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20章 浮舟

第20章 浮舟


俏媽酷爸不合拍 後宮:甄嬛傳2 我的嬌蠻甜心 暴狼總裁:嬌寵不好惹 黑道老公:寶貝,別胡鬧 動漫中華 毒步天下之八歲毒後 霸上天降小萌妃 神獸飼養手冊 英雄聯盟之流浪武士

第20章 浮舟

如是幾日過去,忽一日黃昏靜好,見天色漸漸暗下來,悄悄喚了流朱與浣碧進內堂,手腳利索地幫我換上浣碧的宮女裝束,又把髮髻半挽,點綴絹花遮去大半容顏。見她們一臉迷惑的樣子,環顧見四周無人,方悄聲耳語道:“我要去存菊堂見眉莊小主。”

流朱驚訝道:“怎麼突然要去?皇上不是說無詔不許任何人去見眉莊小主麼?”

浣碧亦勸:“小姐不要去罷。這樣匆忙間什麼準備也沒有。”

我自顧自扣著衣襟上的紐子,道:“此刻不是正在準備麼?浣碧你是我的家生丫鬟,宮裡見過你的人不是很多,印象自然不深刻,我便自稱是你由槿汐帶著去存菊堂送吃食。那邊我已經打點好,只等入夜看守的侍衛交班時矇混進去。自然是萬無一失的。”

流朱還是不放心,“小姐。萬一被發現可是欺君的大罪,不是削減俸祿就可以打發的了的。何況您眼下聖眷正隆,實在不必去冒這個險啊。”

我對鏡檢視狀容,見形貌不同於往日,只消低頭走路,應當不會讓人發覺。遂道:“聖眷隆與不隆我都是要去一趟的。今晚皇上已經選了安美人侍寢,那是再好不過的機會。”我回頭對浣碧道:“你一個人在內堂待著,別叫人見了你。流朱去堂上把著風,不許任何人進內堂。我叫槿汐同我出去。”

說話間已走至門外,不顧流朱浣碧二人驚愕神色,悄然轉了出去。

槿汐早已在外邊候著,只作是帶了宮女出去,走至垂花儀門外,聽見有侍衛陪笑對槿汐道:“姑姑出去哪。哎呦,這不是浣碧姑娘麼?姑姑與姑娘同出去,必是小主有要緊的事囑咐了去辦。”

槿汐道:“正是呢,趕著要出去。”

侍衛忙忙讓道,討好著道:“是是。奴才們就不礙著姑姑和姑娘了。”

走出幾丈遠,方與槿汐對視一眼,忍不住微笑,道:“看來我扮得挺像。”

槿汐亦微笑,“浣碧姑娘的身量原和小主有些像的。若細細考究起容貌來,姑娘的眼睛與小主最像。”

我臉色微微一沉,只說:“許是處得久了的緣故吧。”

槿汐大概是覺得失言了,不敢再說下去,默默前行了一段路,幾轉出了永巷又進了上林苑,幾座假山環抱之間是小小兩間屋子,原是給嬪妃更衣小憩用的場所。槿汐低聲道:“奴婢陪小主進去換衣服吧。允公公在裡頭候著呢。”

我嘆一口氣,“但願今天的事只是我白費心機。”見槿汐恭謹不語,只諄諄道:“你去罷。小心行事。”

旋即換了衣裳出來,已是往日的嬪妃本色,只鬢髮半垂遮住臉容,頭上珠花素淨些,更像是家常串門子的衣服。

起身扶了小允子的手往偏僻路上走,穿過茂密竹林,便是馮淑儀的昀昭殿的後門,早有人接應在那裡,徑直進了馮淑儀的偏殿,連半個意料之外的人也沒瞧見,方安心了不少。隔著紗簾見馮淑儀獨自坐著低頭拿著一件小衣襬弄,盈盈笑道:“姐姐好興致呢。”

馮淑儀聞聲唬了一跳,忙忙抬起頭來,見是我才笑著起身迎接道:“怎麼悄無聲息就來了,倒嚇了我一跳。”

我挑簾俏生生走上前道:“用了晚膳就到處閒逛,正好經過姐姐的昀昭殿後頭就想進來瞧瞧姐姐,不想到驚擾了你。”

她與我一同坐下,寧和微笑道:“哪裡是驚擾呢。也是無事,做了件小裙想送與淑和帝姬。你瞧瞧如何?”

我仔細拿著看了,馮淑儀正要喚人進來奉茶,我忙攔住道:“不忙。我與姐姐好好說說話罷。那些奴才們一進來,反而掃了我們說話的興致。”

馮淑儀想了想道:“也是。我也嫌他們在就拘束的很。不像是我拘束了他們,反倒像她們拘著了我。真真是好笑。”

風吹過殿後的竹葉颯颯如急雨,我微笑道:“姐姐就是這樣好靜。”

與馮淑儀靜靜坐了閒話一陣,天色慢慢暗了下來。估摸著瑩心堂裡的動靜,雖然萬事俱備,卻不知道華妃與曹婕妤是否會鑽這個空子,不免暗暗有些擔心。

對面的馮淑儀安靜端坐,絮絮地說著帝姬與皇長子的一些瑣事。這些孩子間的趣事,慢慢撫平我略微不安的心境。我注目於她,她的確是個端莊和氣的女子。說不上有多麼美麗,亦看不出有怎樣的聰慧。只是尋常大家閨秀的寧和氣度,后妃之中,她從不奪目。只是五官清秀,一顰一笑皆是貞靜之態,是家常的隨和與賢淑。我忽然想,她大概就是這樣一個無是無非的人,湮沒於爭奇鬥豔的妃嬪之間,儘管她入宮有年,位分僅次於妃,但她那一列,亦有陸昭儀、李修容與她並列,又有緊隨其後的欣貴嬪。然而,她雙目不經意的一瞬,卻有幾分說不出的致和端莊。玄凌待她,說不上寵,但頗為禮遇,遠出於早已失寵的陸昭儀、李修容等人。大抵這樣寧和的女子,總是能夠一點一滴釋放出屬於自己的氣質,有鋒芒而不銳利,緩緩地打動人。

