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21章 錦繡

第21章 錦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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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錦繡

小連子與槿汐早已守候在渡口轉彎處,見玄清立於渡口與我一同回來,一時也驚住了,終究是槿汐機警,默默施了一禮,方扶了我往棠梨宮走。

我悄聲道:“剛才你們倆除了我誰也沒有見到。”

槿汐輕聲道:“是。奴婢只是從馮淑儀處接小主回宮。”

小連子緊隨身後,一同進了棠梨宮。

眾人都被小允子打發在飲綠軒裡,我悄無聲息回到內堂,換過安寢的衣服,方覺得口渴難耐。才要說話,小允子已經斟了一盅茶來,我喝了一口便推開,想了想道:“去換些別的來。”

小允子陪笑道:“小廚房有燕窩預備著呢,小主要不要用些?”

我點點頭,“叫浣碧拿進來。”

小允子一愣,遲疑片刻,終究不敢多問,便讓浣碧拿了燕窩來。

浣碧端了燕窩進來,見我好端端地坐著,不由面色微微一變,作關切狀道:“小姐此行可順利?這麼晚回來倒叫奴婢好生擔心。”

我心頭煩惡,逼視她片刻,浣碧微微低下頭好似心虛不敢看我,我“咯”一聲笑道:“何止順利,簡直是痛快。”

浣碧抬頭略微驚愕道:“皇上放了眉莊小主出來了麼?”

“並沒有。”我的視線橫掃過她的面容,一字一字道:“皇上斥責了華妃,連溫宜帝姬也不許她見。”我悠悠嘆息了一句:“原本皇上還要復她協理六宮之權呢,現在啊——只怕自身難保了呢。”

“皇上斥責了華妃娘娘?”

我閒閒地道:“是啊。誰叫她觸怒了皇上呢。華妃未免心太高了,浣碧你說是不是呢?”

浣碧一時窘迫,勉強笑道:“奴婢也不曉得華妃娘娘的心高不高,只是皇上的聖意想來是不會有錯的。”

我微微側目,槿汐和小允子、小連子一齊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下我和浣碧,她的聲音一如往昔,輕聲道:“小姐。”說著垂手侍立一旁。我冷冷地盯著她,浣碧不自覺地身子微微一動,問:“小姐怎麼這樣看著奴婢?”

倏然收回目光,忽而展顏一笑:“我讓他們出去,也是為了周全你的顏面。浣碧,這些日子你勞心勞力,吃苦不少啊。真是難為你啦。”

浣碧盯著地面,小聲道:“小姐怎的這樣說,倒叫奴婢承受不起。”

我站起身,徐徐在她身邊繞了兩圈,忽地站在她面前,伸手慢慢撫上她的面頰,嘆道:“其實仔細看你和我還是有些像的。”頓一頓道:“只是有些人有些事面和心不和,縱使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人竟也會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是叫我心寒啊。”

浣碧面色一凜,強笑道:“小姐這麼說奴婢不懂。”

聲音陡地透出冷凝,“很好啊!吃裡扒外的事我身邊已經有過了,不想這次竟是你。”

我一向待她親密和睦,從不曾這樣疾言厲色過,浣碧唬得慌忙跪下,叫道:“小姐!。”

我理也不理,繼續道:“當日在水綠南薰殿曹婕妤曾以皇上借六王之名與我相見挑撥,當時我就懷疑是我身邊親近的人透漏的訊息。只是還未想到是你。那日與我同去的是流朱,前後始末她知道的最多,她的性子又不及你沉穩,有時心直口快一些,我想許是她與宮女玩笑時說漏了嘴也未可知。誰想今日我前腳才出棠梨宮,後腳就有人去通風報信。我倒不信,華妃怎會好端端地知道我要去存菊堂,可見是我身邊的人故意洩露了訊息。”

浣碧神色漸漸平伏下來,仰頭看我道:“曉得小主要去探眉莊小主的並不只是奴婢一人,小姐何以見得是浣碧?還是小姐對浣碧早存了偏見?”

我微微一笑,“你的確是小心掩飾痕跡。可惜你疏忽了一件事——”

“什麼?”

“你記不記得前些日子皇上賜了我一匣子南詔進貢的蜜合香。此香幽若無味,可是沾在衣裳上就會經久彌香,不同尋常香料。因此十分珍貴。皇上統共得了這一匣子全賜予了我。我卻全轉贈了曹婕妤,親眼見她放在內室之中。”我看了一眼浣碧漸漸發白的臉,用護甲的光面輕輕摩挲掉她額上細密的汗珠,“我記得我出門前是囑咐你留在內堂不許出去的。”我略停一停,慢慢道:“若如你所說並未對我有異心又怎會出入她的內室,你身上怎會沾上了蜜合香的氣味?”

浣碧張口結舌地看著我,虛弱地道:“奴婢沒有——”

“我故意讓流朱在外堂守著,就是知道你會從後堂的偏門出去,難道你沒有覺得可疑麼?我竟讓你一人留在堂內。”我道:“你若還不肯承認大可以聞聞自己身上有沒有蜜合香的氣味。”

浣碧的面孔浮起驚惶的表情,猶豫著拉起自己的衣袖子細細的聞了又聞,臉色漸漸變得雪白。

我含笑道:“這香味一旦沾上就數日不褪,並且香氣幽微,不易察覺。”說罷止了笑容,冷然道:“你還不說實話麼?”

浣碧聞言臉上霎時半分血色也無,仰天道:“罷了。罷了。誰叫我中了你的計!”

我道:“我也不過是疑心罷了。我身邊的事你和流朱、槿汐知道的最清楚。雖然槿汐在我身邊不過一年,流朱有時未免急躁,但是對我都是赤膽忠心。只有你和我是有些心病的。可是我也摸不準到底是不是你,所以只好來試上一試。”我輕輕一笑:“誰知你竟然沒有沉住氣,枉費我多年以來對你的**了。”

浣碧無語,只是苦笑:“的確是我的命數不好。你要怎樣都由得你罷。”

“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若不是你去通風報信,今日我怎能這樣輕易將倒華妃。沒了她,我也能安生一陣子了。”

浣碧的聲音幾乎疑惑,顫聲道:“你……”

我微笑“自然是多虧了你。只怕華妃現在恨你入骨,以為是咱們主僕聯手呢。”我看她幾眼:“你倒還真是個能幹的。”

浣碧呆呆地,盯著我半晌方道:“你心計之深,我自愧不如。”

我直直看著她良久,聲音放的柔緩,嘆道,“我素來是贊你沉穩的,如今的情形看來你終究還是差了些兒。一意求成、行事又不大方,這個樣子怎麼叫我放心把你嫁入官宦人家?將來為人正室,怎麼去彈壓那些不安分的妾室?”

