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15章 菰生涼

第15章 菰生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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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菰生涼

華妃再度起勢,眉莊與曹琴默又風頭正勁,玄凌一連好幾日沒到我的宜芙館來。雖然他一早囑咐過我,可是心裡難免有些悶悶不樂。

白天的辰光越發長了。午後悶熱難言,日頭毒辣辣的,映著那金磚地上白晃晃的眼暈,一絲風也沒有。整個宜芙館宮門深鎖,竹簾低垂,蘊靜生涼,恨不能把滿天滿地的暑氣皆關閉門外。榻前的景泰藍大甕裡奉著幾大塊冰雕,漸漸融化了,浮冰微微一碰,“丁玲”一聲輕響。

昏昏然斜倚在涼榻上,半寐半醒。身下是青絲細篾涼蓆,觸手生涼。我自夢中一驚,身上的毛孔忽忽透著蓬勃的熱意,幾個轉身,身上素紜縐紗的衣裳就被濡得汗津津的,幾縷濡溼了的頭髮,粘膩的貼在鬢側。

佩兒與品兒一邊一個打著扇子,風輪亦鼓鼓地吹。可是那風輪轉室內,一陣子溫熱一陣子涼。

半闔上眼睛又欲睡去。蟬的嘶鳴一聲近一聲遠的遞過來,叫人昏昏欲睡卻不能安睡。煩躁地拍一拍席子,含糊道:“去命人把那些蟬給粘了。再去內務府起些新的冰來。”

槿汐答應一聲,悄無聲息地出去了。

面壁朝裡睡著,半晌覺得外頭靜些,身邊扇子扇起的的風卻大了好多,涼意蘊人。迷迷糊糊“嗯”一聲道:“這風好,再扇大些。”

那邊廂輕聲道:“好。”

聽得是玄凌的聲音,唬地立即翻身坐起。

睡的不好,輾轉反側,髮鬢微微有些松亂,衣帶半褪,頭上幾個藍寶石蜻蜓頭花也零星散落在**。這在御前見駕是很失儀的。玄凌卻只是憐惜的微笑:“聽說你這兩日睡的不好,特意替你扇扇風讓你好睡。”這樣的寵溺,即使有得寵的眉莊與華妃,我亦是他眼中不可失去的珍寶。

這樣想著,心頭微微鬆快了些。

才要起身見禮,他一把按住我不讓,道:“只朕和你兩個人,鬧那些虛禮作什麼。”

我向左右看道:“佩兒和品兒兩個呢?怎麼要皇上打扇?”

“朕瞧她們也有些犯困,打發她們下去了。”

他在我身旁坐下,順手端起床側春藤案几上放著的一個鬥彩蓮花瓷碗,裡面盛著澆了蜂蜜的密瓜冰碗,含笑道:“瞧你睡的這一頭汗,食些冰碗吧。”我素來畏熱貪涼,又不甚喜歡食酸,所以這冰碗是日日要備著品嚐的。

他用銀匙輕輕一攪,碗中碎冰叮然有聲,清涼甜香四溢。他揀了一塊放我脣邊,“朕來餵你。”

略略點了點頭不好意思,啟脣含了,口中甜潤生津。又讓玄凌嘗些,他只嚐了一口,道:“太甜了些。用些酸甜的才好。”

我歪頭想一想,笑道:“嬛嬛自己做了些吃食,四郎要不要嚐嚐?”說著趿了鞋子起身取了個提樑鸚鵡紋的銀罐來。

玄凌拈起一顆蜜餞海棠道:“這是什麼?”

我道:“嬛嬛自己做的,也不知合不合四郎的胃口。”

他放一顆入嘴,含了半天讚道:“又酸又甜,很是可口。怎麼弄的,朕也叫別人學學。”

我撒嬌道:“嬛嬛不依,教會了別人四郎可再也不來嬛嬛這裡了。”

玄凌仰首一笑,忍不住捏住我的下頷道:“嬛嬛,朕還不知道你這麼小心眼呢。”

我推開他手,坐下端了冰碗舀了一口方慢慢道:“其實也不難,拿海棠秋日結的果子放在蜜糖裡醃漬就成了。只是這蜜糖麻煩些,拿每年三月三那日的蜜蜂摘的梨花蜜兌著冬天梅花上的雪水化開,那蜜裡要滾進當年金銀花的花蕊,為的是清火。用小火煮到蜜糖裡的花蕊全化不見了,再放進填了玫瑰花瓣和松針的小甕裡封起來就成了。”

“虧得你這樣刁鑽的腦袋才能想出這樣的方子來炮製一個蜜餞。”

我假裝悠悠的嘆了口氣道,抱膝而坐:“嬛嬛不過長日無事,閒著打發時間玩兒罷了。”

玄凌一把把我抱起來,笑道:“這話可不是怪朕這幾天沒來瞧你麼?”