我兀自微笑,然而在這後宮之中,許多人是隱藏了鋒芒的,就如我眼前這個人一樣。若她真正一無是處,沒有半分防身之技,又如何能在華妃之下穩居這淑儀之位多年。

殿外忽然有嘈雜的聲音,似乎有許多人一同闖了進來,呼喝聲不斷。卻不是朝馮淑儀的昀昭殿這裡來,似乎是往旁邊的存菊堂去了。

嘴角勾出一縷不易察覺的微笑,果然來了。口中只道:“似乎有什麼大事呢?”

馮淑儀倒是鎮靜,有管事的姑姑含珠進來回稟道:“華妃娘娘來了。似乎說是婕妤小主身邊的槿汐姑姑剛才想帶人傳遞東西進去給眉莊小主,起了什麼誤會呢。”

馮淑儀驚疑望著我,道:“是你身邊的人。”

我只淡然道:“是我遣了槿汐去送些東西,想必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我先不出去,若見了我,只怕事情更說不清楚。

馮淑儀知道我與華妃之間的關節,道:“且不忙出去拜見。想必這會子華妃娘娘也無心理會我們。等看看事情的變化再出去才好。”

與馮淑儀並立於窗前靜聽窗外的動靜。是芳若的聲音,恭恭敬敬道:“槿汐此來只是想託奴婢把一些日用與吃食轉交給沈常在,因東西不少,所以帶了兩個棠梨宮的奴婢一同拿到外室,並未見到小主向小主請安。”

槿汐亦謙卑,“如芳若姑姑所言,奴婢只是奉我家小主之命送些東西過來,並未違背皇上旨意與眉莊小主相見。”

華妃軟綿綿的笑語中機鋒不掩,“不是說槿汐你帶了兩個人過來麼?怎麼現下只有你和身邊這一個?還有一個呢?莫不是忙於正事沒空來見本宮。”

槿汐的聲音略微慌張,“這……那是棠梨宮中的宮女品兒,奴婢先讓她回去了。”

華妃乾笑一聲道:“是麼?那本宮也不必和你們在這裡廢話了。本宮聽聞有人私入存菊堂探望禁足的宮嬪,於宮規聖旨不合,所以特意過來查一查。”

芳若只是好言相勸,“眉莊小主禁足,皇上有旨看管,又怎會有人進去與小主私會呢?”

華妃冷笑一聲,故意揚高了聲音道:“那可未必。這宮裡恃寵而驕的人不少,保不準就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呢。”

我面上微微變色,華妃也未免太目中無人了當面背後都是這樣出言相譏。

馮淑儀看我一眼,道:“華妃似乎是疑心你在存菊堂裡頭呢,不如現在出去解釋清楚也好。”

我只沉靜隱於窗後,道:“不用急,現在出去,華妃娘娘的威風可要往哪裡擺呢?若不讓她進去搜一搜恐怕這樣聽了空穴來風就誣賴我的事還有下次呢。”

馮淑儀靜默片刻道:“華妃娘娘最近行事似乎十分急進,反而失了往日的分寸。”

我噙一縷微笑在嘴角,淡淡道:“往日的分寸又是怎樣的分寸呢?比之今日也只是以五十步笑百步。昔日她坐擁一切,今日要急於收復失地,難免急進,亦是人之常情。”心裡卻暗暗疑惑,華妃縱然急進,但是曹琴默為人謹慎又心思細膩,儘管我故意放了浣碧去密報,又怎會讓華妃來得這樣快。她是華妃的左膀右臂,難道沒有為她好好留神?還是她們太信任浣碧了。總是隱隱覺得其中有關節不妥之處,難道,竟是曹琴默故意縱了華妃浩浩而來?或許她也並不想華妃那麼快起勢。猛地身上一激靈,從前想不通的地方驟然明瞭。

如果利用溫宜帝姬陷害我的事不是由曹琴默親自所為,那麼就是華妃主謀。以往日看來,曹琴默對這個唯一的女兒很是疼愛,誰肯傷害自己的親生女兒來奪寵,但是溫宜帝姬並非華妃親生,她自然不會真心疼惜。回憶起當日在慎德堂種種,竟是有蛛絲馬跡可尋,只是我當日渾然不覺。只怕她們之間就此生了嫌隙也未可知。

我泠然一笑,如此看來,這一局倒是更加錯綜複雜了呢。

然而這一切也不過是我的揣度,眼下只關注眉莊的事,曹琴默與華妃的瓜葛等日後再好好計較。

殿外的紛爭漸漸激烈,槿汐與芳若只是跪著不敢放華妃進去。我向含珠努一努嘴,她是宮裡經久的姑姑了,什麼陣勢沒有見過,立刻屈一屈膝告退,匆匆從後門向皇帝的儀元殿跑去。

馮淑儀只是點頭含笑:“婕妤妹妹似乎喜歡看戲。”

我微笑向她:“人在看戲,戲也在看人。此時坐於臺下觀望,或許不用多久就已身在戲中了。”

馮淑儀聲音放得低,語不傳六耳:“妹妹的戲總是能大快人心,你我同唱一出,我雖上不了檯面,必然也為妹妹敲一敲邊鼓拉一拉絲絃,妹妹以為如何?”

