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玉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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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玉厄
待得嫂嫂告辭,我已成竹在胸,興沖沖便乘了輦轎望儀元殿去。心情極好,望出來一路湖光山色亦是春意濃濃,格外綺麗動人。
然而才下輦轎,已見李長一路小跑著趨前,親自扶了我的手上階道:“幸好娘娘來了!皇上正在發脾氣呢,把奴才們全給轟了出來。求娘娘好歹去勸一勸吧,就是奴才們幾生修來的造化了。”我見他神色憂慮,大不似往常。暗暗想李長服侍玄凌多年,見慣宮中各種大小場面,也頗有鎮定之風,叫他這樣驚惶的,必然是出了大事。
於是和顏悅色道:“本宮雖然不曉得出了什麼事,但一定會去勸皇上。李公公放心。”我壓低聲音,問:“只是不曉得究竟出了什麼事讓皇上龍顏大怒?”
李長狀若低頭看著臺階,口中極輕聲道:“似乎是為了汝南王的一道奏章。”
我心中遽然一緊,腳步微有凝滯,幾乎以為是哥哥出事了。然而很快轉念,若是哥哥出事,玄凌必然會派人去安撫汝南王並調動兵馬以備萬全,如何還有空閒在御書房裡大發雷霆之怒。這樣想著,也略微放心一點,又問:“你可知道奏章上說什麼了?”
李長微有難色,隨即道:“似乎是一道請封的奏章。”
我微微蹙眉,心中嫌惡,汝南王也太過人心不足,一個月前才封了他一雙兒女為世子和帝姬,榮寵已是到了無可比擬的頂峰。轉眼又來請封,若是再要封賞,也就只能讓他的幼子另繼為王,或是早早遣嫁了他的女兒做公主去了。
然而細想之下也是不妥,若不肯封大可把奏章退回去,另賜金玉錦帛便可。何況玄凌從來不是一個性子暴躁的人。
正想著,殿內忽然傳來“轟啷”一聲玉器落地碎裂的聲音,漸漸是碎片滾落的淅瀝聲。良久,殿中只是無聲而可怖的寂靜。
我與李長面面相覷,自己心中也是大為疑惑,不知玄凌為何事震怒至此。李長盡是焦急神色,小聲道:“現在只怕惟有娘娘還能進去勸上幾句。”
我點頭,伸手推開飛金嵌銀的朱紫殿門。側殿深遠而遼闊,寂靜之中惟見光影的離合輾轉在平金磚地上落下深深淺淺的矇昧。
案几上的金琺琅九桃小薰爐裡焚著他素性常用的龍涎香,嫋嫋縷縷淡薄如霧的輕煙緩緩散入殿閣深處,益發的沉靜凝香。他坐在蟠龍雕花大椅上,輕煙自他面上拂過,那種怒氣便似凝在了眉心,如一點烏雲,凝固不散。
我悄步走近,一時間不敢貿然去問,也不好說什麼。只是把案几上的薰爐抱至窗臺下,開啟殿後近林接木的小窗,便有酥暖的春風徐徐然貫入。
他的聲音有憤怒後的疲倦,漫漫然道:“你怎麼來了?”
我輕聲道:“是。臣妾來了。”
其時天色已經向晚,班駁的夕陽光輝自“**同春”吉祥雕花圖案的鏤空中漏進來,滿室皆是暈紅的光影片片。風吹過殿後的樹林,葉子便會有簌簌的輕響,像簷間下著淅淅的小雨一般。
我自銀盤中取了兩朵新鮮的薄荷葉和杭白菊放入青玉茶盞中,用滾水衝開泡著,又兌入化了蜂蜜的涼水,放在他面前,款款溫言道:“皇上飲些茶吧,可以怡神靜氣平肝火的。”說罷也不提別的,只從一個錯金小方盒裡蘸了點薄荷油在手指上,緩緩為他揉著太陽穴。
他慢慢喝了口茶,神色緩和了少許,才問:“你怎麼不問朕為什麼生氣?”
我恬和微笑:“皇上方才正生氣呢,等氣消了些想告訴臣妾時自然會說的。若臣妾一味追問,只會讓皇上更生氣。”
他反手上來撫一撫我的手,指著書桌上一本黃綢面的奏章道:“你自己看看吧。”他恨聲未止:“玄濟竟然這樣大膽!”
我依言,伸手取過奏章,一看之下不由得也大驚失色。
原來這一道奏章,並非是汝南王為妻子兒女求封,而是要求追封死去的生母玉厄夫人為玉貴太妃,並遷葬入先帝的妃陵。
有生育兒女的妃嬪在先皇死後皆可晉為太妃,安享尊榮富貴。並贈封號,以彰淑德。汝南王生母為先帝的從一品夫人,雖然早死,但追封亦是在情理之中。
只是這中間有個緣故。
先帝在位時,玉厄夫人的兄長博陵侯謀反,玉厄夫人深受牽連,無寵鬱郁而死。直到臨死前先帝才去探望,但是玉厄夫人口出怨望之語,深恨先帝及舒貴妃。先帝一怒之下不許玉厄夫人隨葬妃陵,亦無任何追封,只按貴嬪禮與殺害先帝生母的昭憲太后葬在一起。
因無先帝的追封,何況玉厄夫人又是罪臣之妹。作為繼承皇位的玄凌,自然也不會追贈玉厄夫人為太妃了。
我合上奏章,不覺變色,道:“這……皇上若真依照汝南王所言追贈玉厄夫人為玉貴太妃,那先帝顏面要往何處放?皇上又要如何自處?”
玄凌一掌重重擊在案角上,道:“豎子(1)!分明是要置朕於不孝之地,且連父皇的顏面也不顧了!”
我見他如斯震怒,忙翻過他的手來,案几是用極硬的紅木製成,案角雕花繁複勾曲,玄凌的手掌立時泛出潮狀的血紅顏色。
我心下微微一疼,連忙握著他的手道:“皇上息怒。不必為他這般生氣,豈非傷了自己的身子,更不值得。”
玄凌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就算朕肯做個不肖子,太后又怎麼肯呢?”
