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28章 漁翁

第28章 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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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漁翁

日子這樣悠遊的過去,時光忽忽一轉,已經到了乾元十四年五月的辰光。宮中的生活依舊保持著表面的風平浪靜,眉莊漸漸收斂了對玄凌的冷淡,頗得了些寵愛,只是終究有皙華夫人的盛勢,加之我與杜良媛的身孕,那寵愛也不那麼分明瞭。

我靜心安胎,陵容靜心養病,眉莊一點一滴的復寵,敬妃也只安心照管她該照管的六宮事宜,任憑皙華夫人佔盡風頭,百般承恩,誰也不願在這個時候去招惹她。後宮在皙華夫人的獨佔春色下,維持著小心翼翼的平靜。

而在這平靜裡,終於有一石,激起軒然大波。

杜良媛是個很會撒嬌撒痴的女子,何況如今又有龍裔可以倚仗。依例嬪妃有身孕可擢升一次,產後可依生子或生女再度擢升,而五月中的時候,玄凌突然下了一道旨意,再度晉杜氏為恬嬪。因有孕而連續晉封兩次,這在乾元一朝是前所未有的事,難免使眾人議論紛紛。私下揣測恬嬪懷孕已有四月,難道已經斷出腹中孩子是皇子,而玄凌膝下子息微薄,是而加以恩典。

這樣的恩遇,皙華夫人自然是不忿的。然而她膝下空空,出言也就不那麼理直氣壯。又因著玄凌對杜良媛的嬌縱,她也只能私下埋怨罷了。

後宮諸人本就眼紅恬嬪的身孕,如此一來更是嫉妒,謹慎如愨妃也頗有微詞:“才四個月怎能知道是男是女,臣妾懷皇長子時到六月間太醫斷出是男胎,皇上也只是按禮制在臣妾初有喜脈時加以封賞晉為貴嬪,並未有其他破例。”

而皇后伸手拈了一枚櫻桃吃了,方慢慢道:“恬嬪幾次三番說有胎動不安的症狀,皇上也只是為了安撫她才這樣做。為皇家子嗣計,本宮是不會有異議的。”

皇后這樣說,別人自然不好再說什麼。而皙華夫人的抱怨,皇后也作充耳不聞。等聽得不耐煩時,皇后只笑吟吟說了一句,“皙華夫人如今恩寵這樣深厚,也該適時為皇上添一個小皇子才是。怎麼倒叫新來的兩位妹妹佔了先了呢?”皙華夫人瞬間變色神傷,啞口無言。

而恬嬪晉封之後更加得意,益發愛撒嬌撒痴。

是夜,我微覺頭暈,玄凌就在我的瑩心殿陪我過夜。剛要更衣歇息,外頭忽然有人來通報,說是恬嬪宮裡的內監有要事來回稟,回話的人聲音很急,在深夜裡聽來尤為尖銳:“恬嬪小主才要睡下就覺得胎動不適,很想見皇上,請皇上過去看看吧。”

玄凌的的寢衣已經套了一個袖子,聞言停止動作,回頭看我。我本已半躺在**,見他略有遲疑之色,忙含笑道:“皇上去吧,臣妾這裡不要緊。”

他想一想,還是搖頭,“你也不舒服呢,讓太醫去照顧她吧。”

我微笑:“恬妹妹比我早有身孕,最近又老覺得胎動不安,她第一次懷孕想來也很害怕,皇上多陪陪她也是應該的。”

他的眼中微有歉意,笑道:“難為你肯這樣體諒。”

我捋一捋鬢邊碎髮,低眉道:“這是臣妾應該的。”

他囑咐槿汐:“好好照顧你家娘娘,有什麼不舒服的要趕快回報給朕。”

槿汐送了玄凌出去,回來見我已經起身,道:“娘娘不舒服麼?”

