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33章 蝶幸復榮華

第33章 蝶幸復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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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蝶幸復榮華

小允子和小連子竭盡全力才在冬寒到來前找到了為數不多的二十幾只蝴蝶,那全是些色澤豔麗悅目的蝴蝶。我自然是滿意的,道:“天冷了。內務府這兩日就要送來冬日裡要用的炭。你去告訴姜忠敏,一應的綢緞衣料咱們都不要,全換了炭火和炭盆來,再讓他多送水仙和梅花。”

幸好當日我在內務府提拔了姜忠敏,即便今日門庭冷落,皇恩稀薄,卻不至於如剛入宮時一應的份例都有人敢剋扣,以至到了冬日若非眉莊接濟,用的全都是有刺鼻濃煙的黑炭。也總算他還曉得要知恩圖報,我宮裡要些什麼,但凡他能做主的,都會送來。

我吩咐了小允子去,又對槿汐道:“瑩心殿現如今空著,把捕來的蝴蝶全放到暖閣的大玻璃罩子裡去養著,暖閣裡要多用炭火,務必使溫暖如春。每日三次你親自送鮮花入暖閣供蝴蝶採食花粉。”我囑咐完,又加了一句:“你定要親歷親為,別人我都不放心。”

槿汐見我面色鄭重,又受我如此重託,雖不明白我的用意,卻也是加倍細心照料那些蝴蝶。

眉莊有一日來,見我饒有興致的命人為自己裁製新裝,不由面露些微喜色。因我自再度病倒,便再無了調脂弄粉的閒情,終日素面朝天,種種華麗貴重的顏色衣裳和珠釵明環,一併收入了衣櫃,既無“悅己者”可使我為之容,也算是為我胎死腹中的孩子服喪,盡一盡我為孃的心意。眉莊半含了笑意試探著道:“可是想通了麼?”

我拿著天水碧的雲雁細錦在身上比一比,微微一笑,道:“多謝姐姐教導,今日之我已非昨日。”眉莊眸光明亮,只吟吟瞧著我,道:“既有此心,事不宜遲啊。”

我捲起袖子,親自取了剪刀裁製新衣的腰身,低著頭道:“姐姐別急,來日方長。”

我並沒有閒著。

對鏡自照。長久的抑鬱和病痛使我瘦得與從前判若兩人,睡前換寢衣時,抬眼瞥見鏡子裡自己的鎖骨,突兀的三排橫亙在胸前。自己幾乎也驚駭。心裡還不信。舉起右手臂,臂上的鑲碎祖母綠銀釧幾乎能套至手肘,這副銀釧做的時候便是小巧而合身,不過數月前,只能塞進一條手絹,現在看著倒是空蕩蕩的樣子了。很久沒有注視自己,沒想到瘦成這樣,彷彿一朵秋風裡在枝頭寒顫的花,形銷骨立。雖然瘦下來,也是憔悴,面板倒顯出隱隱的青玉色,半透明的輕青的玉,只是沒有了玉的潤潔光澤。上頷越發的尖了,顯得過去一雙嬌滴滴神采嫵然的清水眼似燃盡了火的餘灰,失了靈動之氣。這樣的我,即使願意出現在玄凌面前,不過是得他幾分同情,見他多了,反叫他厭惡,又有多少勝算呢。

當日懷孕時溫實初給我的幾張美容方子重又找了出來,去太醫院擇選出端午時節折下的健壯、旺盛的全棵益母草,須得乾淨草上不能有塵土的。經過曝晒之後,溫實初親自動手研成細末過篩,加入適量的水和麵粉,調和成團晒乾。選用一個密封好的三層樣式的黃泥爐子,最底下的一層鋪炭,中間的一層放晒乾的藥丸,上面的一層再蓋一層炭,點上火慢慢煨制,大約一日一夜之後,取出藥丸待完全涼透,旺而只有藥丸顏色潔白細膩的才是上佳之作。再以玉錘在瓷缽將藥丸研成細末,最後用上好的瓷瓶裝好備用。研錘也很講究,以玉錘最佳,鹿角錘次之——玉、鹿角都有滋潤肌膚、祛鎪除瘢之功效,研磨時自然入藥,正好起輔助作用。而這種藥丸磨成的細粉,每60錢加入滑石6錢、胭脂6錢後調勻,每天早晚適量擦洗臉面和雙手可令人面板光澤如玉。溫實初事後見我容色煥發,頗為自得道:“這張方子相傳為唐朝則天女皇所創,號神仙玉女粉,女皇以此物雖八十而面若十八。”

這話聽來是有些誇張的,而是否為則天女皇所用也是傳說,只是我的面容的確因此而嬌嫩白皙。

有次眉莊正好進來探我,見溫實初盡心盡力為我煅製藥物,於是坐在一旁默默觀看,我對她道:“這個神仙玉女粉效用很好,我正想命人送去給姐姐呢。”

眉莊神情淡淡的,似乎是夜間沒睡好的樣子,道:“不用了。此物對你日後之事大有助益,我有天成之貌,不用再妝飾了。”她忽然粲然一笑:“何況我修飾成美麗面容,又要給誰去看呢?”

眉莊的話有些像和誰賭氣,她的性子漸漸有些古怪了,有些時候我並不明白她在想什麼,她也不和我說,偶然一次去她宮裡,竟瞧她一人臥在**,睡夢之中愁眉未展,臉頰上猶帶晶瑩淚珠。

那一句話,不知怎的,我便記在了心上。她的笑粲然的美,語氣卻是蕭索失意,似是自問,又似問我:“何況我修飾成美麗面容,又要給誰去看呢?”

