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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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朝政
恬嬪在醒來之後瘋了,終日胡言亂語,嚇得躲在床中不敢出門。玄凌早已不大理會她,這樣鬧得宮中不安,便把她封在宮中不許出門,只請了太醫為她診治。只是她是失寵的嬪妃,又瘋成這樣,太醫也不肯好好為她醫治,不過是每日點個卯就走了。
我常常在宮中遙望恬嬪的殿閣,回想起那一日的唾面之辱,寒風中唾液留在面頰上一點一點風乾的感覺依舊未曾有所消退,和那日在冷宮中所見的種種慘狀一樣牢牢刻在我腦海裡,混著失子之痛和復仇之心,凝結成記憶裡一個銘心刻骨的傷口。是。我與恬嬪,本是同病相憐之人,可是偏偏這樣的人都要苦苦相逼,我才能醒覺,若不是恬嬪的狠心踐踏,若不是冷宮中芳嬪的悽慘境遇,我何以能那麼快就決絕振作,某種程度上,亦是她們造就了今日的我。
於是吩咐了槿汐去冷宮傳話,命那裡的老宮人特別照顧芳嬪,把她遷去幹淨一點的處所,一應的穿衣飲食出納皆由我宮中支給。對芳嬪,不僅是一點同病相憐的照應,更是前車之鑑般的警醒。若我當日一味沉淪,那末我將是這宮裡第二個芳嬪,身處冷宮,等死而已,亦不會有人來同情我半分。又讓人善待恬嬪的飲食起居,只不許治好她的瘋病。
槿汐很奇怪我對冷宮中芳嬪的額外照拂。我拈了一枚金橘吃了,面色沉靜如水,道:“我想起她常常會心驚,若我當日一著不慎,任由自己任性失落,恐怕以後和她一起居住在冷宮的人就是我了。”
槿汐默然,只是道:“不知恬嬪如何得罪了娘娘,竟然嚇成這樣。”
我微微冷笑,“她是怕我效仿呂后把她製成‘人彘’呢,竟然嚇成這樣。早知今日,她想必很後悔當日那麼對我。”
槿汐微笑,道:“恬嬪現在這個樣子,恐怕是想後悔也不能了。”
正和槿汐說話,佩兒打了簾子進來道:“外頭陸昭儀來了,急著求見娘娘呢。”說著奇道:“這位陸昭儀從來和咱們沒來往的,今日好好的怎麼過來了,是為她那瘋了的表妹恬嬪來的麼。”
我抱著手爐道:“天寒風雪大,她自顧不暇,哪裡還顧得上她那表妹。你可知道,她表妹瘋了這幾日,她可一眼也沒敢去看過。”我嘆息:“什麼叫世態炎涼,這便是。事關自身,連姑表姐妹也可以置之不理的。”
我轉身折回暖閣睡下,對佩兒道:“本宮沒空見她,你且去告訴她,她表妹的事不會牽累她,但是本宮也不願再見她,更不願見面還要以她為尊了——她自然明白該怎麼做。”
槿汐看著我吩咐了佩兒,又見她出去,方道:“娘娘為人處事似乎和從前有些不一樣了。”她低首,“若在從前,娘娘是不屑於應付陸昭儀這樣的人的。”
殿前一樹綠萼梅開得如碧玉星子,點點翠濃。在冬雪中看來,如一樹碧葉蔭蔭,甚是可觀。我把腳擱在錯金暖籠上渥著取暖,斜倚著軟墊徐徐道:“有因必有果,從前我便是太好性子了,處處容著她們,以致我稍見落魄,便個個都敢欺凌到我頭上。今日是殺一儆百,給那些人一個提醒,本宮也不是一味好欺負的。”
槿汐小心道:“娘娘從前的確是太過寬仁了。只是今日的娘娘似乎有昔日華妃娘娘之風。”
宮中侍女如雲,但是敢這樣和我說話的,也唯有槿汐一個。我也不惱,只道:“華妃是一味的狠辣凌厲,鐵腕之下人人避退,這並非好事。但是用於對付後宮異心之人,也頗有用處。華妃能夠協理後宮這麼多年,也並不是一無是處的。我不能因為憎恨她而忽視她身上的長處。如今我復起,有些地方不能不狠辣,而華妃的處事之風,我也該取其精華而自用。”我微微嘆息:“從前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今時今日,也該換一換了。”
槿汐這才鬆快笑一笑道:“娘娘如此打算,奴婢也放心了。只望娘娘能萬事順遂,再不要受苦了。”
陸昭儀的手腳倒快,第二日便上書帝后,聲稱自己入宮年久,無所誕育,又性喜奢侈,多用金玉,虛耗國庫,腆居九嬪之首。自請辭去一宮主位,降為從四品五儀之末的順儀,搬去和恬嬪一同居住。
玄凌只怕早不記得陸昭儀是誰,自然沒什麼異議。皇后雖然有些疑問,只是奈何陸昭儀再三堅持,也只得由她去了。