我道:“沒什麼,只是有些胸悶罷了。”

槿汐端了盞鮮奶燕窩來,勸道:“娘娘別為恬小主這樣的人生氣,不值得。”她把燕窩遞到我手上,“這是太后娘娘上回賞的燕窩,兌了鮮奶特別容易安睡,娘娘喝了吧。”

我舀了一口燕窩,微笑搖頭:“皇上破格晉封,她已經遭人嫉妒。如今還這樣不知眼色,真不知叫人笑她愚蠢還是無知,可見是個扶不上牆的阿斗。我自然不會為了這樣沒用的人生氣。”

槿汐笑言:“娘娘說的是。只是奴婢想,自恬小主有孕以來,已經是第三次這樣把皇上請走,也太過分。”

我整整衣衫,打了個呵欠道:“她一而再再而三隻會用這招,用多了皇上自然會心煩,不用咱們費什麼事。不說她了,咱們睡吧。”

第二天玄凌過來,我見他面有倦色,不免心疼,便問:“恬妹妹胎動得很厲害麼?皇上是不是陪她太晚沒有好好睡,連眼圈也黑了。”

他苦笑,“哪裡是什麼事,左不過是耍小性子,怨朕去得晚了,又嚷噁心,鬧得朕頭疼。”

我心中有數,只是勸慰道:“有了身孕難免煩躁,臣妾也愛使小性子,皇上不也都體諒了麼。那麼太醫有沒有說恬妹妹是怎麼不適呢?”

他皺眉:“太醫說有些胎動也是正常,只是她晚膳貪吃才會噁心。”

又這樣三番五次,玄凌再好心性兒終於也生了不耐煩。

後宮人多口雜,恬嬪連著幾次從我宮中把玄凌請走,宮人妃嬪見她張狂如斯,背後詆譭也越發多,連皇后也不免開口:“恬嬪就算身子不適,也不該如此不識大體,即便不顧莞貴嬪也要養胎休息,也該顧著皇上要早起早朝,不能夜深還這麼趕來趕去。”

皇后想了想道:“找個人去教教她道理吧,皙華夫人和敬妃要協理六宮事宜自然是不得空了。這樣吧,愨妃你性子溫和,就你去慢慢說給她聽吧。”又囑咐愨妃:“她是有身子的人,經不得重話。本宮知道你是個軟和的人,就好好跟她說罷,就說是本宮的意思。”

愨妃本不願意,然而皇后開了口,自然不能推託,只好應允了。於是眾人也就散去。

玄凌對恬嬪生了嫌隙,無事自然不願意往她宮裡去。這日夜裡便在我宮裡睡下。睡至半夜,忽然有人來敲殿門,起先不過是輕輕幾下,逐漸急促。

我驚得醒轉,忙披衣坐起身,問:“什麼事?”

槿汐進來,蹙眉低聲道:“是恬小主宮裡的人來稟報,說小主入夜後就一直腹痛難忍,急著請皇上去瞧一瞧。”

佩兒跟在槿汐身後,撇一撇嘴不屑道:“又來這個?她不煩咱們也煩了,回回這麼鬧騰還讓不讓人睡了!”

槿汐無聲瞥她一眼,佩兒立刻噤聲不敢多說。

我睡眼朦朧,原也想打發過了算了,忽然覺著不對,今日下午皇后才命愨妃去教導她,就算恬嬪再無知,也不至於今晚又明知故犯,難道真有什麼不妥?雖然玄凌叮囑過我不要再理會,若我知情不報,恬嬪真有什麼事,我也難辭其咎了。

於是推醒玄凌,細細說了。他夢中被人吵醒,十分不耐。翻了個身衝著來殿外來稟報的內監怒道:“怎麼回回朕歇下了她就不舒服,命太醫好生照看著就是!”