槿汐取了珍珠粉灌入玉簪花中蒸熟,又和了露水為我敷面,我忽然想起眉莊那句話,心裡不耐煩起來。在我心底,已是瞭然玄凌並非我的“良人”,而“女為悅己者容”,他這樣冷心絕情,何曾又是我的“悅己者”?這樣費心使自己的容顏美好,又有何意義。

況且,明明知道他對我不過是愛重容色,我卻只能以容色吸引他,何其悲涼!

這樣躁亂著,宮外忽然聞得整齊而急促的腳步聲,我看一眼小允子,他出去了一會兒,進來回稟道:“嗨!奴才還當是什麼要緊事——原來是安小媛前些日子說想起幼時跟隨姨娘養植蠶桑的事,皇上便命人去南地取了新鮮桑葉來給小媛小主,聽說快馬加鞭送來,桑葉都還沒有枯萎哪。”

流朱嘴快,插口道:“皇上如今可真寵愛安小媛啊。”

浣碧皺了皺眉頭,覷著我的神色輕聲道:“這個情形,倒讓奴婢想起唐明皇給楊貴妃送荔枝的故事來了。”

我寥落一笑,在意的並非是玄凌對陵容有多麼寵愛,只是輾轉憶起《詩經》中的一篇“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尤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1)

我微微嘆息,前人之言,原來也是有感而發的,是多麼慘痛的經歷,才讓這個女子發出“無與士耽”的呼喚。平民的男子的愛情尚且不能依靠,何況是君王呢。我惘然一笑,從前種種,不過是我天真的一點痴心而已。罷了!罷了!皆去了罷!

於是,依舊振作了精神,讓小廚房燉了赤棗烏雞來滋養補氣。

虧得年輕,又是一意圖強,身體很快復原過來。待得容貌如前,已經是立冬時分了。

聽說前幾日,慕容妃再度上表請罪,言辭懇切,玄凌看後頗為動容,只是暫時未置可否。我暗暗心焦,前朝汝南王權勢似有再盛之勢,若長此下去,慕容世蘭有重回君側那一日也未可知,那可就棘手了。

我抬頭看看鉛雲密佈欲壓城的陰沉天色,深深吸一口氣,安撫自己略慌亂的的心。萬事俱備,只欠一場大雪了。

眼角斜斜掃過,側頭見銅鏡昏黃而冰冷的光澤中,我的如水眼波已經帶上了一抹從未有過的凌厲機鋒。

這一天很快來了。十二月十二,大雪初停。整整三日三月的大雪,整個後宮都成了白茫茫一片真乾淨。玄凌與眾妃在上林苑飲酒賞雪,我早早告了身體不適沒有前去。

新制的衣裳是天水碧的雲雁細錦,極清冷的淺綠色,似露水染就。刻意選這樣的顏色,最簡單的款式,只是做得合身,略顯身量纖瘦。繡黃蕊白花的梅花和水仙,和真花一般大小顏色,再拿真花蒸了暖氣薰一夜,披在身上,花香侵骨,仿若自己也成了那千百朵花中的一朵。

化的是他所中意的遠山黛,先薄施胭脂,再抹一層雪白英粉修面,作“飛霞妝”,淡淡姿容,惹人愛憐,恰到好處的點綴我的輕愁,宜喜宜嗔。

這樣去了,懷一點決絕的心意,有悲亦有愁。然而行至半路,覺得那悲與愁都是不必要的了,既然決意要去,又何必帶了情緒拘束自己。

去的是曾經的舊地,便於行事,更重要的,是當年的初次相對之地,更易勾起彼此情腸心動。

行入倚梅園中,園內靜靜,腳落時積雪略發出“吱嘎”的輕微細想,彷彿是先驚了自己的心緒。

太安靜,空氣的清冷逼得我頭腦中的記憶清醒而深刻,舊景依稀,紅梅欺香吐蕊,開得如雲蒸霞蔚,深深吸一口氣,似乎連空氣中的清甜冷冽也是過去的氣味,不曾有絲毫改變。腳下略虛浮,很快找到當年祈福時掛了小像那棵梅樹,自己也悵惘地笑了。彷彿還是初入宮那一年的除夕,也是這樣寒冷的雪天,暗夜的倚梅園中,我隔著重重梅影,第一次和他說話。命運的糾纏,是這樣無法逃離。即便是有了李代桃僵的餘更衣,該遇上的,終究還是遇上了。

當日許下的三個心願依舊在心中,這麼些年,祈求的不夠只有這些:一願父母安康,兄妹平安;二隻願能在宮中平安一世;三願便是想要“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我曾經那樣期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可是“聞君有兩意”,卻做不到“故來相決絕”……其實細細思量來,我對玄凌也未真正要求過“一心”,他是帝王,我何嘗不明白他的處境,只是心底總是有些期盼,後宮佳麗云云,我只是他心中稍稍特別一些的便好。這樣的執念,而今終究是真真切切地成了鏡花水月,痴心妄想。而平安,更是如後宮中的情愛一樣短暫而虛幻。我沒有別的路走,也沒有別的法子,惟有心機,惟有鬥爭,這樣無休無止,才能換來片刻的平安。我所能還能有力可及的,只有父母兄妹的平安康泰。即便不為了自己,也要為了他們。何況我的孩子,仇人尚在,他不能這樣白白死去。

心智清明如水,長吸一口氣,只等玄凌的到來。

天氣很冷,略顯單薄的衣衫不足以讓我取暖,手足皆的冰冷的,凜冽的空氣吸入鼻中要過片刻才覺得暖。

我不怕冷,冷宮的悲慘已經見過,唾面之辱也已承受。沒有什麼可以害怕的了。

遠遠身後傳來積雪松動的聲音,我曉得他來了,不只他,怕是今日雪宴之上的嬪妃宮人們都已經到了。李長做得很好,終於引了玄凌來,不枉我從前私下厚待他。

梅林後的小連子早已聽見動靜開啟養著蝴蝶的玻璃大瓶,不過片刻,便見有蝴蝶抖縮著飛來。我適時開啟籠在披風中的小小平金手爐,熱氣微揚,身上薰過的花香越加濃和暖。蝴蝶尋著熱源,遙遙便向我飛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我雙手合十,聲音放得平緩且清柔,一字一字道:“信女後宮甄氏,無才無德不足以保養皇嗣侍奉君王,心懷感愧無顏面聖,在此誠心祝禱吾皇得上天庇佑,平安喜樂,福壽綿長。若得所願,信女願一生茹素吃齋,清心拜佛,再不承恩寵。”