我想了想,道:“這‘玉貴太妃’的追稱實在不妥,貴、淑、賢、德四妃向例只有各一人,清河王的生母舒貴太妃尚在人間,若真以此追封,併為‘貴太妃’,清河王便也處於尷尬之地了。這未免也傷了兄弟情分。”見玄凌沉思,我又道:“岐山王玄洵為先帝長子,又是如今的後宮位份最尊貴的太妃欽仁太妃所出,欽仁太妃也未及贈淑太妃或賢、德太妃啊,只怕岐山王心中也不能服氣哪。”
這話我說得直白了些,但果如汝南王所奏,那麼諸王和後宮太妃心中必有嫌隙,這前朝和後宮都將要不安穩了。
如此利害相關,玄凌怎會不明白、不動了雷霆震怒。
玄凌只是一言不發,但見額上的青筋累累暴動,怒極反笑,道:“朕若允他,必失前朝和後宮的人心;若是不允,他必定懷恨在心,前番種種功夫和佈置,皆算是白費了。”
他看得如此透徹,我亦默默,良久只道:“若他立時興兵,皇上有多少勝算?”
他眸中精光一閃,瞬息黯然:“朕手中有兵十五萬,十萬散佈於各個關隘,五萬集守於京畿附近。”他頓一頓,“汝南王手中有精兵不下五十萬,佈於全國各要塞關隘。”
我悚然,道:“那麼皇上需要多久才能佈置周全,以己之兵力取而代之?”
他道:“若這半年間能有朕親信之人知曉兵部動向以及汝南王一派各人姓名官職,令各地守將分解奪取汝南王五十萬精兵,朕再一網打盡,那麼一年之內即可收服。”他微微苦笑:“只是他步步進逼,只怕朕這裡還不能對他了如指掌,他已經興兵而動了。”
他也有這樣多的無奈和隱忍。身為後宮女子,成日封閉於這四方紅牆,對於朝政,我曉得的並不多,更不能多有干涉。那一星半點的朝政,若非事關自身與家族之利,我也不敢冒險去探聽涉及。向來我與玄凌的接觸,只在後宮那些雲淡風輕的閒暇時光裡,只關乎風花雪月。
這樣驟然知曉了,心下有些許的心疼和了然。這個宮廷裡,他有他的無奈,我也有我無奈。帝王將相、后妃嬪御,又有哪一個不是活在自己的無奈裡,各有掣肘。
我情不自禁溫軟地俯下身,安靜伏在他的膝上。他身上的玄色緞袍滿繡螭龍,那些金絲繡線並不柔軟,微刺得臉頰癢癢的。我輕聲道:“那麼為長遠計,皇上只能忍耐。”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那麼輕微,若非伏在他的膝上,幾乎是不能察覺的。他仰天長嘆一聲:“嬛嬛,朕這皇帝是否做的太窩囊?”
心裡霎時湧起一股酸澀之意,仰起頭定定道:“漢景帝劉啟為平七國之亂不得已殺了晁錯;光武帝劉秀為了興復漢室連更始帝殺了自己兄長之痛也要忍耐,甚至在登基之初為穩定朝政不能冊封自己心愛的陰麗華為皇后,只能封郭氏女。但也是他們平定天下,開創盛世。大丈夫能屈能伸。皇上忍一時之痛,才能為朝廷謀萬世之全,並非窩囊,而是屈己為政。”
他的手輕輕撫上我的肩胛,嘆道:“嬛嬛,你說話總是能叫朕心裡舒服。”
我搖頭:“臣妾不是寬慰皇上,而是實事求是。”
他的聲音淡淡卻有些狠辣之意,在暗沉的宮殿裡聽來幾乎有些粗粗的鋒刃一樣的厲,“不錯。朕的確要忍。”他淡漠一哂:“可是朕要如何忍下去?”
我的雙手緊緊握住他的手,強忍住內心激盪的不甘和憤恨,揚一揚臉,穩住自己的神色語調,輕聲而堅定,“請皇上依照汝南王言追封玉厄夫人為太妃,遷葬入先帝妃陵。”
他頗震驚,手一推不慎撞跌了手邊的茶盞。只聽得“哐啷”一聲跌了個粉碎,他卻只若未聞,翻手出來用力我握著我手臂道:“你也這樣說?”我才要說話,已聞得有內監在外試探著詢問:“皇上——”
我立刻站起來揚聲道:“沒什麼,失手打了個茶盞而已,等下再來收拾。”回頭見他走近,忙急道:“皇上息怒。請皇上別過來,被碎瓷傷著可怎麼好。”說著利索蹲下身把茶盞的瓷片撥開。
我跪於地上,目不轉睛地平視他,逐字逐句清晰道:“請皇上追封玉厄夫人為賢太妃,加以封號,遷葬入先帝的妃陵。同時進封宮中各位太妃,加以尊號崇禮。尤其是岐山王生母欽仁太妃為淑太妃、平陽王養母莊和太妃為德太妃,與玉厄夫人並立。更要為太后崇以尊號,以顯皇上孝義之情。”
話音甫落,玄凌臉上已露喜色,握著我手臂是力道卻更重,拉了我起來欣喜道:“不錯。他要為他生母追封,那麼朕就以為太后祝禱祈求安康之名為每一位太妃都加以尊號,位分更要在他生母之上,如此前朝後宮皆無異議了。”
我笑吟吟介面道:“何止如此。這樣不僅言官不會有議論,各位太妃與諸位王爺也會感沐皇上恩德,更加同心同力效忠於皇上了。”我想一想,又道:“只是六王的生母舒貴太妃已然出家,可要如何安置呢?若是單撇開了她不封,只怕六王面子上也不好看。”
玄凌不以為然,隨手彈一彈衣袖道:“老六是不會在意這些的。”
我含笑勸道:“六王雖然不會在意,只是有些小人會因此揣度以為皇上輕視六王,如此一來卻不好了。本是該兄弟同心的時候,無心的事倒被人看作了有意,不如還請皇上也有心於六王吧。”
玄凌心情甚好,道:“這又有什麼難辦的,舒貴太妃已經出家,尊號是不宜再加了。朕就遙尊舒貴太妃為衝靜元師吧。”
我微笑:“如此便再無不妥了。”
玄凌鼻中輕輕一哼,冷冷道:“如今要追封玉厄夫人只不過是權宜之計,不得已而為之。若將來平服汝南王,朕便立刻下旨效法昭憲太后之事,只與她太妃之號,靈位不許入太廟饗用香火祭祀,梓宮不得入皇陵,不繫帝諡,後世也不許累上尊號。否則難消今日之恨!”