浣碧一時反應不過來,怔怔道:“你……你要把我嫁入官宦人家為人正室?”隨即搖頭:“你不過是想讓我在你身邊幫你一輩子罷了,何曾為我好好打算呢?又何必再拿話來諷刺我。”

我道:“為你的打算我一早就有,不用說我,便是爹爹也好好為你打算了的。只是咱們不說,你便以為我不為你打算過麼?縱使你再能助我也是要嫁為人婦生兒育女的,即便是流朱,將來她若要嫁人我也必為她尋一門好親事,何況是你。你也未必太小覷我了。”

她近乎痴怔,疑惑道:“真的麼?”

我作訝異狀,反問她,“不然你待怎樣?難道去做妾,去嫁給平民草戶?入宮前爹爹慎重交代我一定要為你找個好人家,我是鄭重其事答應了的。這也是我為什麼要帶你入宮的原因,要是留在甄府,頂多將來配個小廝嫁了,豈不委屈你一世。”我不禁傷感,“你所作所為所求的不就是一個名分麼?”

浣碧似乎不能完全相信,又似是被感動了,失聲喚道:“小姐。”

我彎腰扶她起身,低聲嘆道:“這裡沒有人,還要叫我‘小姐’麼,你該我叫我一聲‘長姐’才是。”

浣碧眼中瑩瑩泛起淚光,我道:“你不肯叫麼?其實長久以來我對你如何你很清楚,你我之間的心病也算不得我和你的心病,不過是上一輩人的事了。”我拉著她坐下,“我知道你委屈多年,雖是爹爹親生,可是族譜沒有你的名字,取名也不能行‘玉’字一輩,甚至你孃的牌位也不能進祠堂供奉香火。可是浣碧啊,爹爹不疼你麼?你雖然名義上是我的婢女,可我對你從來如姐妹一般的啊。”

浣碧略一沉吟,咬一咬嘴脣道:“可是我……只要一想到我娘,想到我自己……不!只要我與你一樣成為妃嬪,爹爹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認我、我孃的靈位就可以名正言順的甄氏祠堂了。”她昂然抬頭,道:“你可以任著性子嫌棄名字中的‘玉’字俗氣棄而不用,卻不知道這一個‘玉’字是我一輩子都求而不得的。”

“你以為一切就這樣簡單嗎?一旦你成為妃嬪,後宮爭寵被人揭發出你娘是罪臣之女,你可知道是什麼後果,不僅甄氏一族會被你連累,爹爹私納罪臣之女的罪名就足以讓他流放三千里之外,爹爹一把年紀了哪裡禁得起這樣的折騰?你又於心何忍?”我停一停道:“且不說別人,你以為投靠了曹婕妤就有人幫你,高枕無憂麼?說到底你是我這裡出去的人。其實曹婕妤根本就是利用你,要不然她不會在水綠南薰殿當著我的面提起你告密的內容。你別不信,看麗貴嬪就知道,一旦你沒有了利用價值,你的下場比只會麗貴嬪更慘!更何況經過今日一事,你以為華妃和曹婕妤還會信你麼?”

浣碧的汗涔涔下來,雙脣微微哆嗦,我繼續道:“這還不算,萬一你我姐妹有一日也要面臨爭寵,你叫爹爹眼看著姐妹相爭,傷心難過麼?何況憑你如今這些微末功夫,要如何與我抗衡?白白為他人做嫁衣裳而已!你怎糊塗至此。”

浣碧羞愧低眉,囁嚅道:“我並不想與你相爭。”她聲音悽楚:“小姐,我並不是故意要陷害你。皇上那麼喜歡你就算知道你去看眉莊小主也不會深責於你,頂多將你禁足十天半月……我……皇上眼中只有你,只消你消失一段時日,皇上必定會發現我寵愛我……”她遲疑片刻,“我們共同侍奉皇上不好麼?這是榮耀祖先和門楣的事啊。”

“你是我妹妹,共同侍奉皇上自然沒有什麼不好。”我看她一眼,問道:“浣碧,你告訴我,你喜不喜歡皇上?”

浣碧凝神想了想,用力搖了搖頭。

我感傷道:“你以為嫁了皇上就有了名分了麼?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妾。”我拿起絹子拭淚道:“你娘生前是連個妾的名分也不能有,難道你做女兒的就是要告訴母親亡靈你只能做個妾?何況你又不喜歡皇上,終其一生和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同居同起,忍受他因為別的女人對你的責難和冷落,因為他而和別的女人相爭,為他誕育子女,縱使他可以給你榮華富貴可是下一刻就會身處冷宮,你願意麼?你是背叛我而得榮寵,縱使有華妃相護,後宮中人會瞧得起你麼?皇上會瞧得起你麼?”

浣碧的容色一分分黯淡下去,說不出話來。紅燭輕搖,她的影子亦映在牆上輕晃。一個眼花看過去,竟像是在顫抖一般。

我又道:“這是其一。而你又能保證皇上一定會喜歡你麼?依照如今看來,皇上對你似乎並無特別好感啊,你要爭寵似乎是十分辛苦。”

我篤定的看一看窗外明麗夜色,彎腰扶她起身,柔聲道:“其實我早已為你打算好,如果我一直得皇上寵愛,將來必定為你指一門好的婚事,你也可以自己擇一個喜歡的人白頭偕老。皇帝寵妃身邊的紅人自然是要嫁與好人家為妻的。到時我會讓你認爹爹為義父,從甄府出嫁,你孃的牌位自然可入甄氏祠堂,你的名字亦會入族譜。你的心願也可了了。這樣豈不是最好的結局。”我垂眸嘆氣,“也怪我,若我早早把我的打算告訴了你,也不會有今日的差池了。”

浣碧仰頭看著我,眼中有酸楚、感愧的霧氣氤氳,漸漸浮起雪白淚花,一滴淚倏然落在我手臂上,溫熱的觸覺。浣碧垂淚喚我:“長姐。”

我亦落淚,道:“你這一聲‘長姐’,可曉得我是盼了多少年才聽到呢。”

浣碧撲在我懷中:“我誠然不知長姐是這樣的心待我,才犯下大錯。”又嗚咽流淚:“這些日子來確是妹妹糊塗,以致長姐困擾。妹妹知錯,以後必定與長姐同心同德。”

我籲一口氣道:“玉姚懦弱,玉嬈年幼,哥哥又征戰沙場。家中能依靠的只有我們姐妹。你我之間若受奸人挑撥,自傷心肺,那麼甄門無望矣。”