我不曉得這個冰雪寒天裡身上環繞豔麗翩翩蝴蝶是怎樣奪目攝魄的情景。但我知道這樣奇異的情景之下,我的話會更易字字刻入他心上。何況白雪紅梅的分明間,我獨一身青衣瀟瀟。

這樣的祝禱我並不誠心,只是拼盡了我對他殘餘的情意來一字一字說出,多少也有幾分真意。

片刻的靜默,真是靜,彷彿倚梅園中靜無一人一般,天地間惟有那紅梅朵朵,自開自落。

心跳得厲害,明明知道他在身後,龍涎香久違的香氣幽幽傳來,只消一轉身,便是他。

有悠長的嘆息,一縷稔熟的嗓音,道:“嬛嬛——是你麼?”

這樣熟悉而親暱的稱呼,叫人一不留意,以為自己還身在往日,椒房盛寵,歡顏密愛。喉嚨口便有些哽咽,鼻翼微動似被什麼堵住了,一絲哭音連自己也難壓抑,只是背對著他,極輕聲道:“臣妾失德,不宜面君。”

嬪妃們的唏噓和訝異再難掩抑,他搶到我身邊,自背後環住我:“嬛嬛,你做什麼不看朕一眼,你不願再見朕了麼?”

我輕輕掙扎一下,眼中已含了淚:“皇上別過來——臣妾的鞋襪溼了……”答他的話,正是當年在倚梅園應他的話,如今說來,已無了當時那份含羞避人的少女心態——我不過,是在一心算計他罷了。

身子硬生生被他扳過來,眼中的淚盈盈於睫,將落未落。曾經對鏡研習,這樣的含淚的情態是最惹人心生憐愛的。

我迅速低頭不肯再抬起來,他握住我的手,語氣心疼道:“手這麼冷,不怕再凍壞了身子。”

我低語:“臣妾一心想為皇上祈福……讓皇上擔心,是臣妾的罪過,臣妾告退。”我轉身欲走,卻被他一把拉回懷裡。他一拉,身上附著著的早已凍僵了的蝴蝶紛紛跌落在地,周遭的嬪妃宮人不由得發出陣陣驚訝的低呼,玄凌亦是又驚又奇,道:“嬛嬛,這時候竟然有蝴蝶,蝴蝶亦為你傾倒!”

我微露意外而迷茫的神色,道:“臣妾並不曉得……”說話間脣齒因寒冷而微微顫抖,風翻起衣角如蝶展翅,天水碧的顏色高貴中更顯身姿清逸,溫柔楚楚。

他的明黃鑲邊銀針水獺大裘闊大而暖和,把我裹在其間,久違而熟悉的龍涎香的氣味兜頭轉臉席捲而來。他的手臂微微用力叫我不得逃離。他喚我:“嬛嬛,你若為朕祈福再凍壞了身子,豈不叫朕更加心疼。”他的呼吸流連在我衣上,不覺驚而復笑:“你身上好香,難怪冬日裡也能引得蝴蝶來傾倒於此,連朕也要心醉了。”

我的聲音極輕微柔和:“臣妾日夜為皇上祝福,沐浴薰香,不敢有一絲疏忽。”

他動容,這一擁,意味昭然。皇后含笑道:“如此可好了。莞貴嬪小產後一直身子不大好不能出門,本宮可是擔了好幾個月的心啊。”

陵容越眾上前,柔柔道:“臣妾日夜為皇上與姐姐祝禱,希望姐姐與皇上和好如初、再無嫌隙,如今果然得償所願了。”

玄凌笑吟吟望著我,似看不夠一般,道:“朕與愛卿有過嫌隙麼?”

我的笑坦然而嫵媚,婉聲道:“從來沒有。是臣妾在病中不方便服侍皇上罷了。”

陵容臉色微微尷尬,很快笑道:“正是呢。瞧臣妾一時高興得糊塗,話都不會說了呢。”

玄凌十分快活,我伏在他肩上,注視他身後各人表情百態,不由心底感嘆,世態炎涼反覆,如今重又是我居上了,後宮眾人的臉色自然不會再是風刀嚴霜,面對我的笑臉,又將是溫暖如春了。

然而目光掃視至人群最後,不覺愣了一愣。玄清遙遙立於人後,目光懂得而瞭然,溫潤中亦含了一絲悲憫,停留在我身上,久久不去。

與玄凌一同用過晚膳又觀賞了歌舞雜技。顯然玄凌的注意並不在陵容高亢清銳的歌聲和藝人的奇巧百技中,時時把目光投向坐於敬妃身邊的我。

敬妃微笑著低聲對我道:“皇上一直看你呢。”

我笑著道:“怎知不是在看姐姐呢?”

敬妃呵呵一笑:“妹妹今日驟然出現在倚梅園,其實眾人都已心知肚明,皇上是不肯再疏遠妹妹的了。”她停一停,道:“只是我這個做姐姐的好奇,為何蝴蝶會停落在你身上,難道真如人所說,妹妹你會異術?”