當然,我還記得她身邊那個為我不安的單純的小宮女燕兒。那是在那場尷尬和羞辱中唯一給予我同情的人,儘管我並不需要同情。跟著陸順儀遷居並不會給她這個小小的宮女帶來任何好處,而她所表示的一點同情仍舊是我所感念的,於是,我便讓姜忠敏把她送去了欣貴嬪處當差。欣貴嬪個性爽朗,是很善待宮人的。這樣,燕兒也算有了個好的歸宿。
如此一來,皇后之下只有敬妃、端妃和慕容妃。端妃和慕容妃形同避世,便只有敬妃還主事。九嬪只剩了一個鬱郁不得志的李修容,接下來便是我和欣貴嬪了。我在宮中的地位也愈加穩當。
而當我在後宮翻雲覆雨、榮華得志的時候,前朝卻漸漸地不太平了。
起因不過是一件小事。三日前汝南王玄濟在早朝時不僅遲到且戎裝進殿。這是很不合儀制的,朝殿非沙場,也非大戰得勝歸來,以親王之尊而著戎裝,且姍姍來遲,不過是耀武揚威而已。玄凌還未說什麼,言官御史張霖便立即出言彈劾,奏汝南王大不敬之罪。
汝南王為朝廷武將之首,向來不把開口舉筆論孔孟的臣儒生放在眼裡,因此朝中臣武將幾乎勢成水火,早已各不相融。而言官有監督國家禮儀制度之責,上諫君王之過,下責群臣之失,直言無過,向來頗受尊崇。
汝南王生性狷介狂傲,何曾把一個小小的五品言官放在眼裡,當朝並未發作,可是下朝回府的路上把張霖攔住,以拳擊之,當場把張霖給打昏了。
此事一出,如巨石擊水,一時間人仕子紛紛上書,要求嚴懲汝南王,以振朝廷法紀,而汝南王卻拒不認錯,甚至稱病不再上朝。
汝南王尾大不掉、聲勢日盛玄凌已經憂心不已,此事更是加深朝中武官員的對立,一旦處理不好,便是危及朝廷的大事。為了這個緣故,玄凌待在御書房中整整一日沒有出來。
事涉汝南王及慕容一族,我便有些憂心,於是命流朱準備了燕窩作夜宵,一同去了儀元殿。
奏事的大臣們已經告退,玄凌靜靜一個人靠在闊大的蟠龍雕花大椅上,仰面閉目凝神。我只身悄悄進去,將燕窩從食盒中取出來。他聞得動靜睜目,見是我,疲倦地笑笑,道:“嬛嬛,你來了。”
我溫婉微笑:“沒有吵到皇上吧。”
他搖頭,道:“這幾日的事你也該聽說了吧?”
我微微頷首:“是。此事鬧得沸沸揚揚,臣妾雖居後宮,也知曉一二。不過朝政縱然煩擾,皇上也要好好保養身子才要緊。”我把燕窩遞到他面前,含笑道:“臣妾親自燉了好久的,皇上與眾臣議事良久,且嘗一嘗潤潤喉嚨好不好?”
他聞言微笑,接過舀了一口道:“好甜!”
我蹙眉,也舀了一口喝下,疑惑道:“不是很甜啊。皇上不愛吃太甜的東西,臣妾就沒有多放糖。”
他的眉舒展開來,伸一伸手臂笑道:“甜的不是燕窩,是你親自燉燕窩的心意。”他翻過我的手,道:“這回手沒有燙傷吧?”我心下微微一動,他已繼續說下去:“記得你第一次為朕燉燕窩,還不小心燙紅了手。”
心中微覺觸動,早年的事,他還記得這樣清楚。眼前彷彿有一瞬的飄忽,眼見著滿室燭光通明,好似十七八的月色和著紅蘿火炭的暖意和龍涎香的甘馥在空氣之中似水流動,光明而寂靜。心裡沉沉的,於是道:“臣妾哪裡還這樣不小心呢,那次是心急了。”
說話間他把一盞燕窩喝了個底朝天,道:“汝南王毆打言官一事你已知曉。那麼——你覺得朕該如何處置,是否要依律秉公處理責罰汝南王?”
心中剎那有千百個念頭轉過,思緒紊亂,只要我說讓他依律秉公處理、責罰汝南王就可以麼,大仇得報的第一步呵。然而片刻的轉念,很快寧神靜氣道:“皇上身為一國之君,當然要依律秉公處理,但——不是責罰汝南王。”
他微眯了眼,凝視著我,頗感意外地“哦”了一聲,道:“朕以為你會建議朕責罰汝南王的?你且說來聽聽。”
我含著笑意看他:“皇上不怪臣妾妄議政事之罪麼?”
他道:“不妨,朕就當聽你閒話一般,絕不怪罪。”
我調勻微微急促的呼吸,站在他身側曼聲道:“臣妾不會因為私心而讓皇上責罰汝南王。眼下最重要的是安撫人心,化解武大臣之間的矛盾。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而無論是哪邊傷了,歸根究底傷的是國家的根本。而目下處罰汝南王,只會挑起朝廷武將更多的不滿。武將——可是手握兵權的。”
玄凌右手抵在頷下,慢慢思量。我繼續道:“皇上其實大可不必處罰王爺來平息這件事,若這樣做,不過是順了哥情失嫂意,終究是一碗水端不平。臣群情激昂不過是想要個說法,皇上便只要給他們一個說法就可以,最好的便是讓王爺登門謝罪。”
玄凌微有吃驚之色,擺手苦笑道:“你要讓汝南王去登門謝罪?他那麼心高氣傲,簡直不如殺了他罷了。”
我抿嘴一笑:“那倒也未必了。”我轉至他身後,輕輕擺一擺衣袖,溫軟道:“王爺征戰沙場,為國殺敵,可算是個英雄。那麼英雄呢,最難過的是哪一關?”
