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驚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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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驚鴻
自從眉莊有孕,皇帝除了每月十五那日與皇后做伴,偶爾幾日留宿在我的宜芙館之外,幾乎夜夜在眉莊的玉潤堂逗留。一時間後宮人人側目,對眉莊的專寵嫉妒無比又無可奈何。
眉莊果然盛寵,不過略在皇帝面前提了一提,一抬小轎就立即把陵容從紫奧城接來送進了太平宮陪伴眉莊安胎。
素來無隆寵的妃嬪是不能伴駕太平宮避暑的,何況陵容的位分又低,怕是已經羨煞留在紫奧城那班妃嬪了。果然陵容笑說:“史美人知道後氣得鼻子都歪了,可惜了她那麼美的鼻子。”
六月十九是溫宜的生辰,天氣有些熱,宴席便開在了扶荔殿。扶荔殿修建得極早,原本是先朝昭康太后晚年在太平宮頤養的一所小園子,殿宇皆用白螺石甃成,四畔雕鏤闌檻,玲瓏瑩徹。因為臨湖不遠,還能清楚聽見絲竹管絃樂聲從翻月湖的水閣上傳來,聲音清亮悠遠又少了嘈雜之聲。
正中擺金龍大宴桌,面北朝南,帝后並肩而坐。皇后身著紺色蒂衣、雙佩小綬,眉目端然的坐在皇帝身邊,一如既往的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微笑。只是今日,她的微笑莫名地讓我覺得時隱時現著一縷淺淡的哀傷。入宮十幾年來,皇后一直沒有得到過皇帝的專寵,自從她在身為貴妃時產下的孩兒夭折之後再沒有生下一男半女,宮人們私底下都在傳說皇后已經失去了再次生育的能力。
皇帝對皇后雖然客氣尊重,但終究沒有對純元皇后那種恩愛之情。太后對皇后也總是淡淡的,許是介意皇后是庶出的緣故,不像純元皇后一樣是正室所出。
我徐徐飲了一口“梨花白”,黯然想道,其實這一對先後執掌鳳印、成為天下之母的朱氏姐妹實在很可憐。純元皇后難產而死,一死連累了當時的位分極高的德妃和賢妃;現下這位皇后也失去了唯一的孩子。我搖了搖頭,在這個後宮裡每個人的風光背後未必沒有她不為人知的辛酸。
地平下自北而南,東西相對分別放近支親貴、命婦和妃嬪的宴桌。宮規嚴謹,親貴男子非重大節慶宴會不得與妃嬪見面同聚。今日溫宜生辰設的是家宴,自然也就不拘禮了。
帝后的左手下是親貴與女眷命婦的座位。一列而下四張紫檀木大桌分別是岐山王玄洵、汝南王玄濟、清河王玄清和平陽王玄汾。
岐山王玄洵圓臉長眉,面色臃白,一團養尊處優的富貴氣象。岐山王的王妃也是極美的,看上去比他年輕許多,想是正室王妃去世許久,這是新納的續絃。
汝南王玄濟的王妃是慎陽侯的女兒賀氏,長得並不如何出色,看上去也柔弱,並無世家女子的驕矜,只靜靜含笑看著自己夫君,並不與旁人說話。汝南王長得虎背熊腰,一雙眸子常常散發著鷹隼般銳利的光芒,臉上也總是一種孤傲而冷淡的神情,看上去只覺寒氣逼人。他自小失了母妃,又不得父皇的寵愛,心腸冷硬狷介,是出了名的剛傲,可是對這位王妃卻極是親厚疼惜,幾乎到了百依百順的地步。為著這個緣故被人暗地裡戲稱為“畏妻丈夫”,倒也是一對詫嘆的夫妻。席間見皇帝對汝南王夫婦極是親厚籠絡,知道是因為西南戰事吃緊,近支親族中能夠在征戰上倚重的只有這位汝南王。
嘴角劃出新月般微涼的弧度,為了這一場戰事,今日恐怕有一場好戲要看。只是不知道她要怎麼演這一出“東山再起”的戲。
清河王玄清和平陽王玄汾都尚未成親,所以都沒有攜眷。清河王玄清的位子空著,直到開席也不見人來,皇帝只是笑語:“這個六弟不知道又見了什麼新鮮玩意兒不肯挪步了。”平陽王玄汾才十四歲,是個初初長成的少年,劍眉朗目,英氣勃勃。
右邊第一席坐著已經晉了容華的眉莊和剛被冊封為婕妤的曹琴默。今日的宴席不僅是慶賀溫宜帝姬週歲的生辰,也是眉莊有孕的賀席。溫宜帝姬年幼,所以她們兩個才是今天真正的主角,連位分遠在她們之上的端妃和愨妃也只能屈居在第二席。而失寵的華妃則和馮淑儀共坐第三席,第四席才是我和陵容的位子。因為怕陵容膽怯,又特意拉了她同坐。而其他妃嬪,更是排在了我們之後。
眉莊穿著緋紅繡“杏林春燕”錦衣,一色的嵌寶金飾,尤其是髮髻上的一支赤金合和如意簪,通體紋飾為荷花、雙喜字、蝙蝠,簪首上為合和二仙,象徵多子多福、如意雙全。是太后聽聞眉莊有喜後專程遣人送來的,珍珠翠玉,赤金燦爛,更是尊貴無匹。顯得眉莊光彩照人、神采飛揚。曹婕妤一身傣錦洋蓮紫的裙褂,滿頭珠翠明鐺,也是華麗奪目。她們身後簇擁著一大群宮女,為酒爵裡不斷加滿美酒,最受人奉承。