我失笑:“姐姐真會笑話,只不過是小玩意罷了。”

抬首見玄凌向我招手道:“你來朕身邊坐。”

我恭敬起身,道:“皇后娘娘為六宮之首,理應在皇上身邊,臣妾不敢有所逾越。”

他無奈,好容易捱到宴會草草結束,他自然是要留宿我宮中,我婉轉道:“並非臣妾不想侍奉皇上,只是風寒尚未痊癒不宜陪伴皇上,請皇上見諒。”說著溫婉一笑,又道:“皇上不如去曹婕妤宮中歇息吧,想來溫宜帝姬也很想見一見父皇呢。”

話音未落,曹婕妤已經面帶驚訝瞧著我,很快她收斂了神色,只是溫和靜默地笑。慕容妃失寵,曹琴默必然受到牽連,又有陵容的恩寵,聽說玄凌也有許久不曾踏入她的居所了。玄凌拗不過我的含笑請求,便帶了曹婕妤走了。

浣碧不解,輕聲急道:“小姐……”我舉手示意她無須多言,只一路回去。

回到宮中,已是夜深時分。方用了燕窩,卻並無一分要睡下的意思。晶青道:“娘娘今日勞累,不如早些歇息吧。”

我擺手道:“不必了。”說著微笑:“只怕還沒的安穩睡呢。”正巧小允子滿面喜色進來,興沖沖道:“娘娘,皇上過來了。”

我淡淡“哦”了一聲,隨口道:“把飲綠軒的門關上吧。”

小允子一臉不可置信,以為是自己聽錯了,道:“娘娘說什麼?”

我道:“把門關上,不用請皇上進來。”我見他躊躇著不敢去,複道:“你放心去就是了,告訴皇上我已經睡下了。”

小允子這才去了。片刻,聞得有人敲門的聲音,我聽了一會兒方道:“是誰?”

軒外是玄凌的聲音,他道:“嬛嬛,你可睡下了?”

我故作意外道:“皇上不是在曹婕妤處麼?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臣妾已經睡下了呢。”說著作勢咳嗽了幾聲。

他的語氣便有些著急:“嬛嬛你身子可好,朕要進來瞧瞧你才放心。”

我忙道:“臣妾正因風寒未愈所以不能出來迎駕,也不能陪伴皇上。此刻皇上若進來,皇上萬金之體,臣妾承擔不起罪名。請皇上為臣妾著想。”

他無可奈何之下只能應允,妥協道:“那麼嬛嬛,讓朕瞧你一眼好不好,只瞧一眼,你若安好,朕也就放心了。”

他頂著夜霜風露而來,是有些誠意的。然而我怎麼肯,正色婉言道:“皇上明日還要早朝,實在不宜晚睡,臣妾已經歇下,反覆起來只會讓病勢纏綿更不能早日侍奉皇上,請皇上見諒。”

如此一番推脫,玄凌自然不好說什麼,只得悻悻回去。

流朱大急:“好不容易皇上來了,小姐怎麼連面也不讓見一次呢。”

我微笑更衣,道:“若他明日來,我還是不見。”

第二日晚宴,我依舊遙遙只坐在玄凌下首,和他維持恰到好處的距離,偶爾也說笑幾句。果然晚上他又來,我還是閉門不見,只一味勸說他去別的嬪妃處歇息,他卻不肯,甚至有些惱了。眾人擔心不已,怕我有了迴轉之勢卻將他拒之門外,更怕玄凌一怒之下責罰於我。這一晚,玄凌不願再召幸別的嬪妃,未能見我的面離去後,獨自在儀元殿睡了。

如此到了第三日,我才肯在門縫間與他相見片刻。燭光朦朧,其實並不能看得清楚,而他卻是歡悅的。

第五日,我留玄凌飲了一杯茶,送客。

第八日,彈曲一首,送客。

第十二日,手談一局,送客。

我遲遲不肯搬回瑩心殿居住,只在狹小的飲綠軒招待玄凌片刻。而玄凌夜夜不在我處留宿,卻在眾人的議論和好奇中,對我的寵愛一日復一日的濃厚起來了。

這一切的心思,不過得益於漢武帝的李夫人臨死之言,李夫人以傾國之貌得幸於武帝,死前武帝想見她最後一面,她卻以紗巾覆面,至死不肯再見。只因色衰而愛弛,是每個後宮女子永遠的噩夢,只有永遠失去的,才會在記憶里美好。

到我手中,心思改動,卻是覺得不能輕易得到的才會更好。於是費盡心計日日婉拒,只為“欲擒故縱”四字。所謂“欲擒故縱”,最終的目的還是在“擒”字上,“縱”不過是手段而已,因而“縱”的工夫要好,不可縱過了頭。而“擒”更要擒的得當,否則依舊是前功盡棄。就如同蜘蛛織網,網織得大,亦要收得好,才能將想要的盡收囊中。

終於過去半個月多,除夕那一晚為著第二日的祭祀和闔宮陛見,他自然是不能來,捱到初一正午祭祀完畢,他早早便到了我的飲綠軒中坐著。

陽光很好,照著積雪折起晶瑩剔透的光芒。日光和著雪光相互照映,反在明紙上映得軒內越發透亮。彼時我正斜坐在窗下繡一個香囊,身上穿一身淺紫色連珠彈花暗紋的錦服,因是暗紋,遠看只如淺紫一色;配以月白底色繡星星點點鵝黃迎春小花朵的的百褶長裙。為著怕顏色太素淨,遂搭了一條玫瑰紫妝緞狐肷褶子大氅在肩上作陪襯,淡淡施了胭脂,頭上只插一支紫玉鑲明珠的流蘇簪子,家常的隨意打扮,也有一點待客的莊重,致卻絲毫不張揚,連眉眼間的笑意也是恬靜如珠輝,只見溫潤不見鋒芒。

他進來站在一旁,也不做聲。我明知他來了,只作不知道,一心一意只挽著絲線繡那香囊。片刻他咳嗽了一聲,我方含了三分喜色,起身迎接道:“皇上來了。”隨即嗔怪:“來了也不說一聲兒,顯得臣妾失禮。”

他微笑:“大正月裡,咱們還拘著這個禮做什麼?朕瞧著你低著頭認真,捨不得吵你。”

我命槿汐奉了茶上來,笑道:“臣妾只是閒來無事做些小玩意打發辰光罷了。皇上這是從哪裡來呢?”

