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27章 風箏誤

第27章 風箏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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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風箏誤

自從有了這個孩子在腹中,生命的新奇與蓬勃總是叫我歡喜而驚奇,靜日無事,總愛把手放在小腹上,輕輕的,小心翼翼,生怕手的重量也會壓迫到他。漸漸養成這樣習慣的姿勢,半是疼惜半是保護。

春日的陽光自明亮的冰綃窗紗透進屋裡,此綃薄如蟬翼,色澤質地透明如冰,瑩心殿中因這透亮顯得格外窗明几淨。日光悠悠照在案几上汝窯聳肩美人觚裡插著的幾枝新開的淡紅色碧桃花上,那鮮妍的色澤令人望之愉悅。

我用過桌上的幾色糕點,隨手撿了卷書看。

淳兒巴在窗臺上勾著手探頭看窗外無邊春景。她看了半日,忽然嘟嘴嘟噥了一句:“四面都是牆,真沒什麼好看的。”

她見我也悶坐著,興致勃勃道:“今天日頭這樣好,姐姐陪我去放風箏吧?前兩天姐姐生辰時的風箏我留了兩個好看的呢。”

我把書一擱,笑道:“你的性子總靜不下來,沒一天安分的。聽說昨兒在你自己那裡‘捉七’(1)還砸碎了一個皇上賞的琺琅畫屏。”

淳兒吐一吐舌頭,“皇上才不會怪我呢。”嬉笑著扭股糖兒似的纏上來道:“姐姐出去散散心也好,老待著人也犯懶,將來可不知我的小外甥下地是不是個懶漢呢?”

我忍俊不禁,瞧著窗外的確是春和景明,便道:“也好,我成日也是悶著。”春色如畫,我何嘗不想漫步其中,只是傷口怕沾染塵灰,加之杜良媛一事叫我心有餘悸,於是多叫了人跟著,取了面紗覆臉,才一同出去。

在上林苑中選了個空曠的所在,淳兒的風箏放得極好,幾乎不需小內監們幫忙,便飛得極高,想來幼時在家中也是慣於此技的。芳草萋萋之上,只聽得她清脆的笑聲咯咯如風鈴在簷間輕晃。她見風箏飛得高,又笑又嚷,十分得意。

她自然是得意的,得寵的妃嬪中她是最年輕的一個,玄凌對她一向縱容,加之我有孕不宜經常服侍玄凌,為著就近的緣故玄凌也時常在她那裡逗留。近日玄凌還說起,待淳兒滿十六歲時就要冊她為嬪。

我仰首看著晴空中已經如烏黑一點的風箏,想起幼年春天的午後,在家中練習女紅無聊得幾乎要打瞌睡,腦袋像啄米一樣一下一下地晃,哥哥忽然從閨房的軒窗外探進半個腦袋來,笑嘻嘻道:“妹妹,咱們溜出府去放風箏吧?”

春風拂綠了楊柳一年又一年,孩提的時光,總是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從指縫間飛走。似乎只是隨哥哥放了一場風箏,在庭院裡拿鳳仙花染了幾根指甲,在西席夫子眼皮下偷偷打了個盹兒,葡萄架下眼巴巴數著喜鵲看牛郎織女過了七夕,這無憂無慮的歲月便悄然過去了。

而今,我也即將為人母。我含笑看向淳兒,後宮的妃嬪之中,惟有她是這樣明快,如春日明媚燦爛的一道陽光,而我,逐漸隱忍成一彎明月,縱然清亮,也是屬於黑夜的,也是隱晦。

我低手撫摩自己微微有隆起之狀的小腹,其實還是很不明顯的,如果我的孩子有淳兒這樣的活潑明朗也是很好的,只是不要太天真。帝姬也就罷了,若是皇子,天真是絕對不適合的。

這樣含笑沉思著,忽然聽見淳兒驚呼一聲,手裡的風箏現已經斷了,風箏遙遙掙了出去。淳兒發急,忙要去尋,我忙對小利子道:“快跟上你小主去,幫她把風箏尋回來。”

小利子答應了個“是”忙要跟上,淳兒一跺腳,撅嘴喝道:“一個不許跟著!姐姐,他們去了只會礙手礙腳。”淳兒不過是小孩心性,發起脾氣來卻也是了得,所以幾個宮人只得止步,看著我遲疑。我遠遠看著風箏落下的地方並不很遠,也拗不過她,只得隨了她去,見她拔腳走了,囑咐幾個小內監遠遠跟在後頭去了。

