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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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清河
華妃失勢後,宮裡倒是安靜了不少。沒了眼前這個強敵,我與眉莊都鬆了一口氣,只安心固寵。華妃失去了協理六宮的權力,門庭自然不及往日熱鬧,她在多次求見玄凌而不得後倒也不吵不鬧,除了每日必需的晨昏定省之外幾乎足不出戶,對所有嬪妃的竊竊私語和冷嘲熱諷一應充耳不聞。
到了五月中,京都天氣越發炎熱,因京中夏日暑熱,歷代皇帝每年六月前皆幸西京太平行宮避暑,至初秋方迴鑾京都。玄凌倒是不怕熱,只是祖制如此,宮眷親貴又不耐熱的居多,所以一聲吩咐下去,內務府早就佈置的妥當。玄凌亦循例率了后妃親貴百官,浩浩蕩蕩的大駕出了京城,駐蹕太平行宮。
太平行宮本是由前朝景宗的“好山園”改建而來,此處依山傍水,景緻極佳。到了我朝,天下太平國富力強,在好山園的舊景上陸續營建亭臺館閣,歷經近百年,終成為規模最盛的皇家御苑。
後宮隨行的除了皇后之外只帶了六七個素日有寵的嬪妃。曹容華也在其列。華妃失勢,曹容華雖是她的親信倒也未受牽連,多半是因為她平日雖在華妃左右卻性子安靜的緣故。何況昔日那位麗貴嬪最是跋扈急躁的,一靜一動,反而顯得曹容華招人喜歡了。而且玄凌膝下子女不多,除了早夭的之外只有一位皇子和兩位帝姬。而曹容華即是皇二女溫宜帝姬的生母。溫宜帝姬尚不滿週歲,起居飲食雖然有一大堆奶媽宮女服侍,可仍是離不了生身母親的悉心照料。
華妃雖然失了玄凌好感,但是位分仍是三妃之首,皇后也安排了她來,只是她在到達西京之前半步也不下車,刻意避開了和眾人見面的尷尬;端妃在病中更是受不得一點熱,雖然車馬勞頓,但是也隨眾而來,只是獨居一車並不與我們照面。而陵容與淳常在從未得寵,史美人失寵已久,都仍留居宮中不得隨駕。陵容謹小慎微,淳常在年幼懵懂都不放在心上,只是史美人為了這事慪了好些日子的氣,連我們出宮到底也沒來相送。
成日在宮裡與人周旋,乍離了硃紅百尺宮牆,挑起車簾即可見到稼軒農桑、陌上輕煙,聞著野花野草的清新,頓覺得身心放鬆,心情也愉悅了不少。
太平行宮依著歌鹿山山勢而建,山中有園,園中有山,夾雜湖泊、密林,宮苑景緻取南北最佳的勝景融於一園,風致大異於紫奧城中。
住在太平宮中總覺得比宮裡無拘無束些,雖然只是後宮還是這後宮,只是挪了個地方而已。但是這次西幸避暑,太后嫌興師動眾的麻煩,又道年老之身靜心禮佛不覺畏熱,便依舊留於宮中。雖然進宮已半年有餘,但太后非重大節慶從不出頤寧宮半步,素日請安也只見帝后與皇子皇女,嬪妃非召不得見。所以至今仍未見過太后一面。但是太后昔年英明我曾聽父兄多次提及,所以心中不由對她多了一分敬畏景仰之心。如今不與太后居住一宮,彷彿幼年離了嚴父去外祖家一樣,多了好些輕鬆隨意。
玄凌選了清涼寧靜的水綠南薰殿作寢殿。皇后自然住了儀制可以與之比肩的光風霽月殿,眉莊喜歡玉潤堂院中一片碧綠竹林,鳳尾森森,龍吟細細,便揀了那裡住。我素性最是怕熱,玄凌又捨不得我住的遠,便想把我安置在水綠南薰殿的偏殿,日夜得以相見。只是此舉未免太惹眼,怕又要引來風波,少不得婉言推卻了。於是玄凌指了最近的宜芙館給我住,開門便有大片荷花婷婷玉立,涼風穿過荷葉自湖上來,愜意宜人。
乍進宜芙館,見正間偏殿放置了數十盆茉莉、素馨、玉蘭等南花,蕊白可愛。每間房中皆放有一座風輪。黃規全打了個千兒滿面堆笑:“皇上知道小主素**香,為避暑熱又不宜焚香,因此特命奴才取新鮮香花,又放風輪納涼取香。”果然風輪轉動,涼風習習,清芬滿殿。
黃規全奉承道:“別的小主娘娘那裡全沒有。小主如今這恩寵可是宮裡頭一份兒的呢!”