我噘嘴:“四郎以為嬛嬛是那一味愛拈酸吃醋不明事理的人麼,未免太小覷嬛嬛了。”

忽然緊閉的門“吱呀”一聲輕響,湖綠的輕縐裙邊一閃,只見浣碧尷尬地探身在門外,手上的琉璃盤裡盛著幾枝新折的花兒,想是剛從花房過來。因夏日不宜焚香,清晨、午後與黃昏都要更放時新的香花,故而她會在這時候來。所有的人都被玄凌打發去睡了,浣碧想是沒想到玄凌在此,一時間怔怔地站著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一見是她,想到自己還在玄凌懷裡,不由得也尷尬起來。浣碧見我們望著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連連喚道:“皇上饒恕,奴婢無心之失啊!”又眼淚汪汪望向我道:“小姐,浣碧無心的啊。”

玄凌微有不快:“怎麼這樣沒眼色?”聞得聲音嬌軟不由看了她一眼:“你叫浣碧?”

浣碧慌忙點了點頭,把頭深深地低了下去,輕聲道:“是。奴婢是小姐帶進宮的陪嫁丫鬟。”

玄凌這才釋然,向我道:“這是你陪嫁進宮的?”

見她那副誠惶誠恐的樣子,我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道:“放下東西下去吧。”浣碧應了“是”,把花插在瓶中,悄悄掩門而去。

玄凌看著我笑,輕聲在我耳邊道:“嬛嬛一笑傾國!”轉而看著浣碧退去的身影:“有其主必有起僕。主子是絕色,丫鬟也比別人的俏麗些。”

我心中忽然起疑,想起浣碧的身世與處境,頓時疑雲大起。轉念一想這些年她雖然名義上是我的婢女,可是我待她更在流朱之上,吃穿用度幾乎不亞於我,在家時爹爹也是暗裡照顧於她,又是跟隨我多年的,這才稍微放心。

斜睨玄凌一眼,他卻輕輕拿起我的手,放到嘴邊輕輕一吻。我直覺得臉上**辣的,莞爾低笑一聲輕輕捶在他肩上。

我想起什麼,問道:“大熱的中午,四郎是從哪裡過來?”

他只看著別處,“才在華妃那裡用了午膳。”

我“哦”了一聲,只靜靜揀了一塊密瓜咀嚼,不再言語。

玄凌摟一摟我的肩,方道:“你別吃心。朕也是怕她為難你才那麼快又晉了你的位分——好叫她們知道你在朕心裡的份量,不敢輕易小覷了你。”

我低聲道:“嬛嬛不敢這麼想,只是餘氏與麗貴嬪之事後未免有些心驚。”

他喟然道:“朕怎麼會不明白?本來朕的意思是要晉你為貴嬪位列內廷主位,只是你入侍的時間尚短,當時又是未侍寢而晉封為嬪,已經違了祖制。只得委屈你些日子,等有孕之日方能名正言順。”

我靠在他胸前,輕輕道:“嬛嬛不在意位分,只要四郎心裡有嬛嬛。”

他凝視著我的雙眸道:“朕心裡怎麼會沒有你。嬛嬛,朕其實很捨不得你。”他低低道:“六宮那麼些人總叫朕不得安寧,只在你這裡才能無拘愜意。”

心裡稍稍安慰,他的心跳聲沉沉入耳,我環著他的脖子,輕聲呢喃:“嬛嬛知道。”靜了一會兒,我問:“皇上去瞧眉姐姐,她的胃口好些了嗎?”