我聽他如此打算,只是默然。汝南王一意為其母求榮,哪知道榮辱只是隻手翻覆之間就可變化。一時之榮,招致的將是以後無窮的屈辱啊。因而也不介面,只道:“只是尊崇太妃為後宮之事,理當稟告太后、知會皇后的。”
玄凌道:“這個是自然的。”
我輕聲在他耳邊道:“皇上,只消我們循序而進,自然可以對他們瞭如指掌。臣妾兄長一事,臣妾略有些計較,請皇上權衡決斷。”
我細細述說了一番,玄凌笑道:“如此甚好。你不愧是朕的‘解語花’,這樣的主意也想得出來。”
我含笑道:“皇上為天下操勞,臣妾不懂朝政,只能在這些小事上留心了。”
他笑得爽朗:“千里之行,積於跬步。你為朕考慮的小事焉知不是大事呢?”
天色昏暗,連最後一抹斜陽也已被月色替代,風靜靜的,帶了玉蘭花沁涼柔潤的芬芳,徐徐吹在我鬢邊。
我立起身,吹亮了火摺子,一支一支把殿內的巨燭點亮。殿中用的是銷金硬燭,每座燭臺各點九枝,洋洋數百,無一點菸氣和蠟油氣味,便不會壞了殿中焚燒著的香料的純鬱香氣。火焰一點點明亮起來,殿中亮堂如白晝。
我盈盈立在最近的燭臺邊,吹熄了火摺子。心思冉冉轉動,終於狠一狠心腸,再狠一狠,艱難屏息,聲音沉靜如冰下冷泉之水,冷靜道:“請皇上再廣施恩德,復慕容妃為華妃之位。”
玄凌一怔,原本的喜色剎然而收,走近我身畔道:“朕若復她之位,如何對得起你?更如何堵眾人攸攸之口?”
心口僵了一僵,幾乎就要忍不住變色——這樣把慕容世蘭放在一邊,雖不寵幸,卻依舊是錦衣玉食,如何又是對得起我?若是如此,我寧可復她妃位。這樣的女子,一旦得意放鬆才會有過失可尋。更何況只有她復位,慕容一族才能真正放心。
這樣想著,心裡終究是酸楚而悲愴的,眼中澹然有了淚光,冊封玉厄夫人為太妃於玄凌是勉強和為難。而復位華妃由我說出口,豈不更是為難與勉強?
忍耐,只有忍耐。如同繃緊的弦,才能讓箭射得快、準、狠。方才勸慰玄凌的話,亦是勸慰我自己。
強壓下喉頭洶湧的哽咽和悲憤,靜靜道:“追封玉厄夫人為太妃安的是汝南王的心,復位華妃安的是慕容一族的心。縱使汝南王無心帝位,卻也經不得他手下的人一味的攛掇,只怕是個個都想做開國功臣的。皇上若肯安撫華妃,那麼便是多爭一分慕容家的心,多一分勝算。”
他惻首,不忍看我,道:“嬛嬛,朕……這樣是委屈你。”
我緩緩屈膝,道:“臣妾不怕委屈。為了皇上,臣妾會盡心忍讓華妃,不起爭端。”淚,終於自眼中滑落,是為了他,更是為了自己。
為了安撫慕容一族,他遲早會重新復慕容世蘭的位分。最低便是再與華妃之位,若情勢所迫,只怕再封為“夫人”也不是不可能。與其如此,寧可我來說,寧可給她華妃之位,寧可讓玄凌因為我而給她封賞時有更多的無奈、被迫和隱忍;以及,對我的感愧和心疼。這樣的情緒越多,我的地位就更穩,寵愛就更多。
我悽然苦笑。什麼時候,我已經變得這樣工於算計,這樣自私而涼薄。連自己也不堪回味和細想。
玄凌只是沉默,許久,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輕輕道:“好。”
殿外嗚咽的風聲有些悲涼之意,玄凌的聲音只是沉沉的,似乎墜了什麼沉重的東西,燭火的影子一搖一搖,晃得眼前他的神色有些模糊,他道:“朕倒想起了你方才說的漢光武帝,不得已為了朝局穩定立他不喜愛的郭氏為後,卻讓心愛的陰麗華屈身服侍郭後。朕今日的無奈,倒是像足了受郭氏掣肘的光武帝,要去寵幸一個不喜歡的女人。”
我搖頭:“臣妾怎能與陰皇后相比。只是臣妾觀看史書,後來郭皇后家族謀反,光武帝廢了郭後,立陰麗華為後,總算如願已償。”我望著玄凌,“皇上的功績,必定不遜於光武帝。”
他抱緊我,“嬛嬛,你曉得朕為什麼在你失子之後不太去看你麼?”
他這樣驟然一句,忽地勾起我心酸的記憶,那一日儀元殿後聽見的話,終究是耿耿於懷的。我別過頭,道:“想來是臣妾生性倔強,失子後傷心冒犯了皇上。”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頸上,有些生硬的疼,“雖然你性子倔強些,卻也不全是為了這個緣故。”他的聲音有些斷續,只是緊緊抱著我:“你知道慕容妃為什麼沒有孩子麼?”我心下一驚,身子便掙了一掙,他依舊說下去,卻彷彿不是他自己的聲音一般,有些恍然的飄渺和壓抑的痛楚:“她宮中的‘歡宜香’,是朕獨獨賞賜給她的——那裡面有一味麝香,聞得多了,便不會有孩子了。”
這其中的緣故我是知道的,可是他陡然這樣親口告知與我,我更多的是驚異。
這樣的真相,我自己揣度知曉個大概也就罷了。真正面對這樣血淋淋的真相,真正聽他告知與我,儘管是我所恨的人的,仍是覺得不堪想像和回味。
我垂首,傷感不已,道:“皇上,您告訴臣妾的太多了。”
他只是不肯放手,道:“你聽朕說。你在她宮裡跪了半個時辰就小產了,朕心裡不安,只怕是你也聞了‘歡宜香’的緣故。每次見你以淚洗面思念孩子怨恨華妃,朕的不安就更重,你怪華妃朕便覺得你是怪朕。是怪朕害了咱們的孩子。”
我再忍不住,心中如有利爪狠狠撓著、撕拉著,一下一下抽搐的疼。淚水潸潸而落,只用力抓著他的衣襟,哭得哽咽不能言語。
他的語氣沉重如積雪森森:“你是否覺得朕不是個好父親?”