他拊掌大笑:“英雄難過美人關!你這個機靈鬼兒!虧你想出這一招來。”
“皇上也知道英雄難過美人關呀!”我笑道:“臣妾哪裡知道什麼國家大事,知道的不過是些妯娌間雞毛蒜皮的事情。王爺畏妻如虎,自然是惟妻命是從,若讓汝南王妃去勸,自然是無往而不利的。臣妾曾與汝南王妃有過一面之緣,知道她並不是一個悍妒無知的婦人。”
他想著有理,卻很快收了笑:“那麼,誰去勸汝南王妃呢?”他雖是問,目光卻落在了我身上。
他自然是想我去的,那麼他開口提出來和我開口提出來都是一樣的結果,與其這樣,不如我來說更好,一則顯得我知他心意,二來也能分憂。於是道:“皇上若不嫌棄臣妾無能,臣妾就自告奮勇了。
他果然笑逐顏開,伸手把我摟在懷中,低笑道:“後宮之中,惟有嬛嬛你最能為朕分憂解難。那些大臣拿了朕的俸祿,哄亂鬧了半天,只能說出罰與不罰的主意,當真是無用之極。”
我含了七分的笑,三分的嬌嗔,道:“臣妾只是後宮中一介區區婦人,哪裡是自己的主意呢,不過是皇上的心意被臣妾妄自揣測卻又僥倖猜中了而已。那些大臣熟悉的是書本倫理,臣妾熟悉的卻是皇上,所以皇上的天意臣妾還能揣測兩分,大臣們卻猜不到了。臣妾心想,皇上是最想朝廷安穩的,怎麼會為臣責武將或是壓抑臣而縱容武將呢。”
玄凌喟嘆道:“嬛嬛,果然是你知道朕的心意。”他忽然皺眉,“可是汝南王遲早是要辦了的。否則朝廷將皆是他黨羽,絲毫無正氣可言,朕的江山也不穩了。”
果然,他是有這個心思的。心裡萌生出一縷希望,道:“皇上有此心,則是黎民與江山之大幸。可是如今,還不是可以除去他的時候。”
他凝望我,眼中有了一絲託付的神色,“嬛嬛,朕決意待此事有所平息後讓你的兄長出任兵部為官,執朕近身侍衛羽林軍的兵權。”心微跳得厲害,授予哥哥羽林軍的兵權,是要分汝南王之勢了。玄凌正色道:“光你兄長還不夠,不與汝南王親近的有才之將,朕都要著意提拔。只是,不能太早打草驚蛇,還要著意安撫,所以此事還頗有躊躇之處。”
的確,若打草驚蛇,那就不只前功盡棄這樣簡單了。我用心思謀,沉思許久道:“汝南王與王妃都已是加無可加的貴重了。可憐天下父母心,看來只有在他子女身上下功夫了。”
玄凌眼中閃過灼熱的光芒,喜道:“不錯。他的王妃生有一子一女,長女為慶成宗姬,今年剛滿十二,朕有意破例封她為帝姬;然後封汝南王之子為世子,以承父業。”
我點頭微笑:“皇上英明,主意也甚妥。不過,臣妾想不僅要封帝姬,而且封號也要改,就擬‘恭定’二字,也算是時時給她父王提個醒,要‘恭敬安定’。自然了,皇上也是想不動干戈而化解兄弟睨牆之禍的,只看王爺能不能領會天恩了。並且恭定帝姬要教養宮中,由太后親自撫養——將來若有不測,也可暫時挾制汝南王。”
他著意沉思,片刻歡喜道:“不錯,就按你說的,朕著即擬旨就是。”他說完,不覺微有輕鬆之態,一把打橫抱起我開啟門便往東室走,在我耳後輕笑道:“你方才說英雄難過美人關……”
我低笑,推一推他道:“皇上盡會拿臣妾玩笑,臣妾哪裡算什麼美人呀。”嘴上說著,心裡卻尋思著要尋個由頭推委了他去。昨晚剛與他燕好,為親疏有致、欲拒還迎的緣故,也該有一兩日不和他親近才好。
正要進東室,側首見李長面帶焦慮之色,疾步跟在身後輕聲提醒道:“皇上,皇上,您今晚已經選了安小媛侍寢了。”他遲疑著:“小媛那邊已經幾次派人來問過了。”
玄凌“哦”一聲,似乎是恍然想起,想一想道:“那你去告訴她,叫她今晚不用過來了,早些歇息就是。”
他那思量的片刻,我已從他懷裡輕盈跳下,正一正發上的直欲滑落的珠花,道:“安妹妹新得皇上的寵幸不久,正是該多多垂憐的時候,怎好讓她空等呢?還是臣妾告退吧。”說著轉身欲走。
玄凌一把拉住我衣袖道:“先不許走。”神色一肅便要吩咐李長去回絕陵容。我反手牽著他的衣袖軟語輕笑道:“不曉得這個時候安妹妹怎麼眼巴巴盼著皇上駕臨呢,皇上九五之尊,一言九鼎,可不能失信於她啊。”
他神色一晃,略略笑道:“可是朕想和你……”
我微笑著堅持道:“只要皇上想著臣妾就好了,臣妾怎麼會與安妹妹爭朝夕之長短呢。”他無可奈何於我的堅持和推委謙讓,遂含笑答應了,目送我離去。
夜晚很冷,元宵節過後的冬夜,依舊飄著漫天的鵝毛大雪,轎輦中籠著鎏銀飛花暖爐,十分暖和。抬轎的內監的靴子踩在雪地裡有輕微的“咯吱咯吱”聲,不聞些微人語。
我打起簾子,送陵容去儀元殿東室的鳳鸞春恩車正巧自身邊經過,駕車人手中火紅的大燈籠在茫茫雪色中隨風搖曳,車轅在雪地上隆隆地馳過去,車前的琉璃風燈和著風雪彼此碰撞,發出悅耳的丁冬之音,順著風遠遠飄出,玲玲作響。
我放下帷簾,靜靜安坐。誰侍寢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我能否握住玄凌的心。
兩日後與賀妃那一會,才是真當要緊的。此時此刻,一定不能給些須機會讓汝南王有反舉,否則死的不僅是我和玄凌,更有蒼生萬眾。沒有了命,遑論報仇安身?我一定要細細籌謀。
汝南王妃賀氏進宮那一日是來皇后處請安。見我微笑坐於皇后下首,有些微的吃驚,很快坦然微笑道:“娘娘身子痊癒了?妾身恭喜娘娘。”
我和氣微笑道:“元宵那日看見娘娘隨宮廷命婦進宮朝賀,很想和王妃交談幾句。只可惜有事在身耽擱了,真是遺憾。”
賀妃笑道:“娘娘金貴之身,妾身怎敢胡亂越眾擾了娘娘。”
我輕笑:“論綱常是這麼說,可是論家理本宮還得尊稱王妃一聲‘三嫂’呢。何況現在都是自己人,本就該親親熱熱的。”
賀妃朝皇后道:“皇后娘娘年來氣色很好呢。”
皇后撫一撫臉頰,眉眼含笑道:“王妃真是會說話,本宮倒瞧著王妃生了予泊之後精神更好了呢。”
賀妃頗感意外,道:“世子?皇后娘娘是在打趣妾身麼,予泊才六歲,怎能是世子呢?”