華妃自從進太平宮那日隨眾見駕請安後再未見過玄凌。今日也只是淡淡妝扮了默默而坐。幸好馮淑儀是最寬和無爭的人,也並不與她為難。
臨開席的時候才見端妃進來,左右兩三個宮女扶著才顫巍巍行下禮來。皇帝忙離座扶了她一把,道:“外頭太陽那麼大你還趕過來,也不是什麼緊要的事。”
端妃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個微笑:“溫宜帝姬週歲是大事,臣妾定要來賀一賀的。臣妾也好久沒瞧見溫宜了。”
曹婕妤忙讓乳母抱了溫宜到端妃面前。天氣熱,溫宜只穿了個大紅繡“丹鳳朝陽”花樣的五彩絲肚兜,益發顯得如粉團兒一般。端妃看著溫宜露出極溫柔慈祥的神色,伸手就想要抱,不知為何卻是硬生生收住了手,凝眸看了溫宜半晌,微微苦笑道:“本宮是有心要抱一抱溫宜的,只怕反而摔著了她。也是有心無力啊。”說著向扶著她的宮女道:“吉祥。”
那個叫“吉祥”的小宮女忙奉了一把金鎖並一個金絲八寶攢珠項圈到曹婕妤面前。金鎖倒也罷了,只那個項圈正中鑲著一顆拇指大的翡翠,水汪汪的翠綠欲滴,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產自渥南國的老坑細糯飄翠,想必是端妃積年的心愛之物。
果然皇帝道:“這個項圈很是眼熟,像是你入宮時的陪嫁。”又道:“還是個孩子,怎能送她這樣貴重的東西。”
端妃歪向一邊咳嗽了幾聲,直咳得臉上泛起異樣的潮紅,方含笑道:“皇上好記性。只是臣妾長年累月病著,放著可惜了。溫宜那麼可愛,給她正好。”
曹婕妤顯然沒想到端妃送這樣的厚禮,又驚又喜,忙替溫宜謝道:“多些端妃娘娘。”
端妃輕輕撫摸著溫宜的臉頰感嘆道:“上次見她還是滿月的時候,已經這麼大了。長得眉清目秀的,長大一定是個美人。”
曹婕妤笑著讓道:“娘娘謬讚了,娘娘快請入席吧。”
端妃站著說了一會子話早已氣喘吁吁,香汗淋漓。宮女們忙扶了她坐下。
這是我入宮許久來第一次見到端妃,這個入宮侍奉聖駕最久的女子。她的容貌並不在華妃之下,只是面色蒼白如紙,瘦怯凝寒,坐不到半個時辰身體就軟綿綿的歪在侍女身上,連單薄的縞絹絲衣穿在身上也像是不堪負荷,更別說髻上的赤金景福長綿鳳釵上垂下的累累珠珞,直壓得她連頭也抬不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出身世代將門的虎賁將軍的女兒。
再看她座旁的華妃卻是另一番模樣。端妃與華妃俱是將門之後,相較之下,華妃頗有將門虎女風範,行事果決凌厲,威懾後宮。即使失勢也不減風韻。端妃一眼瞧去卻是極柔弱的人,弱質纖纖也就罷了,身體孱弱到行動也必要有人攙扶,說不上幾句話便連連氣喘。
端妃與眾人點頭見過,打量了眉莊幾眼,看到我時卻微微一愣,旋即朝著我意味深長的一笑,轉頭若無其事微笑著對皇帝道:“皇上又得佳人了。”
皇帝也不說話,只置之一哂。皇后卻含笑道:“妹妹常年累月不見生人,所以還留著當年的眼力呢。”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眾人只顧著說笑沒放在心上,我也不做他想。
案上名酒熱炙,臘味野珍,殿角箜篌悠悠,微風拂簾,令人心曠神怡。“梨花白”酒味甘醇清甜,後勁卻大。酒過三巡,臉上熱熱的燙起來,頭也暈暈的,見眾人把酒言歡興致正高,囑咐了陵容幾句便悄悄扯了流朱出去換件衣裳醒酒。
浣碧早吩咐了晶青和佩兒在扶荔殿旁的小閣裡備下了替換的衣裳。扶荔殿雖然比別處涼快,可是溫宜帝姬的週歲禮是大事,雖不需要按品大妝,可依舊要穿著合乎規制的衣服,加上酒酣耳熱,貼身的小衣早被汗水濡得黏糊糊得難受。
小閣裡東西一應俱全,專給侍駕的后妃女眷更衣醒酒所用。晶青和佩兒見我進來,忙迎上前來忙不迭得打扇子遞水。我接過打溼了的手絹捂在臉上道:“這天氣也奇怪,六月間就熱成這樣。”
晶青陪笑道:“小主要應酬這麼些宮妃命婦難怪要熱得出了一身的汗。”
我輕哂道:“哪裡要我去應酬?今日是沈容華和曹婕妤的好日子,咱們只需好好坐著飲酒聽樂便可。”
晶青笑道:“怪道小主今日出門並不盛裝麗服。”
我飲了一口茶道:“今日盛宴的主角是沈容華和曹婕妤,是她們該風風光光的時候。不是咱們出風頭時就要避的遠遠的,免得招惹是非。有時候一動不如一靜。”
佩兒邊替我更衣邊插嘴道:“這宮裡哪有避得開的是非?萬一避不過呢?”
我斜睨她一眼,並不說話。浣碧介面道:“既然避不過,就要暫時按兵不動,伺機行意外之舉,才能出奇制勝。小姐您說是不是?”