我悽然搖頭:“不……”半晌才艱難啟齒:“君王要有君王的決斷的……”
他拍著我的背,悽愴道:“朕也有朕的不能夠。華妃不可以有孩子,只要她生下皇子,汝南王和慕容一族便會扶這個孩子為帝,朕便連容身安命之所也沒有了。可是如你所言,朕又不能不寵幸她來安撫人心。朕出此下策,卻不想無辜連累了你。”
我驟然想起一事,睜眸驚道:“那末當年華妃小產?……”
他緩緩點頭:“端妃當年是枉擔了虛名。”
我落淚:“此事必然隱祕,只是皇上為什麼要告訴臣妾?”
他眼只隱隱有淚光,:“朕是人君,亦是人父。朕殺了自己的孩子,焉能不痛?”他側一側頭,“朕的那麼多的孩子都保不住,焉知不是上天的報應?”
我的話,讓我想起我失子那一日皇后和他的言語,內心的驚慟和害怕愈深:“皇后娘娘……也知道是不是?”
他長嘆,“是。是宜修親自準備的藥。”那嘆息沉重得如巨石壓在我心上,他道:“朕身為天子,亦有這許多的無奈和不可為。你懂得麼?”
我哭泣,然而再哭泣怨懟又有何用?我的孩子,終究不能活生生地回來了。現實如斯可怖,一點點揭開在我眼前,而這,不過只是後宮龐大生活陰影的一角。縱然華妃心狠手辣,她也是可憐的。
我強忍住胃中翻湧的酸,他是君王,他要的是天下。唐太宗尚有玄武門之變呵,唐玄宗亦逼殺了自己的姑母太平公主和親生的三個兒子。我狠一狠心,毒了舌尖,道:“不得不殺。”
話一出口,膝也有些痠軟了。我能說什麼,反駁什麼。華妃孩子的早死,他知道,皇后知道,想必太后也是知情的。我能有異議麼?況且是那麼久遠的事了。
而我的手,未必也沒有沾染鮮血。
一進這宮門,我早不是那個曾經任性而嬌寵的甄嬛了。
我並不是個良善而單純的女子。我逼瘋了恬嬪、麗貴嬪,亦下令絞殺了餘氏。我何曾清白而無辜。我和宮裡每一個還活著、活得好的人一樣,是踩著旁人的血活著的。
而對玄凌的怨恨,只會撕裂我,逼迫我,迫到我無路可去,亦無路可退。
他道:“嬛嬛。朕若不告訴你,這孩子的死到底會是朕與你之間的心結啊。”
他亦是無心,我能如何?失子之後的心結因他這番坦誠的話而解開了些許,我只能原諒。原諒他的無奈和不得已。我淚流滿面,道:“若非汝南王和慕容之故,皇上不至如此;而若非華妃跋扈狠毒之故,臣妾和腹中之子也不至如此。”我靜一靜聲,道:“若有來日,請皇上一定還臣妾公道。”
他正色,肅然道:“朕一定會。”
我用力點一點頭,身心俱是疲憊。我伸手擁住他,含淚道:“四郎!”
這樣喚他,是真心的。我許久許久沒有這樣真心的喚他,他的神色動容而驚喜,低頭吻我,他脣齒間的灼熱熟悉而親密,依稀是往日,卻明明白白就在今日,此時此刻。
他是坦誠的,這樣突兀、驚悚而又難得的坦誠,緩和了我與他之間的隔閡,加深對各自處境的明白。
心底黯然嘆息了一聲,我沉靜閉上雙眼。
明月如霜裡,我亦緊緊擁抱著他,溫柔迴應他略有些顯得粗暴的熱情。這一刻對彼此的瞭然和懂得,足以維持著我們一同進退,一同相守著度過許多許多的日子。
四月初八,大吉。玄凌上告太廟,為祈太后鳳體康寧,上皇太后徽號“仁哲”,全號為“昭成康頤閔敬仁哲太后”,世稱“昭成太后”。
同時追封汝南王生母玉厄夫人為賢太妃,贈諡號“思肅”,號思肅賢太妃,擬於六月遷葬入先帝的妃陵。並進封在宮中頤養的各位太妃,以示褒揚。尊岐山王生母欽仁太妃為“欽仁淑太妃”,居後宮太妃之首;平陽王養母莊和太妃為“莊和德太妃”,生母順陳太妃加禮遇。遙尊已經出家修行的舒貴太妃為衝靜元師、金庭教主。
汝南王意在尊其母為“貴太妃”,向來貴、淑、賢、德四妃,雖然名為並立,卻是以貴妃最尊。貴太妃自然也成為太妃之首。子憑母貴,汝南王的地位自然更加尊貴。
汝南王刻意有此提議,多半是因為年少時因舒貴妃之故而生母失寵,連累自己不受先帝重視,遲遲不得封王,深以為恨。如今顯赫至此,當然不願意在世人眼中,自己的出身不如舒貴妃之子玄清,更要凌駕在先帝長子玄濟之上。何況玄清擅長詩無意於政事,玄濟庸庸碌碌,醉生夢死,正是他最瞧不起的。
如今追封他生母為賢太妃,一則與貴、淑、德太妃同為正一品,名義上過得去;二則有欽仁淑太妃在她之上作為壓制,汝南王的地位也不能越過歧山王獨大;三則遙尊舒貴太妃為衝靜元師、金庭教主,也是為了安撫汝南王——舒貴太妃已是方外之人了。
幾個封號而已,卻是種種忌諱和兼顧,盤根錯節,無微不至。
三日後,慕容妃復位華妃。慕容一族也為此安分少許。
本以為後宮之中會因華妃復位之事大有波瀾,可上至皇后,下至陵容、曹琴默,皆是隻若無事一般,隻字不提。
那日皇后邀了我在鳳儀宮中賞花,正巧玄凌復位華妃曉諭六宮的聖旨傳到皇后處。皇后靜靜看完聖旨,命侍女奉起。淡淡向我道:“終於來了。”
我只做不知,道:“皇后娘娘不覺得意外麼?”