那內監在門外為難,答應著“是……”又道:“小主真的十分難受,因今日愨妃娘娘來過,所以一直忍著不敢來稟告……”

玄凌動怒,隨手把手邊靠枕抓起來用力一揚,喝道:“滾!”那內監嚇得不輕,慌慌張張退了下去。

我見玄凌這樣生氣,也嚇了一跳,忙斟了茶水給他,玄凌猶未息怒,道:“她若是少動些歪心思,自然也少些腹痛惡心。”

我不敢深勸,重又在香爐裡焚了一把安息香,道:“皇上睡吧,明日還有早朝呢。”

我也一同睡下,不知怎的心中總是有不安的感覺,很久沒有下雨,空氣也是乾燥難耐的,我輾轉反側良久,才迷迷糊糊地想要入睡。

正朦朧間,隱約有一聲極淒厲的尖叫刺破長夜。

我猛地一震,幾乎疑心是自己聽錯了,翻身抱住玄凌。他猶自好睡,呼吸沉沉。

然而安靜不過一晌,急促凌亂的腳步已經在殿外響起,拍門聲後傳來的不是內監特殊的尖嗓,卻是一個女子慌亂的聲音。

這下連玄凌也驚醒了。

來人是恬嬪宮裡的主位陸昭儀,那是一個失寵許久的女子,我幾乎不曾與她打過交道。她攪著夜涼的風撲進來,臉色因為害怕而蒼白,帶來訊息更是令人驚惶——她帶著哭腔道:“恬嬪小產了!”

玄凌近乎怔住,不能置信般回頭看我一眼,又看著陸昭儀,呆了片刻幾乎是喊了起來:“好好的怎麼會小產?不是命太醫看顧著嗎?”

我心中陡地一震,復又一驚。一震一驚間不由自主地害怕起來,下意識地撫住自己的肚子。陸昭儀被玄凌的神態嚇住,愣愣地不敢再哭,道:“臣妾也不曉得,恬嬪白天還好好的,到了入夜就開始腹痛……現在出血不止,人也昏過去了。”她抬眼偷偷看一眼玄凌充滿怒意與焦灼的臉,聲音漸漸微弱,“恬嬪那裡曾經派人來回稟過皇上的……”

玄凌胸口微有起伏,我不敢多言,忙親自服侍他穿上衣裳,輕聲道:“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皇上趕緊過去看看吧。”

玄凌也不答我,更不說話,低呼一聲“佩筠!“,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慌的一干內監宮女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我怔怔站在門邊,心中沉沉地有痛楚蔓延,恍然不覺微涼的夜風襲人。槿汐默默把披風披在我身上,輕輕勸道:“夜來風涼,請娘娘進殿吧。”

我靜靜站住,聲音哀涼如夜色,緩緩道:“你瞧,皇上這樣緊張恬嬪——”

槿汐的聲音平板而溫暖,她掩上殿門,一字一句說:“皇上緊張的是子嗣,並不是恬嬪小主。娘娘這樣說,實在是太抬舉恬嬪小主了。”

我瞬間醒神,不覺黯然失笑:“瞧我糊塗了,見皇上這樣緊張我也胡思亂想了。”

槿汐扶我到**坐下,道:“那邊那種場面,娘娘有身孕的人是見不得的,會有衝撞。不如讓奴婢伏侍娘娘睡下吧。”

我苦笑:“哪裡還能睡,前前後後鬧騰了一夜,如今都四更了,天也快亮了。只怕那邊已經天翻地覆了,皇后她們應該都趕去了吧。”我復又奇怪,感嘆道:“好好的恬嬪怎麼會小產了呢?她也是,來來回回鬧了那麼多次不適,皇上這一次沒去,倒真出了事。”

槿汐見我睡意全無,沉思片刻,慢慢道:“娘娘入宮以來第一次有別的小主、娘娘小產的事發生在身邊吧,可是咱們做奴婢的,看見的聽見的卻多了,也不以為奇了。”她見我神色驚異,便放慢了語速,徐徐道:“如今的恬嬪小主、從前的賢妃娘娘、華妃娘娘、芳嬪都小產過;皇后娘娘的皇子生下來沒活到三歲,純元皇后的小皇子產下就夭折了;曹婕妤生溫宜帝姬的時候也是千辛萬苦;欣貴嬪生淑和帝姬的時候倒是順利,愨妃娘娘也是,可是誰曉得皇長子生下來資質這樣平庸。”她嘆氣:“奴婢們是見得慣了。”

我聽她歷歷數說,不由得心驚肉跳,身上一陣陣發冷,拿被子緊緊團住身體。門窗緊閉,可是還有風一絲一絲吹進來,吹得燭火飄搖不定。我脫口而出:“為什麼那麼多人生不下孩子?”