“還是那樣,一味愛吃酸的。朕怕她吃傷了胃,命廚房節制些她的酸飲。”

“臣妾原本也要去看眉姐姐,奈何姐姐懷著身孕懶懶的不愛見人。臣妾想有皇上陪著也好,有了身孕也的確辛苦。”

玄凌親一親我的臉頰,低聲笑道:“總為旁的人擔心。什麼時候你給朕生一個白白胖胖的皇子才好。”

我推一推他,嘟噥道:“皇子才好,帝姬不好麼?”

“只要是我們的孩子朕都喜歡。……唔,你推朕做什麼?”

我微微用力一掙,肩頭輕薄的衣衫已經鬆鬆的滑落了半邊,直露出半截雪白的肩膀,臂上籠著金鑲玉臂環,更顯得肌膚膩白似玉。他的嘴脣滾燙,貼在肌膚之上密密的熱。

我又窘又急,低聲道:“有人在外邊呢。”

玄凌“唔”了一聲,嘴脣蜿蜒在清冽的鎖骨上,“都被朕打發去午睡了,哪裡有人?”

話音未落,衫上的紐子已被解開了大半,只覺得心跳得越來越急,道:“現在是白天……”

他輕笑一聲,卻不說話。

我只得道:“天氣這樣熱……”

他抬起頭來,百忙中側頭舀一塊密瓜在嘴裡喂到我口中。我含糊著說不出話來,身子一歪已倒在了榻上,散落一個的藍寶石蜻蜓頭花正硌在手臂下,微微的生硬。我伸手撥開,十指不自覺地抓緊了席子,再難完整地說出話來。

暈眩般的迷墮中微微舉眸,陽光隔著湘妃竹簾子斜斜的透進來,地磚上烙著一亙一亙深深淺淺的簾影,低低的呻吟和喘息之外,一室清涼,靜淡無聲。

起來已是近黃昏的時候了,見他雙目輕瞑,寧和地安睡,嘴角凝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像是在做什麼好夢。

悄然起身,理了理衣裳,坐在妝臺前執著象牙梳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梳著長髮,不時含笑回首凝望一眼睡夢中的他。鏡中的人春睡剛醒,嬌波流慧,羞暈彩霞,微垂螓首淺笑盈盈。

還未到掌燈時分,黃昏的餘暉隔著簾子斜斜射進來,滿屋子的光影疏離,晦暗不明,像在迷夢的幻境裡。

忽聽他喚一聲“莞莞”,語氣一如往日的溫柔繾綣。心裡一跳,狐疑著回過頭去看他。遍尋深宮,只有我曾有過一個“莞”字,只是他從未這樣叫過我——“莞莞”。

他已經醒了,手臂枕在頸下,半枕半靠著靜靜看著我,目光中分明有著無盡的依戀繾綣,近乎痴怔的凝睇著對鏡梳妝的我。

勉強含笑道:“皇上又想起什麼新人了麼?對著臣妾喚別人的名字?”不由自主把梳子往妝臺上一擱,儘量抑制著語氣中莫名的妒意,笑道:“不知是哪位姐妹叫做‘莞莞’的,皇上這樣念念不忘?”

他只這樣痴痴看著我,口中道:“莞莞,你的‘驚鴻舞’跳的那樣好,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恐怕梅妃再世也未能與你相較。”

一顆心放了下來,吃吃一笑:“幾天前的事了,不過一舞而已,四郎還這樣念念不忘。”

他起身緩步走過來,刮一下我的鼻子笑道:“醋勁這樣大,‘莞’可不是你的封號?”

自己也覺得是多心了,一扭身低頭道:“嬛嬛沒聽四郎這樣喚過,以為在喚旁人。”

妝臺上的五彩團花紋瓷瓶裡供著幾枝新摘的蝴蝶堇,靜香細細。他扶著我的肩膀,隨手摺一枝開得最盛的插在我鬢角,笑道:“真是孩子話,只有你和朕在這裡,你以為朕在喚誰?”