玄凌果然細心周到。心中微微感動,轉頭對黃規全道:“皇上隆恩。你去回話,說我等下親自過去謝恩。”
黃規全道:“是。皇上等會子怕是要去射獵。小主可歇歇再慢慢過去。”
我微笑道:“這法子倒是巧,皇上真真是費心了。”
黃規全道:“如今天還不熱,一到了三伏日子,在殿裡放上冰窖裡起出的冰塊,那才叫一個舒服透心。皇上一早吩咐了咱內務府,只要小主一覺熱馬上就用冰。奴才們哪敢不用心。”
我瞧了他兩眼,方含笑道:“黃公公辛苦,其實這差使隨便差個人來就成了,還勞公公親自跑一趟。去崔順人那裡領些銀子吧,就當我請公公們喝茶。”
黃規全慌忙道:“小主這話奴才怎麼敢擔當。奴才們能為小主盡心那是幾世修來的福分,斷斷不敢再受小主的賞了。”說著忙打千躬著身子退下去了。
佩兒看著他的身影在一旁道:“華妃一倒,這傢伙倒是學了個乖,如今可是夾著尾巴做人了,生怕哪裡不周到。”
流朱輕笑道:“就算華妃不倒,這宮裡又有誰敢對我們小姐不周到。”
我看她一眼道:“就顧著說嘴,去折些新鮮荷葉來熬湯要緊。”
歇息了一會兒,重新梳妝勻面,才挾了浣碧慢慢往玄凌寢殿走。過了翻月湖上的練橋、鏡橋、幽風橋,穿過蜿蜒曲折,穿花透樹的雕繪長廊,便是長長一條永巷,兩側古柏夾道,花木繁蔭,遮去大半日光,倒也蔭涼。
只聞得頭頂“唿”一聲利器刺破長空的銳響,仰頭見一支長箭直破雲霄而上,箭勢凌厲異常,迅疾沒入棉堆般蓬鬆的雲間。
倏然有陰影遠遠從天際飛快直墜而下,本能的往後退開數步。有重物壓破花樹枝葉砰然墜地,激得塵土飛起,夾雜著羽毛和零落的花葉揚在空氣裡,有凜冽的血腥氣直衝入鼻。定睛一看,卻見一箭貫穿兩隻海東青的首腦,竟是穿四目而過。那海東青尚未死絕,堅硬如鐵的翅膀撲騰兩下終於不再動了。
心底暗暗叫一聲好!海東青出自遼東,體型雖小卻異常凶猛彪悍,喙如鋼鉤翅如鐵,健俊遠勝於尋常鳥禽。能一箭射落兩隻並貫穿四目,箭法之精準凌厲實在令人歎服。
浣碧亦忍不住稱許:“好箭法!”
不遠處掌聲歡呼雷動。有內侍匆匆跑過來揀了那兩隻海東青,見我在忙行了禮問安。我不由問道:“是皇上在園子裡射獵麼?”
內侍恭謹答道:“清河王來了,皇上與王爺在射獵呢。”
聞得“清河王”三字,情不自禁想起春日上林苑中與玄凌初見,他便自稱“清河王”,不由得勾動心底溫柔情腸,心情愉悅。我見那箭矢上明黃花紋尾羽,微笑道:“皇上果然好箭法!”
那內侍陪笑道:“王爺箭術精良,皇上也讚不絕口呢!”
我微微一愣,素聞清河王耽於琴棋詩畫,性子土閒雲野鶴,不想箭法精準如斯,實是大出意料之外。
也只是意外而已,與我沒什麼相干,隨口問他:“還有別的人在麼?”
“曹容華隨侍聖駕。”
我點了點頭道:“快捧了海東青去罷。稟報皇上,說我即刻就到。”
他諾諾點頭而去。我見他去了半晌,理了理鬢髮衣裙對浣碧道:“咱們也過去吧。”
進了園中遠遠見有侍從簇擁一抹頎長的湖藍背影消失在鬱鬱蔥蔥的花樹之後,那背影如春山青松般遠逸,有股說不出的閒逸之態。心中好奇不由多看了一眼。
有內侍迎了上來道:“皇上在水綠南薰殿等候小主。”說罷引了我過去。
水綠南薰殿建於太液池西畔,臨岸而建,大半在水中。四面空廊迂迴,竹簾密密低垂,殿中極是清涼寧靜。才進殿,便聞得清冽的湖水氣息中有一股淡茶香撲面而來。果見玄凌與曹容華對坐著品茗,玄凌見我來了,含笑道:“你來了。”
依禮見過,微笑道:“皇上好興致。從何處覓得這樣香的好茶?”