我微笑道:“跟我在宮裡住了這些日子,你倒長進不少了。”
浣碧低眉一笑:“多謝小姐誇獎。”
換過一身淺紫的宮裝,浣碧道:“小姐可要立即回席?”
想了想笑道:“你在這裡看著。好不容易逃席出來,等下回去少不得又要喝酒,這會子心口又悶悶的,不如去散散心醒醒神罷。”說著扶了流朱的手出去。
外面果然比殿裡空氣通透些,御苑裡又多百年古木藤蘿,花木扶疏,假山嶙峋,濃蔭翠華欲滴,比別處多了幾分涼爽之意。這時節御苑裡翠色匝地,花卻不多,只有石榴花開到極盛,卻也漸漸有頹唐之勢,豔如火炬的花心裡隱隱有了濃黑的一點,像是焚燒到了極處的一把灰燼。流朱陪著我慢慢看了一回花,又逗了一回鳥,不知不覺走得遠了。
走得微覺腿痠,忽見假山後一汪清泉清澈見底,如玉如碧,望之生涼。四周也寂靜並無人行。一時玩心大盛,隨手脫了足上的繡鞋拋給流朱,挽起裙角伸了雙足在涼鬱沁人的泉裡戲水。
泉中幾尾紅魚遊曳,輕啄小腿,癢癢的忍不住笑出了聲。
流朱“嗤”一聲笑:“小姐還是老樣子,從前在府裡的脾氣一丁點兒有沒改。”
我踢了一腳水花,微微苦笑:“哪裡還是從前的脾氣,改了不少了。縱使如今這性子,還是明裡暗裡不知吃了多少虧。”見流朱顯露赧色,忙笑道:“瞧我喝了幾盅酒,和你說著玩的呢。”
流朱道:“奴婢哪裡有不明白的。從得寵到如今,小姐何曾有真正松過一口氣。”
我拍了拍她的手道:“好端端的說這些做什麼,如今眉莊姐姐有喜,好歹我也有了點依靠。不說這些掃興的話了。”我轉頭笑道:“這水倒涼快,你下不下來?”
正說話間,忽聽遠遠一個聲音徐緩吟誦道:“雲一渦,玉一梭……”(1)
暗想道,這是李後主的詞,其時後主初遇大周后,後主吟誦新詞,大周后彈燒槽琵琶,舞《霓裳羽衣曲》,何等伉儷情深,歡樂如夢的日子。只可惜後主到底是帝王,專寵大周后如斯,也有了“手提金縷鞋,教郎恣意憐。”(2)的小周後。
我暗暗搖頭,想起那一日春日杏花天影裡的玄凌,他為了怕我生疏故意迴避,含笑道:“我是清河王。”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那一日的玄凌溫爾,可是如今的他卻也會聽了別人的挑撥來疑心我了。低低的籲一口氣,若是人生永遠能如初見該有多好!
想得入神,竟沒有發覺那聲音越來越近。猛然間聞得有醺然冷幽的酒香撲鼻而來,甜香陣陣,是西越進貢的上好的“玫瑰醉”的氣味,卻夾雜著一股陌生男子的氣息,兜頭兜臉席捲而來。心中一唬,足下青苔膩膩的滑溜身子一斜便往泉中摔去,流朱不及伸手拉我,驚惶喊道:“小姐!”
眼見得就要摔得狼狽不堪,忽地身子一旋已被人拉住了手臂一把扯上了岸,還沒回過神來,只聽他笑嘻嘻道:“你怎麼這樣輕?”
一驚之下大是羞惱,見他還拉著我的手臂,雙手一猛力使勁,推得他往後一個趔趄,忙喝道:“你是誰?”
流朱慌忙擋在我身前,呵斥道:“大膽!誰這樣無禮?”
抬眼見他斜倚在一塊雪白太湖山石上,身上穿了一件寬鬆的潑墨流水雲紋白色縐紗袍,,一支紫笛斜斜橫在腰際,神情慵倦閒適。
他被我推了卻不惱,也不答話。只怔了怔,微眯了雙眼,彷彿突見了陽光般不能適應。他打量了我幾眼,目光忽然駐留在地上,嘴角浮起一縷浮光掠影的笑:“李後主曾有詞贊佳人膚白為‘縹色玉柔擎’,所言果然不虛也。只是我看不若用‘縹色玉纖纖’一句(3)更妙。”
我一低頭,見他雙目直視著我的裸足,才發現自己慌亂中忘了穿鞋,雪白赤足隱約立在碧綠芳草間,如潔白蓮花盛開,被他覷了去品題賞玩。又羞又急,忙扯過寬大的裙幅遮住雙足。自古女子裸足最是矜貴,只有在洞房花燭夜時才能讓自己的夫君瞧見。如今竟被旁人看見了,頓覺尷尬,大是羞慚難當。又聽他出言輕薄,心裡早惱了他,欠了欠身正色道:“王爺請自重。”
流朱驚訝的看著我,小聲道:“小姐……”
我看也不看她,只淡淡道:“流朱,見過清河王。”
流朱雖然滿腹疑問,卻不敢違拗我的話,依言施了一禮。
清河王微微一哂,“你沒見過我,怎知我是清河?”
維持著淡而疏離的微笑,反問道:“除卻清河王,試問誰會一管紫笛不離身,誰能得飲西越進貢的‘玫瑰醉’,又有誰得在宮中如此不拘?不然如何當得起‘自在’二字。”
他微顯詫異之色,“小王失儀了。”隨即仰天一笑,“你是皇兄的新寵?”