我“撲哧”一笑,膩在他胸前道:“誰叫四郎突然這樣喚我,人家怎麼知道呢。”

他的聲音溫柔至極,“朕在雲意殿第一次見你,你雖是依照禮節笑不露齒,又隔得那樣遠,但那容色莞爾,朕一見難忘。所以擬給你封號即是‘莞’,取其笑容明麗,美貌柔婉之意。”

我盈盈淺笑:“四郎過獎了。”

他的神色微微恍惚,像是沉溺在往日美好歡悅的回憶中,“進宮後你一直臥病,直到那一日在上林苑杏花樹下見到你,你執一簫緩緩吹奏,那分驚鴻照影般的從容清冽之姿,朕真是無以言喻。”

我捂住他的嘴,含羞輕笑道:“四郎再這麼說,嬛嬛可要無地自容了。”

他輕輕撥開我的手握在掌心,目光明澈似金秋陽光下的一泓清泉,“後來朕翻閱詩書,才覺‘傾國殊色’來形容你也嫌太過鄙俗。惟有一句‘煙分頂上三層綠,劍截眸中一寸光’(1)才勉強可以比擬。”

我輕柔吻他的眼睛,低低道:“嬛嬛不想只以色侍君上。”

玄凌神色迷醉:“朕看重的是你的情。”

聲音越發綿軟:“四郎知道就好。”

螺鈿銅鏡上浮鏤著色色人物花鳥的圖案,是交頸雙宿的夜鶯兒,並蒂蓮花的錯金圖樣,漫漫的精工人物,是西廂的鶯鶯張生、舉案齊眉的孟光梁鴻,泥金飛畫也掩不住的情思邈邈。鏡中兩人含情相對,相看無厭。

他執起妝臺上一管螺子黛(2),“嬛嬛,你的眉色淡了。”

我低笑:“四郎要效仿張敞(3)麼?為嬛嬛畫眉?”

玄凌只微笑不語,神情極是專注,像是在應付一件無比重要的大事。他的手勢極為熟練,認真畫就了,對鏡一看,畫的是遠山黛(4),兩眉逶迤橫煙,隱隱含翠。

其實我眉型細長,甚少畫遠山黛,一直描的都是柳葉眉。只是他這樣相對畫眉,不禁心中陶陶然,沉醉在無邊的幸福歡悅之中。左右顧盼,好似也不錯。

我輕笑道:“嬛嬛甚少畫遠山黛,不想竟也好看呢。”揀了一枚花鈿貼在眉心,紅瑛珠子顆顆圓潤飽滿,殷紅如血,輕輕一側頭,便是瑩瑩欲墜的一道虹。我調皮的笑:“好不好看?”

他輕輕吻我,“你總是最好看的。”

婉轉斜睨他一眼:“四郎畫眉的手勢很熟呢?”

“你這個矯情的小東西。”他並不答我,托起我的下巴,聲音輕得只有我能聽見,“雙眉畫未成,哪能就郎抱(5)?是也不是?”

我忍不住笑出聲,推開他道:“四郎怎麼這樣輕嘴薄舌。”

他輕輕撫著我的背,道:“餓不餓?叫人進晚膳來吧。”

我輕笑道:“也好,用過膳咱們一起去瞧眉姐姐好不好?”

他只是寵溺的笑:“你說什麼,朕都依你。”

用過晚膳已是天黑,晚風陣陣,星斗滿天,荷香宜人。湖邊植滿茂盛的菰草、紅蓼、蘆荻與菖蒲,迎風颯颯,幾隻水禽、白鶴嬉戲其間。夜風徐徐吹過,有清淡的涼意。

去玉潤堂的路不遠,所以並未帶許多侍從。玄凌與我攜手漫步在水邊遊廊,臨風折花戲魚,言笑晏晏。

才進院中,就聽見一屋子的鶯鶯燕燕,十分熱鬧。依禮退後兩步,跟在玄凌身後進去。皇后、華妃、愨妃與欣貴嬪、曹婕妤等人皆在,正與眉莊說話,見玄凌來了,忙起身迎駕。

玄凌忙按住將要起身的眉莊道:“不是早叮囑過你不必行禮了。”一手虛扶皇后:“起來吧。”笑著道:“今日倒巧,皇后與諸位愛妃也在。”

皇后笑道:“沈容華有孕,臣妾身為後宮之主理當多加關懷體貼,恪盡皇后職責。”

諸妃亦道:“臣妾等亦追隨皇后。”

玄凌滿意的點點頭。

除了我與華妃、曹婕妤之外,其餘諸人皆是有幾日不見聖駕了。乍然見了玄凌,難免目光殷切皆專注在他身上。

華妃睨我一眼,嬌笑一聲道:“皇上用過膳了麼?臣妾宮裡新來了西越廚師,做得一手好菜。”

玄凌隨口道:“才在宜芙館用過晚膳了。改日吧。”

華妃淡淡笑道:“想必婕妤宮裡有好廚子呢,方才留得住皇上。”

眉莊朝我點點頭;皇后仍是神色端然,和藹可親;曹婕妤恍若未聞;其餘諸人臉色已經隱隱不快。

華妃果然不肯閒著,要把我拱到眾人面前去呢!