玄凌呵呵一笑:“還不是老六,費了極大的功夫才尋了這半斤‘雪頂含翠’來,真真是好茶。你也來品一杯。”
“雪頂含翠”生長於極北苦寒之地的險峻山峰,極難採摘,世間所有不過十餘株。因常年得雪水滋養,茶味清新冷洌,極是難得,輕易連皇室貴胄也難以嚐到。
“王爺真是有心。”我向四周一望,道:“臣妾聽聞皇上適才與王爺射獵得了極好的彩頭,怎的轉眼就不見了。”我故意與玄凌玩笑:“準是王爺聽說臣妾貌若無鹽,怕受驚嚇所以躲開了。”
玄凌被我慪得直笑,指著我對曹容華道:“琴默你聽聽,她若自比無鹽,朕這後宮諸人豈非盡成了東施醜婦一流。”
曹容華眼波將流,盈盈淺笑,手中只慢慢剝著一顆葡萄,對我道:“王爺適才還在,只因越州新進貢了一批琺琅瓷器來,王爺急著觀賞去了。”說罷舉手遞了剝了皮的葡萄送到玄凌嘴邊,“婉儀妹妹美貌動人,不過謙虛罷了。皇上聽她玩笑呢。”
玄凌張嘴嚥了,皺著眉笑:“不錯不錯。果然孔夫子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我舉了團扇障面,假意惱怒道:“這話臣妾可聽的明白,皇上把臣妾比做小人呢。臣妾可不依。”說罷一拂袖道:“皇上不喜臣妾在眼前,臣妾告退了。”
玄凌起身拉住我,道:“說那麼些話也不嫌口乾,來,嚐嚐這‘雪頂含翠’,算朕向你賠不是可好。”
我這才旋身轉嗔為喜,“皇上真會借花獻佛,拿了六王的東西做人情。”
玄凌道:“人情也罷了,你喜歡才好。”這才坐下三人一起品茶。
曹容華聽我與玄凌戲語,只靜靜微笑不語,秋波盈盈,別有一番清麗姿色。半晌方含笑徐徐道:“俗話說千金買一笑,皇上對婉儀妹妹此舉也算抵得過了。”
我臉上微辣,亦笑:“叫容華姐姐取笑。”
曹容華取盞飲了一口茶:“清香入口,神清氣爽,六王果然有心。”說著用團扇半掩了面道:“臣妾聽說皇上當日初遇婉儀妹妹,為怕妹妹生疏,便借六王之名與妹妹品簫談心,才成就今日姻緣,當真是一段千古佳話呢。”
聽得曹容華說及當日與玄凌初遇情景,心頭一甜,紅暈便如流霞泛上雙頰。玄凌正與我相對而坐,相視俱是無聲一笑。
忽然隱隱覺得不對,當日我與玄凌相遇之事雖然宮中之人多有耳聞,可玄凌藉清河之名這樣的細微祕事她又如何得知。記憶中我也似乎並未與人提起。如此一想,心裡不由得忽地一沉。
正思量間,曹容華又道:“如此說來,六王還是皇上與婉儀妹妹的媒人呢,應該好好一謝。何況這位大媒俊朗倜儻,不知朝中有多少官宦家的小姐對他傾心不已,日夜得求親近呢。想必妹妹在閨中也曾聽聞過咱們六王的盛名吧?”
玄凌聞言目光微微一閃,轉瞬又恢復平日望著我的殷殷神色。雖然只那麼一瞬,我的心突地一跳,頓覺不妙,忙鎮定心神道:“妹妹入宮前久居深閨,進宮不久又臥病不出,不曾得聞王爺大名真是孤陋寡聞,曹姐姐見笑了。”說罷輕搖團扇,啟齒燦然笑道:“皇上採風流,又體貼我們姐妹心思怕我們拘束,不知當日是不是也做此舉親近姐姐芳澤呢?”
雖與曹容華應對周旋,暗中卻時時留意著玄凌的神色。玄凌倒是如常的樣子,並不見任何異樣。我已竭力撇清,只盼望玄凌不要在意她曹琴默的挑撥。如果他當真疑心,心中微微發涼。不,以他素日待我之情,他不會這樣疑我。
曹容華只安靜微笑,如無聲棲在荷尖的一隻蜻蜓,叫人全然想不到她的靜默平和之中暗藏著這樣凌厲的機鋒,激起波瀾重迭。她看一看天色,起身告辭道:“這時辰只怕溫宜快要餓了,臣妾先回去瞧瞧。”
玄凌頷首道:“也好。溫宜最近總是哭鬧,江太醫常為你把平安脈,也讓他看看溫宜這樣哭鬧是什麼緣故。”
“是。臣妾讓江太醫看過再來回稟皇上。”說罷從容淺笑退了下去。
殿中只餘了我和玄凌,浣碧與其餘宮人候立在殿外。空氣中有膠凝的冷涼,茶葉的清香也如被膠合了一般失了輕靈之氣,只覺得黏黏的沉溺。遠遠樹梢上蟬一聲迭一聲的枯啞的嘶鳴,攪的心裡一陣一陣發煩。
玄凌的嘴角凝著淺薄的笑意,命人取了一把琴出來:“這把琴是昔日先皇舒貴妃的愛物,先皇幾經波折才為她求來的。你來之前朕本想聽人彈一曲,可惜琴默人如其名,在琴藝上甚是生疏。”
我道:“臣妾著人去請惠嬪姐姐過來吧。”
“惠嬪音律曲調的精通嫻熟皆在你之上,可是曲中情致卻不如你。如此良琴缺了情致就索然無味了,還是你來彈奏一曲吧。”
我道:“那麼臣妾為皇上彈奏一曲吧。”
玄凌望著我道:“好。碧波清風,品茶聽琴,坐觀美人,果然是人生樂事。就彈那半闋《山之高》罷。”
我依言輕撫琴絃。果然是上好的琴,音色清澈如大珠小珠玎玲落入玉盤之中。只是此時此地我心有旁騖,心思沒有全付與此琴,真是辜負了。
一曲終了,皇帝撫掌道:“果然彈的精妙。”皇帝炯炯的逼視著我的眼睛,過了片刻,才揚起淡淡一抹笑,道:“嬛嬛對朕的情意朕完全明瞭。只是不知道嬛嬛是何時對朕有情的?”