浣碧失聲哭泣道:“浣碧辜負長姐多年教誨,還請長姐恕我無知淺見。”

我親手攙了她起來,道:“你孃親的事未曾與華妃她們提起吧,若是已被她們知曉,只怕日後多生事端,甄門會煩擾無盡。”

浣碧搖頭道:“我不曾和她們提起。數月前孃親生日,曹婕妤見我獨自於上林苑角落哭泣以為是你責打委屈了我,才藉故和我親近。我只是想借助她和華妃引得皇上注意,並不是存心要陷害長姐的。再說孃親的事事關重大,我不敢和她們說起。”

我點頭,“你不說就是萬幸。”又道:“你想求的她們未必能給你,而我是你長姐,我一定會。”

循循又問了些華妃與曹婕妤與她來往的事,才換了槿汐進來房中上夜陪伴。

小連子和小允子對我這樣輕巧放過浣碧很是不解,連槿汐亦是揣測。然而浣碧愈加勤謹,小心伏侍,他們也不能多說什麼。

終於有一日,槿汐趁無人在我身旁,問道:“小主似乎不預備對浣碧姑娘有所舉動。”她略略遲疑,道:“恐怕她在小主身邊終究還是心腹之患。”

彼時秋光正好,庭院滿園繁花已落。那蒼綠的樹葉都已然被風薰得泛起輕朦的黃,連帶著把那山石青磚都被染上一層淺金的煙霧。去年皇后為賀我進宮而種下的桂花開得香馥如雲,整個棠梨宮都是這樣醉人的甜香。我正斜躺在寢殿前廊的橫榻上,身上覆一襲緋紅的軟毛織錦披風,遠遠看著流朱浣碧帶著宮女在庭院中把新摘下的海棠果醃漬成蜜餞。

我低頭飲下桂花酒,徐徐道:“若我要除去她,大可借華妃的手。只是她終究是我身邊的人,自小一同長大的情分還是有的。”見槿汐只是默默,我又道:“我的事她知道太多,若是趕盡殺絕反而逼她狗急跳牆。如今我斷她後路,又許她最想要的東西,想來鎮得住她。”

槿汐道:“小主既有把握,奴婢也就安心了。”

我淺淺微笑,“誠然,我對她也並非放一百二十個心。她只以為當日的事被我拆穿是因為蜜合香的緣故,卻不曉得我早已命人注意她行蹤。如今,小連子亦奉命暗中注意她,若她再有貳心,也就不要怪我無情了。”

槿汐無聲微笑:“奴婢私心一直以為小主太過仁善會後患無窮,如今看來是奴婢多慮了。”

我微笑看她:“槿汐。若論妥帖,你是我身邊的第一人。只是我一直在想,你我相處不過年餘,為何你對我這樣死心塌地。”

槿汐亦微笑,眸光坦然:“小主相信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麼,奴婢相信。”

我失笑,“這不失為一個好理由。”我回眸向她:“每個人都有自己做事為人的理由,只是不管什麼理由,你的心是忠誠的就好。”

我微微打了個呵欠,自從華妃被玄凌申飭,馮淑儀日漸與我交好,身後又有皇后扶持,我與陵容的地位漸漸坐穩。然而華妃在宮中年久,勢力亦是盤根錯節,家族勢力不容小覷。一時間宮中漸成犄角相對之勢。勢均力敵之下,後宮,維持著表面的平靜與安穩。

只是眉莊的事苦無證據,劉畚久尋不得,眉莊也不能重獲自由,好在有我和馮淑儀極力維護,芳若也暗中周全,總算境況不是太苦。

秋風乍起的時節,一襲輕薄的單衣仍不能阻止涼意的輕拂。只是那涼的觸覺並不叫人覺得冷,而是一種淡淡寧和的舒暢。怡怡然睡在西窗下,桂子的清甜香馥如雨漸落,亦是無聲無息,嫋嫋嬈繞縈繞於鬢角鼻尖,令人迷醉。

小睡片刻,內務府總管姜忠敏親自過來請安。黃規全被懲處後姜忠敏繼任,一手打點著內務府上下,他自然明白是得了誰的便宜,對棠梨宮上下一發的殷勤小心,恨不得掏心窩子來報答我對他的提拔。

這次他來,卻是比以往更加興奮,小心翼翼奉了一副托盤上來,上面用大紅錦緞覆蓋住。我不由笑:“什麼了不得的東西,這樣子小心端著。”

他喜眉喜眼的笑:“皇上特意賜予小主的,小主一看便知。”

鎏金的托盤底子上是一雙燦爛錦繡的宮鞋,直晃得眼前寶光流轉。饒是槿汐見多識廣,也不由呆住了。

做成鞋底的菜玉屬藍田玉的名種,翠色瑩瑩,觸手溫潤細密,內襯各種名貴香料,鞋尖上綴著一顆拇指大的合浦明珠,圓潤碩大令人燦爛目眩,旁邊又夾雜絲線串連各色寶石與米珠精繡成鴛鴦荷花的圖案。珠寶也罷了,鞋面竟是由金錯繡縐的蜀錦做成,蜀錦向來被讚譽“貝錦斐成,濯色江波”,更何況是金錯繡縐的蜀錦,蜀中女子百人繡三年方得一匹,那樣奢華珍貴,一寸之價可以一斗金比之。從來宮中女子連一見也不易,更不用說用來做鞋那樣奢侈。

我含笑收下,不由微笑:“多謝皇上賞賜。只是這蜀錦是哪裡來的,我記得蜀中的貢例錦緞二月時已到過,只送了皇后與太后宮中,新到的總得明年二月才有。”

姜忠敏叩首道:“這才是皇上對小主的殊寵啊。清河王爺離宮出遊到了蜀中,見有新織就花樣的蜀錦就千里迢迢讓人送了來,就這麼一匹,皇上就命針工局連日趕製了出來。”

我“哦”了一聲,才想起清河王自那日太液池相遇後便離宮周遊,算算日子,也有月餘了。也好,不然他時常出入宮中,總會叫我想起那枚矜纓,想起那份我應該回避的情感,雖然他從未說起過。

只是我害怕,害怕這樣未知而尷尬的情感會發生。

所以,我寧願不要瞧見。不止《山鬼》,甚至連屈原的《離騷》、《九歌》與《湘夫人》等等也束之高閣。

但願一切如書卷掩於塵灰,不要再叫我知道更多。

然而終究不免懷想,蜀中巴山的綿綿夜雨是怎樣的情景,而我只能在宮闈一角望著被侷限的四方天空,執一本李義山的詩詞默默臆想。

轉瞬已經微笑起身,因為看見姜忠敏身後踏步進來的玄凌,他的氣色極好,瞧我正拿了那雙玉鞋端詳,笑道:“你穿上讓朕瞧瞧。”

我走回後堂,方脫下絲履換上玉鞋。玄凌笑:“雖然女子雙足不可示於夫君以外的人,你又何必這樣小心。”

我低頭笑:“好不好看?”