心下不免嫌惡,這樣放浪不羈,言語冒失。
流朱見情勢尷尬,忙道:“這是甄婉儀。”
略點了點頭,維持著表面的客套:“嬪妾冒犯王爺,請王爺勿要見怪。”說罷不願再與他多費脣舌,施了一禮道:“皇上還在等嬪妾,先告辭了。”
他見我要走,忙用力一掙,奈何醉得厲害,腳下不穩踉蹌了幾步。
我對流朱道:“去喚兩個內監來扶王爺去鄰近的松風軒歇息,醒一醒酒。”
流朱即刻喚了內監來,一邊一個扶住。他擺一擺手,目光落在我身上:“你叫什麼名字?”
我一怔,心下愈發羞惱,問名乃夫家大禮。我既為天子妃嬪,自然也只有玄凌才能問我的閨名。端然道:“賤名恐汙了王爺尊耳。王爺醉了,請去歇息罷。”說罷拂袖而去。
直到走的遠了,才鄭重對流朱道:“今日之事一個人也不許提起,否則我連就死止地也沒有了。”
流朱從未見過我如此神色,慌忙點了點頭。
略消了消氣,整理了衣容悄悄回到席間,不由自主先去看華妃,見她依舊獨自坐著飲酒。陵容急道:“姐姐去了哪裡?這麼久不回來,眉姐姐已叫人找了好幾回了。”
我淡淡一笑:“酒醉在偏殿睡了一晌,誰知睡過頭了。”
陵容輕籲一口氣,方笑道:“姐姐香夢沉酣,妹妹白焦心了。”
正說話間,見玄凌朝我過來,道:“你的侍女說你更衣去了,怎麼去了好一會兒?”
“臣妾酒醉睡了半晌才醒。”
“朕也有些醉意了,叫人上些瓜果解酒吧。”宮女早捧上井水裡新湃的各色鮮果,澄澈如冰的水晶攢心大盤裡盛著香瓜玉白,西瓜鮮紅,蓮蓬盈翠,葡萄凝紫。
曹婕妤走過來盈盈淺笑道:“今日的歌舞雖然隆重,只是未免太刻板了些。本是家宴,在座的又都是親眷,不如想些輕鬆的玩意來可好?”
玄凌道:“今日你是正主兒,你有什麼主意說來聽聽。”
“臣妾想宮中姊妹們侍奉聖駕必然都身有所長,不如寫了這些長處在紙上抓鬮,誰抓到了什麼便當眾表演以娛嘉賓,皇上以為如何?”
玄凌頷首道:“這個主意倒新鮮。就按你說的來。”
曹婕妤忙下去準備了,不過片刻捧了個青花紋方瓶來,“容華妹妹有孕不宜操勞,這抓鬮行令的差事就讓臣妾來擔當吧。”
玄凌道:“怎麼,你這個出主意的人兒自己不去演上一段兒?”
曹婕妤道:“臣妾身無所長,只會打珠絡玩兒,實在難登大之堂。臣妾已經想好了,無論各位姐妹表演什麼,臣妾都送一串珠絡兒以表心意。皇上您說好不好?”
“那也勉強算得過了。”
眉莊在一旁道:“萬一抽中的紙簽上寫著的不是某位姐妹的長項,可要如何是好呢?”
曹婕妤笑道:“就算不是長項,皮毛總是懂得些的。況且都是日日相見的姐妹,隨意即可。”
筵席已經開了半日,絲竹聲樂也聽得膩了,見曹婕妤提了這個主意,都覺得有趣,躍躍欲試。
宮中妃嬪向來為爭寵出盡百寶,爭奇鬥豔。如今見有此一舉,又是在帝后親貴面前爭臉的事,都是存了十分爭豔的心思。
曹婕妤抽得皇后是左右雙手各寫一個“壽”字。皇后書法精湛本是後宮一絕,更不用說是雙手同書。兩個“壽”字一出,眾人皆是交口稱讚。
端妃體弱早已回去休息,馮淑儀填了一闋詞;恬貴人與欣貴嬪合奏一曲《鳳求凰》;劉良媛畫了一幅丹青“觀音送子”;俱是各顯風流。
曹婕妤素手一揚,抽了一枚紙簽在手心道:“這甄婉儀的。”說著展開紙籤一看,自己先笑了:“請妹妹作《驚鴻舞》一曲。”轉頭對玄凌笑道:“妹妹姿貌本是‘翩若游龍,婉若驚鴻’(4),臣妾又偏偏抽到這一支,可見是合該由妹妹一舞了,妹妹可千萬不要推卻啊。”
雙手微蜷,《驚鴻舞》本是由唐玄宗妃子梅妃所創,本已失傳許久。純元皇后酷愛音律舞蹈,幾經尋求原舞,又苦心孤詣加以修改,一舞動天下,從此無論宮中民間都風靡一時,有井水處便有女子演《驚鴻舞》。只是這《驚鴻舞》極難學成,對身段體形皆有嚴格要求,且非有三五年功底不能舞,有七八年功夫才能有所成。舞得好是驚為天人,舞不好就真成了東施效顰,貽笑大方了。
欣貴嬪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臉上早露了幾分不屑:“甄婉儀才多大,怎能作《驚鴻舞》?未免強人所難了。”