我溫然微笑:“華妃娘娘宮中的紫參野雞湯已經讓皇上念念不忘了,如今又來了個好廚子,可不是要皇上對娘娘魂牽夢縈了麼?”

果然此語一出,眾人的注意力立時轉到了華妃身上,不再理會我。一同進一次晚膳有什麼要緊,皇帝心裡在意誰想著誰才是後宮妃嬪們真正在意和嫉妒的。

華妃雙頰微微一紅,“咯”一聲笑:“月餘不和婕妤聊天,婕妤口齒伶俐如往昔。”

略略低了頭,婉轉看向玄凌,嫣然向他道:“娘娘風範也是一如往昔呢。”

華妃剛要再說話。玄凌朝華妃淡然一笑,目光卻是如殿中置著的冰雕一般涼沁沁在華妃姣美的面龐上掃過:“妮子伶俐機智,年幼愛玩笑,華妃也要與她相爭麼?”

華妃觸及玄凌的目光不由一悚,很快微笑道:“臣妾也很喜歡婕妤的伶俐呢,所以多愛與她玩笑幾句。”

玄凌看她一眼,顏色緩和道:“華妃果然伴朕多年,明白朕的心思所在。”

說話間玉潤堂的宮女已端了瓜果上來,眾人品了一回瓜果,又閒談了許久。

是夜玄凌興致甚好,見皇后在側殷勤婉轉,不忍拂她的意。加之諸妃環坐,若又要去我的宜芙館終是不妥,便說去皇后的光風霽月殿。

既然皇帝開口,又是去皇后的正宮,自然無人敢有非議。一齊恭送帝后出門。

才出玉潤堂正殿門口,忽見修竹千竿之後有個人影一閃,欣貴嬪眼尖,已經“噯呦”一聲叫了起來。玄凌聞聲看去,喝道:“誰鬼鬼祟祟在那裡?”

立即有內侍趕了過去,一把扯了那人出來,對著燈籠一瞧,卻是眉莊身邊一個叫茯苓的小宮女。她何曾見過這個陣仗,早嚇得瑟瑟發抖,手一鬆,懷裡抱著的包袱落了下來,散開一地華貴的衣物,看著眼熟,好似都是眉莊的。

玄凌一揚頭,李長會意走了上去。

李長彎腰隨手一翻,臉色一變指著茯苓呵斥道:“這是什麼,偷了小主的東西要夾帶私逃?”說著已經讓兩個力氣大的內侍扭住了茯苓。

茯苓臉色煞白,只緊緊閉了嘴不說話。眉莊素來心高氣傲,見自己宮裡出了這樣丟人的事又氣又急,連聲道:“這樣沒出息的奴才,給我拖出去!”

玄凌一把扶住她,道:“你有身子的人,氣什麼!”

跪在地下的茯苓哭泣道:“小主!小主救我!”

眉莊見眾人皆看著自己,尷尬一甩手,“你做出這樣的事,叫我怎麼容你!”跺腳催促道:“快去!快去!”

曹婕妤忽然“咦”了一聲,從內侍手裡取過一盞宮燈,上前仔細翻了一下那包袱,拎起一條綢褲奇道:“這是什麼?”

欣貴嬪亦湊上去仔細一看,掩了鼻子皺眉道:“哎呀,這褲子上有血!”

難不成是謀財害命?心裡轉了幾圈,側首看眾人臉色都是驚疑不定,眉莊更是驚惶。心裡更是狐疑,既是偷竊怎麼會不偷貴重的珠寶首飾只拿了幾件衣物,而且全是褲子、下裙連一件上衣都不見。

玄凌道:“這事很是蹊蹺,哪有偷竊不偷值錢的東西只拿些褲子裙子的,而且是汙穢的?”

皇后連連稱“是”。又道:“這些東西像是沈容華的,只是怎會沾染了血?”

欣貴嬪小聲道:“莫不是——見了紅?”