皇后春風滿面,道:“這才是皇上的隆恩呀!皇上在諸位子侄中最喜歡泊兒,泊兒雖然年幼,卻是最聰穎的,所以皇上想盡早冊封他為汝南王世子,好好加以教養,日後也能跟他父王一樣,安邦定國,興盛我朝。”說著與我互視一眼。
為人父母多是偏疼幼弱之子的,賀妃也不例外。她又驚又喜,滿臉抑止不住的喜色,連忙起身謝恩。皇后笑著介面道:“這還不止呢,皇上的意思是好事成雙,還要破例封慶成宗姬為帝姬,連封號都擬定了,為‘恭定’二字,就尊為恭定帝姬,由太后親自撫養。”
賀妃原本聽得歡喜,但聞得要交由太后撫養,不由面色一震,忙道:“多謝皇上聖恩,可是妾身的女兒晚衣才十二歲,十分的不懂事,若冊為帝姬由太后撫養,只怕會擾了太后清養,不如請皇上收回成命吧。”
賀妃這樣的推辭本在意料之中,皇后看我一眼,於是我輕輕含笑道:“皇上膝下子女不多,宮中惟有淑和與溫宜兩位帝姬,皆年幼未能長成。王妃的慶成宗姬能入宮養育是喜事,我大周開朝以來,聽聞只有開國聖祖手裡有封親王之女為帝姬的例子,那也是在即將成婚之即,照應夫家的門楣臉面。像慶成宗姬一般少年冊封的,在咱們皇上手裡還是第一例呢。”
賀妃微有沉吟,待要再說,皇后已經斂衣起身道:“本宮也有些累了,王妃請回吧。皇上的聖旨晚上就會到王府了。”
皇后笑吟吟離去,我亦告辭回宮。腳步故意放得緩慢,施施然走著。皇后處已無轉圜之地,賀妃必會來求我去勸玄凌。
果然未出殿門,賀妃迎上來道:“天色還早,想去娘娘宮裡坐坐,不知娘娘可歡迎?”
我含笑道:“王妃越發客氣了,最喜歡王妃不請自來呢,要不反倒生分了。”
一路進了瑩心殿,賀妃環視四周,點頭笑道:“果然氣象一新,不似往日那般了。”
我命人上了茶,笑吟吟道:“這茶是‘雪頂含翠’,剛五百里加急送來的,王妃嚐嚐可還能入口。”
賀妃喝了一口茶,並無半分特別歡喜的神色,不過是平平如常的樣子,只道:“還好。如今宮中娘娘最得聖意,自然樣樣都是最好的。”
我在她對面安坐下,看她神色已是心中有數,笑著道:“王妃今日也是喜上加喜呢。”
賀妃聞言神色一黯,道:“要妾身母女骨肉分離,這可怎麼好呢?皇命不能擅違,妾身只好求娘娘去勸勸皇上,成全妾身母女吧。”她見我只是沉吟,又道:“實在不行,只能讓我們家王爺去跟皇上求情了。”
我原曉得這事情不容易辦,才請了皇后開口,再由我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否則這件事若是經我的口傳達玄凌的旨意,那再勸她也聽不進去了。而萬一賀妃不肯,汝南王也必定不肯,那這安撫以圖後謀之策,就再無法為繼了。
我也不答她這件事,只指了指這宮宇棟樑,道:“本宮與娘娘相見算上今日也不過只是第三次,心裡卻是把娘娘當作骨肉至親的。想當日本宮小產之後備受冷落,萬事蕭條受盡白眼。淒涼之中惟有王妃不避嫌疑來看望本宮,還贈送本宮人参補養身體,本宮一直銘記在心,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回報王妃的雪中送炭之情。”
這番話說得動情,她連連頷首道:“娘娘是貴人,竟然還記得這事。”
我道:“這是當然的,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現在就是本宮回報王妃的時候了。”
賀妃面露喜色,道:“娘娘願意為妾身去請求皇上麼?”
我搖頭:“本宮是為王妃考慮,還請王妃遵從聖旨,由太后撫養帝姬。”
賀妃蹙眉,話中略帶了氣,道:“這是怎麼說?”
我平心靜氣道:“王妃既為人母又為人妻,自然時時事事都要為夫君子女打算,以他們為先。王妃你說是不是?”