“才從皇后那裡過來,碰見小媛也在,略說了幾句就過來了。”又道:“你才剛在繡些什麼呢?”

我盈盈笑著,取過了香囊道:“本想繡一個香囊送給皇上的。可惜臣妾手腳慢,只繡了上頭的龍,祥雲還沒想好繡什麼顏色呢。”

他道:“不拘什麼顏色都可以,你的心意才是最可貴的。”

我側頭道:“皇上身上的一事一物、一針一線都是馬虎不得的,何況如皇上所言香囊是臣妾的一番心意,臣妾更是不願意有半分不妥。”

他聞言也笑了,凝神片刻,目光落在我衣上,含了笑意道:“你身上的淺紫色就很好,繡成祥雲和金龍的顏色也配。”

我道了“是”,笑語清脆道:“紫氣東來,金龍盤飛,果然是極好的祥瑞之兆。”

於是閒閒說著話,手中飛針走線把香囊繡好了。玄凌嘖嘖稱讚了一回,卻不收下,徑自摘下我簪上的明珠收入香囊中,道:“這明珠是你日日戴在鬢邊的,往後朕便把這香囊日日帶在身上,片刻也不離,好不好?”

我低低啐了一口,臉一紅,不再理他。

玄凌仔細環顧飲綠軒,道:“朕在你這裡坐了這些時候,這屋子裡點了三四個炭盆也不如原來的正殿裡暖和——朕正想問你,怎麼不在瑩心殿住著了?”

我微微垂首,輕聲道:“臣妾喜歡飲綠軒的清淨。”

他“唔”了一聲道:“那晚朕和你下棋,軒後種了片竹子,不是雪壓斷了竹子的聲音,就是風過竹葉響的聲音,怎麼能說是清淨呢?這樣晚上怎麼睡得踏實,風寒越發難好了。”

眼中微蓄了一點淚光,勉強道:“臣妾……臣妾無法保住皇嗣實在無顏再見皇上。瑩心殿是皇上和臣妾曾經一同居住的,如今臣妾失德怎還能獨居高殿。臣妾情願居住飲綠軒苦寒之地,日日靜心為皇上祈求能廣有子嗣。”言畢,自己也動了心腸。說這些話並非是十足的真心真意,只是“子嗣”二字讓我想起了我未出世的孩子和失去孩子後那些涼苦的日子。

如此情態話語,他自然是動心動情的,雙手撫在我肩上,道:“嬛嬛,你這樣自苦,豈不叫朕更加心疼。”他的神色有些茫然的痛楚,“因為朕不在而不願獨居和朕一起生活過的宮殿。嬛嬛,你對朕的心意放眼後宮沒有一個人能及你三分啊。”他撫著我臉頰的淚痕,輕聲軟語道:“朕已經回來,還是陪著你住回瑩心殿好不好?就和從前一樣。”

他刻意咬重了“從前”二字,我仰起臉含了淚水和笑容點頭,心底卻是愴然的。縱然他還是從前那個人,居住著從前的宮殿,而我的心,卻是再不能如從前一樣一般無二了。

這一晚,我沒有再婉言請他離開。他積蓄了許久的熱情和期待爆發了很久,有少年人一樣的急迫和衝動。而我只是緩緩地承受,承受他浪潮一樣的愛撫和烈火一樣的聳動。

醒來已是如斯深夜。子正方過,夜闌人靜。

瑩心殿的紅羅斗帳、綃金卷羽一如從前般華貴豔麗,濯然生輝。西窗下依舊一對紅燭高燒,燦如星光。用的是特製紫銅雕青鸞翔飛雲的燭臺,燭火點的久了,那冰冷的銅器上積滿了珊瑚垂累的燭淚,紅得觸目。窗外一絲風聲也無,天地的靜默間,唯聽見有雪化時漱漱滴落的聲音,輕而生脆。

殿中暖得有些生汗。我靜靜躺在寬闊的**,他睡得沉,雙手緊緊摟住我的肩,不能動彈。他手臂的肌肉和我胸前**的肌膚因著未乾的汗水粘而熱地貼在一起,潮潮的,讓人心底生膩。

**是他的,歡好如水流在身體上流過去,只覺得身和心都是疲累的。彷彿還是他方才剛進入身體的感覺,**相對下,我身體的反應生疏而乾澀。他的脣是乾熱的,急促地吻著,身體也急迫,這樣貿然進入,讓我有無言而粗糙的疼痛。

面上還是微笑著,心卻開始遊離了。

不知道女子的身體和心是否是一起的。心疏遠了,身體也成了一個空洞的容器,茫然而寂寞地承受著他的**,卻無法給出真心的悅納,像是置身事外一般。只是這樣含笑承受著,沒有交融,也沒有歡悅。

眼前的櫻桃色綢羅帳幔安靜垂下如巨大的翼,忽然想起,這樣初一的夜晚,是連月色也幾乎不能見的。風脈脈,雪簌簌,天羅地網,一切盡在籠罩漫天冰雪之中。

我的人生,只能是這樣了吧!