聲音雖小,但近旁幾個人都聽見了。一時人人緊張地朝著眉莊看去。眉莊更是糊塗:“沒有呀——”

話音未落,華妃道:“你們扶沈容華進去歇息。”又對玄凌道:“皇上,這丫頭古怪的很,臣妾愚見不如先命人帶去慎刑司好好審問。”

眉莊因是自己的人在帝后面前丟了臉面,早生了大氣,怒道:“手爪子這樣不乾淨,好好拖下去拷打!”

慎刑司是宮女內監犯錯時受刑拷打的地方,聽聞刑法嚴苛,令人不寒而慄。茯苓一聽“呀”一聲叫,差點沒昏厥過去。忽然叫道:“小主,奴婢替你去毀滅證據,沒想到你卻狠下心腸棄奴婢於死地,奴婢又何必要忠心於你!”說完“撲”倒在玄凌腳下,連連磕頭道:“事到如今奴婢再不敢欺瞞皇上,小主其實並沒有身孕。這些衣物也不是奴婢偷竊的,是小主前幾天信期到了弄汙了衣褲要奴婢去丟棄的。這些衣褲就是鐵證!”

眉莊面白如紙,驚恐萬分,幾欲暈厥過去,身邊採月和白苓連聲急呼:“小主、小主……”眉莊顫聲轉向玄凌道:“皇上——她!她!這個賤婢誣衊臣妾!”

眾人聽得茯苓的話俱是面面相覷,我駭得說不出話來,這事發生的突然,連我也如墮霧中,不明就裡。

玄凌聞言也不說話,只冷冷逼視茯苓,只看得她頭也不敢抬起來,才漫聲道:“沈容華受驚,去請太醫來。”眉莊聽了似微微鬆了口氣,道:“李公公去請為我護胎的劉太醫吧。只不知今晚是不是他輪值。”

李長應一聲“是”,道:“今晚不是劉太醫輪值。”

玄凌道:“不在也無妨。那就請太醫院提點章彌。”

眉莊道:“可是臣妾的胎一直都是由劉太醫……”

“不妨。都是一樣的太醫。”

我聽得他這樣說,知道是要請太醫驗證真假了。不知為何,身上忽然涼浸浸的,清淡月光下,眉莊容色如紙。

太醫很快就到了。眉莊斜坐在椅上由他把脈。章彌側頭凝神搭了半天的脈,嘴脣越抿越緊,山羊鬍子微微一抖,額上已經沁出了黃豆大的汗珠。

皇后見狀忙道:“章太醫。究竟是什麼個情形?莫非驚了胎氣?”

章太醫慌忙跪下道:“皇上皇后恕罪。”說著舉袖去拭額上的汗,結結巴巴道:“臣無能。容華小主她,她,她——”一連說了三個“她”,方吐出下半句話:“並沒有胎像啊!”

一語既出,四座皆驚。

心裡驟然發涼,只見眉莊一驚之下一手按著小腹一手指向章彌厲聲道:“你胡說!好好的孩子怎會沒有了胎像!”

我一把扯住眉莊道:“姐姐稍安勿躁,許是太醫診斷有誤也說不定。”

章彌磕了個頭道:“微臣不是千金一科的聖手。為慎重故可請江穆煬江太醫一同審定。只是江太醫在丁憂中……”

玄凌臉色生硬如鐵,冷冷吐出兩字:“去請。”

眾人見如此,知道是動了怒,早是大氣也不敢出。殿中寂靜無聲,空氣膠凝得似乎化不開。眉莊身懷有孕,一向奉例最是優渥。連宮中金盤中的所供的用來取涼的冰也精雕細鏤刻成吉祥如意的圖案。冰塊漸漸融化,融得那些精雕圖案也一分分模糊下去,只剩下透明的不成形的幾塊,細小的水珠一溜滑下去,落在盤中,泠泠的一滴脆響。整個玉潤堂瀰漫著一種莫名的陰涼。

眉莊見了江穆煬進來,面色稍霽。江穆煬亦微微點頭示意。

江穆煬把完脈,道:“小主並無身孕,不知是哪位太醫診治了說是有孕的。”

眉莊本來臉上已有了些血色,聽他這樣說,霎時身子一軟幾乎要癱在椅上,順勢已滑倒在地俯首而跪。

事已至此,眉莊是明明白白沒有身孕的了,只是不知道這事是她自己的籌謀還是受人誣陷。我知道,眉莊是的確急切的想要個孩子,難不成她為了得寵竟出了如此下策。若果真是這樣,我不禁痛心,眉莊啊眉莊,你可不是糊塗至極了!