心頭猛然一緊,他果然如此問了。他終於還是問了。容不得我多想,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從容不迫的跪下道:“嬛嬛喜歡的是站在嬛嬛面前的這個人,無關名分與稱呼。”
皇帝並不叫我起來,只不疾不徐的說:“怎麼說?”
“皇上借清河王之名與臣妾品簫賞花,嬛嬛雖感慕皇上才華,但一心以為您是王爺,所以處處謹慎,並不敢越了規矩多加親近。皇上表明身份之後對嬛嬛多加照拂,寵愛有加。皇上對嬛嬛並非只是對其他妃嬪一般相待,嬛嬛對皇上亦不只是君臣之禮,更有夫妻之情。”說到這裡,我抬頭看了一眼玄凌,見他的神色頗有觸動,稍稍放心。
我繼續說:“若要非追究嬛嬛是何時對皇上的有情的,嬛嬛對皇上動心是在皇上幫我解餘更衣之困之時。嬛嬛一向不愛與人有是非,當日餘氏莽撞,嬛嬛當真是手足無措。皇上出言相救不啻於解困,更是維護嬛嬛為人的尊嚴。雖然這於您只是舉手之勞,可在嬛嬛心目中皇上是救人於危困的君子。”
玄凌眼中動容之情大增,脣邊的笑意也漸漸濃了,溫柔伸手扶我道:“朕也不過是隨口問一句罷了。”
我執意不肯起來,“請皇上容嬛嬛說完。”身軀伏地道:“嬛嬛死罪,說句犯上僭越的話,嬛嬛心中敬重您是君,但更把您視作嬛嬛的夫君來愛重。”說到後面幾句,我已是聲音哽咽,泣不成聲。
玄凌心疼的把我摟在懷裡,憐惜道:“朕何嘗不明白你的心思,所以朕愛重你勝過所有的嬪妃。今日之事確是朕多疑了,嬛嬛,你不要怪朕。”
我靠在他的胸前,輕聲漫出兩字“四郎。”
他把我抱的更緊,“嬛嬛,你剛才口口聲聲喚‘皇上’陳情,朕感動之餘不免難過,一向無人之處你都喚我‘四郎’。嬛嬛,是朕不好,讓你難過了。”眼淚一點點沾溼了他龍袍上猙獰鮮活的金線龍紋。夏日天氣暑熱,我又被玄凌緊緊擁在懷裡,心卻似秋末暴露於風中的手掌,一分一分的透著涼意。
離開了水綠南薰殿時已是次日上午。雖是西幸,早朝卻不可廢,玄凌依舊前去視朝,囑咐我睡醒了再起。
浣碧跟著我回到宮中,見我愀然不樂,小心翼翼的道:“小姐別傷心了。皇上還是很愛重您的。”
嘴角的弧度浮起一個幽涼的冷笑,“皇上真的是愛重我麼?若是真愛重我怎會聽信曹琴默的讒言這般疑我。”浣碧默然,我道:“你可知道,我昨日如同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好不容易才消除皇上疑心,保住這條性命。”
浣碧大驚,立刻跪下道:“小姐何苦如此說?”
我伸手拉她起來,黯然道:“剛才我的話若答的稍有偏頗不慎,便是死路一條。你以為皇上只是隨口與我說起昔日溫柔?大錯特錯。他是試探我當初動心的是以清河王為名的皇上還是九五至尊的皇上。若我答了是當初與我閒談品簫的皇上,那麼我便是以天子宮嬪之身與其他男子接近,是十惡不赦的**罪。”
浣碧忍不住疑惑道:“可是是皇上先出言隱瞞的呀?”