皇后似笑非笑:“遲早的事罷了。”說著指一指窗下一盆開得盛澤的芍藥花道:“就好像花遲早都要開的。”說完,命剪秋取了小銀剪刀來,纖纖玉指拈起面前一枝火紅碩大的芍藥花,“喀嚓”一聲利落剪下,扔到剪秋手中,道:“這花開得礙眼,不要罷了。”
我心中巍巍一悸,順手摺下一朵姚黃牡丹,端正簪於皇后如雲高髻之上,含笑道:“這花開得正好,也合皇后娘娘的身份,很好看呢。”
皇后顧盼間微笑道:“快三十的女人了,哪裡還好看呢。”她頓一頓,彷彿無意一般,“華妃比本宮小了不少啊。”
我謙和的笑:“美與不美不在年齡而在氣度,皇后娘娘母儀天下,這分雍容華貴豈是單薄的年輕豔麗可以的比擬分毫的。正如這牡丹是花中之王,那一盆芍藥開得再豔再嬌也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皇后對鏡貼上珍珠花鈿,口中雖不說什麼讚許的話,神色間卻是深以為然,緩緩道:“貴嬪越來越會說話了。”
皇后命侍女重新擇了步搖、簪子為她攏發,她的手指自纏絲瑪瑙玉盤的首飾上輕輕撫過,彷彿是漫不經心一般,道:“聽說你兄長最近的風評很不好,為了個煙花女子鬧得家中雞犬不寧的。”
我微窘,手指絞一絞絹子,咬牙道:“臣妾也聽說了,當真是壞事傳千里,這樣上不得檯面的事竟然擾了皇后娘娘的清聽,真是臣妾的罪過。”
皇后半轉了身子,和藹道:“也算不得什麼,你兄長到底年輕,年少得志又不曉得要保養身子,難免興頭一上來就什麼也不顧了。只是你嫂子有了三個多月的身子還要為這事慪氣,真是可憐了。”
我一時羞惱,恨恨翻臉道:“只恨臣妾的兄長一點兒也不曉得檢點,那個叫什麼‘佳儀’的煙花女子出身實在卑賤,兄長竟然不顧爹孃反對、嫂嫂有孕在身,執意為她贖了身安置了做外室。”我蹙眉嫌惡道:“若不是臣妾爹孃和嫂嫂拼死反對,只怕就要領進家門做妾了。”
皇后連連搖頭道:“這也太不堪了。為了這樣的女子忘了夫妻結髮、父母養育之情,這算什麼呢。”
我恨得幾乎落淚,咬牙道:“兄長一意被妖媚女子迷惑,竟不再入家門一步。臣妾已經命人回去告知爹孃,絕不能讓這樣的女子進門辱了甄家的門楣。”
皇后道:“才德並立方算得好男子。貴嬪你的兄長雖有金戈鐵馬之才,德行一事上卻是有虧損了。”她繼而不快嘆息:“白白叫華妃身後那些人看了笑話!”
回到宮中小憩了片刻,只覺得身上酸乏無比,連日來為了追封太妃之事,與玄凌一同斟酌計較其中細節,自是勞心勞神。好容易一切塵埃落定,各方周全,方能鬆一口氣歇上一歇。而來日的風雨只會更加洶湧,並不會比今時輕鬆半分。
槿汐等人亦知我操勞費心,於是焚了一爐寧神的安息香讓我安眠,方濛濛朧朧入睡。便聽得流朱急急在耳邊輕聲催促道:“小姐,太后宮裡差人請小姐過去說話。”
我聞得“太后”二字,猛然驚醒,道:“有說是什麼事麼?”
流朱道:“來傳話的公公並沒有說,只請小姐快過去。”
我一向對太后恭敬,於是片刻也不敢耽誤,一面命人備了轎輦,一面喚了人進來為我梳洗更衣,匆匆去了。
太后殿中有沉靜如水的檀香氣味,輕煙嫋嫋不散,恍惚讓人有置身世外之感。晌午的太陽並不過分的晴朗,是輕薄的雨過天青色瓷器一樣光潤的色澤,叫人無端的平心靜氣。
殿中安靜,隔著春衫綠的窗紗向外看,那繁鬧的燦爛春花也多了一絲妥帖安分的素淨,連陽光的金也是迷朦的,像遙遙迢迢隔著的霧氣。
太后的氣色尚好,靠在臨窗的鑲嚼銀茸貴妃長榻上,就著孫姑姑的手一口一口慢慢喝著藥。
我恭恭敬敬請了安,太后隨口叫了我起來坐著,道:“有些日子沒好好和你說話了,最近都做了些什麼?”
我答道:“並沒有什麼事,左不過是打發辰光而已。”
太后頭也不抬,道:“那就說說什麼打發辰光的事情,哀家聽著也解解乏。”於是我絮絮揀了些有趣的來說。太后含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似乎是聽著,一手接過孫姑姑遞上的清水漱了口,蹙眉道:“好苦。”
話音未落,殿中的烏檀木雕嵌壽字鏡心屏風後寶藍裙裾一晃,盈然出來的竟是眉莊。眉莊看我一眼,也不多說,只端了一個白瓷盤在手中,盤中擱了數枚醃漬得殷紅的山楂。眉目含笑行至太后身前,道:“這是新制的山楂,臣妾命人做得甜些。酸甜開胃,太后用了藥吃這個最好不過了。”
太后面上微露一縷笑,道:“算你這孩子有孝心。”說著拈了一枚含了,點頭道:“果然不錯。“
眉莊低眉而笑,神情謙順大方,道:“太后喜歡就好。臣妾只是想著,藥是苦的,若食極甜之物口中反而難受,不若酸甜來得可口。”
太后頷首而笑,很是贊同。方才轉首看了我一眼,不疾不徐道:“莞貴嬪,你可知罪?”
本一同和睦說著話共敘天倫,一室的平和安詳。驟然聽得這樣一句,心顫顫一跳,卻不知何處犯了忌諱,慌忙跪下道:“臣妾惶恐不知,請太后明示。”
太后目光銳利,直逼得我不敢隨意抬頭,惴惴不安。太后微眯了眯雙眼,冷冷拋下一句:“你好大的膽子,竟敢以一己妃嬪之身干預朝政。”
眉莊站在一邊,聽太后這樣神色說話,一驚之下臉色霎時變得雪白,手中端著的瓷盤拿得不穩,盤中盛著的山楂立時掉了出來,“骨碌”滾的老遠,只留下深紅的點點汁液,瀝瀝一地。
太后斜睨她一眼,道:“哀家問她,你倒先慌了。”
我一時心亂,不知從何答起,忙俯下身叩首道:“臣妾不知太后為何這樣說,實在是不敢犯這樣的死罪的。”
太后坐起身子,她並不疾言厲色,只是眼角的皺紋因肅穆的神情而令人備覺嚴厲,她不慍不火道:“哀家準你自己說,追封太妃一事,你有多少參與其中。”
我磕一個頭,方才道:“太后的話臣妾無比惶恐。臣妾再年輕不懂事,也曉得後宮妃嬪不得干政,這是老祖宗的遺訓,臣妾絕不敢違背。皇上是聖明的君主,追封太妃之事心中早有決斷,豈是臣妾能夠左右的。臣妾所能做的,只是勸慰皇上不要為操勞朝政而傷神。若說到‘參與’,也只是在內閣為太妃議定的幾個封號中為皇上稍作參詳,再交給皇后和太后擇定。”我仰頭看著太后,道:“臣妾愚昧,以為追封太妃是後宮之事,才敢略說一二句話。若說朝政,是絕不敢有絲毫沾染的。”說完忙忙低頭。
太后略略沉吟,眼中精光一輪,似能把我看成一個無所隱瞞的水晶人兒,緩緩道:“縱使你無意於朝政大事。但是你敢說,此事之中你無半點私心?”
