌生了松風竹霜之寒。

這般想著,自己也猝然心驚起來,冷不防浣碧進來,一臉擔心無奈道:“府裡來的訊息,少夫人回孃家去了就再沒回來,少爺更是日日混在外頭不回府,老爺和夫人都氣得不輕呢。”她頓一頓,道:“老爺已經揚言,不要少爺這個兒子了。”

我心下一動,愀然不樂,道:“浣碧你看看,兩個妹妹年紀還小不懂事,哥哥是家裡唯一的兒子,還如此的不爭氣,可要怎麼好呢。我們兩個在宮裡,卻是半點忙也幫不上。”

浣碧勸道:“小姐不要氣惱,等老爺消了氣轉圜過來就好了。等有一日少爺想明白了,再去接回少夫人,不就一家和睦了麼。”她面色有些驚懼,道:“回想那一日在咱們宮裡,小姐和少夫人、少爺鬧成那樣,想想還是後怕。”

我搖頭氣煩不已:“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種事哪裡瞞得住,我聽皇上說外面也是鬧得沸沸揚揚的,滿城風雨,都在看我們甄家的笑話呢。”

浣碧抿一抿嘴,低聲道:“宮裡頭也傳得很不堪呢,只怕華妃宮裡得意的要死。”

我不動聲色,只說:“我身上乏了。”轉而目光凝滯在琴絃上,復又有些不著底的害怕,於是道:“這些日子我不愛彈琴,你把琴收起來就是。”

午睡一覺睡得香甜,醒來身上還是懶懶的乏力,新換的撕帳重疊垂下,彷彿有一人立在床前。我蒙朧著,只聞到一股奇異的藥香,藥中微有血腥之氣,和草藥的苦澀辛香攪在一起,說不出的怪異奇妙。

我隨口問:“在燉什麼藥?”

卻是陵容的聲音溫溫然響起,掀起了帳子道:“姐姐醒了?”

我微有詫異,問:“你在燉藥麼?”

陵容輕輕微笑道:“是妹妹在自己宮裡熬的藥,拿來姐姐這裡溫著。”她的笑有些勉強,“溫太醫給的方子,姐姐喝了就會很快痊癒了。”

我不解道:“溫太醫並沒有開新的方子給我啊,妹妹哪裡來的藥呢。”

她起身端起紫砂藥壺,倒出一盞濃黑的藥汁,行至我身畔坐下,懇求道:“姐姐喝了罷。”

藥端得近,那股腥氣愈發重,我驚疑不定,道:“這是什麼藥?”

陵容小心翼翼捧著喝了一小口,道:“姐姐別怕,妹妹已經喝過了,沒有事的。”

我不明白她的用意,只是盯著她打量不止,陵容楚楚一笑,道:“姐姐難道不信我麼?”她一抬手,手臂上一圈厚厚的雪白的紗布赫然在質料輕薄的衣袖下顯現。

我顧不得喝藥,握住她手臂道:“這是怎麼了?”

陵容急急扯了衣袖裹住遮掩,道:“沒什麼,不小心傷到了。”

我不容分說,握住她手臂不放,那紗布纏地厚密,可依然有血跡隱然滲出。我心底又是震驚又是疑惑:“你的手……”我遲疑著,把目光投想那一碗濃黑的藥汁。

陵容緩緩落下淚來:“是。那日我進來正巧聽見溫太醫說以人肉做藥引姐姐的病就可痊癒,所以才盡力一試。希望姐姐可以藥到病除。”

我震驚之下唯餘了感動,不覺溼了眼眶:“你瘋了——那不過是溫太醫一句玩笑話罷了,怎麼可以當真呢。況且我並不是什麼大病,過些日子自然就好了。”

陵容搖頭道:“我不管,我只要姐姐好好的便可。”陵容的淚一滴一滴落在裙上,化作一個一個溼潤的圓暈。她道:“自姐姐再度得皇上愛幸後,我便覺出姐姐和我生分了不少,可是因為皇上也寵幸我的緣故麼?”她的態度堅定而凜然:“妹妹在宮中無依無靠,唯有姐姐和皇上。若因為皇上的寵幸而使姐姐生疏,妹妹我寧願只要姐姐的。”

我嘆息:“陵容,我並不是這樣的意思,只是……”

陵容沒有再讓我說下去,她哀婉的聲音阻擋了我的:“姐姐,眉姐姐已經和咱們生疏了,難道你也要和我生份了麼?咱們三個是一塊而進宮的,我雖然比不上眉姐姐和你一同長大的情誼,可是當日在甄府一同度過的日子,妹妹從沒有一日忘懷。”

陵容的話字字挑動了我的心腸。甄府的日子,那是許久以前了吧。陵容寄居在我家中,一同起坐休息,片刻也不離開,連一支玉簪子也要輪換著帶。那樣親密無間。宮中的歲月,消磨了那麼多東西,連眉莊亦是生疏了。我所僅有的相識久遠的,只剩了陵容一個。

我真是要與她生分了麼?