我笑:“如此多謝姐姐了。”

她低低嘆一聲,似乎聽不出語氣的抑揚頓挫,只出神望著窗外,“我曾經有過一次封妃的機會,妹妹知道嗎?”她的聲音漸漸低迷:“恐怕這輩子,有她一日,我就只能是以偏妃終老了。”

我的話語雖低,卻是清晰得字字入耳:“姐姐放心。四妃之位猶是虛懸,從一品夫人也是虛位以待。姐姐仁厚必有封妃之日。”

她的笑容似乎有安定之意,只是如常的平和安寧,“有妹妹這句話,我有什麼不放心的呢?妹妹將來的榮寵貴重,恐怕是我望塵莫及的。”

我的笑意凝滯在靨上,淡淡地道,“但願如姐姐所言。”

馮淑儀與我交好的確不假,除了眉莊與陵容,史美人固然是藉機奉承,淳常在又年幼,能說上半句知心話的也就只有馮淑儀了。

屈指算著玄凌過來的時間,外頭突然安靜了下來,原本爭執的兩方呼啦啦跪了下來請安接駕。

我會意一笑,方施施然跟於馮淑儀身後出去。

我滿面笑容屈膝請安,玄凌伸手扶了我一把,“你也在這裡?”

我道:“正在和淑儀娘娘說話解悶兒呢。”說著向華妃欠身施禮,盈盈堆滿笑意:“娘娘金安。”

華妃驟然見我,臉孔霎時雪白,幾乎倒抽了一口冷氣,不由自主道:“你怎麼在這裡?”

我恭敬道:“娘娘沒聽清嬪妾回皇上的話麼,嬪妾在與淑儀娘娘做伴呢。”

她幾乎不能相信,目光瞬時掃過槿汐,望向存菊堂,適才的驕色蕩然無存。

槿汐向我道:“小主叫奴婢好找,原來悄沒聲息來了淑儀娘娘這裡。奴婢只好先把小主吩咐的東西送來給眉莊小主。”

我笑吟吟向華妃道:“方才在馮淑儀殿裡聽得好大的陣仗,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竟嚇得我不敢出來,當真是失禮了。”說著以手撫胸,像是受了什麼驚嚇似的。

玄凌的目光如常的溫和,只是口氣裡隱藏著漫不經心似的冷淡:“華妃不在宓秀宮,在這裡做什麼?”

華妃強自鎮定,道:“臣妾聽聞有人擅闖存菊堂探視禁足妃嬪,所以特來一看。”

玄凌淡淡瞧著她,“有皇后的手令麼?”

華妃更是窘迫,微微搖頭,口氣已帶了幾分僵硬,“臣妾急著趕來,並沒有來得及求皇后手令。”

玄凌的目光已經有了森然的意味,冷冷道:“朕禁足沈常在時曾經下令非朕的旨意任何人不許探視沈氏,你也忘了麼。”他略頓一頓,“那麼你搜宮的結果呢?”

華妃額頭的冷汗涔涔下來,“掌事宮女芳若阻攔,臣妾還未一看究竟。”

玄凌微微一笑,卻不去看華妃,只對芳若道:“很好,不愧是朕御前的人。”

芳若直直跪著,大聲道:“奴婢謹遵皇上旨意,不敢有違。”華妃的神色瞬間一冷,硬撐著腰身站得端正。

玄凌這樣對芳若說話,分明是掃了華妃極大的面子。

馮淑儀出列打圓場道:“華妃娘娘向來做事果決,必是有了證據才來的。不如還是進存菊堂查上一查,一來娘娘不算白跑了一趟,二來事情也有個交代。皇上意下如何?”

我婉轉看了馮淑儀一眼,她果然是一個聰明人,曉得如何推波助瀾。盈盈拜倒道:“沈常在身受囚禁之苦,若還背上違抗聖旨私相授首是罪名,臣妾也實在不忍得。還請皇上派人入存菊堂查一查,以還沈常在清白。”

玄凌不假思索道:“既然如此喧譁,自然要查。沈常在雖然戴罪禁足,卻也不能白白教她受辱。”說著喚李長:“你帶著幾個得力的小內監進去好生瞧一瞧。”

李長應聲去了,大約半炷香時間才出來,恭謹道:“只沈常在與她貼身侍女在內,並無旁人了。”

華妃臉色愈加蒼白,腳底微微一軟,幸好有宮女連忙扶住了。華妃顫巍巍跪下道:“臣妾惶恐,誤聽人言才引來如此誤會。萬望皇上恕罪。”

玄凌只是仰頭站著,冷淡道:“朕一向知道後宮流言紛爭不斷,但你協理六宮多年,竟然無視朕的旨意還不分青紅皁白就要搜宮,未免太叫朕失望。”

華妃如何禁得住這樣重的話,忙不迭以首叩地,連連謝罪。

玄凌的眉頭不自覺地蹙起來,失望道:“朕原本以為你閉門思過之後已經改過,不想卻是益發急躁了,竟連以前都不如。”他的語氣陡地一轉,冷冷道:“朕本想復你協理六宮之權,今日看來,竟是大可不必了。”

華妃聞言身子一抖,幾乎是不可置信地看著玄凌,眼神中的不忿與驚怒幾乎要壓抑不住。轉瞬間目光狠狠逼視向我。我不由一凜,卻不肯示弱,只含了一抹幾乎不可覺的得意弧度回視於她。