槿汐微微出神,望著殿頂樑上描金的圖案,道:“宮裡女人多,陰氣重,孩子自然不容易生下來。”

我聽她答得古怪,心裡又如何不明白,亦抱膝愣愣坐著,雙膝曲起,不自覺地圍成保護小腹的姿勢。

她靜靜陪著我,我亦靜靜坐著。我呆了一晌,忽然問:“槿汐,你以前是服侍哪個主子的?”

她道:“奴婢是伺候欽仁太妃的。”

“那再以前呢?”

“奴婢不記得了,左不過是服侍主子們的,只是這個宮那個宮的區別。”

我不再言語,環顧周遭錦被華衣,幽幽長嘆了一聲。

槿汐道:“娘娘不要難過。”

我神情悲涼如夜霧迷茫,低嘆:“你以為我只是為自己難過麼?恬嬪這一小產,我只覺得脣亡齒寒,兔死狐悲啊!”

這樣稟燭長談,不覺東方已微露魚肚白的亮色。我方才覺得倦了,躺下睡著。醒來已經是中午了,我乍一醒來,忽見玄凌斜靠在我床頭,整個人都是吃力疲憊的樣子,不由一驚,心疼之下忙扶住他手臂道:“皇上。”他只是不覺,我再度喚他:“四郎——”

他朝我微笑,笑容滿是沉重的疲倦,他說:“你醒了?”

我“嗯”了一聲,正要問他恬嬪的事,他的語氣卻哀傷而清冷地貫入,他說:“恬嬪的孩子沒有了。”玄凌把臉埋入我的手掌,他的臉很燙,鬍渣細碎地扎著我的手,聲音有些含糊,“太醫說五個月的孩子手腳都已經成形了。孩子……”他無聲,身體有些發抖,再度響起時有獸般沉重的傷痛,這一刻,他不是萬人之上的帝王,而是一個失去了孩子的父親:“朕又失去了一個孩子,為什麼朕的孩子都不能好好活下來?難道是上天對朕的懲罰還不夠麼?”

我想他是難過得糊塗了,我無比難過,心酸落淚。無聲地軟下身子,靠在他胸前,輕輕環住他的身體。我貼著他的臉頰,輕聲溫言道:“四郎一夜沒有睡,在臣妾這裡好好睡會兒吧。”

他“唔”一聲,由著我扶他睡下。他沉沉睡去,睡之前緊緊拉住我的手,目光灼熱迫切,他道:“嬛嬛,你一定要把孩子好好生下來,朕會好好疼他愛他。嬛嬛!”

我溫柔凝望他憔悴的臉龐,伏在他胸口,道:“好。嬛嬛一定把孩子生下來。四郎,你好好睡吧,嬛嬛在這裡陪你。”

他攥著我的手睡去。我看著他,心中溫柔與傷感之情反覆交疊。我忽然想起,他自始至終沒有一字半句提起恬嬪,這個同樣失去了孩子的女子的安危。

我心底感嘆,玄凌,他終究是涼薄的。

過了兩日,玄凌精神好了些,依舊去上朝。他的神情很平靜,看上去已經沒有事了。前朝的事那樣多,繁冗陳雜,千頭萬緒。容不得他多分心去為一個剛成形的孩子傷心。況且,畢竟他還年輕,失去了這一個孩子,還有我腹中那一個。再不然,後宮那麼多女子,總有再懷孕,再為他產子的。

本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恬嬪也自昏迷中醒來。然而她醒來後一直哭鬧不休,說是自己的孩兒是被人陷害才沒了的。直鬧得她宮裡沸反盈天,雞犬不寧。