我握住她的手,道:“傻妹妹,就算你一心為我,又何必割肉做藥自殘身體呢?”

陵容面上帶著笑,淚珠滑落的痕跡曲折而晶瑩,令人看在眼中無比酸楚,她一字一句用力道:“因為你不僅是我在宮中唯一可依靠的姐姐,更是我朝思暮想的人的妹妹呵。”

我震驚到無以復加,心跳的聲音蓬蓬地厲害。這許多日子以來的隱祕揣測和驚心,步步為營的提醒和阻止,這一刻她乍然告訴了我,恍如還在夢裡一般不敢相信。

我忙捂了她的嘴,環顧四周道:“你不要命了麼——這話可是能隨便說的麼?”

陵容笑得悽楚,那深重的憂傷仿若被露水沾溼了潔白羽毛的鳥翅,沉沉的抬不起來。她緩緩道:“一進了宮,我的命早不是我自己的了。”她悽然望著我:“原知是配不上擔不起的,深宮寂寞,不過是我的一點痴心妄想而已。本來甄公子與少夫人門戶相當,理當琴瑟和諧,我也為他們高興。可是如今竟成了這樣……”

她的話,重重撞在了我的心上,痴心妄想——我彈奏“長相思”時那一點記憶,算不算也是我的痴心妄想呢?可怕而又不應該的痴心妄想呵,除了玄凌之外,我是不該再想起任何一個男人的。

我怔怔出神一笑,片刻慨嘆道:“我們都是皇上的女人呵。生是皇上的,死也是皇上的。”

陵容喃喃自語:“生是他的,死也是他的……”她痴痴舉眸,緊緊攥著自己手中的絹子:“那麼我的心……是誰的?”

我惘然搖頭:“心?也不是我們自己的。”

陵容看著我,靜靜道:“是啊。什麼都是皇上的,心也是。那我就留出一點心,讓我偶爾想想值得我想的人,想的事吧。”

她對哥哥竟是這樣的真心,這些真心,一如她進宮前那一晚無聲而孤寂的仰望。清冷月光下,她獨自立於哥哥的窗下,凝望他的身影。我不忍再聽,拉住了她,道:“把藥倒了吧,我不能喝你的血肉來治自己的病。”

陵容恍若未聞,目光只駐留在我身上,“姐姐,我是不會害你的。因為你是他的妹妹呵,也是唯一肯幫我的人。姐姐,你要信我——這宮裡,只有我們姐妹啊。”

誠然,我被打動了。那些曾經的疑惑和耿耿於懷的陰影在她懇切的話語中漸漸消弭了不少。得寵如何?失寵又如何?我和陵容,都不過是這深宮裡身不由己的女人中的一個。

我們沒有身體,也不能完整保留自己的心。唯一殘存的那一點,又牽掛著太多太多的情與事與人。該牽掛的,不該牽掛的,那樣多。

我們能爭取的,不過是帝王那一點微薄的輕易就能彌散的恩寵。為了活著,不能不爭,不能不奪。我們所不同的,只是這一副很快就會老去的皮囊。紅顏彈指老,未老恩先斷,晚景或許會是一樣的淒涼。到時圍爐夜話,促膝並肩的,不只是年少的我們,更是年來無依的我們。

如此這般,我還能向她耿耿於懷麼?算了罷!算了罷!

註釋:

(1)、楊貴妃有三位姐姐,皆國色,也應召人宮,封為韓國夫人、虢國夫人、秦國夫人,每月各贈脂粉費十萬錢。虢國夫人排行第三,以天生麗質自美,不假脂粉。杜甫《虢國夫人》詩云:“虢國夫人承主思,平明上馬入金門。卻嫌脂粉宛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

(2)、唐玄宗詞《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