他讚了一回,“正好合你的腳,看來朕沒囑咐錯。”

我抬頭:“什麼?”

他將我攏於懷中,“朕命針工局的人將鞋子做成四寸二分,果然沒錯。”

我側頭想一想,問道:“臣妾似乎沒有對皇上說過臣妾雙足的尺寸。”

他駭笑,“朕與你共枕而眠多日,怎會不曉得這個。”他頓一頓,“朕特地囑咐繡院的針線娘子繡成鴛鴦……”他停住,沒有再說下去。

我旋首,風自窗下入,空氣中淺霜般的涼意已透在秋寒之中,身子微微一顫,已經明瞭他對我的用心。

不是不感動的。自探望眉莊回來後,有意無意間比往日疏遠他不少。他不會沒有覺察到。

他輕吻我的耳垂,嘆息道:“嬛嬛,朕哪裡叫你不高興了是不是?”

窗外幾棵羽扇楓殘留的些許金燦偶爾帶著一抹濃重的紅,再遠,便是望不透的高遠的天。我低聲道:“沒有。皇上沒有叫臣妾不高興。”

他眼神中略過一絲驚惶,似乎是害怕和急切,他握住我的手:“嬛嬛,朕說過你和朕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可以喚朕‘四郎’,你忘記了麼?”

我搖頭,“嬛嬛失言了。嬛嬛只是害怕。”

他不再說話,只緊緊摟住我,他的體溫驅散了些許秋寒,溫柔道:“你別怕。朕曾經許你的必然會給你。嬛嬛,朕會護著你。”

輾轉憶起那一日的杏花,枕畔的軟語,御書房中的承諾,心似被溫暖春風軟軟一擊,幾乎要落下淚來。

終於還是沒有流淚,伸手挽住他修長溫熱的頸。

或許,我真是他眼中可以例外一些的人。如果這許多的寵裡有那麼些許愛,也是值得的。

待到長夜霜重霧朦時,我披衣起身,星河燦燦的光輝在靜夜裡越發分明,似乎是漫天傾滿了璀璨的碎鑽,那種明亮的光輝幾乎叫人驚歎。玄凌溫柔擁抱我,與我共剪西窗下那一對燁燁明燭。他無意道:“京都晴空朗星,六弟的書信中卻說蜀中多雨,幸好他留居的巴山夜雨之景甚美,倒也安慰旅途滯困。”

我微笑不語,只依靠在玄凌懷抱中。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那是詩裡的美好句子。玄凌靜默無語,俯身投下一片柔和的陰影,與我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合為一人。一剎那,我心中溫軟觸動,不願再去想那沾染了杜若花香的或許此時正身處巴山夜雨裡的蕭肅身影,只安心地認為:或許玄凌,他真是喜歡我的。

此後數日,玄凌忙於朝政之事,倒是少來後宮了,偶爾留宿,也不過在華妃那裡。隱約聽著,戰事之中,慕容家屢建戰功,一路勢如破竹,出力不少。

長夜寂寂無事,甄嬛與陵容對坐,翻閱著幾本古籍。

陵容含笑道:“姐姐真有情致,研究這百和香的製法已經七八日,竟也不倦。”

“長夜寂寂,總要尋些事情來打發。”

陵容微微吃驚:“皇上也沒來看姐姐麼?”

我脫口而出:“六日前來用過午膳,便再沒來過。”

陵容苦笑片刻:“姐姐記得好清楚,我都記不得日子了,總有十來日了吧。不過也抱怨不得,聽說愨妃自迴鑾只見過皇上兩次,端妃就更不如了。”

我微微黯然:“秋來百花殺盡,唯有華妃一枝獨秀。她樂她的,我們且樂我們的吧。”

陵容細細道來:“百和香的製法已經失散,宮中也很少見。且這百和香要能做出來,冬月裡用是最好的。若有地炕暖爐的熱氣一烘,便有置身花海之感。幸而我父親在為官前做過十多年香料生意,得了許多炮製薰香的祕方。我揣摩了好幾日,才想出幾味香料用得到。我說,姐姐來寫把,寫完咱們再試。”她娓娓道,“取沉水香、丁子香、白檀香、零陵香、藿香、甘松、吳白芷、木蘭皮、菟絲子磨成粉末,灑酒軟之,白蜜和之而製成。”我一一認真記錄,她卻失笑了,“姐姐的心事都寫在紙上了。”陵容指著一字笑道,“姐姐博學,怎麼把藿香的藿字也錯了,草頭去了哪裡了呢?姐姐的心跟著皇上走了,連草頭都飛走了。”

我紅了臉:“越發油嘴滑舌了。只盼著皇上現在來把你拉走,你便安靜了。”

正說笑著,周寧海進來,後頭跟著兩個小太監,恭聲道:“甄婕妤,安美人,兩位小主吉祥。”

陵容與我俱是愕然:“周公公怎麼來了?”

周寧海笑眯眯道:“華妃娘娘新得了兩匹蜀錦,說來還是清河王在蜀中時手製的呢,娘娘想著顏色清淡好看,就讓裁了兩身衣裳送與小主。”

小太監端著衣裳送到我面前,含著不容推脫的意味,我意外,即刻笑道:“多謝娘娘關懷。槿汐,收下吧。”

槿汐端過閃到一邊:“回小主的話,這衣裳顏色致,手工又精巧,只是上回通明殿的法師來時說了,小主與火犯衝,易惹是非,不能穿紅色的衣裳,尤其是妃紅的,怕是要隔上一年才能穿上身呢。”

周寧海皮笑肉不笑:“槿汐你的意思是,娘娘賞的衣裳小主便不能穿了。也是,婕妤新得恩寵,除了皇上賞賜,旁人的東西何嘗肯放在眼裡呢。倒是我們娘娘常說,身正不畏邪。法師之言雖不能不信,但娘娘恩惠,福澤庇佑,一定會讓婕妤有所裨益。”

我看見妃色的底料上,繡著一朵一朵嵌銀絲的淡月色夕顏花,不知怎地,心裡無端一動。我情知推不過,忙含笑解圍:“槿汐也是好意提醒,公公不必在意。”

周寧海這才多了幾絲笑意:“娘娘說十月的賞菊大會,還請婕妤穿上這衣裳去呢。”