適才一番話說完,心情稍為平復,情知過分辯解反倒不好,於是道:“太后明鑑。追封太妃一事本與臣妾無利害相關。”我停一停,迎上太后的目光,道:“但說到私心,臣妾卻是有的。”
我見太后只是聽著,並無責怪之意,漸漸安心些,道:“臣妾深居宮中,雖不聞外事,但宮中眾說紛紜,總有一些是聽到耳中的。皇上是一國之君,總憂心於朝政,廢寢忘食。臣妾得幸於皇上,能夠侍奉左右,只是希望皇上可以順心遂意,天顏常展。”我思量幾番,終於還是說出了口:“但是有時卻天不遂人願。”
太后是玄凌的生母,更曾執掌朝政。有些話、有些事,實在是不需要也不必瞞她。太后若有所思,道:“哪裡是上天不順從人願呢,只怕是有人要逆天而行了。”
我跪在日光的影子裡,背脊上隱約有毛躁的熱和不安,刺刺的癢。我細聲道:“太后所言極是。但臣妾知道,皇上是上天之子,必然能受上天庇佑。臣妾不敢,也無能參與政事,只能在皇上飲食起居儘量用心。若有私心,也是臣妾一點上不得檯面的私心,太后今日問起,臣妾也只好照實說了。臣妾希望皇上萬歲平安,臣妾也能得以眷顧平安終老。”
太后聽完我一番辯解,神色略有鬆弛,隨手挽一挽散落腦後的頭髮,和顏道:“這點私心,後宮嬪妃哪一個沒有?也罷了,你起來吧。”
我這才如逢大赦一般,整斂了衣容起身,恭謹垂首站於一邊。太后撫一撫身上蓋著的折錦軟毯上的風毛,徐徐嘆息了一聲道:“你的私心,人人都是一樣。有了皇帝才有你們。皇帝在,無論這宮裡失寵的還是得寵的,終究都有個盼頭、有個指望。若然皇帝不在了,皇后自然是沒說的,貴為太后,就是曹婕妤和欣貴嬪也總算還有個女兒可以依靠。可像你和眉兒這樣沒有孩子的,儘管眼下風光,將來也便只能做個孤零零的太嬪,連太妃的位份也指望不上。雖說是太嬪,卻是老來無靠,晚景淒涼,說穿了——不過是等死罷了。所以你們的指望啊,全在皇帝一人身上。”太后說完,自己也略有些傷感,側頭咳了兩聲。
眉莊口中雖應了一聲“是”,卻也別過了臉,只怔怔瞧著窗外,若有所失。太后瞧一瞧她,道:“眉兒,你對哀家雖有孝心,可是這心思也該用點到皇帝身上去。雖不說恩寵,可好不好的現在竟連端妃也不如了。年輕輕的整日穿這樣素淨,哀家如今還肯穿得鮮豔些,你反倒不願意了。和哀家這老太婆廝混在一起,到底也沒意思——你總該為自己打算。”
眉莊的打扮於她的身份的確是過分素淨了。煙霞銀底色的對襟羽紗衣裳,作窄袖,挑疏疏的幾枝石青碧藤蘿圖樣,寶藍無花紋的紐羅宮裙,長不及地,亦不佩香囊、玉佩之類。春日裡宮中女子皆愛以鮮花插髻,眉莊髮間卻是連一點華麗珠玉簪釵也不用,更不說鮮花、絹花點綴了。如雲青絲,挽作了一個紋絲不亂的垂髻,通共只簪了一枚鑲嵌暗紅瑪瑙圓珠的烏銀扁釵算是妝飾。素色衣裙上也唯有頷下的盤扭上嵌了一顆珍珠。這樣的打扮,便是太后宮中得臉的姑姑,亦比她華貴一些。眉莊垂著半邊臉,道:“太后這樣說,倒像臣妾故意的不是了。並非臣妾不願親近皇上,只是一來太后安康是皇上的心願,臣妾理當更孝敬太后;二來幾位妹妹也服侍得皇上很好。”眉莊微微一笑,“臣妾本不擅長打扮的,哪裡比得上太后的眼力,但求太后哪一日得空了指點教誨臣妾罷。臣妾在太后這裡受益良多,是趕也不肯走了。”
太后笑道:“這丫頭哀家原本看著穩當,如今益發能說會道了。有你陪著哀家,再有溫太醫的醫術,哀家的身子怎麼能不好呢。”
眉莊陪笑道:“這都是溫太醫的功勞,臣妾不過是趨奉左右罷了,實在是沒什麼用處的。”
太后道:“等下陪哀家用了晚膳,無事就回去罷,整天陪在這裡也怪沒趣的。”
眉莊道:“溫太醫說了,等晚膳後再過來給太后請一次脈,若是安好,藥量又該酌情減輕些了。臣妾想在這裡陪著聽溫太醫怎麼說,也好提點著那些熬藥的小宮女,太后的藥是疏忽不得的。”
太后滿意頷首,笑:“你總比旁人心細些。”說著轉臉看我一眼,靜靜道:“聽皇帝說,華妃儘早復位一事,是你的主意。”
我心下陡然驚悚,不知太后用意何在,只好硬著頭皮答:“是。”說著不自覺看了眉莊一眼,她臉色微變,目光銳利在我面上剜過,已多了幾分驚怒交加的神氣。我黯然低一低頭,她終究是要怨我了。
太后眉心蹙成三條柔軟的豎紋,微疑道:“你倒肯?”