“那又如何?他是皇帝,是不會有錯的。正因為我不知他是皇帝,那麼他在我心目中只是一個其他男子,而我對他動心就是死罪。”
浣碧張口結舌:“那麼您又怎的不能對錶明瞭身份的皇上動心?”
“他是皇帝,我可以敬,可以怕,但是不能愛。因為他是君我是臣,這是永遠不能逾越的。我若說我是對錶明瞭身份皇帝的動心,那麼他便會以為是屈服於他的身份而非本人,這對一個男子而言是一種屈辱。而且他會認為我對他只是曲意承歡,媚態相迎,和其他嬪妃一樣待他,根本沒有一絲真情。這樣的話,我面臨的將是失寵的危機。”
我一席話說完,浣碧額上已經冷汗淋漓。
我長嘆一聲道:“你可知道,這寵與不寵,生與死之間其實只有一線之隔!”
浣碧說不出話來,半日方勸道:“皇上也是男子,難免會吃醋。清河王又是那樣的人物。皇上有此一問也是在意小姐的緣故啊。”
“也許吧。”我怔怔地拈了一朵玉蘭在指間摩挲,芳香的汁液粘在手心,花瓣卻是柔弱不堪的零落了。
槿汐在宮中多年,經歷的事多,為人又沉著。趁著晚間卸妝,無旁人在側,便把稅率南薰殿中的事細細說給了她聽。
槿汐沉思片刻,微微倒吸一口涼氣道:“小主是疑心有人把小主與皇上的私事告訴了曹容華。”
我點點頭,“我也只是這麼想著,並無什麼證據。”
槿汐輕聲道:“這些事只有小主最親近的人才得知,奴婢也是今日才聽小主說起。當日得以親見的只有流朱姑娘而已。可是流朱姑娘是小主的陪嫁……”
我蹙眉沉思道:“我知道。她的跟在和我恁多年,我是信得過的。絕不會與曹氏牽連一起來出賣我。”
“是。”槿汐略作思忖答道:“奴婢是想,流朱姑娘一向爽直,不知是否曾向旁人無心提起,以至口耳相傳到了曹容華的耳朵裡。畢竟宮裡人多口雜。”
思來想去,也只有這個解釋。無奈道:“幸好皇上信了我,否則眾口鑠金真是無形利刃啊。”
槿汐點頭道:“的確如此。別的都不要緊,只要皇上心裡信的是小主就好。”
明知已經度過一劫,心裡卻是無限煩惱。雖然這一劫未必不是福,只怕玄凌對我的垂憐將更勝往日。只是玄凌向來對我親近憐愛,恩寵一時無人可以匹敵,卻不想這恩寵卻是如此脆弱,竟經不得他人三言兩語的撥弄,不由暗暗灰心。
心裡發煩,連午睡也不安穩,便起身去看眉莊。進了玉潤堂,見她午睡剛醒,家常的一窩絲杭州攢邊隨意簪了幾朵茉莉花,零亂半綴著幾個翠水梅花鈿兒,身上只穿一件鵝黃色撒花煙羅衫,下穿曲綠繡蟹爪菊薄紗褲,隱隱現出白皙肌膚,比日前豐潤俏麗,格外動人。
眉莊正睡眼惺忪的半倚在**就著採月的手飲酸梅湯。見我來了忙招手道:“她們新做的酸梅湯,你來嚐嚐,比御膳房做的好。”
我輕輕搖頭,“姐姐忘了,我是不愛吃酸的。”
眉莊失笑道:“瞧我這記性,可見是不行了。”說著一飲而盡,問白苓道:“還有沒有?再去盛一碗來。”
白苓訝異道:“小主您今日已經飲了許多,沒有了。”
眉莊及了鞋子起身,坐在妝臺前由著白苓一下一下的替她梳理頭髮。
見我悶悶的半日不說話。眉莊不由好奇,轉過身道:“平日就聽你唧唧喳喳,今日是怎麼了?像個鋸了嘴的葫蘆。”
我只悶坐著不說話,眉莊是何等伶俐的人,撇了白苓的手道:“我自己來梳,你和採月再去做些酸梅湯來。”
見她們出去,方才走近我面前坐下,問:“怎麼了?”
我把昨日曹容華的話與玄凌的疑心原原本本的說了,只略去了我與玄凌剖心交談的言語,慨嘆道:“幸好反應的快巧言搪塞過去了,要不然可怎麼好?”
眉莊只蹙了眉沉吟不語,良久方道:“聽你說來這個曹容華倒是個難纏的主兒,憑她往日一月只見皇上兩三面就曉得皇上介意什麼,一語下去正中軟肋,叫人連點把柄都捉不著。只是這次未必真是她故意,恐怕也是皇上多心了。”眉莊搖頭,“華妃失勢,以她如今的狀況應該不敢蓄意挑撥,萬一一個弄不好怕是要弄巧成拙,她怎會這樣糊塗?”