我謝過,他又道:“皇上想聽安美人唱曲子,這會子正在宓秀宮等著呢。”

陵容忙笑道:“皇上在華妃娘娘那裡,我去算什麼呢?不如明天吧。”

周寧海斜睨著眼睛,“皇上正等著呢。這抗旨的意思小主要回也得自己去回,別為難咱們做奴才的。”

陵容微有怯意,無助地看著我。我略想一想,吩咐道:“槿汐,去取我的琴來。周公公,清歌單調,我便和安美人同去,為皇上彈琴助興吧。”

周寧海道:“小主願意彈琴助興,娘娘自然樂見,請吧。”

槿汐微微搖頭,我只作不見,她只好抱起桌上的琴跟上我。陵容感激地看我一眼,牽著我的手出去。

夜來的宓秀宮更見燈火繁熾,平日的鋪設在燭火下彷彿海上的星子,互相輝映,爍麗紛繁。

華妃穿了家常的朱粉便裝,仿若一朵嬌豔撩人的花,開得驚豔無雙。她坐在玄凌身邊,神態親暱,見我與陵容一同進來,神色微變,旋即略含得意之色。我與陵容見過禮,華妃娘娘吉祥。

玄凌錯愕:“嬛兒,夜深霜濃,你怎麼也來了?”他略有不豫之色,“世蘭,朕本就說夜深難行,不必一定要安美人來唱歌了,你執意要聽,結果興師動眾了。”

我與陵容並肩站著:“正因夜深霜濃,陵容妹妹獨步難行,所以臣妾特來與妹妹作伴。”

陵容亦道:“姐姐琴技高妙,臣妾恐清歌單薄,所以邀姐姐同來。”

華妃微笑:“琴曲相和是最好不過了。難為甄婕妤肯來為皇上助興。”她含情看了玄凌一眼,“花好月圓人長久,今夜良宵,安美人就唱一首情意纏綿之曲吧。”

陵容答應了,曼聲唱道: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娥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陵容唱得漸入佳境,歌喉流暢,我眼見玄凌與華妃同坐窗下,觸上他偶爾的目光,心下不免鬱郁,又聞得陵容歌聲悲苦,連撫琴的手亦有些恍惚。

好容易陵容一曲唱完,華妃笑道:“歌倒好聽,只是未聞情好之意。安美人不是敷衍皇上與本宮吧?”

陵容面紅耳赤,起身告罪:“這首歌雖未直寫男女相悅,卻是字字寫兩心相知後女子的歡喜神態,而且雙雙金鷓鴣,也是並蒂成雙之意。”

“可是安美人歌聲婉轉,卻唱不出其中歡好之情啊。”

陵容無法可想,只得道:“那……嬪妾再唱一次。”

陵容第一遍唱完,華妃道:“聲線太高了,刺耳。”

陵容第二遍唱完,華妃道:“聲線太低了,聽不清。”

陵容第三遍唱完,華妃道:“唱得乾巴巴的,毫無情致。”

陵容第四遍唱完,華妃道:“太過柔媚,簡直矯揉造作。”

陵容無奈,只得一唱再唱。

玄凌終於聽不下去,“好了好了,唱了好多遍,再好的歌也聽膩了。”

華妃柔聲道:“皇上不覺得安美人越唱越流利,歌聲也稍有情味了麼?”她睨一眼陵容,“安美人歌中兩心相悅之情始終稍欠火候,可是因為見本宮與皇上一起心有不悅才唱不好啊?”

我忙道:“回稟娘娘,安美人早上受了風寒,嗓子有些不適。”

華妃看也不看我:“怎麼那麼巧。前些日子,本宮記著安美人給皇上唱歌,整宿整宿那嗓子好著呢。頌芝,給安美人端一杯玫瑰甜酒來,驅驅寒,接著再唱。”

頌芝冷冷地把酒端來。

陵容連忙推辭:“嬪妾唱歌時,不宜飲用甜膩辛辣之物。”

華妃臉一沉:“曲兒不能唱,酒也不能喝。論說也是皇上召你們來的。你們不把本宮放在眼裡也罷了,那皇上……”

玄凌擺手:“好了好了,既然是華妃娘娘賞賜,就喝了吧。”

陵容不得已,含著淚勉強把酒喝下。

華妃柔聲道:“挑一支好的唱來。再不好,便是成心敷衍了。”

陵容不自覺地摸一摸喉嚨,正要張嘴,卻咳嗽起來。

我實在忍不住道:“稟皇上和娘娘,琴曲相合兩心相知自然是上上音,可有時琴詞相合兩心相知也有清麗之處。臣妾能否一試。”

玄凌微微點頭。華妃欲發作也只好暫時按捺。

我和陵容對視一眼,忍住指尖撥絃次數帶來的**疼痛,琴音嫋嫋,緩緩吟道: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我含情凝睇,望住玄凌,他亦是神思痴惘。這一刻,我知道,哪怕他在華妃身邊,我們亦是有情意一點想通。

玄凌豁然起身,走入寢殿,淡淡道:“朕乏了,華妃,你也早睡吧。”

華妃微微含怒,極力忍耐著道:“甄婕妤果然是後宮狀元。行了,皇上和本宮也累了。周寧海,好好送她們出去。”

陵容唱到最後一句,神情俱醉。甄嬛含情凝睇,望住皇帝。皇帝神思痴惘。華妃看一看三人神情,微微含怒,旋即掩飾著笑道:安美人唱得好,甄婕妤的琴亦好,今日夜深,早回休息吧。周寧海,好好送出去。

一路無話,到了陵容的住處,難為周寧海還笑得歡快:“今兒夜裡有勞兩位小主。這兩個玉墜子是華妃娘娘賞給兩位的。”

我忍氣接過,周寧海出去,房中只剩我、陵容、槿汐和寶鵑。

陵容忍著不吭聲,眼中卻慢慢流下眼淚。我心酸不已,“想哭便哭出來吧,已經是自己的地方了。”

陵容伏在我懷中哭道:“姐姐,我們又不是唱曲賣藝的,她憑什麼這麼作踐我們。還打賞咱們什麼玉墜子。”她抓過玉墜子發狠便想扔,“什麼勞什子,當我是歌伎麼,還打賞!”

寶鵑忙撲上去搶過來,急急道:“小主生氣歸生氣,若砸壞了,不知道還有怎樣的風波呢。”

我安慰道:“別哭了,唱了一晚上,嗓子都疼了吧,快喝口水潤潤。”

陵容握著我紅腫的手指,“姐姐的指頭都彈紅了,寶鵑,快拿冷水給姐姐浸一浸手指。”她哭道,“姐姐,難為了你也跟著我受辱。今日若不是姐姐在,皇上還顧著幾分面子,我還不知道要受她怎樣的折辱?”