她點頭:“為人妻子為人母親的確是不易,何況是身在皇家宗室呢。”
我與她面對面坐著,注視著她道:“前幾日為了王爺毆打言官一事,王妃可有聽聞了嗎?激起的民憤不少呢。我朝一向武並重,又格外重視言官之職,連對皇上也可以直言上諫。王爺這樣做,實在是有失妥當的。”
賀妃嘆一嘆,只說:“王爺的性子是急了點,妾身也勸過好幾次了。只是那言官也糊塗了些,這樣當眾口不擇言,不顧王爺的顏面。皇上跟王爺可是親兄弟呢。”
我笑著勸道:“就因為是親兄弟啊,皇上有十分的心維護王爺的。可是民憤也要平一平,畢竟是王爺先動了手,皇上也不能一味的護著王爺呀。何況若護得多了,王爺反遭人閒話,於王爺自己的名聲也不好聽。”
見她微有所動,我忙趁熱打鐵道:“所以了皇上既要維護皇家的顏面,又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希望王爺能登門向張霖致歉,一則是親王的風度,二則也表示王爺並不輕視天下人。此事也算平息了”
賀妃連連擺首道:“不可不可,王爺的性子只有別人求他,哪有他去給人道歉的呢。”
我道:“王妃身為人妻,自然要為王爺打算。那些人最愛動筆桿子,王爺一世武功可不能因為他們而留下千古罵名啊。何況廉頗向藺相如負荊請罪那還是美名呢,連王妃常看的戲上都有。”我見她頗為所動,又道:“男人家總是容易衝動莽撞,做事就顧前不顧後了,所以得我們女人提點著,在後頭幫著,才能讓他們順暢安心。王妃顧念王爺,就得在這事上好好勸一勸王爺。”
賀妃緩緩點頭,抿了抿嘴道:“可是也不能叫王爺委屈了啊,王爺一向心性最高的。”
我親自遞了兩塊點心到賀妃手中,殷殷道:“是啊。皇上也是這樣想的,王爺是有功之臣,又是親兄弟,怎麼好委屈了呢。所以才要儘早封泊兒為世子,封晚衣為恭定帝姬。這才是王爺的體面啊。”
“只是封了帝姬就要住宮裡,妾身這個為孃的……”
我忙撫慰道:“淑和與溫宜兩位帝姬年弱尚不能承歡太后膝下,太后病中最喜歡有善解人意的孩子在身邊陪伴。皇后與本宮也想日日陪伴太后,可終究沒那麼可人了。皇上也是忙於國事,抽不出身時時陪在太后身邊。帝姬若能替皇上與皇后奉養太后,那可是純孝之至啊。將來帝姬成婚冊封為公主,那可是再尊貴體面不過了。”我又追上一句:“皇上雖說是要維護王爺的,可王爺到底動手打了人,那張霖到現在也起不了床,皇上終究是有些生氣的。而且王爺性子耿直,難免不被人抱怨,若有帝姬時時在皇上面前勸說調和幾句,豈不更好?本宮也會對皇上說,讓王妃時時能進後宮看望帝姬,想什麼時候進宮便進來,這可好?”
如此一番口舌勞作,賀妃終於應允去勸說汝南王,也應允女兒入宮。
事後第三日,汝南王便親自登門向張霖致歉,雖然只是草草了事,事情到底也平息了不少。而恭定帝姬,也選定了吉日準備行冊封之禮入宮侍奉太后了。
是夜玄凌在我處,說到此事也頗感欣慰,道:“朕原也為你捏了一把汗,只怕她不肯,那這番心思也白費了。沒想到這樣順利就成了,嬛嬛,你可幫了朕不小的忙。”
我笑:“皇上不用誇臣妾,能為皇上分憂是應當的。何況前朝的事臣妾不懂也幫不上,只有這些命婦妯娌間的事還能幫上些許。”
我盈盈笑著為他斟上一壺“雪頂含翠”,茶香嫋嫋,他飲了一口,細細品味著道:“果然是好茶。”他握著我的手笑道:“朕曉得你喜歡這個茶,特意挑了最好的給你,還喜歡麼?”
我微笑坐於他膝上,看著那一汪如翡翠的的顏色,輕輕笑道:“臣妾當然喜歡。今日汝南王妃來臣妾也泡了此茶款待,可惜王妃似乎不以然的樣子,怕是不合口味。臣妾還以為要冷場,幸好王妃也沒有介意,要不臣妾可就難辭其咎了。”
玄凌本蓄了笑意聽著,待得聽完,神色已經黯沉了下來。
朝外有所貢品,宮廷有著,汝南王府必有,甚至更佳。玄凌不會不曉得。
他的厭惡和忌諱,於是更深了一層。
汝南王毆打言官一事總算平靜過去了,可在一向尊崇言官的大周,這件事的樑子到底也是結下了。雖然草草去道了歉,但為著這草草,官們私下裡還是憤憤不平。汝南王自然是不會理會的,也不屑於理會的。冊世子和進封帝姬一事更是辦得花團錦簇、極盡熱鬧奢華。欽仁太妃看不過眼,曾在私下牢騷道:“就算是帝姬下嫁冊封公主,也沒有這樣熱鬧排場的,當真是逾越得過分。”而玄凌雖然沒有開口說什麼,但是對於這次為平息事態而迫不得已採取的加封,心裡是很不忿的。
我什麼也不做,亦不多言,只是袖手旁觀。玄凌要除去汝南王玄濟已是志在必得之心,早已發芽生長的種子,我又何必再去多費力拔苗助長,恰當的時候記得澆一澆水、施一施肥就可以了。
汝南王有這樣顯赫榮耀的喜事,自然是春風得意、忘乎所以。在他的松於防範之下,玄凌藉口紫奧城冬夜戍守的兵士時常偷懶打盹或是偷偷喝酒聚賭,便讓我兄長執掌了皇帝近身侍衛羽林軍的職權,時常在寒冷冬夜裡和士兵一同戍守宮禁,在外人眼裡,這著實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使。