眉莊身後的採月急道:“這話不對。小姐明明月信不來,嘔吐又愛食酸,可不是懷孕的樣子嗎?”

江穆煬微微蹙一蹙眉,神色鎮定道:“是麼?可是依臣的愚見,小主應該前幾日就有過月信,只是月信不調有晚至的跡象罷了。應該是服用藥物所致。”說著又道:“月餘前容華小主曾向臣要過一張推遲月信的方子,說是常常信期不準,不易得孕。臣雖知不妥,但小主口口聲聲說是為皇家子嗣著想,臣只好給了她方子。至於嘔吐愛食酸臣就不得而知了。”言下之意是暗指眉莊假意作出有孕。

眉莊又驚又怒,再顧不得矜持,對玄凌哭訴道:“臣妾是曾經私下向江太醫要過一張方子,但是此方可以有助於懷孕並非是推遲月信啊。臣妾實在冤枉啊。”

玄凌面無表情,只看著她道:“方子在哪裡,白紙黑字一看即可分明。”

眉莊向白苓道:“去我寢殿把妝臺上妝奩盒子底層裡的方子拿來。”又對玄凌道:“臣妾明白私相授受事犯宮規。還請皇上恕罪。”

華妃大是不以為然,輟了一口茶緩緩道:“也是。私相授受的罪名可是比假孕爭寵要小的多了。”

眉莊伏在地上不敢爭辯,只好暫且忍氣吞聲。

片刻後白苓匆匆回來,驚惶之色難以掩抑,失聲道:“小姐,沒有啊!”連妝奩盒子一起捧了出來。

眉莊身子微微發抖,一把奪過妝奩盒子,“啪”一聲開啟,手上一抖,盒中珠寶首飾已四散滾落開來,晶瑩璀璨,灑了滿地都是,直刺得眼睛也睜不開來。眉莊驚恐萬分,手忙腳亂去翻,哪裡有半點紙片的影子。

玄凌額上青筋暴起,嘴脣緊緊抿成一線,喝道:“別找了!”頭也不回對李長道:“去把劉畚給朕找來。他若敢延誤反抗,立刻綁了來!”

李長在一旁早已冷汗涔涔,輕聲道:“奴才剛才去請江太醫的時候也順道命人去請了劉太醫,可是劉太醫家中早已人去樓空了。”

玄凌大怒,“好!好!好個人去樓空!”轉頭向眉莊道:“他是你同鄉是不是?他是你薦了要侍奉的是不是?”

眉莊何曾見過玄凌這樣疾言厲色,嚇得渾身顫抖,話也說不出來。

我微微闔上雙目,心底長嘆一聲,眉莊是被人陷害了!

如果別的也就罷了,偏偏這張方子我是見過的。且不說這張方子是推遲月信還是有助懷孕,可是它的不翼而飛只能讓我知道眉莊是無辜的。加上偏偏這個時候劉畚也不見了。樁樁件件都指向眉莊。

除了她,只有我一個人見過那張藥方。

我微一屈膝就要跪下替眉莊說話,現在只有我才見過那張方子,才可以證明眉莊是被人的陷害的,她是清白的。

我與眉莊並肩而跪,剛叫出口“皇上——”

玄凌逼視向我,語氣森冷如冰雪:“誰敢替沈氏求情,一併同罪而視。”

眉莊之前得寵已經惹得眾人側目,見她出事幸災樂禍還來不及,現在玄凌說了這話,更沒有人肯出言求情了。我眼見她悽惶模樣,哪裡按捺得住,剛要再說,袖中的手已被眉莊寬大裙幅遮住,她的手冰冷滑膩,在裙下死命按住我的手。我知道,她是不要我再說。再說,只會連累了自己,連日後救她的機會也沒有了。

愨妃瞥了我一眼道:“皇上。甄婕妤一向與沈容華交好,不知今日之事……”