“如今皇上重視華妃孃家,華妃益發得了意,皇上要顧全大局,也不好為咱們太和她撕破臉了。”

陵容啜泣道:“姐姐,我不甘心。”

不甘心又能如何?也得忍著。眉莊在存菊堂忍著,咱們在這裡忍著。忍得住,才熬得過去。

我想嘆氣,卻發現嘆氣也只是更多無奈。仿如深沉的夜色,若衝不破,也唯有靜待。

兩日後便是賞菊大會的日子。我梳妝完畢,幾乎沒戴什麼首飾,只站在紫檀架子前挑選衣裳。

浣碧遲疑著問我:“今日華妃娘娘設賞菊大會,小姐真的要穿那件蜀錦的衣裳麼?”

我搖頭道:“那件衣裳我倒是極喜歡的,只是今日六宮皆在,我穿那一身蜀錦的衣裳,未免太招搖了。”

浣碧氣結:“華妃意在如此,所以硬要小姐穿。”

我無奈:“穿便穿吧。”

浣碧替我穿上衣裳,不小心碰到手指,我忍不住“唉喲”一聲,直抽冷氣。

浣碧心疼道:“拿冷水浸了那樣久,現在還是疼,可見在華妃那裡多折騰了。”

我吹著指尖,“能有什麼法子?等下回來再塗些藥吧。”

我與陵容進殿時,眾妃嬪皆在。曹貴人眼尖,先笑道:“甄婕妤這一身衣裳真是人比花嬌,連華妃娘娘精心準備的**都被比下去了。”

眾人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恬貴人乾笑一聲:“是蜀錦的衣裳是不是?我們便不如甄婕妤了,蜀錦一見都難得,何況成匹拿來做衣裳。”

陵容忙替我道:“姐姐哪裡有這樣好的衣料,都是華妃娘娘賞的。所以姐姐再美,也是華妃娘娘**得當啊。”

華妃今日打扮得格外嬌俏,聞言斜著眼看陵容,“本宮從前倒未發覺,安美人除了歌唱得好,還這樣會說話。”她打量我兩眼,“衣裳好看,怎麼頭飾這樣簡素,甄婕妤似乎不太懂得要相得益彰啊。”

我恭謹應答:“娘娘賞賜的衣裳已是華麗清,嬪妾若再多用首飾,豈不喧賓奪主,不能顯出娘娘賞賜之德。”

愨妃道:“華妃有心,這樣好的蜀錦,只單單賞給甄婕妤一個。”

華妃笑盈盈,“甄婕妤是皇上心愛之人,皇上有什麼好的都賞她,我們這些做嬪妃的,怎能不更疼愛甄婕妤呢。”

愨妃不滿地看了我一眼。我忙道:“華妃娘娘過謙了。嬪妾不過有幸伺候皇上身邊,娘娘才是皇上最心愛之人。何況宮中皇后娘娘寬和待下,愨妃娘娘是皇長子生母,都是皇上身邊賢惠之人,皇上嘴上不說,心中看重,也是心愛之人啊。”

愨妃臉色稍緩,華妃故作神祕地一笑:“甄婕妤倒曉得哪些是皇上心愛之人,還曉得分嘴上心裡的,你這樣子不像皇上的妃嬪,倒像是……皇上肚子裡的蟲了。”

眾人鬨笑,馮淑儀笑道:“娘娘最會打趣。我瞧哪甄婕妤再伶俐也伶俐不過您去,她若是個愛鑽肚子的孫悟空,您便是如來佛了,她怎麼也翻不出您的五指山呀。聽說今兒要賞的**裡面便有一盆‘五指山’,娘娘可不能藏起來不讓我們看呢。“

華妃一指庭院中花團錦簇:“庭院廊下皆以擺滿,各位妹妹自賞便可。”

恬貴人道:“華妃娘娘這兒的**真是鮮豔多姿,御花園的**雖多,卻無一株可與娘娘這兒的相較。嬪妾看單這幾株綠菊,想來已是傾盡花房所有了。”

華妃得意:“從前宮中綠菊多在存菊堂,本宮不能盡有,今日卻可盡得了。加之本宮兄長所進獻的兩盆,宓秀宮即便一殿一盆,也是綽綽有餘。”

眾妃面色微微不好看。曹貴人圓場道:“嬪妾不懂欣賞**是否名貴,只覺奼紫嫣紅,進了娘娘宮中,只覺還在春日。只是可惜了,皇后娘娘鳳體抱恙,舊疾發作,不能來了。”

眾妃連聲附和,欣貴嬪撇撇嘴不理。

華妃瞥一眼我:“光是賞菊有什麼意思?前兩日甄婕妤在本宮宮中彈琴助興,今日想來也會不吝與眾妃嬪同賞吧?”

恬貴人笑意諷刺:“從來甄婕妤的琴聲只得皇上一聽,我們哪裡有福氣能聽到甄婕妤的琴聲。”

華妃笑著撫了撫臉頰,托腮看著我道:“甄婕妤素日只將心意獻給皇上一人,倒冷落了大家了。你若不彈,那真是拂了大家的面子呢。”

陵容看一眼我手指,面有難色:“華妃娘娘,甄姐姐的手指……”

華妃撇嘴:“不會是咱們想聽,甄婕妤就指頭痛吧?倒弄得咱們沒意思了。”

我只得答應了,華妃指一指廊下,笑意漸深:琴早就備好了,甄婕妤請吧。

華妃在廊下的椅子上坐下,眾妃嬪或坐或立。我坐下撫琴試音,才一碰到琴絃,便痛得立即縮回手指,勉強笑道:“娘娘的琴果然是好琴,音色如金石一般。”

華妃目光銳利,臉上卻是笑靨如花,“這琴絃是以杭州回回堂的冰弦絞以銀線而成,彈起來格外鏗鏘有聲。你便將昨晚那首曲子再彈幾遍吧。只是有琴無歌,難免美中不足。不如有勞安美人唱《鵲橋仙》吧。”

陵容無奈,只得道:“嬪妾願為娘娘助興。”

華妃閉目傾聽,由得陵容歌了數遍,我彈了數遍,只是含笑。恬貴人見我隱忍著痛楚神色,掩袖偷笑。

陵容見我手指有血絲溢位,含了哭腔道:“娘娘,姐姐的手指……”

華妃閉眼深深頷首:“如此天籟之音,怎可打斷。”她語氣發狠,“掃了本宮的興!”