細柳輕斜,隨風挑動無瀾的湖面,淡淡又幾點絨白飛絮;一株碧桃花如火如荼倒影池邊,風動碎紅翻飛,密密同暗香流水。畫舫清蕩,玉橋橫臥,樓臺亭閣依次列去,如珠子零散串在一起。我看了一會兒覺得倦了,便在碧桃樹下的長石上坐著歇息。

春光如斯醉人,卻不知這醉人裡有幾多驚心動魄。我陡地憶起那一皇后宮中賞花的險境,在我背後推我出去的那雙手。

事後明察暗訪,竟不知查不出那人的痕跡。也難怪,當時一團慌亂,誰會去注意我的身後是哪雙手一把把我推入危險之中。

然而我並非真的不曉得是誰,事後幾度憶及,衣帶間的香風是我所熟悉,她卻忘卻了這樣的細節。然而我如此隱忍不發,一則是沒有確鑿證據,二則,此人將來恐怕於我頗有用處。

我的餘光忽然卷觸到一抹銀紅色的浮影。還未出聲,身邊的槿汐已經恭敬請安:“曹婕妤安好。”目光微轉,正好迎面對上那雙幽深狹長的眸子。

曹琴默只著了件銀白勾勒寶相花紋的裡服,外披一層半透明的的淺櫻紅縐紗,隻手持著一條月白的手絹,盈盈含笑朝我請下安去:“莞貴嬪金安。”

我伸手虛扶她一把:“曹姐姐起來吧,何須這樣客氣。”

她笑意款款,眉目濯濯,其實她的姿色不過是中上之姿,只是笑意憑添了溫柔之色,這樣素淨而不失豔麗的服色也使得她別有一番動人心處。她微笑道:“不想在這裡遇見貴嬪娘娘。”

我與她一同坐下,示意槿汐等人遠遠守侯,不許聽見我們說話,我笑道:“姐姐與我生疏了呢,還是喚我妹妹吧。”

她見我撇開眾人與她獨坐,笑容若有似無:“妹妹自懷胎以來似乎不大出門,格外小心,現在怎麼放心把人都撇開了呢?”

我雙眸微睞,輕輕笑道:“曹姐姐說笑呢,我怎麼會不放心呢?姐姐與我在一起我要是有什麼閃失自然是姐姐的不是啊,姐姐當然會全力照顧妹妹的。何況……”我微微一笑,目光似無意掃過她,“這裡又不會有人來推我一把。”

曹婕妤微微一愣,竟是毫不變色,笑靨如花道:“妹妹真會說笑,誰敢來推你一把呢,怕是伸一指頭也不敢啊?”她驚奇道:“難道妹妹什麼時候被人推了一把嗎?”她把手撫在胸口,作受驚狀道:“做姐姐的竟不知道,妹妹告訴皇上了嗎?”

她這樣滴水不漏,有一剎那我竟然以為自己是懷疑錯了人,然而轉念還是肯定,玄凌賞我的東西我私自送給了她,她怎敢再送與別人,蜜合香的味道我是不會聞錯的。

念及此我也不置可否,只如閒話家常一般,閒閒道:“溫宜帝姬近來身體可好?”

她立刻警覺,如護雛的母鳥,道:“貴嬪妹妹費心,溫宜只是有些小咳嗽,不礙事的。”

我恍若無意般道:“是啊。只要不再遇上弄錯了木薯粉之類的事,帝姬千金之體必然無恙。

她的神情猛地一凜,不復剛才的鎮靜,訕訕道:“皇上已經處置了弄錯木薯粉的小唐,想來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吧。”

我寧和微笑道:“但願如此吧。如今我也即將為人母,特別能體會身為人母的心情。曹姐姐撫育帝姬也是萬般不易啊,聽說姐姐生帝姬的時候還是難產,驚險萬分呢。”

她微微動容:“為人母的確十分不易,時時事事都要為她操心,她若有一點半點不適,我便如剜心一樣難受,情願為她承擔苦楚。”

我點頭,平視她雙目,“曹姐姐是個極聰明的人,自然知道怎麼養育帝姬。這個不需妹妹多言。只是妹妹叮囑姐姐一句,得人庇佑是好,也要看是什麼人是不是?否則身受其害反倒有苦說不出了。”