曹婕妤笑道:“欣姐姐未免太小覷婉儀妹妹了。妹妹素來聰慧,這《驚鴻舞》是女子皆能舞,妹妹怎麼會不會呢?再說若舞得不如故皇后也是情理之中,自己姐妹隨興即可,不必較真的。”
欣貴嬪本是為我抱不平,反叫曹婕妤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賭氣扭了臉再不理她。
原本獨斟獨飲的華妃出聲道:“既然不能舞就不要舞了,何必勉強?故皇后曾一舞動天下,想來如今也無人能夠媲美一二了。”說罷再不發一言,仰頭飲下一杯。
這話明明是激將了。心內一陣冷洌,前後已想得通透。若是不舞,難免招人笑話說皇帝新寵的甄氏平平無才,浪得虛名,失了皇家的體面。若是舞,舞得不好必然招人恥笑;萬一舞得好博得眾人激賞,今日倒是大佔風光。萬一有一日不順帝意,怕是就要被別有用心的人說成是對先皇后的不敬。當今皇后是故皇后親妹,皇上與故皇后少年結縭,恩愛無比,若是被人這樣誣衊,恐怕以後在宮中的日子就難過了。
皇后聽得再三有人提及故皇后,臉上微微變色,只看著玄凌。見玄凌若有所思,輕聲道:“《驚鴻舞》易學難精,還是不要作了,換個別的什麼罷。”
眉莊與陵容俱是皺眉。眉莊知我從來醉心詩書,並不在歌舞上用心,連連向我使眼色要我向皇帝辭了這一舞。聽皇后開口,連忙附和道:“婉儀適才酒醉也不宜舞蹈啊。”
玄凌凝視我片刻,緩緩道:“宮中許久不演《驚鴻舞》,朕倒想看一看了。婉儀,你隨便一舞即可。”
既是皇帝開口了,再也推辭不得。深吸一口氣,緩步走到大殿中央。人人都準備要看我的笑話了:以詩書口齒得幸於皇帝的甄氏要怎樣舞出“婉若驚鴻”的姿態,恐怕是“驚弓之鳥”之姿吧。
眉莊忽然起身,對皇帝笑道:“尋常的絲竹管絃之聲太過俗氣,不如由臣妾撫琴、安選侍高歌來為婉儀助興。”
我知道眉莊有心幫我,以琴聲、歌聲分散眾人的注意力。我看一眼陵容,眉莊又心心念念要讓陵容引起皇帝的注意,好助我們一臂之力。這倒也是個機會,只是不知道陵容肯不肯?
皇帝點頭道:“去取舒太妃的‘長相思’來。”忙有內監奉了當日我在水綠南薰殿所彈的那具琴來。昔日舒貴妃得幸於先皇,礙於舒貴妃當時的身份,二人苦戀許久才得善果。舒貴妃進宮當日,皇帝特賜一琴名“長相思”、一笛名“長相守”為定情之物。先皇駕崩之後舒貴妃自請出宮修行,這一琴一笛便留在了宮中。
眉莊調了幾下音,用力朝我點點頭。陵容向帝后行了一禮,垂首坐在眉莊身側擔心地看著我。我略一點頭,陵容曼聲依依唱了起來。
樂起,舞起,我的人也翩然而起。除了眉莊的琴聲和陵容的歌聲,整個扶荔宮裡一片寂靜,靜得就如同沒有一個人在一般。寬廣的衣袖飛舞得如鋪灑紛揚的雲霞,頭上珠環急促的玲玲搖晃作響,腰肢柔軟如柳,漸次仰面反俯下去,庭中盛開的紫蘿被舞袖帶過,激得如漫天花雨紛飛,像極了那一日被我一腳飛起的漫天杏花。
陵容歌聲曼妙,眉莊琴音琳琅,我只專心起舞。心裡暗想,曹婕妤未免太小覷我了。以為我出身詩禮之家,便不精於舞蹈。我雖以詩書口齒得幸於皇帝,可是我懂得不需要把所有好的東西一下子展現出來,在無意處有驚喜,才能吸引住你想吸引的人的目光。
我並不擔心自己的舞藝,小時候居住江南的姨娘就常教習我舞蹈。七八歲上曾聽聞純元皇后作《驚鴻舞》顛倒眾生,觀者莫不嘆然。小小的心思裡並存了一分好勝之心,特意讓爹爹請了一位在宮中陪伴過純元皇后的舞師來傳授,又研習了《洛神賦》和與梅妃《驚鴻舞》有關的一切史料,十年苦練方有此成就。
只是,讓我為難的是,我的《驚鴻舞》源自純元皇后當日所創,動作體態皆是仿效於她,要怎樣才能做到因循中又有自己的風格,才不至於讓人捉住對故皇后不敬的痛腳。這片刻之間要舞出新意,倒真是棘手,讓人頗費籌謀。
忽聽一縷清越的笛聲昂揚而起,婉轉流亮如碧波盪漾、輕雲出岫。一個旋舞已見清河王立在庭中,執一紫笛在脣邊悠悠然吹奏,漫天紫色細碎蘿花之下,雪白衣袂如風輕揚。幾個音一轉,曲調已脫了尋常《驚鴻舞》的調子,如碧海潮生,落英玉華,直高了兩個調子,也更加悠長舒緩。