馮淑儀笑道:“甄婕妤的手指真是嬌嫩,彈幾首曲子也傷了手,皇上若問起來,真不知該怪妹妹的手指太嫩呢還是該心疼妹妹?”

我道:“嬪妾為各位姐妹娛興,弄破手指又算得什麼?”

馮淑儀又道:“也是。皇上一心疼,再賞甄婕妤幾匹蜀錦也是有的。”

華妃微微張一張眼,臉色一沉:“別彈了,前兩日聽這個歌還沒覺得什麼。今日一聽,真覺得不吉利。”

我停了琴,問道:“娘娘這話從何說起?”

華妃冷哼一聲:“宮中誰不盼著與皇上朝朝暮暮,兩情長久,你這樣混比,豈不是盼著宮中嬪妃都與皇上分離。”

我低眉順眼,語氣不卑不亢:“嬪妾此曲也是寬慰心意。宮中姐妹諸多,誰與皇上朝朝暮暮都是難求。皇上為顧全雨露均沾之餘,難免也有所分離。若諸位姐妹都知皇上與自己兩心相知,恩眷長久,也不會計較朝朝暮暮的聚散了。”

華妃冷笑:“本宮倒覺得是砌詞狡辯,以你朝朝暮暮恩幸來諷刺旁人被冷落之意!”

我忙欠身告罪:“嬪妾不敢。”話未說完,忽然“唉呦”一聲,身體一側,險些摔倒。陵容急忙扶住,驚呼道:“有血!姐姐怎麼了?”

我腰間洇出血來。眾人忙上前察看,卻翻出衣服上插著一枚針。

恬貴人驚疑:“這衣裳是華妃娘娘賜的……”

華妃一驚,喝道:“胡說,本宮賜的衣裳都是察看過的,絕無銳器留在上頭。”

我忍著痛楚道:“此事與娘娘無關。通明殿法師曾告誡過臣妾,年前不能穿妃色衣裳,否則動輒便會惹禍傷身。娘娘盛情送來衣裳,嬪妾不敢不穿。昨晚因見衣裳上線頭鬆脫,特意自己加縫幾針,誰知大意留了銀針在上頭也未發覺,是嬪妾自己做事不慎。”

愨妃搖頭:“果然你不能穿妃色的衣裳,可惜了這麼好一身蜀錦。”

華妃蹙眉:“既弄傷了,趕緊回去吧。留在這兒也掃了咱們賞花的興致。”

陵容扶著我忙忙告退。

華妃在後頭朗聲道:“眾位妹妹盡興賞花,去年的好菊都在存菊堂,今年存菊堂人困菊落,到底也可憐。周寧海,等下隨便挑兩盆**送去存菊堂,讓沈氏隔著窗子也瞧一眼,好做個安慰。”

我咬一咬脣,疾步離開。

回到宮中陵容細心為我手指上藥,我疼得連連縮手。陵容硬生生抓著我的手細心上藥:“姐姐別怕疼,就要好了。唉,姐姐今日若不去就好了,省得她好大一番羞辱。”

“華妃有備而來,我今日去,便是打算好有這下場了。”

陵容為我包好手指,傷感道:“姐姐受這樣的委屈,何不告訴皇上為姐姐出一口氣。”

我黯然:“慕容家眼下戰功不小,華妃更是得意,皇上都讓她三分哄她三分,我若鬧起來皇上也只會息事寧人。前朝的事已經夠皇上忙了,我何苦讓皇上再為我動氣。”

“原以為大家都是嬪妃便罷了,原來還是和從前一樣。”她看著那枚被拔下來的銀針,“姐姐剛才那下被刺得厲害,要不要召太醫來看看。”

“罷了吧。針是我自己放的,等下我讓流朱為我上點藥就好了。華妃賞這件衣裳給我,不過是要讓眾人眼紅妒忌,你沒瞧那些人跟烏眼雞似的盯著麼。得罪華妃一人不算最可怕,我若不讓她們幸災樂禍一次,可就真是犯了眾怒了,那才真可怕。”

陵容含淚:“姐姐要自己當心。”

“你我要一起當心。”我憂心道:“我自己也罷了,她終究不能拿我怎樣。倒是眉姐姐,我實在是擔心。”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晚,直到十二月間紛紛揚揚下了幾場大雪才有了寒冬的感覺。大雪綿綿幾日不絕,如飛絮鵝毛一般。站在視窗賞了良久的雪景,眼中微微暈眩,轉身向玄凌道:“四郎本是好意,要在棠梨宮中種植白梅,可惜下了雪反而與雪景融為一色,看不出來了。”

他隨口道:“那有什麼難,你若喜歡紅梅朕便讓人去把倚梅園的玉蕊檀心移植些到你宮中。”他停筆抬頭道:“噯噯!你不是讓朕心無旁騖地謄寫麼,怎麼反倒說話來亂朕的心。”

我不由失笑,道:“哪裡有這樣賴皮的人,自己不專心倒也罷了,反倒來賴人家。”

他聞言一笑,“若非昨夜與你下棋輸了三著,今日也不用在此受罰了。”

我軟語道:“四郎一言九鼎怎能在我這個小女子面前食言呢。”我重又坐下,溫軟笑道:“好啦,我不是也為你裁製衣裳以作冬至的賀禮麼?”

他溫柔撫摩我的鬢髮,“食言倒也罷了,只為你親手裁衣的心意朕再抄錄三遍也無妨。”

我吃吃而笑,橫睨了他一眼:“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啊,可別反悔。”

整整一個白日,他為我謄抄歷代以來歌詠梅花的所有詩賦,我只安心坐於他身邊,為他裁製一件冬日所穿的寢衣。

堂外扯絮飛棉,綿綿無聲的落著。服侍的人都早早打發了出去,兩人相伴而坐,地下的赤金鏤花大鼎裡焚著百和香,幽幽不絕如縷,靜靜散入暖閣深處。暖閣中向南皆是大窗,糊了明紙透進外面青白的雪光,反倒比正堂還要明亮。暖閣中靜到了極處,聽得見炭盆裡上好的紅羅炭偶然“嗶剝”一聲輕響汩汩冒出熱氣,連外頭漱漱的雪聲幾乎都纖微可聞。

閣中地炕籠得太暖,叫人微微生了汗意,持著針線許久,手指間微微發澀,怕出汗弄汙了上用的明黃綢緞,便喚了晶青拿水來洗手。

側頭對玄凌笑說,“寢衣可以交由嬛嬛來裁製,只是這上用的蟠龍花紋我可要推了去。嬛嬛的刺繡功夫實在不如安美人,不如讓她來繡,好不好?”