玄凌不耐煩道:“你好好回你自己宮裡去罷,別再生那麼多事來。”華妃重重叩首,聲音嚦嚦發顫:“多謝皇上恩典。”

玄凌正要拂袖而去,回頭又補充一句,“不許再去見溫宜帝姬,沒的教壞了朕的女兒。”華妃委屈與震怒交加,幾乎要哭出來,好容易才忍住。我別過頭不去看她,心裡稍稍有了痛快的感覺。

眉莊啊眉莊,你在存菊堂裡聽著,自然也能欣慰一些吧。

正要送玄凌出去,馮淑儀忽然道:“臣妾有一言進於皇上。”

玄凌點頭道:“淑儀你說。”

馮淑儀道:“臣妾想如今沈常在禁足存菊堂,臣妾掌暢安宮主位,自然要為皇上分憂。臣妾想既然已在宮中,沈常在又只是禁足,不知能否請皇上撤去一半守衛,一則實在無須耗用宮禁戍衛,二則暢安宮中住有數位嬪妃,這麼多守衛在此,不僅不便,也教人看著心內不安。”我感激地望著她,她卻只是安寧的神態,如關心一個普通的妃嬪。

玄凌略想一想,道:“好罷。只是人在你宮裡,你也要費心照應。”

馮淑儀欣然道:“臣妾允命。”

我送玄凌走出儀門,他輕輕握一握我的手道:“還好沒有牽連到你。”

我搖頭,“臣妾不會自涉險境,也不願違背皇上的旨意。”他的眼神微微溫和,我靠近他身邊道:“皇上忙於國事,臣妾已讓人準備了参湯,送去了儀元殿,皇上回去正好可以喝了提神。”

他微笑,“總是你最體貼。”

我臉上一紅,屈膝恭送他上了明黃車輦去了。

身後華妃眼圈微紅,目光凌厲如箭,恨然道:“本宮一時疏忽,竟中了你的計!”

我只是行禮如儀,“娘娘的話嬪妾不懂。嬪妾只曉得娘娘或許不是疏忽,娘娘是聰明人,應該聽過三國裡楊修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故事。娘娘您說是麼?”

華妃緊握手指,冷冷道:“很好,你倒是很會擺本宮一局。本宮沒有早早扳倒你,實在是本宮的錯,怨不得別人。”

我微笑如和美的春風拂面,說話時耳墜上的金珠子點點碰著脖頸,“娘娘說笑了。後宮中大家同為姐妹服侍皇上,怎麼娘娘說起扳倒不扳倒這樣冷人心腸的話來。要是被皇上聽到,又要生氣了呢,也失了娘娘該有的風度啊。”

華妃一時語塞,她的貼身宮女眼見不好,忙勸道:“時辰不早,請娘娘先回宮安歇吧。”

我不容她分說,不再想和她多說半句,道:“恭送娘娘。”

御前的人辦事最是利索。等我從馮淑儀處離開時,戍守存菊堂的侍衛只剩了剛才的一半。

槿汐扶著我的手慢慢出去,見夜色已深,又故意繞遠路走了一圈,方又回到上林苑假山後的屋子,換了宮女衣裳,悄悄跟在槿汐旁邊返回存菊堂。

其時正是兩班侍衛交班的時候,適才被華妃那麼一鬧騰,多數人都是筋疲力盡了,加上玄凌撤走了一半侍衛,剩下的人也懈怠許多。芳若早已按照吩咐,將我送給眉莊的吃食分送給守夜的侍衛,那些食物里加了一定份量的蒙汗藥,不過多時,那些侍衛都已經睡意蒙朧了。

悄悄掩身進去,芳若和小連子已經在裡頭候著,小連子低聲道:“小主沒有猜錯,小主走後不久,她便從後堂偏門往曹婕妤宮裡去了。”

呼吸一窒,雖然早已猜到是她,但一朝知曉,那股驚痛、憤怒和失望交雜的情緒還是洶湧而來,直逼胸口。我悶聲不語,想是臉色極難看,小連子見了大是惶恐,問:“小主,要不要奴才先去把她扣下。”

我努力抑住翻騰的氣息,靜一靜道:“不用。你只囑咐他們要若無其事才好。”

小連子一愣,道:“是。”

我道:“你先回去吧。她的事我會親自來審。”

小連子躬身退下,“奴才已經把船停在荷叢深處,小主回來時應當不會惹人注意。”

我點點頭,見他走了,方一把握住芳若的手臂道:“姑姑,多謝你。”

芳若眼中隱有淚光,“小主這樣說豈不是要折殺奴婢了。奴婢自府邸起伏侍小主,能為小主盡力也是應當的。”說著引我往內堂走。

存菊堂是向來走得極熟的了,穿堂入室,如同自己宮裡一般。因著玄凌的寵愛,去年的今時,此處便開滿各色**,黃菊有金芍藥、黃鶴翎、金孔雀、側金盞、鶯羽黃;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寶相、玉玲瓏、一團雪、貂蟬拜月、太液蓮。紫菊有碧江霞、雙飛燕、剪霞綃、瑙盤、紫羅繖。紅菊有美人紅、海雲紅、繡芙蓉、胭脂香、錦荔枝、鶴頂紅。淡紅色的有佛見笑、紅粉團、桃花菊、西施粉、玉樓春。如雲似霞的**叢中,眉莊頰上是新為人婦的羞澀微笑,揉進滿足的光芒,柔聲道:“皇上待我——也算是有心了。”真真是人比花嬌。