冬雪初霽,淡薄如雲影的陽光暖暖一烘,便漸漸是春暖花開的時節。彷彿一場綿綿春雨的潤澤,上林苑的柳綠桃紅、蜂纏蝶繞便一下子充盈滿了整個後宮四方宮牆圍繞的天地。宮中的日子就這樣似水緩緩流逝過去,如古井一般無波無瀾。皇后主持著後宮大小事宜,慕容妃除了盛大的節日宴席外只是足不出戶,而我則盡心盡力扮演著寵妃的角色,和後宮嬪妃分享著玄凌的寵愛和雨露。
從“彤史”記錄的侍寢次數來看,我並不是最得寵那一個。陵容的溫柔和謙卑小心似乎更得玄凌的歡心,她的飛揚歌聲,更成為點綴後宮春色無邊的夜晚最美的旋律。而我,只是擁有更多的時間逗留在御書房,在玄凌疲倦國事的時候適時地和他閒聊幾句,不露聲色地開解他的倦怠。
很多時候,玄凌喜歡我和陵容一同在他身邊陪伴,我靜靜看書或是臨帖寫字;陵容則軟語呢喃,不時低吟淺唱幾句,侍奉在他身邊。
在一同相處時,我很少和陵容說話,也許心底還很介意當日偶然聽見的那些話。而她,也總是欲言又止,悄悄地望我一眼,如此而已。
陽春三月的小軒窗內,柳枝在窗前輕動,偶爾有粉色的蝴蝶飛過,日光的味道亦是恬靜不爭的。我含一縷淺淡的笑影,在玄凌飲用的茶水中注入調味滋潤的蜂蜜,用銀匙輕輕攪動。
陵容遠遠坐在北窗下,低頭繡著一個團錦香囊,偶爾絮絮著和玄凌說幾句話。暖閣中靜靜的,隱約聽見燕子輕婉的鳴叫和玄凌的手翻動書頁的脆薄聲響。陵容微俯的側影很美,修長的頸有弓一樣柔美的弧度,映著窗下蓬勃盛放如紅雲的碧桃花略略顯得有些單薄,可是這單薄很襯她柔弱而低婉的聲音,清動如春水,連身上湖藍色的八答暈春錦長衣也別有了一番嫵媚而含蓄的韻致。
過了些許時候,陵容起身,蓄著笑容道:“臣妾新繡了一個香囊想送給皇上,皇上看看可還喜歡?”
玄凌本靠在長椅上看一卷《春秋》,聞言抬起頭看了看她手中繡著碧桃喜鵲的香囊,道:“嬛嬛前些日子為朕繡了一個香囊,朕已經佩在身上了,再用一個反而累贅。”說著眉心微抬,向我會心一笑。
我專心著手中的茶盞,回眸亦是向他一笑,只是他這樣的親近,讓我有些生疏的不習慣。眼風微轉,卻瞥見陵容微微失神的眼色。心中自然明白,她的繡功精巧是在我之上的。在我重新陪伴在玄凌左右之後,就已很快發覺玄凌身上所佩帶的小飾物,例如扇墜、香囊一類,皆是出自陵容之手,可見她當日受寵之深。
然而玄凌看見她殷勤卻略有失望的神色,隨即笑道:“不過這個朕也很喜歡,就叫芳若去放在朕寢宮吧。”
陵容微笑著柔聲道:“臣妾笨手笨腳的,皇上不嫌棄臣妾的心意臣妾就很滿足了。”陵容的目光落在玄凌腰間所佩的金龍紫雲香囊上,正是我所手繡的那一個,目中流露讚歎之色,道:“莞姐姐的手藝真好,很合皇上的氣度,倒是臣妾繡的那個太小家子氣了。還請皇上恕罪。”說著就要行下禮去。
玄凌忙抬手扶住她,含笑溫和道:“這哪裡有什麼小家子氣的呢,朕明白你的心意,又何來怪罪之說。”
“姐姐。”陵容回頭喚我,神色溫柔寧靖,“姐姐的繡功越發好了。只是繡一個鴛鴦的香囊來表達女兒家情意更好呢,皇上也一定更喜歡。”
我端了茶水,盈盈立於玄凌身邊,微笑著注目著他道:“鴛鴦固然好,可是皇上日夜佩帶著還出入各處,不免有些太兒女情長。不若以龍佩帶,更顯天威。至於鴛鴦香囊麼……”我甜甜一笑,嬌俏道:“臣妾再繡一個贈與四郎放在枕下可好?”
我許久未稱他“四郎”了。這樣自然而然卻驟然脫口而出,言語間的肆意的親暱也未來得及掩飾。他眉目間蘊著的笑意與歡喜更濃,情不自禁地凝望我,目色溫柔。
自己心上也是驚了一驚,往日裡情意燕婉時的舊稱,這樣不經意間喚出,自己也是意外的。難道我的心底,對他,還是有一縷這樣難言又難逝的情懷麼?雖是意外和吃驚,然而回顧他的神色,卻是欲喜還羞。不自覺地,雙頰一燙,便染上了如杏的紅暈。
陵容見我與玄凌這樣的神色,不覺也有些怔怔,但是很快用絹子掩了脣輕快笑著道:“皇上與莞姐姐這樣恩愛,當真是一段佳話呢。”她望著我,眼神中含了一絲誠懇的清愁和悵然,道:“莞姐姐這樣的好福氣,旁人是求也求不來的。”
她這樣說,我不覺也有些痴怔了。與玄凌這樣的情態,便是恩愛與福氣麼?那麼這恩愛裡,我與他,各自又都是懷著幾分痴心,幾分真意呢?不過是瞬間的痴想,已經迴轉了神色,推一推玄凌的手臂,笑道:“皇上快去勸和勸和罷,安妹妹這像是吃醋了呢。”
陵容臉色緋紅,一跺腳軟語嬌嬌道:“莞姐姐又取笑我,我怎麼會對姐姐和皇上有醋意呢,這可不要理你們了。”
玄凌只是含笑歡悅看著,見她如斯說,才拉了她的手道:“罷了,罷了。容兒性子最謙和,即便是吃醋也是吃那釀了才一個月的醋,是不會酸的。”
他說得這樣風趣,我與陵容都不由得忍俊不禁。談笑間,所有隔閡與不快,也被模糊地暫時掩飾過去了。
然而,也不是沒有歡悅的時光,比如關於浣碧,關於我與她的承諾。那一日奉詔進儀元殿,卻見玄凌與玄清正對著棋局苦思。
我帶著浣碧進來,雖然意外,卻作平素並不相熟的樣子,一一向他們道了“萬福”,便笑:“皇上急召臣妾來,不知所為何事?”