眉莊機警,律調一轉已跟上了清河王,陵容也換過了曲子來唱。
心中一鬆,高興非常。這清河王隨意吹奏,倒讓我脫離了平日所學舞姿的拘泥,雲袖破空一擲,盡興揮灑自如。紫蘿的花瓣紛紛揚揚拂過我的鬢,落上我的袖,又隨著奏樂旋律漫成芳香的雲海無邊。
正跳得歡暢,眉莊的琴聲漸次低微下去,幾個雜音一亂,已是後續無力。我匆忙回頭一看,眉莊皺著眉頭捂著嘴像是要嘔吐出來。倉促間不及多想,只見清河王把紫笛向我一拋,隨手扯過了“長相思”席地坐下撫琴。
眉莊被宮女忙忙扶了下去休息。我一把接過紫笛,心下立刻有了計較。昔年梅妃江採萍得幸於唐玄宗,因精通詩,通曉音律,更難得擅長歌舞,深得玄宗喜愛。梅妃“吹白玉笛,作《驚鴻舞》,一座光輝”,被玄宗戲稱為“梅精”。如今我一笛在手,再起舞蹈,自然不會與純元皇后雙手無物的翩然之姿相提並論,也就更談不上不敬僭越之說了。何況《驚鴻舞》本就源起於梅妃,也算不得離題。
想著已經橫笛在脣邊,雙足旋轉得更疾,直旋得裙裾如榴花迸放吐燦,環佩飛揚如水,周遭的人都成了團團一圈白影,卻是氣息不促不亂。一曲悠揚到底。
旋轉間聽得有簫聲追著笛音而上,再是熟悉不過,知道是玄凌吹奏,心裡更是歡喜。一個眼神飛去,見他含情專注相望,神情恰似當日初遇情景。心頭一暖,不願再耿耿於懷水綠南薰殿一事了。
笛簫相和,琴音嫋嫋,歌喉曼曼,漸漸都低緩了下去,若有似無。身體如風中柔柳低迥而下,隨著繞樑的餘音嫋嫋旋得定了。臂間腰上燦爛華美的輕紗徐徐鋪展開去,鋪成了一朵緋麗的花,盛放在雪白殿石上。盈盈舉眸看著向我走來的玄凌,他伸手向我扶我在懷中,輕聲在耳畔道:“你還有多少驚喜是朕不知道的?”
低首嫣然含笑:“雕蟲小技,博皇上一笑罷了。”
側身見曹婕妤面色微變,瞬間已起身含笑對玄凌道:“皇上看臣妾說的如何?妹妹果然聰慧,能作尋常人不能作之舞。不遜於故皇后在世呢。”
話音未落,皇后似笑非笑的看著曹婕妤道:“曹婕妤怎麼今日反覆提起故皇后的《驚鴻舞》呢?本宮記得故皇后作此舞時連華妃都尚未入宮,更別說婕妤你了,婕妤怎知故皇后之舞如何?又怎麼拿甄婉儀之舞與之相較呢?”
曹婕妤聽皇后口氣不善,大異於往日,訕訕笑道:“臣妾冒失。臣妾亦是耳聞,不能得見故皇后舞姿是臣妾的遺憾。”
玄凌微微朝曹婕妤蹙了蹙眉,並不答理她,只柔聲問我,“跳了那麼久累不累?”
我看著他微笑道:“臣妾不累。臣妾未曾見故皇后作《驚鴻舞》的絕妙風采,實是臣妾福薄。臣妾今日所作《驚鴻舞》乃是擬梅妃之態的舊曲,螢燭之輝怎能與故皇后明月之光相較呢?”
玄凌朗聲一笑,放開我手向清河王道:“六弟你來遲了,可要罰酒三杯!”
玄清舉杯亦笑:“臣弟已吹曲一首為新嫂歌舞助興,皇兄怎的也要看新嫂們的面不追究臣弟才是。”說著一飲而盡。
玄凌道:“‘長相思’的笛音必定要配‘長相守’的琴音才稱得上無雙之妙。”說著分別指著我與眉莊道:“這是婉儀甄氏、容華甄氏。”轉頭看見陵容,問道:“這歌唱的是……”
陵容見皇帝問起自己,忙跪下道:“臣妾選侍安氏。”
玄凌“哦”一聲命她起來,隨口道:“賞。”再不看陵容,執了我手到帝后的席邊坐下。陵容有一瞬的失神,隨即施了一禮默默退了下去。
我轉身盈盈淺笑,將紫笛還給清河王,道:“多謝王爺相助,否則嬪妾可要貽笑大方了。”
他淡然一笑:“婉儀客氣。”說著在自己座上坐下。我見他沈腰潘鬢,如瓊樹玉立,水月觀音(5),已不是剛才那副無賴輕薄的樣子,心裡暗笑原來再風流不羈也得在旁人面前裝裝腔子。瞧著庭中四王,岐山王玄洵只是碌碌無為之輩;汝南王玄濟雖然戰功赫赫,可是瞧他的樣子絕不是善與之輩,華妃的父親慕容迥又是在他麾下,倒是要加意留心幾分;平陽王玄汾雖然尚未成年,生母亦出身卑微,可是接人待物氣度高華,令人不敢小覷,倒是“玄”字一輩諸王中的珠玉。而玄清雖負盛名,也不過是恃才風流,空有一副好皮囊而已。
玄凌拉我在身邊坐下,向玄清道:“六弟精於詩詞,今日觀舞可有所佳作?”