她怔一怔,臉色有些不悅,道:“姐姐愚鈍,貴嬪妹妹說的我竟十分不懂。”

我用手絹拂落身上的落花,慢慢笑道:“姐姐既然不懂,妹妹就更不懂了。只是妹妹懂得一樣,華妃娘娘當日搜存菊堂而不得是有人順水推舟,雖不是為了幫我,我卻也領她這一份情。”見她臉色大變,我笑得更輕鬆:“妹妹還懂得一件事,為虎作倀沒有好下場,而棄暗投明則是保全自己和別人最好的法子——姐姐自然懂得良禽擇木而棲。”

她的神色陰晴不定,幾番變化,終於還是如常,“是明是暗到底還是未知之數。”她沉默片刻,似是有遲疑之色,終於吐露幾字道:“你快去看看吧。”說著匆匆離開了。

我聽得莫名其妙,眼見日色西斜,驀地想起過了這麼久去陪淳兒撿風箏的人卻還一個也沒回來。其時夕陽如火,映照在碧桃樹上如一樹鮮血噴薄一般,心裡隱隱覺得不祥,立刻吩咐了人四處去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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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兒很快就被找到了。

入夜時分槿汐回來稟報時滿臉是掩飾不住的哀傷與震驚,我聽得她沉重的腳步已是心驚,然而並未有最壞的打算——頂多,是犯了什麼錯被哪個妃子責打了。

然而槿汐在沉默之後依舊是悲涼的沉默,而旁邊淳兒所居住的偏殿,已經響起宮人壓抑的哭聲和悲號。

我重重跌落在椅上。

槿汐只說了一句,“方良媛是溺斃在太液池中的。找到時手裡還攥著一個破了的風箏。”

我幾乎是呆了,面頰上不斷有溫熱的**滾落,酸澀難言。叫我怎麼能夠相信,下午還歡蹦亂跳的淳兒已經成為溺斃在太液池中的一具冰涼的沒有生命的屍體,淳兒,她才十五歲!叫我怎能夠相信?怎能夠接受?

不久之前,她還在上林苑放風箏;還鬧著“捉七”玩兒打碎了畫屏;還等著滿十六歲那年歡天喜地地被冊封為嬪;還吃著我為她準備的精巧糕點說著笑話;她還對我說要做我腹中孩兒的姨娘,作為定禮的玉佩還在,她卻這樣突然不在了……

槿汐見我臉色不對,慌地忙來推我,我猶自不肯相信,直到外頭說淳兒的遺體被奉入延年殿了,我直如刺心一般,“哇”地哭出聲來,推開人便往外頭奔去。

槿汐眼見攔我不住,急忙喚人,我直奔到殿門外,小允子橫跪在我面前攔住去路,急得臉色發白道:“娘娘!娘娘!去不得!皇上說您是有身子的人見不得這個才奉去了延年殿!娘娘!”

說話間槿汐已經追了出來,死命抱住我雙腿喊道:“娘娘三思,這樣去了只會驚駕,請娘娘顧念腹中骨肉,實在不能見這個!”

夜風颳痛了我的雙眼,我淚流滿面,被他們架著回了寢殿,我再不出聲,只是緊緊握著淳兒所贈的那枚羊脂玉佩沉默流淚。玄凌得到訊息趕忙來撫慰我不許我出去,他也是傷心,感嘆不已。我反覆不能成眠,痛悔不該與她一起出去放風箏,更不該縱了她一人去撿風箏只讓內監遠遠跟著。玄凌無法,只好命太醫給我灌了安睡的藥才算了事。

玄凌允諾極盡哀榮,追封淳兒為嬪,又吩咐按貴嬪儀制治喪。

勉強鎮定下心神,不顧玄凌的勸阻去延年殿為淳兒守靈。昏黃的大殿內雪白靈幡飛撲飄舞,香燭的氣味沉寂寂地薰人,燭火再明也多了陰森之氣。淳兒宮中的宮人哀哀哭著伏在地上為她燒紙錢,幾個位份比淳兒低的宮嬪有一聲沒一聲的乾哭著。

我一見雪白靈帳帷幕,心中一酸,眼淚早已汩汩地下來。含悲接了香燭供上,揮手對幾個宮嬪道:“你們也累了,先下去吧。”

她們與淳兒本就不熟絡,見她少年得寵難免嫉恨腹誹,只是不得已奉命守著靈位罷了,早巴不得一聲就走了,聽我如此說,行了禮便作鳥獸散。

靈帳中供著淳兒的遺體,因為浸水後的浮腫,她臉上倒看不出什麼痛苦的表情,象是平日睡著了似的寧靜安詳。

我心內大悲,咬著絹子嗚咽哭了出來。夜深,四周除了哭泣之外靜靜的無聲,忽然有個人影膝行到我跟前,抱著我的袍角含悲叩頭:“請娘娘為我家小姐做主。”

我定睛一看,不是淳兒帶入宮的侍女翠雨又是誰?忙拉起她道:“怎麼回事?你慢慢說!”