初二的家宴,我已經盈然坐在玄凌右側,把酒言歡。人人都曉得玄凌夜宿我宮中,直至午時方與我一同來家宴。這一夜之後,我再不是當日那個意氣消沉的莞貴嬪了。因這一日是家宴,又為合宮之慶,只要宮中有位分的,無論得寵或是失寵,都是濟濟一堂的到了。宮闈大殿中嬪妃滿滿,嬌聲軟語,應接不暇。我含了一縷淡薄的笑坐於玄凌身側,看著座下的嬌娥美娘,忽覺世事的難以預料,不過是去年的春天,我曾經榮華得意,耀目宮廷,而夏雨的崩落帶走了我的孩子,也帶來了我的失意,長秋冷寂,整個宮廷的人都以為我失寵到底,甚至連地位比我卑微的宮嬪也敢對我大加羞辱,而冬雪還未消去,我復又坐在玄凌身側,歡笑如前了。

久不見慕容妃,她的容色沉寂了不少,聽聞她多次向玄凌上表請疏,自辯其罪,言辭十分懇切動容,玄凌看後嘆息不已,卻不下詔恕罪。她難免也多了些抑鬱氣,只是她衣飾華貴姿勢挺拔地坐在位上,那股傲然氣勢和豔麗美態依然未曾散去,這也難怪,她的父兄仍然掌握朝中權勢,而她父兄家族背後,是更加聲勢赫赫的汝南王。玄凌雖未寬宥她,但也不曾加以重罰,可見她若起勢,終究還是有機會的。

我仰頭喝盡杯中的葡萄美酒,冰涼的酒液滑過溫熱的喉嚨時有冷洌而清醒的觸感。失子一事,我已經更清楚地明白,只要汝南王不倒,慕容氏族不倒,那麼無論慕容世蘭在宮中犯下多大的過失,玄凌都是不會、不能也不敢殺她洩憤的。

我微微看一眼玄凌,王權盛於皇權,身為一國之君,想必他也是隱忍而悲憤的。

我很快轉頭,目光自皇后之下一個個掃過去。敬妃一向與我同氣連枝,我的復起她自然是高興的,彼此也可以加以援手,眉莊更是真心為我高興。陵容一味是溫和謙卑的,臉上亦淡淡的羞澀的笑容,拉著我的手,雙眼無辜而明亮:“姐姐總算苦盡甘來了,可叫妹妹擔心呢。”

我應對的笑是從容的,“安妹妹言重了。”言重的是我的苦還是她的擔心,心內自然分明。她的笑便有些訕訕的,儀態依舊恭謹謙卑。

那一日在儀元殿後聽見的話如骨鯁在喉一般,話中的欲退還進的意思我不是不明白,哪怕她是為了自保,為了固寵,我與她,在內心到底是生疏了。世態炎涼,人心歷久方能見。只是見到何種地步,就不是我和她所能夠預料的了。

目光與陸昭儀觸碰時,她極度的不自然,很快躲避開我的目光。我泰然地微微一笑,恬嬪更是坐立不安,如坐鍼氈。我微笑注目著她的不自然,並不打算將她羞辱我一事告訴玄凌。她亦不曉得我重新得勢後會如何對付她,越發不安。我也不理,只是對著她的惶恐,露出一個極明媚而友好的笑容。而她只顧低頭,怕得不敢再看我一眼。

十數日後便是元宵,嬪妃們都在皇后宮中請安,恰好玄凌亦在,眾人便更是熱鬧。

皇后微笑看我道:“莞貴嬪的身子果然是好了,能重新侍奉皇上,本宮也心中安慰。”

我正起身相謝,李長進來道:“皇上,慕容妃在外求見,希望能在元宵佳節向皇上請安。”

玄凌的目光觸上我的面龐,淡淡道:“叫她回去吧。外頭天寒,就不必來請安了。”

李長斟酌著道:“慕容妃說,知道皇上不願見,所以只求進來遠遠向皇上叩頭請安。”

玄凌遲疑片刻,看向皇后。皇后和善道:“皇上,讓她進來磕個頭請安吧。大節下的,來了這一趟也算了了心事,不必再來了。”

玄凌微微頷首,李長便去傳召。慕容妃衣飾華貴,神色間殊無失寵嬪妃的氣餒之色,盈盈請安:“臣妾久未面聖,特來向皇上請安。”

玄凌示意她起來後也不多言,慕容妃只道:“臣妾不敢求皇上寬待,獨居宮中之時,抄錄數十卷經書,今日都已交去通明殿請大師誦讀,希望可以為皇上祈福。”

玄凌笑意淺淡,“你的心意朕知道了。你回去吧。”他見慕容妃略有失神,便道,“天寒手冷,等春來再抄經書吧。”

慕容妃眼中有驚喜之色,還欲再說,玄凌別過頭對我道:“朕昨日看你穿紫色衣衫好看,不如讓內務府多做幾身。”

慕容妃登時神色黯然,緩緩吸一口氣,默然退下。

失去孩子,於我,於玄凌,都是難解的心結。慕容世蘭的處境,怕一時也難脫困了。只是以後,誰知道以後呢?

自上林苑回棠梨宮。雪天路滑,我並沒有乘坐轎輦,只是抱了手爐,慢慢攜了槿汐的手走回去。冬日冰雪琉璃世界的上林苑並不荒蕪凋謝,除了樹樹紅梅、臘梅、白梅點綴其間,手巧的宮人們用鮮豔的綢絹製作成花朵樹葉的樣子,粘在乾枯的枝幹上,一如春色未曾離開。

我行走幾步,轉入路旁的歲寒閣悠閒觀賞太液池雪景。那是自皇后宮中出來,恬嬪和曹婕妤各自回宮的必經之地。

果然她們倆先後乘著轎輦經過,見我在側,不得不停下腳步向我問安。

閣中三面有窗,一面是門,亦有頂可以遮蔽風雪。只是閣子狹小,我和槿汐站立其中,又進來了秦、曹二人,便有些擁擠不堪了。

她們的宮人都守在閣外,槿汐拿了鵝羽軟墊請我坐下,我又命她們二人坐。我低頭用長長的護甲蓋撥著畫琺琅開光花鳥手爐的小蓋子,手爐裡焚了一塊松果,窄小的空間裡,便有了清逸的香。

曹婕妤神色從容,若無其事和我敘話家常,恬嬪卻是神色不寧的樣子。我故意不去理會她,對曹婕妤道:“前陣子本宮抱恙,好久沒和兩位姐姐見了,今日不如一起賞雪說話可好?”