然而光陰寸短,不過一年時間。**凋零了又開,而昔日的盛景已不復於存菊堂中。

宮女的鞋鞋底很薄,踏在落葉荒草上有奇異的破碎觸感,入秋時分,草木蕭疏之氣隱隱沖鼻。月色下草木上的露水沾溼了宮鞋。因為眉莊失寵,合宮的奴婢也都巴不得偷懶,服侍得越發懈怠,以致雜草叢生、花木凋零,秋風一起,這庭院便倍顯冷落淒涼。只剩了一輪秋月,如新眉般向繁茂的雜草遍灑清輝。

再轉已入了內室,見眉莊站立門口,遠遠便向我伸出手來,眼中一熱,一滴淚幾乎就要墜下,忙快跑幾步上前,牢牢與她握住了雙手。

眉莊的手異常的冰冷。我還未說話,眼前一片模糊,眼淚滾滾落下來啜泣不已。眉莊亦是嗚咽,仔仔細細瞧了我一回,方才勉強笑道:“還好。還好。芳若傳話進來總說你很好,我還不信。現在看來,我也放心了。”

我強撐起笑容道:“我沒有事。就怕你不好。”

言語間芳若已退出去把風,眉莊的身量失去了往日的豐盈,一雙手瘦嶙嶙緊握我的手和我一同走進內室。

進去一看,不由一怔,已覺空氣中浸滿了一種腐朽的味道。眉莊見我的神氣,幽悲一笑道:“這裡早已不是昔日的存菊堂了。”

我仍是不免吃驚:“話雖如此但你尚有位分,宮中竟然凋敝如此,那些奴才未免太過分!”

眉莊伸手一支支點燃室內紅燭,道:“華妃勢盛,那些奴才哪一個不是慣會見風使舵的,一味的拜高踩低作踐我。若不是有芳若暗中周全,恐怕我連今日也捱不到了。”說著一滴淚墜下,正巧落如燃燒的燭火間,“嗤”一聲輕響,滾起一縷嗆人的白煙。

那燭火想來是極劣質的,燃燒時有股子刺鼻的煤煙味,眉莊禁不住咳嗽起來,我忙扶她坐下,衾褥帳帷顏色晦暗曖昧,連茶壺也像是不乾淨的樣子。我仔細用絹子擦拭了碗盅,方倒了一杯出來,對著燭光一看,慶幸雖不是什麼好茶但也勉強能喝。

見眉莊一飲而盡,我才慢慢道:“你別急。我必定向皇上求情儘早放你出來。”這話說得沒有底氣,我難免心虛。玄凌什麼時候放眉莊,我卻是連一點底都沒有。然而如今,只好慢慢寬慰於她,但求能夠疏解她鬱悶的心結。

眉莊只是冷笑,似乎不置可否。

一彎下弦月照著窗,似矇昧珠光流淌了一地,燭火一盞一盞幽滅不定,紅淚一滴一滴順勢滑落於燭臺之上,映著沾染了凋敗灰塵的重重紅綃秀幃,濃朱淡紅,混雜了堂外的草木荒疏氣味,幽幽地迷漫著,室內籠罩在一片暗色中。

半日,眉莊似乎心緒平復了些,才靜靜道:“我聽芳若說你沒有因為我的事受牽連,我才稍稍放心。幸而現在有陵容,你也不算孤掌難鳴了。”她略頓一頓,怔怔望著窗外因無人打理而枯萎的滿地**,片刻才回轉神來,淡淡問道:“皇上很喜歡陵容麼?”

我一時微愣,隨即道:“算不得特別好。但也遠在曹婕妤之流之上。”

眉莊淡淡“嗯”一聲,“那也算很不錯了。只是陵容膽小怕事,雖然得寵,但是有什麼事還得你來拿主意。”

我答應了,見她身形消瘦,不由道:“不要生那起子奴才的氣,到底保重自己要緊。今日你可聽見外面的動靜了。也算為你出了一口氣。”

眉莊點頭道:“聽見了。只是她未必這麼好對付。”

我不由嘆氣,“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罷了。”

我的目光漸漸往下,落在她依舊平坦的小腹上,終於忍不住問道:“當日你懷孕,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眉莊悽然一笑:“人人都說我佯孕爭寵,難道你也這麼以為?”眉莊下意識地撫摸著平坦的腹部道:“以我當日的恩寵何必再要假裝懷孕費盡心機來爭寵?”

我淡定道:“你自然不必出此下策,以你當日之寵,有孕也是遲早的事。又何苦多此一舉。”

眉莊幽幽嘆了一口氣,道:“你明白就好。”

“姐姐,她們故意讓你以為自己懷孕,得到一切風光與寵愛,然後再指證你佯孕爭寵。”我嘆口氣,將所猜測的說與她聽:“恐怕從江太醫給你的方子開始,到他舉薦劉畚都是有人一手安排的。正是利用了你求子心切才引君入甕,再用一招釜底抽薪適時揭破。”

眉莊道:“她們一開始就布了此局,只待我自投羅網。”她緊緊攥住手中的帕子,“也全怪我不中用!”兩行清淚從她哀傷悲憤的眼眸中直直滴落,“直到茯苓拿了沾血的衣褲出來,我還不曉得自己其實並沒有身孕。”眉莊的指甲已留得三寸長,悲憤之下只聞得“喀”一聲輕響,那水蔥似的指甲齊齊斷了下來,我唬了一跳,眉莊眼中盡是雪亮的恨色,“她們竟拿皇嗣的事來設計我!”