翠雨不肯起來,四顧左右無人方大膽道:“回娘娘的話,我家小姐是被人害死的!”

淳兒死得突然,我心中早存了極大的疑惑,對翠雨道:“這話可不是胡亂說的。”

翠雨雙目圓睜,強忍悲憤,狠命磕了兩個頭道:“我家小姐是自幼在湖邊長大,水性極熟的,斷不會溺死。奴婢實在覺得小姐死得蹊蹺!”

原本只一味傷心淳兒的猝死,哭得發昏,漸漸安定下來神志也清明些,始覺得中間有太多不對的地方,召了那日去跟著淳兒的內監來問,都說淳兒撿了風箏後跑得太快,過了知春亭就不見了蹤影,遍尋不著,直到後來才在太液池裡發現了她。

人人都道她是失足落水,如今看來實在大有可疑,我陡然想起曹婕妤那句類似提醒的話,眼前的白蠟燭火虛虛一晃,心裡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她是知道什麼的!

更或許,她在上林苑的出現只是為了拖住我的腳步不讓我那麼快發現淳兒的遲遲未歸。

我心頭大恨,調虎離山——然而也心知責問曹婕妤也是問不出什麼來的。

強按住狂熱的恨意,問翠雨:“你有什麼證據沒有?”

翠雨瞬間雙眼通紅,終究不甘心,忿忿切齒道:“沒有。”

我黯然,黯然之下是為淳兒委屈和不甘。她才十五歲,如花蕾那樣幼小的年紀,原本是該在父母膝下無憂無慮承歡嬉笑的。

我靜默半晌,努力壓制心中翻湧的悲與恨,扶起翠雨,緩緩吸一口氣道:“現在無憑無據一切都不可妄言,你先到我宮中伺候,咱們靜待時機。”翠雨含淚不語,終究也是無可奈何。

殿外是深夜無盡的黑暗,連月半的一輪明月也不能照亮這濃重的黑夜與傷逝之悲。巨大的後宮像墳墓一樣的安靜,帶著噬骨的寒意,是無數冤魂積聚起來的寒意。連延年殿外兩盞不滅的宮燈也像是磷火一樣,是鬼魂的不瞑的眼睛。我眼中泛起雪亮的恨意,望著淳兒的遺體一字一字道:“你家小姐若真是為人所害,本宮一定替她報仇,絕不讓她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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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喪那日,皇后及各宮妃嬪都來到延年殿。我強忍悲痛取過早已備好的禮服為死去的淳兒換裝。

皇后見我為淳兒換好衣裳,站在我身邊不住掉淚,感嘆著輕輕說:“方良媛髫齡入宮,如今正當好年華又得皇上憐惜,怎麼不能多多服侍皇上就驟然去了?真叫人痛惜啊!……”

華妃亦嘆息:“這樣年輕,真是可惜!……”

華妃,愨妃、敬妃和曹婕妤等人都在抹眼淚。我已經停止了哭泣,冷冷看著遠遠站著殿門一邊抹淚啜泣的華妃,只覺得說不出的厭煩和憎惡。

這時,玄凌的諭旨到了,那是諭禮部、抄送六宮的:“良媛方氏賦性溫良,恪共內職,虔恭蘋藻之訓,式彰珩璜之容。今一朝遘疾,遽爾薨逝,予心軫惜,典禮宜崇。特進名封,以昭淑德,追封為淳嬪……一切喪儀如貴嬪禮。”又命七日後將梓宮移往泰妃陵與先前的德妃、賢妃和早歿的幾個妃嬪同葬。

斯人已逝,玄凌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不斷有位分低微的宮嬪們竊竊私語,為淳兒慶幸:死後哀榮如此之盛,也不枉了!而於我,寧願淳兒沒有這些虛名位分,只要她好好活著。