玄清道:“皇兄取笑,臣弟獻醜了。”
說罷略一凝神,掣一支毛筆在手,宣紙一潑,龍飛鳳舞遊走起來。片刻揮就,李長親自接了呈給玄凌,玄凌接過一看,已是龍顏大悅,連連道:“好!好!”說著暢聲吟道:“南國有佳人,輕盈綠腰舞。華筵九秋暮,飛袂拂**。翩如蘭苕翠,宛如游龍舉。越豔罷前溪,吳姬停白苕。慢態不能窮,繁姿曲向終。低迴蓮破浪,凌亂雪縈風。墮珥時流盼,修裾欲朔空。唯愁捉不住,飛去逐驚鴻。”(6)玄凌越吟興致越高,一時吟畢,向我笑道:“六弟的詩作越發精進了。一首五言,宛若嬛嬛舞在眼前。”
皇帝如是說,眾人自然是附和喝彩。只有汝南王眼中大是不屑,手中的酒杯往桌上一擱,大是不以為然。汝南王妃忙拉了拉他衣袖暗示他不要掃興。我只裝作不見,垂首道:“今日得見六王高才,又得王爺讚譽,嬛嬛有幸。”
皇后頷首微笑:“皇上雖不擅作詩,可是品評是一流的。皇上既說好,自然是好的。
玄凌笑道:“嬛嬛才冠後宮,何不附作一首相和?”
微微一笑,本想尋辭推託,抬頭見清河王負手而笑,徐徐飲了一口酒看著我道:“臣弟素聞閨閣之中多詩才,前有卓君、班婕妤,近有梅妃、魚玄機,臣弟願聞婉儀賜教。”
想了想,執一雙象牙筷敲著水晶盞曼聲道:“汗浥新裝畫不成,絲催急節舞衣輕。落花繞樹疑無影,迴雪從風暗有情。”(7)吟罷眼波流轉睇一眼玄凌,旋即嫣然微笑道:“嬪妾薄才,拙作怎能入王爺的眼,取笑罷了。”
玄清雙眸一亮,目光似輕柔羽毛在我臉上拂過,嘴角蘊涵著若有似無的笑意,似冬日浮在冰雪上的一縷淡薄陽光,“好一句‘迴雪從風暗有情’,皇兄的婉儀不僅心思機敏、閨才卓著,且對皇兄情意溫柔,皇兄豔福不淺。”說罷舉杯:“臣弟敬皇兄與婉儀一杯。”一仰頭一飲而盡。
玄凌把自己杯中的酒飲了,握住我手臂,柔聲道:“慢些飲酒,剛剛舞畢喝得太急容易嗆到。”
含情向玄凌笑道:“多謝皇上關懷,臣妾不勝酒力。”
玄凌自我手中把酒杯接過,微笑道:“朕替你飲罷。”玄凌把我杯中殘酒飲下,對李長道:“去把今日六王和甄婕妤所作的詩銘刻成,好好收藏。”
李長何等乖覺,立刻道:“恭喜王爺,恭喜婕妤小主。”
皇后在一旁笑道:“還不去傳旨,甄氏晉封從三品婕妤。”
眾人起身向我敬酒,“賀喜婕妤晉封之喜。”側頭見眉莊朝我展顏微笑,我亦一笑對之。
眾人重又坐下飲酒品宴,忽聽見近旁座下有極細微的一縷抽泣之聲,嗚咽不絕。不覺略皺了眉:這樣喜慶的日子,誰敢冒大不惟在此哭泣掃興。
果然玄凌循聲望去,見華妃愁眉深鎖,眸中瑩瑩含光,大有不勝之態。華妃一向自矜“後宮第一妃”的身份,不肯在人前示弱分毫。如今淚光瑩然,如梨花帶雨,春愁暗生,當真是我見猶憐。
心底冷冷一笑,果然來了。
皇后微顯不悅之色,“好好的華妃哭什麼?可有不快之事?”
華妃慌忙起身伏地道:“臣妾惶恐,一時失態擾了皇上皇后興。還望皇上與皇后恕罪。”
玄凌平靜道:“華妃,你有什麼委屈只管說來。”
皇后深深的看了玄凌一眼,默然不語。
華妃勉強拭淚道:“臣妾並無什麼委屈。只是剛才見甄婕妤作《驚鴻舞》,一時觸動情腸才有所失儀。”
玄凌饒有興味道:“昔日純元皇后作《驚鴻舞》之時你尚未入宮,如何有情腸可觸?”