曹婕妤笑吟吟道:“本要回去陪帝姬的,可是許久不見娘娘,理應問安奉陪的。”

恬嬪無奈,只好道:“娘娘有命,嬪妾不敢不從。”

我脣角微揚,笑道:“這話說得像是本宮勉強你了。”她一驚,忙要分辯,我又道:“其實咱們姐妹多見見、說說閒話兒多好,情誼深了,誤會嫌隙自然也就沒有了。”

曹婕妤略有不解,卻也不問,恬嬪只得唯唯諾諾答應了。

從閣子中望出去,整座後宮都已是銀妝素裹,白雪蒼茫之間,卻是青松愈青,紅梅愈紅,色澤愈滴。

我遙遙注視一苑的銀白,緩緩道:“歲寒大雪,禽鳥俱絕,雖不比春日熱鬧,卻也別有一番味道。這季節裡,倒叫本宮想起一個冬天的故事了呢。”

曹婕妤道:“娘娘博學廣知,嬪妾願聞其詳。”

我道:“彷彿是人彘的故事吧。人彘,也是發生在這樣的冬天呢。”

曹婕妤的笑容一凝,略有些不自在,她顯然是知道這個故事的。恬嬪卻是一臉茫然,她出身地方糧官之家,教養不多,且是隻好戲不愛史書的,自然是不知道。

我笑笑道:“哪裡還博學廣知呢,其實本宮也不太記得清了,只記得是漢高祖時戚夫人得寵,冒犯呂后。後來呂后成為太后,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削耳,飲啞藥,關在廁中,稱為人彘。戚夫人一代美人淪落至此,真是太可惜了!”

我嫵媚微笑,對著恬嬪道:“雖然呂后手段殘酷,不過戚夫人妄想憑一時之勢羞辱皇后,便是咎由自取了。亦可見身為女子,呂后記仇也是很深啊。杜姐姐,你說是不是呢?”

她聽得痴呆,猛然聽見我問,雙手一抖,整個人已經不由自主委頓在地上。我示意槿汐攙一攙她坐好,曹婕妤在旁道:“好端端的說故事聽呢,杜姐姐這是怎麼了?”

我亦道:“正是呢,恬嬪又不是這樣犯上無知的人,好端端地多什麼心呢。”我的笑越發柔和:“慕容妃雖然跋扈專斷,可是有一點本宮卻很敬服,便是殺伐決斷毫不留情。當年有人不過得罪慕容妃一句,便被遷居別宮。若是慕容妃受人唾面之辱,不知會如何報復?”

曹婕妤道:“以慕容妃的性子,若真如此,即便不讓此人受人彘之刑,也要她生不如死。”

我點頭道:“是了。我若早有慕容妃的性子,當年入宮也不會任人欺凌了。”

曹婕妤含笑:“妹妹有皇上寵愛,又有什麼不能的?”

恬嬪滿面懼色,悽惶看著我哀求道::“貴嬪娘娘恕罪!嬪妾知道錯了,再也不敢了。”

恬嬪被硬扶著顫巍巍坐起,身子慄慄作顫。閣中靜得只聽見她急促不勻的呼吸,臉色蒼白如一張上好的宣紙。

我淡淡道:“這事兒就奇了。恬嬪向來理直氣壯,何嘗有什麼罪了。況且,本宮不過是想講個個故事而已。”我隨手摘下鬢上斜簪的一朵紫瑛色絹花,目光盈盈看著她,手中隨意撕著那朵絹花。絹帛破裂的聲音是一種嘶啞的拉扯,這樣驟然的靜默中聽來格外刺耳。

她滿面驚恐地望著我,道:“嬪妾……嬪妾只是聽從陸昭儀的差遣而已啊!娘娘……”

我似笑非笑,頭也不抬,只道:“是麼?無論什麼事以後再說,本宮現在只想聽聽這‘人彘’的故事。只是司馬遷雖然下筆如神,卻不知真正的‘人彘’是什麼樣子呢。本宮倒是很好奇。”

槿汐道:“其實人彘也還不算厲害,聽說唐代便有把妃嬪做成人彘後浸入酒缸中,稱之為骨醉。”

我彷彿深以為然:“手法是狠毒了些,但凡事有因才有果,也是意料中事。”

我的眼風在恬嬪臉上厲厲剜過,嚇得她整個人倚在閣子的柱子上,綿軟抖縮,忽然聽得“啊”的一聲慘叫,恬嬪整個人昏了過去歪在了地上。

我漠然瞧她一眼,道:“原來膽子這樣小,本宮以為她多大的膽子呢,不過就是個色厲內荏的草包!”我用絹子拭一拭鼻翼兩側的粉,隨手把手中破碎的絹花擲在她身上,淡然道:“恬嬪身子不適暈了,把她抬回去罷。”

宮人們都遠遠守在閣外,聽得呼喚,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慌忙把恬嬪帶走了。槿汐也趁勢告辭出去。

曹婕妤見眾人走了,只餘我和她兩個,方笑意深深道:“殺雞儆猴——雞已經殺完了,娘娘要對嬪妾這個旁觀的人說些什麼呢?”

脣角輕柔揚起:“和曹姐姐這樣的聰明人說話真好,一點都不費力。”

她容色如常,和言道:“娘娘不是一個毒辣刁鑽的人,即使恬嬪得罪了娘娘,娘娘大可以把她送去‘暴室’發落,何必費這番周折呢?不過是想震懾嬪妾罷了。娘娘有什麼話請直說吧。”

我整一整鶴氅上的如意垂結,靜靜笑道:“曹姐姐九曲心腸一向愛拐彎抹角,忽然要和你直接爽利地說話,還真是有些不習慣呢。”我停一停:“前些日子本宮感染風寒,每每薦了皇上去曹姐姐宮裡,曹姐姐可還覺得好麼?”