皇后本以為她是傷心過度,著人安慰也就是了。然而這日下午敬妃在我殿中閒坐,談論了一會兒我養胎的情形,又說及恬嬪小產的事。

她見四周並無閒人,壓低了聲音道:“恬嬪這次小產很是奇怪呢。”

敬妃從不是饒舌的人,她這般說,自是有些把握的了。我本就疑心,聽她如此說,心裡“咯噔”一跳,面上只作若無其事,依舊含笑:“怎麼會呢?恬嬪不是一直說胎動不安麼,小產也不算意外了。”

敬妃的縑絲繁葉衣袖寬廣,微微舉起便遮住了半邊臉頰,她淡淡一哂,不以為意道:“她說胎動不安其實咱們都清楚,不過是向皇上爭寵撒嬌罷了。我常見她在宮裡能吃能睡,哪裡有半分不適呢?”敬妃再度壓低聲音:“聽為恬嬪醫治的太醫說,她一直是好好的,直到小產那日。服下的藥也沒有事,只是在吃剩的如意糕裡發現了不少夾竹桃的花粉。”

我不懂,疑心著問:“夾竹桃?”

敬妃點頭,“太醫診了半天才說這夾竹桃花粉是有毒的,想來恬嬪吃了不少才至於當晚就小產了。”敬妃嘆氣,“宮中不少地方都種了夾竹桃,誰曉得這是有毒的呢?還拿來害人,真真是想不到啊。”

我的心一度跳得厲害,遲疑片刻,方問:“那……如意糕是御膳房裡做的麼?”

敬妃微微遲疑,搖了搖頭:“是愨妃送去的。”

我抬頭,對上她同樣不太相信的目光。敬妃的聲音有些暗啞,慢慢述說她所知曉的事:“本來恬嬪有孕,外頭送進去的東西依例都要讓人嘗一嘗才能送上去。可是一來是愨妃親自做了帶去的,二來愨妃的位分比恬嬪高出一大截,且是皇后要她去教導恬嬪的,她這人又是出了名的老實謹慎,誰會想到這一層呢。而且聽那日在恬嬪身邊伏侍的宮女說,是愨妃先吃了一塊如意糕,恬嬪再吃的。”敬妃頓一頓,道:“宮中種植夾竹桃的地方不少,而愨妃自己宮苑外不遠就有一片。若說不是她做的,恐怕也無人相信。”

我依照她說的細細設想當時情景,以此看來在當時的確是無人會懷疑愨妃會加害恬嬪的。然而我疑惑:“就算愨妃下了夾竹桃的花粉,她又何必非要自己也吃上一塊?恬嬪愛吃如意糕人人皆知,就算她不吃,恬嬪也會吃下許多,這樣做豈不矯情?愨妃動了殺機,可是因為皇長子的緣故麼?母親愛子之心,難道真是這樣可怖?”

敬妃道:“究竟如何我們也只是揣測,皇上自然會查。也不能全怪愨妃,恬嬪因孕連封兩次本就已經遭人非議,她還這樣不知檢點,半夜從你宮裡把皇上請去了好幾次。妹妹你可知道,不止你這裡,連愨妃、曹婕妤那裡她都讓人去請過。你是大度不說什麼,可是難保外面的人不把她視作了眼中釘——你也知道,皇上本來就少去愨妃那裡,難得去一次就讓她請走了,能不惱她麼?加之皇上現在膝下只有愨妃的這一個皇子……”敬妃不再說下去,只是用手指捋著團扇上垂下的櫻紅流蘇。

敬妃所說也在情理之中,何況後宮眾人大概也都是這樣看的。我本還有些懷疑,驀地想起那一日在皇后宮中,撲出傷人的松子即是來自愨妃懷中,不由得也信了八分。

我低頭默默,道:“恬嬪是也太張狂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別說愨妃了。如今她的孩子還沒生下來就這樣目中無人,萬一生下皇子,愨妃與皇長子還有好日子過麼?可見為人還是平和些好。”

敬妃深以為然,“何況她這次能晉封為嬪,聽陸昭儀說是恬嬪自己向皇上求來的,說的是懷著男胎所以胎動才如此厲害。”