“但願如此吧。只是兵家有一著叫做兵行險招,連消帶打,她未必不懂得怎麼用?”我想一想,“也許是我多心了。華妃之事之後我對人總是多想些了。”
眉莊點頭道:“只是話說回來,華妃的事沒牽累她,為著溫宜帝姬下月十九便要滿週歲,皇上也正得意她,特特囑咐了皇后讓內務府要好好熱鬧一番。”
我低著頭道:“那有什麼辦法。皇上膝下龍裔不多,唯一的皇長子不受寵愛,只剩了欣貴嬪的淑和帝姬和曹容華的溫宜帝姬。溫宜襁褓之中玉雪可愛,皇上難免多疼愛些。”
眉莊無語,只幽幽嘆了一口氣,恍惚看著銀紅軟紗窗上“流雲百蝠”的花樣道:“憑皇上眼前怎麼寵愛我們,沒有子嗣可以依靠,這寵愛終究也不穩固。”眉莊見我不答話,繼續說:“皇上再怎麼不待見皇長子和愨妃,終究每月都要去看他們。曹容華和欣貴嬪也是。即便生的是個女兒,皇上也是一樣疼愛。只要記掛著孩子,總忘不了生母,多少也顧惜些。若是沒有子女,寵愛風光也只是一時,過了一時的興頭也就拋到一邊了,麗貴嬪就是最好的例子。”
眉莊越說越苦惱,煩憂之色大現。我略略遲疑,雖然不好意思,可是除了我,這話也沒有別人能問,終究還是問了出口:“你承恩比我還早半年,算算服侍皇上也快一年了。怎麼……”我偷偷瞟著眉莊輕薄睡衣下平坦的小腹,“怎麼仍是不見有好訊息?”
眉莊一張粉臉漲得如鴿血紅的寶石,顧不得羞怯道:“皇上對我也不過是三天打魚兩天撒網,終究一月裡去你那裡多些,照理你也該有喜了。”
我也紅了臉,羞得只使勁揉搓著手裡的絹子,道:“嬛兒年紀還小,不想這些。”繼而疑惑道:“皇上又哪裡是對姐姐三天打魚兩天撒網了,當初姐姐新承寵,雨露之恩也是六宮莫能比擬的啊。”
眉莊顯然是觸動了心事,慢慢道:“六宮莫能比擬?也是有六宮在的。皇上寵愛我多些終究也不能不顧她們,但凡多幸我一晚,一個一個都是虎視眈眈的,這個如今你也清楚。唉,說到底,也是我福薄罷了。”
我知道眉莊感傷,自悔多問了那一句,忙握了她手安慰道:“什麼福薄!當初華妃如此盛寵還不是沒有身孕。何況你我還年輕,以後的日子長遠,必定兒孫滿堂,承歡膝下。你放心。”言猶未盡,臉上早**辣燙得厲害。
眉莊“哧”一聲破涕為笑,用手指刮我的臉道:“剛才誰說自己年紀還小不想這些來著,原來早想得比我長遠呢。”
我急了起來,“我跟你說些掏肺腑的話,姐姐竟然拿我玩笑。”說著起身就要走。
眉莊連忙拉住了我賠不是,說好說歹我才重又坐下了說話。眉莊止了笑正色道:“雖然說誕育龍裔這事在於天意,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也要有些人為才是。”
我奇道:“素日調養身子這些我也明白,左右不過是皇上來與不來,還能有什麼人為呢?”
眉莊悄聲道理:“華妃也不是從沒有身孕。我曾聽馮淑儀說起,華妃最初也有過身孕,只是沒有好生保養才小產了,聽說是個男孩兒,都成形了。華妃傷心的可了不得。這也是從前的話了。”眉莊看了看四周,起身從妝奩盒子的底層摸出薄薄一卷小紙張神祕道:“我軟硬兼施才讓江太醫開了這張方子出來,照著調養必定一索得男。你也拿去照方調養吧。”
我想了想道:“是哪個江太醫?”
“還能有哪個江太醫,婦產千金一科最拿手的江穆煬。”
“江穆煬?他弟弟太醫江穆伊好像是照料溫宜帝姬母女的。這方子可不可信?”