她道:“娘娘盛情,嬪妾心領了。只是皇上人在嬪妾那裡,心思卻一直在娘娘宮裡,時常魂不守舍。”

我道:“曹姐姐冰雪聰明,自然知道皇上是否來去你宮中,都是本宮言語之力。其實曹姐姐也不必十分在意皇上的心在誰那裡,俗話說‘見面三分情’,只要皇上時時肯去你那裡坐坐,以姐姐的聰慧皇上自然會更中意姐姐的。”我略想想又道:“為了慕容妃貶謫的事也很連累了曹姐姐,更是冷落了溫宜帝姬。皇上似乎中間有半年沒去姐姐你宮裡了。其實姐姐受些委屈不要緊,重要的是帝姬,若從小失了父皇的寵愛,將來可要怎麼打算呢。”

曹婕妤神色一變,道:“是嬪妾當日目光短淺,沒有學良禽擇木而棲,以至今日寥落,無所怨言可說。”

我微笑道:“姐姐可不要自怨自艾,帝姬的前程可都還要姐姐去為她爭取。從前呢,世事如此,姐姐選擇跟著慕容娘娘也不算是目光短淺,當日要追隨她,可也是不容易的吧。只是現在,姐姐還被宮中人視為慕容一黨,可要怎麼好呢?不過也還好,皇上是念舊情的人,不是也沒把慕容娘娘怎麼樣麼?”

曹婕妤目光清越,望著我良久道:“娘娘心裡比誰都清楚,慕容娘娘遲早要敗落,不過是時機而已。嬪妾也很愁苦自己的將來,只求不要被牽累便好。”

我瞭然道:“慕容妃性子急躁決絕,曹姐姐一向的日子也不太好過吧。當日的木薯粉一事姐姐明知道本宮是冤枉的,自然也知道是誰利用帝姬生事——可憐帝姬小小年紀就要受這般苦楚,當真是叫人心疼……”我心腸微軟,“身為母親要眼看自己的孩子受這樣的苦楚,想必心裡更難過吧?”

曹婕妤眉心微動,矍然變色,再抬頭眼中已有一絲淚光,感嘆道:“可是若不是她襄助,當年嬪妾還怎麼有生下帝姬的命。”

我點點頭,繼續道:“慕容妃自然對你有恩,可是後來種種,她可是利用曹姐姐親生的帝姬為自己奪皇上的寵,甚至把帝姬帶在自己身邊不讓你這個生母親自撫養——其實姐姐多有智謀,不在慕容妃之下,跟隨於她也不過想自保而已。”

她無限喟嘆:“只可惜……”

我介面道:“曹姐姐是個再聰明不過的人,洞察世事,所以很早就曉得慕容妃不可依靠,私下也肯幫一幫本宮,當日慕容妃查抄存菊堂,姐姐若肯出言阻攔,本宮也就不能設計令她失寵了;而淳妹妹失足落水之事,也是姐姐對本宮有所提醒——本宮不是個不知恩的人。”

她道:“嬪妾也是惟命是從,怎有心力違抗當時的慕容娘娘呢。只是淳嬪是無法救回了。”

我正想尋求這長久的疑問,便道:“當日淳嬪究竟是為何失足?”她欲言又止,我心中焦急,臉上卻可有可無的樣子,道:“姐姐若無心,不說也是無妨的。”

她微微躊躇思索,道:“慕容妃不過是妒忌淳嬪年少得寵,又是和娘娘你一路,所以要剪去娘娘你的羽翼。”

“所以她就這樣急不可耐了嗎?也不怕皇上追究?”

“慕容妃一向目中無人,殺幾個嬪妃又算什麼,何況這樣的死法根本不落痕跡。”她頓一頓,覷著我的神色,小心道:“其實那日淳嬪去撿風箏,無意看見了慕容妃與汝南王的人私下來往,慕容妃才急於滅口。”

我倒吸一口涼氣,震驚之下耳上的金珠微微顫動。慕容妃有汝南王撐腰是眾人皆知的事,只是他們竟然在宮中互通訊息,結交外臣可是不小的罪名。

曹婕妤見我出神,試探著道:“娘娘?”

我回神,如常微笑道:“曹姐姐從前迫於立場,不得已才與本宮為敵,這是情有可原的。曹姐姐誕育帝姬,功勞不小,怎麼說都應該和欣貴嬪和平起平坐。可是在慕容妃身邊多年,卻連一個無知輕狂、沒有子女的麗貴嬪都不如,真叫人惋惜。”我又道:“如今就算慕容妃肯幫你也是有心無力,曹姐姐真要這樣落寞宮中麼?何況生母的位份高低,對子女的前程也是大有影響的。”說完,我只別過頭觀看雪景,留了她慢慢思索。

須臾,曹婕妤鄭重拜下,朗聲道:“嬪妾願為牛馬,為娘娘效勞,但求娘娘可以庇佑嬪妾母女,嬪妾感激不盡。”

我自心底微笑出來,有這樣一個盡曉慕容世蘭底細的智囊在身邊,我便更有十足把握。於是親自伏下將她扶起,“其實本宮早就對曹姐姐有欣賞傾慕之意,今日得以親近自然是十分高興,不如回本宮宮中,一同暢敘一番可好?”

曹婕妤長鬆一口氣,笑容滿面:“娘娘盛情,嬪妾求之不得。”

我澹然回頭,歲寒閣外冬寒尚濃,但焉知不是春意將至之時呢?

註釋:

(1)、出自《詩經·氓》,寫男子負心的詩篇。本句是勸戒女子不要沉溺於男子虛幻的愛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