我微微吃驚:“果真麼?那也太……”

敬妃杏眼微闔,長長的睫毛微微覆下,她的語氣低沉中有些輕鬆:“說實話,其實恬嬪這一胎,除了上面沒有人真心盼她生下來。愨妃使她小產,不知道多少人暗地裡拍手稱願呢,也是她為人太輕狂了。”

敬妃很少說這樣露骨的話,她沒有孩子,恬嬪也不會與她有直接的利害衝突。今朝這樣說,大抵也是因為平日裡不滿恬嬪為人的緣故。

然而她的話在耳中卻是極其刺耳。彷彿在她眼中,我也是盼著恬嬪小產的那一個。可是暗地裡捫心自問,聽到恬嬪小產是那一刻,我竟是也有一絲快意的。我甚至沒有去關心她的生死,只為玄凌關切她而醋意萌發。或許我的潛意識中,也是和敬妃她們一樣厭惡著她,甚至提防著她的孩子降生後會和我的孩子爭寵。

我黯然苦笑,難道我的心,竟已變得這樣冷漠和惡毒?

半日我才醒過神來,道:“皇上已經知道了麼?”

“晌午才知道的,皇上氣得不得了,已經讓皙華夫人和我去查了。皙華夫人最是雷厲風行的,想來不出三日就會有結果了。”

敬妃依舊嘆息:“那如意糕上灑了許多糖霜,那顏色和夾竹桃的花粉幾乎一樣,以致混了許多進去也無人發現。這樣機巧的心思,真難想象會是愨妃做的。她平日裡連螞蟻也不會踩一隻,可見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正說話間,小允子進來,見敬妃也在,忙擦了擦額頭的汗,規規矩矩請了個安,這才說話:“愨妃娘娘歿了!”

我一愣,與敬妃飛快對視一眼,幾乎是異口同聲:“什麼?”

小允子答:“剛剛外頭得的訊息,皙華夫人去奉旨去愨妃宮中問恬嬪小產的事,誰想一進內殿竟發現愨妃娘娘一脖子吊在樑上直晃盪,救下來時已經沒氣兒了。聽說可嚇人呢,連舌頭都吐出來了……”

小允子描述得繪聲繪色,話音還未落下,敬妃已經出聲阻止:“不許瞎說,你主子懷著身孕呢,怎麼能聽這些東西?揀要緊的來說。”

小允子咋了咋舌,繼續道:“聽愨妃身邊的宮女說,愨妃娘娘半個時辰前就打發他們出去了,一個人在內殿。如今皙華夫人回稟了皇上,已經當畏罪自裁論處了。”

我心下微涼,嘆了口氣道:“可憐了皇長子,這樣小就沒有了母親。”

敬妃看著從窗外漏進地上的點點日光,道:“當真是可憐,幸好雖然沒有了生母,總還有嫡母和各位庶母,再不然也還有太后的照拂。”

我微微頷首,略有疑惑,“只是雖然件件事情都指向她,愨妃又何必急著自裁。若向皇上申辯或是求情,未必不能保住性命。”敬妃明白我的疑惑。這事雖在情理之中,然而終究太突兀了些。

她道:“即便皇上肯饒恕她,但是必定要貶黜名位,連皇長子也不能留在身邊撫養。”她的語調微微一沉:“這樣的母親,是會連累兒子的前程的。”

我的心微微一顫,“你是說——或許愨妃的死可以保全皇長子的前程。”

敬妃點頭,不無感嘆,“其實自從上次在皇后宮中松子傷了人,愨妃被皇上申飭了之後回去一直鬱鬱寡歡。愨妃孃家早已家道中落,只剩了一個二等子爵的空銜。真是可憐!為著這個緣故她難免要強些,可惜皇長子又不爭氣,愨妃愛子心切見皇上管教得嚴私下難免嬌縱了些,竟與皇上起了爭執,這才失了寵。現在竟落得自縊這種地步,真叫人不知該說什麼好。”

我團著手中的絹子,慢慢飲著茶水不說話,心頭總是模糊一團疑惑揮之不去,彷彿在哪裡聽過想起過,卻總是不分明。敬妃見我一味沉默,便叮囑我:“恬嬪的事是個教訓,妹妹你以後在飲食上萬萬要多留一個心眼兒。”

我想了半晌,終於有些矇昧的分明,於是悄聲道:“姐姐曾經跟我說皙華夫人曾經小產,還是個成了形的男胎,是麼?”