玄凌指著棋局道:“朕和清河王這局棋成了死局,不僅勝負難分,而且連想再落一子也不能。朕想起你會下棋,所以讓你來看看。”
我笑著推辭:“臣妾那點微末棋藝,能算什麼。”
玄清神色從容,“算與不算,皇兄既搬來貴嬪這個救兵,還請貴嬪看看再說。”
我執了玄凌的棋子看了片刻,搖頭道:“果然好難。這一子落下,恐怕未曾傷敵,先傷了自己。”
玄凌頷首:“正是這樣才為難。”
我冥思苦想,只覺得這局棋棋逢對手,可是仔細看去,玄清卻未必沒有留下一絲破綻。我正沉吟著要不要說出這絲破綻,卻見玄清手指落在那破綻之處,目光仿若無意拂過,卻暗含了否定之意。我登時領會,與皇帝下棋,贏不可,輸亦難,我何必要說出連玄凌都未曾看出的破綻。於是瞥一眼浣碧,浣碧會意,從旁端過茶來,上請用茶。“
玄凌伸手,浣碧手一傾,茶水打翻在棋盤上,浣碧忙用手去擦,將棋局抹成一團亂。
我急道:“皇上燙著了沒?”
玄凌一看棋局全亂,搖頭嘆息:“無妨。無妨。只是可惜了,這局棋都沒了。”
浣碧急忙請罪:“奴婢該死,是奴婢失手。這局棋亂了,這可如何是好呢?皇上恕罪,奴婢不是有心的。”
玄清笑道:“天意如此,只能重新來過了。倒是多謝姑娘,打破僵局。”
浣碧鬆口氣,連忙道:“王爺別這樣說,奴婢自知死罪。”
玄凌道:“既然棋局亂了,就只好再下過了。好了,起來吧。”
“多謝皇上。”我抿嘴一笑,“不過臣妾以為,浣碧一時失手,不僅不該罰,還要賞。”
玄凌詫異:“朕不怪罪就罷了,還要朕賞賜什麼?”
“浣碧無心之失,卻能夠打破僵局,從頭再來。所謂置諸死地而後生,如今局勢得以重來,皇上不該賞賜浣碧麼?”
玄凌笑著擺手:“即便朕有心賞,你這麼一說,朕也不能賞了,倒像朕指使了浣碧似的。”
我盈盈笑:“皇上若怕閒話,不如皇上賞賜浣碧什麼,都要王爺也允准了就是。這樣便不算皇上護著浣碧了。”
玄清失笑:“臣弟沒有異議。”
玄凌笑:“那你說,要朕賞賜浣碧什麼?”
我一笑:“臣妾宮裡什麼都不缺,只是每每自己花好月圓之事,看著浣碧形單影隻,臣妾於心不忍。不如皇上就答應來日會賞賜浣碧一個如意郎君,保她舉案齊眉,夫榮妻華,如何?”
玄凌看玄清:“你意下如何?”
玄清撫掌:“如此美事,臣弟怎會不答應。”
玄凌倒也滿意:“那朕就答允你,來日一定讓浣碧有個好人家去。”
浣碧激動含淚,看一眼玄清,望向我,也更多了幾分親近之情。可不是麼?宮中生活綺麗而又辛苦,身為姐姐,我自然希望我的妹妹過上與我不同的另一種安定平靜的生活。也當是,為了當年長輩們的糾葛,可以略略安慰從前失意困苦之人吧。
三月中的時候,玄凌意欲讓我兄長進位兵部。在早朝時議了幾次,汝南王雖有不快,慕容一黨也是竭力反對。然而哥哥還是在玄凌的堅持下被授予兵部正五品督給事中,兼奉國將軍一職。
督給事中的職位雖然品級不高,但手中頗有權利,皇帝交給各個衙府辦理的事物由六部每五天登出一次,如果有拖拉或者辦事不力的,六部的督給事中可以向皇帝報告,還可以參與官員的調動和皇帝的御前議事。所以哥哥的進位兵部,必然讓汝南王大有戒心。
為了此事,我很為哥哥捏了一把汗,兵部就在汝南王眼皮子底下,大半是他的心腹。玄凌此舉,無疑是令哥哥深入虎穴。萬一一個不好,只怕連性命怎麼丟的也不曉得,何況哥哥還身負監察汝南王舉止行動之責。既然已令他們防備,那麼又如何能探知汝南王一黨不可告人之事呢。不僅無功而返,更會打草驚蛇,自傷其身。
哥哥身在兵部後,每日言行皆是小心,只作安分守己之狀。只是汝南王與慕容氏三父子皆在兵部,慕容世蘭與我在後宮又是死敵,他們怎肯有一絲一毫鬆懈,使哥哥有機可乘。哥哥與我各在宮牆內外,卻也都苦於無計可施。
而哥哥若不能功成,那麼玄凌的此刻坐擁的帝位,不知哪一日便會由汝南王來坐了。江山雖未易姓,但是汝南王心胸狹隘,生性嗜戰,又好大喜功,若他掌握天下,那黎民百姓便會苦於戰火之亂,無一日安寧。自先皇手中開創的盛世格局,也會因戰亂而分崩離析了。
為了這件事,我大費思量,該要如何才能讓汝南王對哥哥放下戒心和防備呢?