一個恍惚,好似她依然在我宮中,忽然指著那一樹海棠,歪著頭笑嘻嘻道:“姐姐,我去折一枝花兒好不好?”,那樣鮮活可親。

我知道是她,轉眸逼視華妃,握緊手指,這是我身邊死去的活生生的生命,如果真有任何手腳使淳兒殞命,我一定、一定要全部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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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的戰事終於以大周的勝利告終,收復失去已久的疆土於一個王朝和帝王而言都是極大的榮耀。班師回朝之日,玄凌大行封賞,即是哥哥功成名揚的時候。武將一戰名揚,哥哥被封為奉國將軍,又予賜婚之榮,也算得少年得志。自然,更是汝南王玄濟和慕容一族聲勢最煊赫的時候。

玄濟享親王雙俸,紫奧城騎馬,華妃之父慕容迥加封一等嘉毅侯,長子慕容世松為靖平伯、二子慕容世柏為綏平伯。而華妃生母黃氏也被格外眷顧,得到正二品平原府夫人的封誥,例比四妃之母。而後宮之中華妃亦被冊封為從一品皙華夫人,尊榮安享,如日中天。孃家軍功顯赫,手掌協理六宮的大權,又得玄凌寵愛,這樣事事圓滿,唯一所憾的只是膝下無子而已。

自身體復原以後眉莊漸漸變的不太愛出門,對於玄凌的寵愛亦是可有可無的樣子,非召幸而不見。如今情勢這樣逼人,眉莊再剋制隱忍,終於也沉不住氣了。

那日眉莊來我宮中,來得突兀。門外的內監才稟報完她已徑直走了進來,連宮女也沒扶著。我見她臉色青白不定,大異往常,心知她必有話說,遂命所有人出去。

眉莊緊咬下脣,胸口起伏不定,臉色因憤怒和不甘而漲得血紅。

我斟了一盞碧螺春在她面前,柔聲道:“姐姐怎麼委屈了?”

眉莊捧了茶盞並不飲,茶香嫋嫋裡她的容色有些朦朧,半晌方恨恨道:“華妃——”

我婉轉看她一眼示意,輕聲道:“姐姐,是皙華夫人——”

眉莊再忍不住,手中的茶碗重重一震,茶水四濺,眉莊銀牙緊咬,狠狠唾了一口道:“皙華夫人?只恨我沒有一個好爹爹好兄弟去征戰沙場,白白便宜了賤人!”

我悠悠起身,逗弄金架子上一隻毛色雪白的鸚鵡,微微含笑道:“姐姐勿需太動氣。皙華夫人——這樣炙手可熱,我怎麼倒覺得是先皇玉厄夫人的樣子呢?”

眉莊不解,皺眉沉吟:“玉厄夫人?”

我為鸚鵡添上食水,扶一扶鬢角珠花,慢慢道“玉厄夫人是汝南王的生母,博陵侯幼妹,隆慶十年博陵侯謀反,玉厄夫人深受牽連,無寵鬱郁而死。”我淡淡一笑:“為了這個緣故,玉厄夫人連太妃的封號也沒有上,至今仍不得入太廟受香火。”

眉莊苦笑:“慕容家怎麼會去謀反?”

我微微冷笑:“何需謀反呢?功高震主就夠了。何況他們不會,保不齊汝南王也不會。”

眉莊這才有了笑容,道:“我也有所耳聞,近幾年來汝南王漸有跋扈之勢,曾當朝責辱官,王府又窮奢極欲。朝野非議,言官紛紛上奏,皇上卻只是一笑了之,越發厚待。”

我微笑不答,小時侯念《左傳》,讀到《鄭伯克段於鄢》,姜夫人偏愛幼子叔段,欲取莊公而代之,莊公屢屢縱容,臣子進言,只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等叔段引起公憤,惡貫滿盈,才一舉殺之。雖然後人很是鄙薄莊公這樣對同母弟弟的行徑,然而於帝王之策上,這是十分不錯的。

日前玄凌只作戲言,於汝南王狷狂一事問我意下如何,我只拿了一卷《左傳》將莊公故事朗朗念於他聽,玄凌含笑道:“卿意正中朕懷。”

如今一切烈火澆油,亦只為一句“子姑待之”。

我含笑低首,“潰瘍爛到了一定的程度,才好動刀除去。由著它發作好了,爛得越深,挖得越乾淨。”見眉莊微微沉思,於是顧左右而言他:“姐姐近來彷彿對皇上很冷淡的樣子。”

眉莊淡漠一笑:“要我怎樣婉媚承歡呢?皇上對我不過是招之即來,揮之則去而已。”

我慢慢沉靜下笑容,只說了一句:“沒有皇上的恩寵,姐姐怎麼扳倒皙華夫人?——越無寵幸,越容易被人輕賤。姐姐是經歷過的人,難道還要妹妹反覆言說麼?”