敬妃靜靜思索片刻,道:“是。”

“是因為保養不慎麼?”

敬妃的目光飛快在我面上一掃,不意我會突然問起這些舊事,道:“當時她雖然還是貴嬪,卻也是萬千寵愛在一身,又怎麼會保養不慎呢?”她的聲音細若蚊吶:“宮中傳言是吃了端妃所贈的安胎藥所致。”

我的睫毛一爍,耳邊忽忽一冷,脫口道:“我不信。”後宮這樣的殺戮之地,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我憑什麼不信,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想起昔日與端妃僅有的幾次交往,她那種憐愛孩子的神情,我便不能相信。

敬妃的神情依舊和靖,說的是別人的事,自然不會觸動自己的心腸。她不疾不緩道:“別說你不信,當時皇上與皇后也不怎麼信,終究還是不了了之。只是此事過後,端妃便抱病至今,不大見人了。”

這其中的疑竇關竅甚多,我不曾親身經歷,亦無關眼下的利益,自然不會多揣度。只覺得前塵今事,許多事一再發生,如輪迴糾結,昨日是她,今日便是你,人人受害,人人害人,如同顛撲不破的一個怪圈,實在可怖可畏!

愨妃的喪事辦得很是潦草,草草殮葬了就送去了梓宮。皇后為此倒很是嘆息,那日去請安,玄凌也在。

說起愨妃死後哀榮的事,玄凌只道:“湯氏是畏罪自裁,不能追封,只能以‘愨’為號按妃禮下葬,也算是朕不去追究她了。她入宮九載,竟然糊塗至此,當真是不堪。”

皇后用絹子拭了拭眼角,輕聲糾正道:“皇上,愨妃入宮已經十一載了。”

玄凌輕輕一哼,並不以為意,也不願意多提愨妃,只是說:“湯氏已死,皇長子不能沒有人照拂。”

皇后立刻介面:“臣妾為後宮之主,後宮所出之子如同臣妾所出。臣妾會好好教養皇長子,克盡人母之責。”

玄凌很是滿意,微笑道:“皇后如此說朕就放心了。太后年事已高,身體又多病痛,皇長子交與皇后撫養是最妥當不過了。”

如此,眾人便賀皇后得子之喜。皇長子有人照顧,皇后亦有了子嗣,也算是皆大歡喜了。

玄凌走後,眾人依舊陪皇后閒話。

皇后含淚道:“愨妃入宮十一年,本宮看著她以良娣的身份進宮,歷遷順儀、容華、貴嬪,生子之後冊為昭儀,再晉為妃。就算如今犯下大錯,但終究為皇家留下血脈,也是大功一件。現在她下場淒涼,雖然皇上不樂意,但是咱們同為後宮姐妹,也不可太過涼薄,何況她到底也是皇長子的生母,服侍皇上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本宮會去叫人戍守她的梓宮,希望愨妃在地下好好懺悔自己的過錯,得以安寧。”

皇后的宮女剪秋在一旁勸道:“娘娘不要太傷心了。為了愨妃娘娘的緣故您已經傷心好幾日了,如現在皇長子有了您的照顧,愨妃娘娘也可以安息了。娘娘這樣傷心只會讓生者更難過呀。話說回來,到底也是愨妃娘娘自己的過失。”

皇后拭淚道:“話雖這樣說,可是本宮與她一起服侍皇上多年,她這樣驟然去了,叫本宮心裡怎麼好受呢。唉——愨妃也當真是糊塗啊!”

皇后如此傷心,眾人少不得陪著落淚勸說。過了半日,皇后才漸漸止了悲傷,有說有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