我懇切道:“太后英明。太后適才說到有人要逆天而行,臣妾雖然魯鈍,卻也明白太后所指。懇請太后明鑑,局勢之下,前朝要安撫人心,後宮也要。臣妾不能為了一己私怨干係國事大局。”我頓首,道:“這件事總是要有人委屈的,臣妾情願受這個委屈。”
太后默然片刻,欣然而有喜色,喚了我過去,拉了我的手道:“好孩子,哀家不料你竟然有這樣的心氣。不怪皇帝偏疼你,準你入御書房陪伴。”
我忙要跪下,道:“太后言重了。臣妾實在不敢當。”
太后命我坐在她身前,道:“哀家原本聽皇后說有你在御書房陪伴皇帝甚是妥當,哀家還不放心。御書房豈是后妃能擅入之地,你又向來是個聰明伶俐的。若是這聰明沒有用在正途上,或是一味慫恿著皇帝按一己的好惡來處理國事或是用人刑罰,成為國之禍水,哀家斷斷不能容你。”
我忙垂首恭謹道:“臣妾不敢。”
太后道:“哀家也不過是白擔心罷了。今日和你說話,的確是個有心胸有見識的樣子,皇帝的眼光不錯。御書房的內監宮女終究不如你能善體上意,你就好好去陪著皇帝吧——只一條,不許妄議國事,也不得干政。要不然哀家能容你,列祖列宗也容不下你。”
我咬一咬脣,謙卑了神色,道:“太后教訓得極是,臣妾謹記在心。只是且不說臣妾沒有領會政事的本事,上有太后,下有武百官,皇上英明果決,怎會有臣妾置喙左右的餘地呢。臣妾年輕不懂事,也沒經過什麼大事,行動說話難免不夠周全,還請太后和皇后多加教訓。”
太后雙眸微抬,道:“說你年輕,總也進宮三年了。說到底卻還是個十八歲的丫頭,能有這樣的心胸氣度很不錯了。皇帝身邊有你,哀家也很放心。你便好好服侍著皇帝,能早日有個一子半女便是更好了。”
我心頭略松,沉聲道:“多謝太后。”
太后略有倦色,重又斜靠在軟枕上,我見機知曉,行至殿角的櫃旁,開啟剔彩雙龍紋漆盤中的銅胎掐絲糖罐,加了半匙雪花糖粉化在太后喝的水中,道:“太后教導臣妾良久,喝口水潤潤嗓子吧。”
太后含笑飲下,慈眉和目道:“眉兒的性子沉穩持重,你卻機靈敏捷。純元皇后過世之後,皇帝身邊總沒有一個可心得力的人。你們若能盡心盡力侍奉在側,不僅皇后可以輕鬆許多,皇帝也可以無後顧之憂了。”
眉莊站立於太后身後,一直以漠然的神情相對於我,聞得太后這樣說,方笑了一笑道:“太后太過抬舉臣妾了。”
太后臥在陽光底下晒了半個時辰,睏意漸濃,懶懶道:“哀家午睡的時辰到了,你們且先去哪裡逛逛罷。”
我與眉莊連忙起身告辭。太后闔目片刻,緩緩喚住我道:“追封太妃的事這樣辦甚妥,面面俱到。若是換了哀家來拿主意,多半也是這個樣子。皇帝一向性子有些急躁,考慮事情不那麼周全,得有人幫襯著。可是若這全是你一個人的主意,那主意未免也太大了。”
我正打算著出去後如何向眉莊解釋,太后這樣陡然一句,心口彷彿一下子又被吊了起來,忐忑不寧。維持著的笑容有點發僵,兩頰便有些酸,我道:“臣妾哪裡懂得這樣多,實在是不能的。”
太后的笑頗為感慨,“古語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哀家覺得不通;可太有才華了,終究有薄命之嫌,也太可惜了。有才而知進退,兼修福德,那才是難得的。畢竟這宮裡不同於尋常。”太后意味深長道:“這後宮裡,雖說你們只是一介女流,卻是個女人一哭一笑都會引發前朝風吹草動的地方。一言一行都自己謹慎著吧。”
我點頭不語,細細體味話中深意。太后道:“你是個明白人,哀家喜歡。若得空,便常來這裡為哀家抄錄佛經罷。”
我唯唯依言告退。疾步走出太后的頤寧宮,方覺得身心疲一時間難以放鬆下來。額上累累汗珠滑落,須臾才曉得去擦。
出來浣碧迎在外頭,我見轉眼不見了眉莊,心中著急,便問:“見著眉莊小主沒有?”
浣碧道:“見著了,帶了宮女去小廚房為太后準備點心去了。”
我知她此去一時半刻也見不著了,便乘了轎輦往棠梨宮回去。
方行至太液池西岸,正巧見曹婕妤帶了侍女抱著溫宜帝姬在臨水長橋邊撥了柳枝逗弄池中尾尾金鯉,笑語連連。見我的轎輦經過,忙肅立一邊請安。我命了她起來,側身在轎輦上笑道:“婕妤好興致。”
她亦笑,看著溫宜的眼中飽含無限愛憐疼惜之意,“閒來無事,溫宜便嚷著要出來逛。這個鬼靈精當真鬧得嬪妾頭痛不已。”
我微笑:“婕妤這樣的日日‘頭痛’的福氣別人是求還求不來呢。”我凝眸溫宜,她也快三歲了。三歲的小人兒出落的粉嬌玉嫩,眉目如畫,嘴裡咿咿呀呀不止。她一向沒有與我見熟,很是有些怕生,卻也不哭不鬧,只睜大了一雙滴溜滾圓的烏仁眼珠好奇打量著我,十分乖覺可愛。
她本被曹婕妤抱在手中,見我笑殷殷看著她,亦曉得我是喜歡她的,忽而嘴一扁,歡快笑出聲來,張開手臂便要我抱。我也意外,我本坐在轎輦之上,但見她如斯可愛神態,亦是從心底裡喜歡起來,便走了下來。
曹婕妤見溫宜伸手便要我抱,忙低聲止道:“不許對娘娘沒有規矩,看這樣頑皮。”
我笑:“小孩子不怕生才有趣,婕妤何必說她。”說著一手摟了她在懷中,愛憐地撫開她額上汗津津的碎髮。溫宜雖然年幼,卻也能分辨是否真心喜愛她。她對我十分親暱,依依靠在我肩上,粉嫩的小臉蹭著我的脖子,一手摟著我,一手饒有興致掰著我衣襟鈕釦上鑲著的溜金蜂趕菊別針。
曹婕妤笑吟吟在一旁道:“溫宜很喜歡娘娘呢。”說著湊近溫宜,道:“快叫‘莞母妃’罷。”
溫宜也不叫,只一低頭害羞,膩在我身上扭股糖兒似的扭著。曹婕妤見她扭捏,便回頭喚了乳母道,“把帝姬抱走吧,看把娘娘衣裳也揉皺了。”很快在我耳邊輕聲道:“嬪妾在此恭候娘娘多時了。”
我會意,曉得她有事找我。只作無事之狀,放開溫宜,一手摘下衣裳上彆著的數枚溜金蜂趕菊別針放到乳母手中,道:“不值錢的小玩意,留著給帝姬取樂吧。”
乳母一時也不敢接,只瞅著曹婕妤的臉色,見她只是微笑,忙含笑謝了。
我道:“春光甚好,本宮要去迎春圃逛逛,先走一步了。”
待我行至迎春圃,只留了槿汐一同散步。其時春光濃郁,像早開的迎春,早已凋謝得朵朵零星,甚少有人再來觀賞走動,正是一個說話的清淨之地。果然過不多時,曹婕妤便孤身而至。
我折了兩朵迎春在手中把玩,漫不經心道:“曹姐姐有何事宜要見本宮?”