“這個我知道。我就是放心不下才特意調了人去查。原來這江穆煬和江穆伊並非一母所生,江穆伊是大房正室的兒子,江穆煬是小妾所生,妻妾不睦已久,這兄弟倆也是勢成水火,平日在太醫裡共事也是形同陌路。否則我怎能用他,我也是掂量了許久又翻看了不少醫書才敢用這方子。”
我總覺得不妥,想了想讓眉莊把方子收好,喚了採月進來:“悄悄去太醫院看看溫實初大人在不在,若是在,請他即刻過來,就說我身子不適。”
採月答應著去了。眉莊看向我,我小聲道:“溫實初是皇上指了專門侍奉我的太醫,最信得過的。萬事小心為上,讓他看過才好放心。”
眉莊讚許的點了點頭,“早知道有我們的人在太醫院就好辦了。”
我道:“他雖然不是最擅長千金一科,可醫道本是同源之理,想來是一樣的。”
不過多時,採月回來回稟道:“護國公孫老公爺病重,皇上指了溫大人前去治療,一應吃住全在孫府,看來孫老公爺病癒前溫大人都不會回來了。”
真是不巧,我微微蹙眉,眉莊道:“不在也算了。我已吃過兩服,用著還不錯。就不必勞師動眾了。”
既然眉莊如此說,我也不好再說,指著那窗紗對採月道:“這銀紅的窗紗配著院子裡的綠竹太刺眼了,我記得皇后曾賜你家小姐一匹‘石榴葡萄’的霞影紗,去換了那個來糊窗。”轉而對眉莊微笑:“也算是一點好兆頭吧。”
石榴葡萄都是多子的意兆,眉莊舒展了顰眉,半喜還羞:“承你吉言,但願如此。”
離溫宜帝姬滿週歲的日子越來越近。這日黃昏去光風霽月殿向皇后請安,隨行的妃子皆在。皇后座下三個紫檀木座位,端妃的依舊空著,愨妃和華妃各坐一邊。愨妃還是老樣子,安靜的坐著,沉默寡言,凡事不問到她是絕不會開口的。華妃憔悴了些許,但是妝容依舊精緻,不仔細看也瞧不太出來,一副事不關己冷淡樣子,全不理會眾人說些什麼。妃嬪們也不愛答理華妃,雖不至於當面出言譏刺,但神色間早已不將她放在眼裡。只有皇后,依舊是以禮相待,並無半分輕慢於她。
閒聊了一陣,皇后徐徐開口道:“再過半月就是溫宜帝姬的生辰,宮裡孩子不多,滿週歲的日子自然要好好慶祝。皇上的意思是雖不在宮裡,但一切定要依儀制而來,斷不能從簡,一定要辦得熱鬧才是。這件事已經交代了內務府去辦了。”
曹容華忙起身謝恩道:“多謝皇上皇后關心操持,臣妾與帝姬感激不盡。”
皇后含笑示意她起來:“你為皇上誕下龍裔乃是有功之人,何必動不動就說謝呢?”說著對眾妃嬪道:“皇上膝下龍裔不多,各位妹妹要好生努力才是。子孫繁盛是朝廷之福,社稷之福。只要你們有子嗣,本宮身為嫡母必定會與你們一同好生照料。”
眾人俱低頭答應,惟有華妃輕“哼”一聲,不以為然。
皇后不以為意,又笑吟吟對曹容華說:“你這容華的位分還是懷著溫宜的時候晉的,如今溫宜滿週歲,你的位分也該晉一晉了。旨意會在慶生當日下來。”
曹容華大喜,復又跪下謝恩。
皇后見天色漸晚,便吩咐了我們散去。出了殿,眾人一團熱鬧地恭賀曹容華一通,曹容華見人漸漸散了,含笑看向我與眉莊道:“兩位妹妹留步。”
我因前幾日水綠南薰殿之事難免對她存了幾分芥蒂,眉莊倒沒怎麼放在心上,於是駐足聽她說話,曹容華執了欣貴嬪與愨妃的手對我歉意道:“前幾日做姐姐的失言,聽說惹的皇上與妹妹有了齟齬。實在是姐姐的不是。”
我見她自己說了出來,反而不好說什麼,一腔子話全堵回了肚子裡。微笑道:“容華姐姐哪裡的話,不過是妹妹御前失儀才與皇上嘀咕了幾句。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欣貴嬪笑道:“婉儀得皇上寵愛,與皇上嘀咕幾句自然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要換了旁人,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了。”說著睇一眼一旁默不作聲的愨妃。
愨妃初生皇長子時也是有寵的,只因皇長子稍稍年長卻不見伶俐。玄凌二十歲上才得了這第一個兒子,未免寄予厚望管教的嚴厲些。愨妃心疼不過與玄凌起了爭執,從此才失了寵,變得謹小慎微,如履薄冰。欣貴嬪這話,雖是譏刺於她,也不免有幾分對我的酸妒之意在內。只是欣貴嬪一向嘴快無忌,見得慣了,我也不以為意。