她妙目微睜,蘊了一縷似笑非笑的影子,道:“你很希望我得寵?”

四月末的天氣風有些熱,連花香也是過分的甜膩,一株雪白的荼蘼花枝斜逸在窗紗上,開到荼蘼花事了,春天就這樣要過去了。屋中有些靜,只聞得鸚鵡腳上的金鍊子輕微的響。眉莊盞中碧綠的茶湯似水汪汪的一汪上好碧玉琉璃,盈盈生翠。我心下微涼,片刻才道:“我難道希望看你備受冷落麼?”我靜一靜,“姐姐近日似乎和我生分了不少,是因為我有身孕讓姐姐傷心了麼?”

眉莊搖頭:“我並沒有,你不要多心。”她說:“我和你還是從前的樣子。你說的話我記在心上就是。”

我送了眉莊至儀門外,春光晴好,赤色宮牆長影橫垣,四處的芍藥、杜鵑開的如錦如霞,織錦一般光輝錦簇,眉莊穿著胭脂色刻絲桃葉的錦衣走在繁麗的景色中,微風從四面撲來,我無端覺得她的背影憑添了蕭索之姿,在漸老的春光中讓人傷感幾多。

歷年五月間都要去太平行宮避暑,至中秋前才回宮。今年為著民間時疫並未清除殆盡恐生滋擾,而戰事結束後仍有大量政務要辦,便留在紫奧城中,也免了我和杜良媛懷胎之中的車馬勞頓。

淳兒的死讓我許久鬱鬱寡歡,眉莊除了奉詔之外不太出門,陵容倒了嗓子更是不願見人,鮮少來我這裡,惟有敬妃,還時常來坐坐。

玄凌怕我這樣鬱郁傷了身子和腹中孩兒,千方百計要博我一笑,送了好多新鮮玩意兒來,又命內務府尋了一隻白鸚鵡給我解悶,並允了我三日後讓新婚的哥哥帶了嫂嫂來宮中相見。

三日之期很快到了。

這日一早哥哥見過了駕,便帶了嫂嫂薛茜桃來我宮中。

哥哥與嫂嫂知我新晉了莞貴嬪,所以一見面便插燭似的請下安去:“貴嬪娘娘金安。”

我眼中一熱,迅速別過臉去拿手絹拭了,滿面笑容,親手攙了他們起來,道:“難得來一回,再這樣拘束見外豈不是叫我難過。”接著又命人賜座,我問:“爹爹和孃親都還好嗎?”

哥哥道:“爹與娘都安好,今日進宮來,還特意囑咐為兄替兩位老人家向娘娘問安。”

我眼圈兒一紅,點點頭:“我在宮中什麼都好,爹孃身子骨硬朗我就放心了。哥哥回去定要囑咐爹孃好生保重,我也心安。”

嫂嫂又請了個安:“都是託娘娘洪福。爹孃聽說娘娘有了身孕,又新封了主子,高興得不知怎麼才好,娘在家中日夜為娘娘祝禱,願娘娘一舉得男。”

我仔細打量這位嫂嫂,因是新婚,穿一色縷金百蝶穿花桃紅雲緞裙,人如其名,恰如一枝紅豔豔的桃花。並不是出奇的美豔,只是長得一團喜氣,宜喜宜嗔,十分可親。

我暗暗點頭,凌容的性情隱婉如水,我這位嫂嫂卻是爽朗的性子,顧盼間也得體大方,頗有大家閨秀的風範,想來可以主持甄府事宜為娘分憂。心下很是可意,遂道:“嫂嫂的父親薛從簡大人為官很有清名,我雖在深宮中,也素有耳聞。皇上時常說若人人為官都如薛大人,朝廷可以無恙了。”

嫂嫂忙謙道:“皇上高恩體恤,父親必當盡心效力朝廷。”