她低低道:“華妃復位,昨日曾召嬪妾入宓秀宮。”
我心下微有觸動,依舊微微含笑,柔聲道:“那很好呀。華妃娘娘一向和你有來往的。如今她復位,你也應當去賀一賀。”
她亦不動聲色,只道:“嬪妾早已送去賀禮。”她看著我,道:“只是華妃娘娘此次召嬪妾去,只是問在她幽閉期間,娘娘您的舉動言行。”
我微微一愣,只撥弄著手心裡的花朵,閒閒道:“曹姐姐這樣聰明的人,自然是應對得宜的。何況無論怎樣應對,都是在於曹姐姐自身的打算。”我暗暗轉了話中機鋒,對著她語笑嫣然,“其實華妃娘娘怎麼說都是曹姐姐的舊主,雖然待姐姐和帝姬有些地方是刻薄了,但好歹也曾提攜過姐姐,位份、家世又遠在本宮之上。曹姐姐要和華妃親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何況如今她復位,皇上也不是不寵她的。”
曹婕妤眉心微動,很快抿嘴一笑,道:“娘娘又何必和嬪妾打啞謎。嬪妾雖然不伶俐,卻也曉得她眼下的復位和得寵都是一時間的,就好比夏天裡的曇花一現,畢竟是強弩之末了。”她笑,“嬪妾和帝姬要安身,自然不會冒險。”
我凝眸盯著她片刻,道:“曹姐姐察言觀色,心思敏捷,不是尋常人可以比的。只是本宮也不希望姐姐和華妃娘娘生疏了。”
曹婕妤啟脣一笑,燦若春花,髮髻上一枚金累絲翠玉蟬押發上垂下的流蘇便娓娓搖晃,“嬪妾既然把自身和帝姬託付給裡娘娘,自然唯娘娘之命是從,怎會再傾向於她。只是娘娘的吩咐,嬪妾明白,不會讓娘娘失望的。”
我輕輕微笑:“曹姐姐進退有度,本宮自然沒什麼不放心的。華妃娘娘既然喜歡打聽本宮的動靜,那麼本宮就只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了。”我又問:“這次華妃復位,皇上又加寵幸,她自己有何想法。”
曹婕妤稍露輕蔑之態,只一語概之:“陶陶然沉醉其間,卻也時常憂心會再度失寵。”她眼風微掃:“但是因為先前之事,又加之聽聞恬嬪和陸順儀的變故後,對娘娘頗為忌憚。”
我不以為意,語中微有狠意,“她早就視我為死敵,不是從今朝才開始的事了。當然,本宮也如是。”
曹婕妤道:“娘娘自然有辦法應付她,嬪妾只是略盡微薄之力而已。只是有一事,娘娘與嬪妾相處本無直接的利害,說得難聽些,不過是因利而合,他朝利盡,也可以一拍兩散,嬪妾低微,自然是不能與娘娘相抗衡的,因而只怕不能安心協助娘娘。”
我與她相視而笑,彼此的打算俱已瞭然,“曹姐姐爽快,你的顧慮亦是本宮的顧慮。本宮至今膝下無有所出,溫宜帝姬玉雪可愛,本宮有意在事成後收她為義女,這樣彼此也有所依靠。曹姐姐以為如何?”
曹婕妤和悅而笑,挽了一枝迎春扣在手腕上擬成手釧,道:“如此彼此也能放心了。”她別過頭望著滿園翠綠鵝黃,點點如星子燦動,“娘娘前途無量,有這樣的母妃照拂,是溫宜的福氣。”
我看著她髮髻上的金累絲翠玉蟬押發,笑道:“此物很眼熟,似乎在皇上的庫房中見過一次,是皇上新賞給姐姐的嗎?”
曹婕妤臉上稍見緋紅,道:“是。一點玩意罷了。”
我拾衣站起,經過她身邊時悄然而笑,把手中的迎春灑在她手心,握起她纖纖玉指,道:“曹姐姐的手長得真好看。只是以茉莉花染指甲不過是小巧而已,若能用迎春鑲嵌在指甲上,如此別出心裁必定更討皇上歡心。”
她粲然而笑,屈膝送我離開,“多謝娘娘指點。”
我與槿汐回到宮中,她遣開了眾人,頗有憂慮之色,道:“曹婕妤不足為慮,娘娘足可掌控她。只是太后那裡……”
我坐在妝臺前,摘下耳上的明珠琉璃環。離開太后的頤寧宮良久,仍是心有餘悸,暗感太后言行之老辣,非我一己能擋。心中的感佩敬畏,自是更加深了一層。
我靜靜道:“我並非干政,這個太后也知道,否則今天哪裡能輕易放過了我。今日種種,太后之意並非在於責難我,而是要提醒我不許干預政事。意在防範於未然。”我感嘆:“太后雖然久不聞政事,亦不干涉後宮,但用意之深亦是良苦。恐怕她老人家是怕我步上華妃後塵,才刻意敲打於我。”
槿汐道:“太后久在宮闈,經歷良多,娘娘切不可得罪於太后。”
我點頭道:“這個自然。”
槿汐想了想,道:“娘娘得空要多去太后那邊請安走動才好。眉莊小主看來很得太后娘娘歡心呢。”
我道:“她是不願指望皇上降罪華妃了,多半是在動太后的心思。也好,有太后依傍,可比皇上可靠多了。”
於此,我雖有幾分心思,但忌諱於太后,於朝政之事上,亦不敢再輕舉妄動了。
註釋:
(1)豎子:“小子”的意思,古語中為憤怒時斥罵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