想起眉莊聽聞懷孕後的喜不自勝,我不由黯然。她是多麼希望有一個孩子,安慰冷清夜裡的寂寞,鞏固君王的恩寵和家族的榮耀。

我安慰道:“事已至此,多少也是無益。你可曉得,連我也差點著了她們的道兒。本還想再扶持華妃協理六宮,若非我今日引她入局,恐怕日後我與陵容都是岌岌可危了。”

“我在裡頭聽得清楚。”眉莊悽惶道:“我已經不中用了,但願不要連累你們才好。”說罷側身拭淚道:“能救我脫離眼下的困境是最好,如若不能也千萬不要勉強。你一人獨撐大局也要小心才是,萬萬不能落到我這般地步……”

我心口一熱越發想哭,怕惹眉莊更傷心,終於仰面強忍住。

昏寐的殿內,古樹的枝葉影影的在窗紗上悠然搖擺,好似鬼魂伸出的枯瘦手爪。秋蟲的鳴叫在深夜裡越發孤悽清冷,直觸的心頭一陣陣悽惶。

我極力道:“皇上……他……”然而我再也說不下去。玄凌對眉莊的舉止,未免太叫我寒心。兔死狐悲,脣亡齒寒啊!我終於抑制不住心底對前塵往事的失望與悲哀,緩緩一字一字道:“皇上……或許他的確不是你我的良人……咱們昔年誠心祈求的,恐怕是成不了真了。”

“良人?”眉莊冷笑出來,幾近刺耳,“連齊人的妻妾都曉得所謂‘良人’是女子所要仰望終身的……”眉莊緊咬嘴脣,含怒道:“他……他何曾能讓你我仰望依靠!”眉莊的聲音愈見悽楚,似乎沉溺在往事的不堪重負裡,“昔年我與你同伴閨中,長日閒閒,不過是期望將來能嫁得如意郎君,從今後與他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燈把謎猜,添香並立觀書畫,歲月隨影踏蒼苔。縱然我知道一朝要嫁與君王,雖不敢奢望俏語嬌聲滿空閨,如刀斷水分不開,也是指望他能信我憐惜我。”(1)

眉莊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哽咽,她的字字句句如烙在我心上,生生逼出喉頭的酸楚,這些話,是昔年閨閣裡的戲語,亦是韶齡女子最真摯的企盼……

我勉強含淚勸道:“你放心,她們陷害你的事我已著人去查,想必很快就會有結果,你耐心些。等真相水落石出那一日,皇上必定會好好補償你,還你清白的。”

眉莊哀傷的笑容在月光下隱隱有不屑之意,“補償?這些日子的冤和痛,豈非他能補償得了的。把我捧於手心,又棄如蔽屐,皇上……他當真是薄情,竟然半分也不念平日的情分!”

心頭有茫然未可知的恐懼襲來,只是茫茫然說不出來,只覺得一顆心在眉莊的話語中如一葉浮舟顛簸於浪尖,終於漸漸沉下去,沉下去……

眉莊只凝望我的神色,道:“或許這話你今朝聽來是刺心,可是落魄如我,其中苦楚你又如何明白?”她略停一停,複道:“這昔日尊榮今日潦倒的存菊堂倒叫我住著想的明白,君恩——不過如是。”她看著我愈加複雜難言的神情,淡淡道:“不過皇上對你是很好的,不至於將來有我這一日。只是你不必勸我,出去也只是為了保全我沈氏一族。皇上……”她冷冷一笑,不再說下去。

我欲再說,芳若已來叩門,低聲在外道:“請小主快些出來,侍衛的藥力快過,被發現就不好辦了。”

我慌忙拭一拭淚,道:“好歹保重自身,我一定設法相救於你。”

眉莊緊一緊我的手,“你也保重!”

門外芳若又催促了兩聲,我依依不捨地叮囑了兩句,只好匆忙出去了。

秋日的夜色總是蔓延著輕薄的霧氣瀰漫於紫奧城的層層殿宇與宮室之中,彷彿最上等的輕綿蠶絲織成的雲紗帳似的,一片一幅的輕輕的覆灑了下來。

我輕悄避開宮中巡夜的侍衛,來到小連子預先幫我安排好小舟的地方,沿著曲折石徑潛入藕花深處。

小小的一隻不繫舟,在我上船時輕微搖晃漾開水波。只覺舟身偏重,一時也不以為意,只解開了系舟的繩子。正要划動船槳,忽然聽見有成列的侍衛經過時靴底磔磔的聲響。一時慌亂,便往狹小的船艙裡躲去。

忽地腳下軟綿綿一滑,似乎踏在了一個溫熱的物事上,我大驚之下幾乎叫不出聲來,那物事卻“哎呦”大喚了一聲。

是個男人的聲音!並且似乎熟悉,我還來不及出聲,已聽得岸上有人喝道:“誰在舟裡?”

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子,蓬蓬狂竄於胸腔之內。我閉目低呼,暗暗叫苦——萬一被人發現,今日所佈下的功夫就全然白費了,連眉莊也脫不了干係!

然而黑暗逼仄的船艙裡有清亮的眸光閃過,似是驚訝又似意外,一隻手緊緊捂住了我的嘴,探出半身與艙外,懶懶道:“誰在打擾本王的好夢?”