玄凌道:“這個矯情的東西,既然自己應承了下來還要做一半推脫給別人做什麼。朕不要別人來插手。”

我吃吃道:“我可把醜話說在前頭了,若是穿著針腳太粗了不舒服可別怪嬛嬛手腳粗笨。”

我就著晶青的手拿毛巾擦拭了,又重新絞了帕子遞給玄凌擦臉,他卻不伸手接過,只笑:“你來。”

我只好走過去,笑道:“好啦,今天我來做皇上的小宮女服侍皇上好不好?”

他撐不住笑:“這樣頑皮。”

他寫了許久,髮際隱隱沁出細密汗珠,我細細替他擦了,道:“換一件衣裳好不好,這袍子穿著似乎太厚了。”

他握一握我的手抿嘴笑:“只顧著替你謄寫竟不曉得熱了。”

我不由耳熱,看一眼晶青道:“有人在呢,也不怕難為情。”

晶青極力忍住臉上笑意,轉過頭裝作不見。他只“嗤”的一笑,由小允子引著去內堂換衣裳了。

我走至案前,替玄凌將抄寫完的整理放在一旁。正低著頭翻閱,忽然聽見一陣清脆的笑聲咯咯如銀鈴已到了門邊。

正要出去看個究竟,厚重的錦簾一掀,一陣冷風伴著如鈴的笑聲轉至眼前。淳兒捧一束紅梅在手,俏生生站於我面前,掩飾不住滿臉的歡快與得意,嚷嚷道:“甄姐姐,淳兒去倚梅園新摘的紅梅,姐姐瞧瞧歡喜不歡喜?”

她一股風似的闖進來,急得跟在身後追進來的槿汐臉都白了,她猶自不覺,跺腳縮手呵著氣道:“姐姐這裡好暖和,外頭可要凍壞人了。”

我不及示意她噤聲,玄凌已從內堂走了過來。淳兒乍見了玄凌嚇了一跳,卻也並不害怕。杏仁大的眼珠如浸在白水銀中的兩丸黑水銀,骨碌一轉,已經笑盈盈行禮道:“皇上看臣妾摘給姐姐的梅花好不好?”

因是素日在我宮中常見的,淳兒又極是天真爽朗。玄凌見是她,也不見怪,笑道:“你倒有心。你姐姐正念叨著要看紅梅呢,你就來了。”說著笑:“淳常在似乎長高了不少呢。”

淳兒一側頭,“皇上忘了,臣妾過了年就滿十五了。”

玄凌道:“不錯,你甄姐姐進宮的時候也才十五呢。”

我道:“別隻顧著說話,淳兒也把身上的雪撣了去罷,別回頭受了風寒,吃藥的時候可別哭。”說著槿汐已經接過淳兒摘下的大紅織錦鑲毛斗篷。只見她小小的個子已長成不少,胭脂紅的暖襖襯得身材姣好,衣服上的寶相花紋由金棕、明綠、寶藍等色灑線繡成,只覺得她整個人一團喜氣,襯著圓圓的小臉,顯得十分嬌俏。

她並不怕玄凌,只一味玩笑,玄凌也喜她嬌憨天真。雖未承幸於玄凌,卻也是見熟了的。

淳兒一笑,耳垂上的的玉石翡翠墜子如水珠滴答的晃,“姐姐不是有個白瓷冰紋瓶麼,用來插梅花是最好不過的。”一邊說一邊笑嘻嘻去拿瓶子來插梅花。

淳兒折的梅花或團苞如珠,或花開兩三瓣,枝條遒勁有力,孤削如筆,花吐胭脂,香欺蘭蕙,著實美觀。三人一同觀賞品評了一會兒,淳兒方靠著炭盆在小杌子上坐下,面前放了各色細巧糕點,她一臉歡喜,慢慢揀了喜愛的來吃。

我陪著玄凌用過點心,站在他身邊為他磨墨潤筆。閣中暖洋,他只穿著家常孔雀藍平金緞團龍的衣裳,益發襯得面若冠玉,彷彿尋常富貴人家的公子,唯有腰際的明黃織錦白玉扣帶,方顯出天家本色。我亦是家常的打扮,珍珠粉色的素絨繡花小襖,鬆鬆梳一個搖搖欲墜的墮馬髻,斜挽一支赤金扁釵,別無珠飾,亭亭立於他身側,為他將毛筆在烏墨中蘸得飽滿圓潤。玄凌自我手中拿了筆去,才寫兩三字,抬頭見我手背上濺到了一點墨汁,隨手拿起案上的素絹為我拭去。那樣自然,竟像是做慣了一般。

我只低眉婉轉一笑,也不言語。

淳兒口中含了半塊糖蒸酥酪,另半塊握在手中也忘了吃,只痴痴瞧著我與玄凌的神態,半晌笑了起來,拍手道:“臣妾原想不明白為什麼總瞧著皇上和姐姐在一起的樣子眼熟,原來在家時臣妾的姐姐和姐夫也是這個樣子的,一個磨墨,一個寫字,半天也靜靜的不說話,只瞧的我悶的慌……”

聽她口無遮攔,我不好意思,忙打斷道:“原來你是悶得慌了,怪我和皇上不理你呢。好啦,等我磨完墨就來陪你說話。”

淳兒一揚頭,哪裡被我堵得住話,兀自還要說下去,我忙過去倒了茶水給她:“吃了那麼多點心,喝口水潤一潤吧。”

那邊廂玄凌卻開了口,“嬛嬛你也是,怎不讓淳兒把話說完。”只眉眼含笑看著淳兒道:“你只說下去就是。”

我一跺腳,羞得別過了頭不去理他們。淳兒得了玄凌的鼓勵,越發興致上來,道:“臣妾的姐姐和姐夫雖不說話卻要好的很,從不紅臉的。臣妾的孃親說這是……這是……”她想的吃力,直憋紅了臉,終於想了起來,興奮道:“是啦,臣妾的孃親說這叫‘閨房之樂’。”

我一聽又羞又急,轉頭道:“淳兒小小年紀,也不知哪裡聽來的渾話,一味的胡說八道。”我嗔怪道,“皇上您還這樣一味地寵著她,越發縱了她。”

淳兒不免委屈,噘嘴道:“哪裡是我胡說,明明是我孃親說的呀。皇上您說臣妾是胡說麼?”

玄凌笑得幾乎俯在案上,連連道:“當然不是。你怎麼會是胡說,是極好的話。”說著來拉我的手,“朕與婕妤是當如此。”

他的手極暖,熱烘烘的拉住我的手指。我微微一笑,心內平和歡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