華妃再拜道:“臣妾連日靜待宮中,閒來翻閱書籍章見有唐玄宗梅妃《樓東賦》(8)一篇,反覆回味有所感悟。《驚鴻舞》出自梅妃,為得寵時所舞;《樓東賦》則寫於幽閉上陽宮時。今日見《驚鴻舞》而思《樓東賦》,臣妾為梅妃傷感不已。”
玄凌饒有興味,“你一向不在詩書上留心的,如今竟也有如此興致了。”
華妃凝望玄凌道:“臣妾愚昧,聽聞詩書可以怡情養性。臣妾自知無德無才,若不修身養性,實在無顏再侍奉君王。”
“既然你對《樓東賦》如此有感,能否誦來一聽。”
華妃答一聲“是”,含淚徐徐背誦道:“玉鑑塵生,鳳奩杳殄。懶蟬鬢鬢之巧梳,閒縷衣之輕練。苦寂寞於蕙宮,但疑思於蘭殿。信摽落之梅花,隔長門而不見。……君情繾綣,深敘綢繆。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無休。……”等誦到“思舊歡之莫得,想夢著乎朦朧。度花朝與月夕,羞懶對乎春風”幾句時已經嗚咽聲噎,再難為繼。如此傷情之態,聞者莫不嘆息。
汝南王再按捺不住,起身道:“華妃娘娘之事本是皇上後宮家事,臣不該置喙。只是華妃娘娘侍奉皇上已久,也並不無聽聞有什麼大的過失。如有侍奉不周之處,還請皇上念其多年伴駕,寬恕娘娘。”
玄凌忍不住對華妃唏噓:“實在難為你。”凝神片刻道:“起來吧。你如今所住的地方太偏僻了,搬去慎德堂居住吧,離朕也近些。”
華妃面露喜色,感泣流淚,忙叩首謝恩。
我揀一片蓮藕放在口中,面帶微笑。華妃再起本是意料中事,只是來得這樣快。看見玄凌座邊皇后微微發白的臉色,如今形勢擺得清楚,華妃有汝南王撐腰,又有父親效命軍中,只怕不日就要重掌協理六宮的大權,氣勢盛於往日。
這日子又要難過了……
想起昨夜去水綠南薰殿侍駕的情景。
才至殿外,芳若已攔住我,“內閣幾位大人來了,小主請去偏殿等候片刻。”
夜來靜寂,偏殿又在大殿近側,夜風吹來,零星幾句貫入耳中:
“如今朝廷正在對西南用兵,華妃之父慕容迥效命於汝南王麾下,望皇上三思。”
……
“華妃縱有大過,可如今朝廷正在用人之際,事從權宜。”
……
事從權宜?我兀自一笑,西南一仗打得甚苦,不知何時才能了結?一旦得勝歸來自然要大行封賞,恐怕那時華妃氣焰更盛。
然而……
進殿時眾臣已散去了。皇帝獨自躺在那裡閉目養神,聽見我進來眼睛也不睜開,只說:“朕頭疼的很,你來幫朕揉一揉。”
依言去了。殿中真安靜,茉莉花的香氣裡夾雜著上一絲薄荷腦油涼苦的氣味。我知道玄凌朝政上遇到為難之處,頭疼鬱結的時候就會用薄荷腦油。
手上動作輕柔,輕聲問道:“四郎有心事?”
玄凌道:“嬛嬛你一向善解人意,你來猜一猜朕在煩心什麼?”
“皇上心繫天下,自然是為朝廷中事煩惱。”
“你說的不錯,”玄凌道,“其實後宮也是天下的一部分,朕也要憂心。”
他想說的我已經瞭然於心,也許他也並不心甘情願要這麼做,只是他希望是我說出口來勸他。
清涼的風從湖面掠過帶來蛙鳴陣陣,吹起輕薄的衣衫。
我輕輕道:“皇后獨自執掌後宮大小事宜也很辛苦,該有人為她分憂。”
“那你怎麼想?”
“其實華妃娘娘協理六宮多年能夠助皇后一臂之力。何況……”我頓一頓道:“昔日之事其實是麗貴嬪的過錯,未必與華妃娘娘有所幹系,皇上若是為此冷落華妃太久,恐怕會惹人微辭。再說皇上只是介意華妃有些獨斷,如今給的教訓也夠了,想來娘娘會有所收斂。”
玄凌默默半晌,伸手攬過我道:“華妃的事恐怕以後會叫你受些委屈。只是你放心,朕必然護著你。”
我亦靜默,靠在玄凌肩上,“為了皇上,臣妾沒什麼委屈的。”
不過是人人都參演其中的一場戲……我靜靜看著皇后,也許,今日之事她比我和眉莊更要頭疼。
一時宴畢,眾人皆自行散去。
我經過曹婕妤身邊,忽然停下在耳畔悄聲道:“妹妹想問婕妤姐姐一句,那張寫著‘驚鴻舞’的紙條是一直握在姐姐袖子裡的吧?”說著盈盈一笑:“所以妹妹今日一舞竟是姐姐為我註定的呢,姐姐有心了。”
曹婕妤扶著宮女的手從容道:“甄妹妹說什麼?做姐姐的可聽不明白。”
我抬眸望著萬里無雲的碧藍天空,“姐姐敏慧,自然知道沒有《驚鴻舞》何來《樓東賦》。”我雲淡風輕道:“華妃娘娘一向不愛書冊,怎的忽然愛看詩詞歌賦了?梅妃含情所著的《樓東賦》沒有能使她再度得幸於唐玄宗,倒讓咱們的華妃娘娘感動了皇上。想來梅妃芳魂有知,也會感知姐姐這番苦心、含笑九泉了。”
曹婕妤淡然一笑:“妹妹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姐姐笨嘴拙舌的也辯不了什麼。妹妹這幾日也許會得空,不如好好照顧沈容華的胎吧,這才是皇上真正關心的呢。”
註釋:
(1)、“雲一渦,玉一梭”:出自李後主《長相思》,全為:雲一渦,玉一梭。澹澹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
(2)、“手提金縷鞋,教郎恣意憐。”:出自李後主《菩薩蠻》。全為: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是與小周後偷情相見時所做的詞。
(3)、縹色玉纖纖:形容女子肌膚潤白細膩。
(4)、翩若游龍,婉若驚鴻:出自曹植《洛神賦》,歌詠曹丕皇后甄氏的美貌。
(5)、水月觀音:佛經謂觀音菩薩有三十三個不同形象的法身,畫作觀水中月影狀的稱水月觀音。見《法華經·普門品》。後用以喻男子儀容清華。
(6)、出自唐代李群玉觀舞所感。
(7)、出自唐代顧況《王郎中妓席五詠·舞》
(8)、《樓東賦》:唐玄宗梅妃因爭寵敗於楊貴妃,失意於玄宗,獨居上陽東宮十餘年,不得見君一面。梅妃才情高華,作《樓東賦》自述心意和在冷宮的寂寞、對玄宗的思念。唐玄宗讀後大為感動,但礙於楊貴妃之故,只賜一斛珠作賞,不復召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