玄凌一聲暴喝,怒目向她:“住口!”愨妃立刻嚇得噤聲不敢再言。

也是一個糊塗人,這種情況下還想落井下石,只會火上澆油讓玄凌遷怒於她。

眾人見狀慌忙一齊跪下請玄凌息怒。

只見他鼻翼微微張闔,目光落在眉莊發上。不由得側頭看去,殿中明亮如晝,眉莊髮髻上所簪的正是太后所賜的那支赤金合和如意簪,在燭光之下更是耀目燦爛。

來不及讓眉莊脫簪請罪。玄凌已伸手拔下那支赤金合和如意簪擲在地上,簪子“丁零”落在金磚地上,在燭光下兀自閃爍著清冷刺目的光芒。玄凌道:“欺騙朕與太后,你還敢戴著這支簪子招搖!”這一下來勢極快,眉莊閃避不及,亦不敢閃避,髮髻散落,如雲烏髮散亂如草,襯得她雪白一張俏臉僵直如屍。

皇后極力勸解道:“皇上要生氣沈容華也不敢辯,還請皇上保重龍體要緊。”

玄凌靜一靜氣,對眉莊道:“朕一向看重你穩重,誰知你竟如此不堪,一意以假孕爭寵,真叫朕失望至極。”

眉莊也不敢辯解,只流著淚反覆叩首說“冤枉”。

我再也忍耐不住,被冤枉事小,萬一玄凌一怒之下要賜死眉莊。不!我不能夠眼睜睜看眉莊就死。

我搶在眉莊身前,流淚哭泣道:“皇上不許臣妾求情臣妾亦不敢逆皇上的意。只是請皇上三思沈容華縱使有大錯,還請皇上念在昔日容華侍奉皇上盡心體貼。臣妾當日與容華同日進宮,容華是何為人臣妾再清楚不過。縱然容華今日有過也請皇上給容華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何況雖然眼下沈容華讓皇上生氣,可是若有一日皇上念起容華的半點好處,卻再無相見之期,皇上又情何以堪啊!”說罷額頭貼在冰冷磚地上再不肯抬頭。

皇后亦唏噓道:“甄婕妤之言也有理。沈容華今日有過也只是太急切想有子嗣罷了,還望皇上顧念舊情。”

不知是不是我和皇后的話打動了玄凌,他默默半晌,方才道:“容華沈氏,言行無狀,著降為常在,幽禁玉潤堂,不得朕令不許任何人探視。”

我籲出一口氣,還好,只要性命還在,必定有再起之日。

李長試探著問:“請皇上示下,劉畚和那個叫茯苓的宮女……”

“追捕劉畚,要活口。那個宮女……”他的目光一凜,迸出一字:“殺。”

註釋:

(1)、煙分頂上三層綠,劍截眸中一寸光:出自崔珏《有贈》。寫美人的傾國之貌。

(2)、螺子黛:螺子黛則是隋唐時代婦女的畫眉材料,出產于波斯國,它是一種經過加工製造,已經成為各種規定形狀的黛塊。使用時只用蘸水即可,無需研磨,因為它的模樣及製作過程和書畫用的墨錠相似,所以也被稱為“石墨”,或稱“畫眉墨”。顏師古在《隋遺錄》有此記載:隋煬帝要巡幸江都,特製了大量的龍舟鳳舸,“絳仙善畫長蛾眉,帝色不自禁,回輦召絳仙,將拜婕妤。……司宮吏日給螺子黛五斛,號為蛾綠,螺子黛出波斯國,每顆直十金。後徵賦不足,雜以銅黛給之,獨絳仙得賜螺子黛不絕。”?

(3)、張敞畫眉:《漢書》雲張敞為妻子畫眉,被人告到皇帝那裡,結果“上愛其能而不責備也”,張敞畫眉成為經典,千古流傳。常被用以形容夫妻恩愛。張敞說“大丈夫苟不能幹雲直上,吐氣揚眉,便須坐綠窗前,與諸美人共相眉語,當曉妝時,為染螺子黛,亦殊不惡。”

(4)、遠山黛:趙飛燕妹趙合德所創的一種眉型,眉如遠山含翠,因其美,世人爭相效仿。漢伶玄《飛燕外傳》:“女弟合德入宮,為薄眉,號遠山黛。”又取意於劉歆《西京雜記》卷二:“卓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

(5)、雙眉畫未成,哪能就郎抱:出自《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讀曲歌》:“芳萱初生時,知是無憂草,雙眉畫未成,那能就郎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