聲音不大,卻把岸上適才氣勢洶洶的聲音壓得無影無蹤,有人賠笑著道:“卑職不曉得六王爺在此,實在打擾,請王爺恕罪。”

玄清似乎不耐煩,打一個哈欠揮手道:“去去。沒的攪了本王的興致。”

玄清向來不拘慣了,無人會介意他為何會深夜在此。岸上的人好像急急去了,聽了一會兒沒有動靜,他方道:“出來吧。”

我“嗚嗚”幾聲,他才想起他的手依然捂著我的嘴,慌忙放開了。我掀開船艙上懸著的簾子向外一瞧,臉上卻是**辣燙地似要燒起來。

他好像也不自在,微微窘迫,轉瞬發現我異常的裝束卻並不多問,只道:“我送你回去。”

我不敢說話,忙忙點頭,似乎要藉此來消散自己的緊張和不知所措。

他用力一撐,船已徐徐離岸丈許,漸漸向太液池中央劃去。慢慢行得遠了,一顆狂跳的心方緩緩安穩下來。

紫奧城所在的京都比太平行宮地勢偏南,所以夏日的暑氣並未因為初秋的到來而全部消退。連太液池的荷花也比翻月湖的盛開的久些。然而終究已經是近九月的天氣,太液池十里荷花瀰漫著一種開到極盛近乎頹敗的靡靡甜香,倒是荷葉與菱葉、蘆葦的草葉清香別緻清鬱。十里風荷輕曳於煙水間,殿閣樓臺掩映於風霧中,遠處絹紅宮燈倒影水中,湖水綺豔如同流光,四處輕漾起華美軟緩的波榖,我如同坐於滿船星輝中徜徉,恍然間如幻海浮嵯,不由陶醉其間。

見舟尾堆滿荷花,我微覺疑惑,出言問道:“已是八月末的時節,連蓮蓬也不多了,為何還有這許多新開荷花可供王爺採摘?”

他徐徐划動船槳,頎長身影映在湖水中粼粼而動,蕭蕭肅肅如松下風,散漫道:“許是今夏最後一攏荷花了。小王夜訪藕花深處,驚動鷗鷺,才得這些許回去插瓶清養。”

我仰視清明月光,“王爺喜歡荷花?”

“予獨愛其出淤泥而不染,濯清瀲而不妖。”他溫笑言。

流水潺湲流過我與他偶爾零星的話語,舟過,分開於舟側的浮萍復又歸攏,似從未分開一樣。

我見已經無人,便從船艙中鑽出,坐在船頭。我的鼻子甚是靈敏,聞得有清幽香氣不似荷花,遂問道:“似乎是杜若的氣味?只是不該是這個季節所有。”

玄清道:“婕妤好靈的鼻子,是小王所有。”他瞻視如鉤彎月,清淺微笑似剪水而過的一縷清風,帶起水波上月影點點如銀,“山中人兮芳杜若(2),屈原大夫寫的好《山鬼》。”

我掩袖而笑壓住心底些微吃驚,“王爺似乎有了意中人?”他但笑不語,手上加勁,小舟行得快了起來。

見玄清意態閒閒,划槳而行,素衣廣袖隨著手勢高低翩然而動,甚是高遠。不由微笑道:“如斯深夜,王爺乘不繫舟泛波太液池上,很是清閒適哪。”

他亦報以清淡微笑,回首望我道:“莊子雲‘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繫之舟,虛而遨遊者也’。(3)清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富貴閒人一個,只好遨遊與興。”忽而露出頑色:“不意今日能與美同舟。竟讓小王有與西施共乘,泛舟太湖之感。”

我略略正色,“若非知曉王爺本意,嬪妾必然要生氣。請王爺勿要再拿嬪妾與西施相比。”

玄清輕漠一笑,大有不以為然之色,“怎麼婕妤也同那些俗人一般,以為西施是亡國禍水?”

我輕輕搖頭,曼聲道:“西施若解亡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

他不解,“婕妤若如此通情達理,又何故說剛才的話。”

輕攏荷花,芳香盈盈於懷,“范蠡是西施愛侶。西施一介女兒身,卻被心愛之人親手送去吳國為妃,何等薄命傷情。縱然後來摒棄前嫌與之泛舟太湖,想來心境也已不是當日苧羅村浣紗的少女情懷了吧。綺年玉貌被心上人范蠡送與敵國君王為妃,老來重回他身邊,可嘆西施情何以堪。”

他略一怔忡,清澈眼眸中似有流星樣的驚歎劃過,脣角含笑,眼中滿是鎖不住的驚喜,“史書或嘆西施或罵吳王,從無人責范蠡。清亦從未聽過如此高論。”他忽然撒開船槳一鞠到底:“婕妤妙思,清自嘆弗如。”

他突如其來的舉動使得小舟輕晃,我一驚之下忙抓住船舷,只覺不好意思:“嬪妾只是以己度人,閨閣妄言,王爺見笑。”

許是船身搖晃的緣故,忽然有東西自他衣襟紐子上滑落,落在我裙裾之上,他渾然未覺,只是侃侃道:“果如婕妤所言,范蠡不及夫差。至少夫差對西施是傾心以待。”

我點頭喟嘆,“是。夫差是傾一國之力去愛一個女人。是愛,而非寵。若只是寵,他不會付出如斯代價,只是於帝王而言,這太奢侈。”

他似襟懷掩抑,感嘆道:“寵而不愛,這是對女子最大的輕侮。”

心中突地一動,他說從未聽過我這般言論。而他的話,我又何曾聽別人說過,豁然間似乎胸腔之中大開大合,眉莊的話與他的話交雜在一起澎湃如潮,怔怔地說不話來。

宮中女子只求皇帝的恩寵可保朝夕,又有誰敢奢求過愛。縱使我曾抱有過一絲奢望,亦明白弱水三千我並不是玄凌那一瓢。

他驀地轉頭,目光似流光清淺掠過我臉龐,“婕妤似乎心有所觸,是肺腑之慨。”

蘭舟凌波,劃入藕花深處,清風徐來,月光下白鷺在粼粼的波光中起起落落,偶爾有紅鯉出水濺起水花朵朵。我沉默以對,片刻復又如常微笑:“王爺多心了,嬪妾只是就事論事,也是感嘆西施紅顏命薄。”