我呵呵一笑,看著哥哥道:“哥哥如今在朝為官,可要好好學一學你的岳父大人啊。”

哥哥略略一笑,猶不怎樣,嫂嫂卻是回頭朝他粲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皓齒如玉。如斯情態,哥哥反卻臉紅了。

哥哥來之前,我尚且有些不放心,嫂嫂是他從未見過面的,只怕夫妻間不諧,將來失了和睦。我當時於眾人之中擇了她,一是她父親頗有清名,二是在閨中時也聽過一些嫂嫂的事,知道是易相處的人。但這樣未曾謀面而擇了人選終究是有些輕率的。如今看來,卻是我白白擔心了。這樣一個愛笑又會言談的女子,縱使起初無什麼情意,長久下來終是和諧的。

哥哥指著桌上食盒道:“娘說妹妹有了身孕只怕沒胃口,這些菜是家裡做了帶來的,都是妹妹在家時喜歡吃的。”

我含笑受了,命流朱拿去廚房。

正說著,陵容遣了菊青過來,說是贈些禮物給我兄嫂做新婚賀儀,是八匹上用的宮緞素雪絹和雲霏緞,連上用的鵝黃籤都未拆去。這些宮緞俱是金銀絲妝花,光彩耀目。陵容如今失寵,這些表禮想是她傾囊所出,心裡很是感慰。

菊青道:“我家小主本要親自過來的,可是身子實在不濟,只好遣了奴婢過來。小主說要奴婢代為祝賀甄大人和甄大奶奶百年好合,早得貴子;又請兩位問甄老大人和老夫人安。”

哥哥、嫂嫂俱知能送賀儀來的均是妃嬪面前得臉的人,又這樣客氣,忙扶起了菊青道:“不敢受姑娘的禮。”

我心中微感慨,陵容似乎對一直哥哥有意,如今要說出這“百年好合、早得貴子”這八字來,是如何不堪。

哥哥似乎一怔,問:“安美人身子不好麼?”

菊青含笑道:“小主風寒未愈……”菊青原是我宮裡出去的人,見我靜靜微笑注目於她,如何不懂,忙道:“沒有什麼妨礙的,勞大人記掛。”

哥哥只道:“請小主安心養病。”

嫂嫂見禮物厚重,微露疑惑之色,我忙道:“這位安美人與我一同進宮,入宮前曾在我家小住,所以格外親厚些。”

少頃眉莊也遣人送了表禮來,皆是綢緞之物,物飾精美。

留哥哥與嫂嫂一同用了午膳,又留嫂嫂說了不少體己話,將哥哥素日愛吃愛用的喜好與習慣一樣樣說與她聽,但求他們夫婦恩愛。我又道:“哥哥如今公務繁忙,但求嫂嫂能夠體諒,多加體貼。”

半日下來,我與嫂嫂已經十分親厚,親自開妝匣取了一對夜明珠耳鐺,耳鐺不過是宮中時新的樣子,無甚特別,唯夜明珠價值千金,道:“嫂嫂新到我家,這明珠耳鐺勉強還能入眼,就為嫂嫂潤色妝奩吧。”又吩咐取了珠玉綢緞作為表禮,讓兄嫂一同帶回家去。

入夜卸妝,把流朱與浣碧喚了進來,把白日兄嫂家中帶來的各色物事分送給她們,餘者平分給眾人。又獨獨留下浣碧,摸出一個羊脂白玉的扳指,道:“那些你和流朱都有,這個是爹爹讓哥哥帶來,特意囑咐給你的。爹爹說怕你將來出宮私蓄不夠豐厚。”我親自套在她指上,微笑:“其實爹爹也多慮了。只是爹爹抱憾不能接你孃的牌位入家廟,又不能公開認你,你也多多體諒爹爹。”

浣碧雙眼微紅,眼中淚光閃爍:“我從不怪爹爹。”

我嘆口氣:“我日後必為你籌謀,了卻你的心事。”浣碧輕輕點頭。

我念及宮中諸事,又想到淳兒死後屋宇空置,心下愀然不樂。推窗,夜色如水,梨花紛紛揚揚如一場大雪,積得庭院中雪白一片。春風輕柔拂面,落英悠然飄墜。

我輕聲嘆息,原來這花開之日,亦是花落之時。花開花落,不過在於春神東君淺薄而無意的照拂而已。

註釋:

(1):捉七:一種閨閣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