而正在此時,家中有喜事傳來——嫂嫂薛氏有了身孕。這無論是對於家族門第還是對於渴望抱孫的爹孃,都是一件極大的好事。於是我忙吩咐了人,請嫂嫂擇日進宮來聚。
這一日,嫂嫂進宮來拜見。
我一見她,也是滿面喜色,忙阻止她的行禮,含笑親自扶了她道:“嫂嫂如今是我甄家的金貴之身,我可不能受嫂嫂這個禮了。”
嫂嫂臉色粉潤,大有喜不自禁的羞澀和滿足。她坐在軟墊上,小腹略凸,身體微微傾斜,極其自然的呈現一種保護腹中幼子的姿勢。
這樣熟悉的姿勢,剎那間刺痛了我的心,勾起我心底深處隱伏的心痠痛楚。不過是一年前,同樣的春光乍洩裡,我也是這樣帶著初為人母的歡喜和驕矜,以這樣小心而穩妥的姿勢保護著我肚子裡逐漸成長著的小生命。
我不能讓自己的傷懷影響嫂嫂的喜悅心情,於是勉強收斂了傷感笑著道:“看嫂嫂的身形,應該有三個月了吧。”
嫂嫂的臉頰和額頭是略帶豐腴的緋紅,低頭擺弄著衣帶,笑道:“娘娘好眼力。的確是三個月了。”嫂嫂略停一停,有些不安道:“只是婆婆說我肚子有些圓,可能是女孩呢。”
我勸慰道:“嫂嫂不必擔心,且不說女兒與爹孃貼心。就說這第一胎若是女孩,那麼先開花後結果,以後的第二胎、第三胎便是男孩了,只怕嫂嫂到時還嫌男孩子煩呢。”說著自己也忍不住先笑了。
嫂嫂的神情中有著對於生兒育女天性的擔心和憂慮:“若一直生女不知夫君會不會為此生氣?”
我不以為然,一笑了之,道:“哥哥不是這樣的人。雖然爹孃希望有孫子可抱,可是女兒也未必不好。漢武帝時衛子夫為皇后,天下便歌‘生男勿喜,生女勿悲,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可見若是生了個好女兒,可比一萬個庸庸碌碌的男子都強。”
嫂嫂聞言略略歡喜了些,含羞道:“我並沒有什麼,只盼夫君無論孩子是男是女都一樣疼愛才好。”
我嘆道:“宮中女子人人都盼著能生下一個兒子可以依傍終身,老來有靠,更能有萬一的太后之份。可是眼見著愨妃有子而死,倒不如生了女兒的欣貴嬪和曹婕妤來得平安穩當。只是我,目下連個女兒都沒有,這外人眼中的顯貴榮寵也不過是像沒有根的浮萍罷了。”
嫂嫂見我出語傷感,忙道:“娘娘還年輕,日子久遠著,有皇上的寵愛想要孩子還怕難麼?娘娘儘管放寬心就是。”
我微微點頭,也道:“那麼嫂嫂也放寬心就是。”
話雖這樣說,嫂嫂的輕蹙的眉頭卻未展開,脣齒間猶疑著道出真正的心事:“只是我若長久無子,不知道公公與婆婆是否會讓夫君納妾。”她沉默了片刻,又道:“夫君這些日子總是悶悶不樂,我也不敢隨意跟他說這話。”
嫂嫂的話本是她自己的擔心,而於我連日的思索中,卻如撥雲見日一般挑動了我的思緒,不由覺得豁然開朗。於是向嫂嫂道:“哥哥是重情之人,若是真要為繁衍子嗣而納妾,也必定不會動搖嫂嫂正妻的地位,嫂嫂無須太過擔心。頂多將來若有嫌隙,我為嫂嫂做主便是。”
她神色有歡喜之顏,微有些赧赧道:“我也不是一味的妒忌不明事理,只是身為女子,總是希望夫君只喜歡自己一個,不要納妾的。”
心如弦一般被這句話狠狠撥動,只是於我,這樣的念頭留在心裡只是自尋煩惱而已啊,又何必再去多想。便只作不聞,笑著敷衍了過去,又道:“嫂嫂可知哥哥為什麼事悶悶不樂麼?”
嫂嫂略想了想,道:“是兵部的事吧,皇上這次擢升,夫君似乎並不快活呢。只是我一個婦道人家,什麼忙也幫不上。”
我微微含笑,命槿汐掩上房門,才道:“哥哥的確是因為兵部的事不快,但並非因為皇上擢升,而是擔心自己不能完成皇上的旨意。其實嫂嫂又何須妄自菲薄,只要嫂嫂有心,大可助哥哥成就一番功業。”
嫂嫂聞得此言,面上勃然而有喜色,鄭重其事道:“只要能使夫君愁眉得展,我粉身碎骨也是願意的。”
嫂嫂對哥哥這樣深重的情意,我亦是無比感佩,心中一熱,握住嫂嫂的手道:“有嫂嫂這樣的賢內助,實在是我甄門大幸。哥哥有妻如此,是他一世難求的福氣,亦是我們的福氣,又怎能叫嫂嫂去粉身碎骨。只消嫂嫂如此即可……”於是我附在嫂嫂耳邊,低語良久。
嫂嫂起先微有不豫之色,待聽到最後,已經笑逐顏開,連連點頭道:“這有何難,我一定盡力而為就是。”
我笑道:“的確不難。只要情真便能意切了。有勞嫂嫂,我這廂可就先謝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