我不曉得,為什麼有時候他說的話總叫我觸動到說不出話來。微微低頭,見湖水濃滑若暗色的綢無聲漾過,身上穿著的宮女裙裝是素淨的月白色,映著流波似的月光隱隱生藍。有素一色落於裙上,卻見一枚鎖繡納紗的衿纓(4)兀自有柔和光澤。

銀色流蘇,玳瑁料珠,顯見是男子所佩的物事,應該是眼前那個人的。本當立即還給他,不知怎的乍然按捺不住好奇心。見他重取了船槳划行並不注意,便悄悄開啟一看。

衿纓輕若無物,幾朵杜若已被風乾,似半透明的黃蝶,依舊保留高貴姿態,幽幽香氣不絕如縷。我會心微笑,杜若是高潔的香花。

正要收起衿纓還他,見有柔軟一片紅色收於袋底,隨手摸索出來對著月光一看,幾乎要驚得呆在當地。素白掌心上輕飄一抹正是我除夕當夜掛於倚梅園梅樹上的那枚小像!小允子手巧,小像容態笑貌纖毫畢現。任何人只消仔細一看都曉得是我。太意外!茫茫然幾乎不知所措。只覺得腦中縷縷響起《山鬼》之調,迷迷茫茫似從彼岸而來,隔著虛幻的迷津洪渡,只反覆詠歎一句他剛才所說的“山中人兮芳杜若”。

他只管撐舟前行,偶爾讚歎月光如銀,良辰美景。我竟然感到心虛,一瞬間辨不清方才與我高談闊論的那人是不是細心收藏了我的小像與杜若一併珍藏的那人。直到髮髻上那支鏨金玫瑰簪子滑落砸在手臂上,才疼得恍然醒神過來。鏨金玫瑰簪子是日前玄凌所賜珠寶中的一件,我瞧著手工好,款式也別緻,便別在了髮髻上,連換作宮女服色也不捨得摘下。誰想它打磨的這樣光滑,頭髮一鬆幾乎受不住。乍然一見這簪子,立時想起自己是玄凌寵妃的事實,倉促間迅速決定還是裝作不知最好。極力鎮定收拾好心緒,把杜若與小像放於衿纓中收好,才平靜喚他,“王爺似乎掉了隨身的衿纓。”

他接過道一聲“多謝”,隨即小心翼翼放入懷中,全然不在意我是否開啟看過。彷彿我看與不看都是不要緊的事,他只管珍愛這衿纓之中的物事。

我徒然握緊裙上金線芙蓉荷包下垂著的比目玉佩,生生地硌著手也不覺得。只是痴痴惘惘一般出神。

他是何時得到的,怎麼得到的,我全然不曉得,費心思量亦不得其法。只是覺得這樣放在他身邊一旦被人發現是多麼危險的事。可是見他貼身收藏,卻也不忍說出這話。

雲淡風輕的他載著滿腹心事的我,他彷彿是在說著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此枚衿纓是清心愛之物,若然方才遺失,必是大憾。”

我這才聽見他說話,自迷茫中醒轉,道:“王爺言重了。一枚衿纓而已。”嘆息低微得只有自己能聽見,我勉聲道:“既是心愛之物,王爺不要再示於人前,徒惹是非無窮。”

他還未及說話,小舟已到棠梨宮後小小渡口。我拾裙而上告辭,想起一事,轉首含笑欠身:“有一事請求王爺。”

“但說無妨。”

“嬪妾於行宮內曾偶遇小小麻煩,幸得貴人相助解圍。只是無論王爺聽說任何關於太平行宮夜宴當晚的事,都不要對任何人說起曾與嬪妾相遇說話,就如今晚一樣。王爺如應允,乃是嬪妾大幸。”

他雖不解其中意,仍是微笑應允,“諾。小王只當是與婕妤之間一個小小祕密,不說與第三人知。”他又道:“能與婕妤暢談是小王之幸,如清風貫耳。日後有幸,當請婕妤往小王的清涼臺一聚,暢言古今,小王當為之浮三大白。”

我道:“月有陰晴圓缺,人亦講求緣分定數。有些事隨緣即可,有些事王爺多求也是無益。盛夏已過,清涼臺過於涼爽,嬪妾就不前往叨擾了。”

他有一剎那的失神,左手不自覺按住適才放衿纓的所在,轉而澹然道:“清涼臺冬暖夏涼,如有一日婕妤覺得天寒難耐,亦可來一聚,紅泥小火爐願為婕妤一化冰寒霜凍。”他垂下眼眸,下裳邊緣被湖水濡溼,有近乎透明的質感,聲音漸次低了下去,也似被湖水濡溼了一般,“清也盼望,永遠沒有那一日。”

內心有莫名的哀傷與感動,彷彿冬日裡一朝醒來,滿園冰雪已化作百花盛開,那樣美好與盛大,卻錯了季節,反而叫人不敢接受,亦不能接受。

我不會不記得,我的夫君是天下至尊。而他,是我夫君的手足。

註釋:

(1)、借用越劇《紅樓夢》選段中幾句,為寶玉設想的與黛玉的婚後生活,兩情融洽。

(2)、出自《莊子·列禦寇》:“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繫之舟,虛而遨遊者也”。意指不拴欖繩之船,逍遙自在,令人神往。

(3)、山中人兮芳杜若:出自屈原《山鬼》,意思是我所思慕的人就像杜若般芳潔。是表達情意的詩句。

(4)衿纓:即編結的香囊,男子佩帶的小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