曹容華忙打圓場道:“好了好了。哪有站在這裡說話的,去我的煙爽齋坐坐罷,我已命人置了一桌筵席特意向婉儀妹妹賠不是,又請了欣姐姐和愨姐姐作陪,還望妹妹賞臉。”又對眉莊道:“惠妹妹也來。聽聞妹妹彈得一手好琴,俗話說‘主客來勤’,我這做東的沒什麼好本事,還請妹妹為我彈奏一曲留客罷。”
曹琴默的位分本在我和眉莊之上,今日如此做小伏低來致歉,又拉上了欣貴嬪與愨妃。愨妃本來少與人來往,欣貴嬪和曹容華又有些不太和睦,曹容華既邀了她們來作陪,向來不會有詐。我與眉莊稍稍放心,也知道推辭不得,少不得隨了她去。
曹容華的煙爽齋在翻月湖的岸邊,通幽曲徑之上是重重假山疊翠,疑是無路。誰想往假山後一繞,幾欲垂地的碧蘿紫藤之後竟是小小巧巧一座安靜院落,佈置得甚是致。
幾聲嬰兒的啼哭傳來,曹容華略加快腳步,回首歉然笑道:“準是溫宜又在哭了。”曹容華進後房安撫一陣,換了件衣服抱著溫宜出來。
紅色襁褓中的溫宜長得眉目清秀,粉白可愛,想是哭累了眯著眼睡著,十分逗人。眉莊不由露出一絲豔羨的神色,轉瞬掩飾了下去。
幾人輪流抱了一回溫宜,又坐下吃酒,曹容華佈置的菜色很是精緻,又殷勤為我們佈菜。眉莊面前放著一盅白玉蹄花,曹容華說是用豬蹄制的,用嫩豆腐和乳汁相佐,湯濃味稠,色如白玉,極是鮮美。眉莊一向愛食葷腥,一嘗之下果然讚不絕口,用了好些子。
酒過三巡,氣氛也漸漸融洽起來了。眉莊也離席清彈了幾曲助興。
用過了飯食,閒聊片刻,曹容華又囑人上了梅子湯解膩消渴,一應的細心周到。
曹容華的梅子湯制的極酸,消暑是最好不過的,眾人飲得津津有味。我一向不喜食酸,抿了一口意思一下便算了。眉莊坐在我身旁,她一向愛食梅子湯,今日卻是一反常態,盞中的梅子湯沒見少多少,口中也只含了一口遲遲不肯嚥下去。
我悄悄問道:“你怎麼了?”
眉莊勉強吞下去,悄聲答道:“胸口悶的慌,不太舒服。”
我關切道:“傳太醫來瞧瞧吧。”
眉莊輕輕搖頭:“也沒什麼,可能是天氣悶熱的緣故。”
我只好點了點頭,眉莊見眾人都在細細飲用,只好又喝了一口,卻像是含著苦藥一般,一個掌不住“哇”地一聲吐在了我的碧水色綾裙上。綠色的底子上沾了梅子湯暗紅的顏色格外顯眼,我顧不上去擦,連忙去撫眉莊的背。
眾人聽得動靜都看了過來,眉莊忙拭了嘴道:“妹妹失儀了。”
曹容華忙著人端了茶給眉莊漱口,又叫人擦我的裙子,一通忙亂後道:“這是怎麼了?不合胃口麼?”
眉莊忙道:“想是剛才用了些白玉蹄花,現下反胃有些噁心。並非容華姐姐的梅子湯不合胃口。”
“噁心?好端端的怎麼噁心了?”曹容華略一沉思,忽地雙眼一亮,“這樣噁心有幾日了?”
我聽得一頭霧水,眉莊也是不解其意,答道:“這幾日天氣炎熱,妹妹不想進食,已經六七日了。”
只聽欣貴嬪“哎呀”一聲,道:“莫不是有喜了?”說著去看曹容華,曹容華卻看著愨妃,三個人面面相覷。
我想起那日去看她,她渴飲酸梅湯的樣子,還有那張據說可以有助受孕的方子,心裡不免疑惑不定。眉莊自己也是一臉茫然,又驚又喜疑惑不定的樣子,我忙拉了她的手問道:“惠姐姐,是不是真的?”
眉莊羞的不知怎麼才好,輕輕掙開我的手,細聲道:“我也不知道。”
欣貴嬪嚷道:“惠嬪你怎麼這樣糊塗?連自己是不是有喜了也不知道。”
愨妃扯住了她,細聲細氣道:“惠嬪年輕,哪裡經過這個?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曹容華一股認真的神氣,問:“這個月的月信(1)來了沒有?”眾目睽睽之下眉莊不禁紅了臉,踟躕著不肯回答。
欣貴嬪性急:“這有什麼好害臊的。大家都是姊妹。快說罷!”
眉莊只好搖了搖頭,聲如蚊細:“已經遲了半月有餘了。”
曹容華忙扶了她坐好,“這八成是有身孕了。”說著向愨妃道:“愨姐姐您說是不是?”
愨妃慢吞吞問:“除了噁心之外,你可有覺得身子懶怠成日不想動彈?或是喜食酸辣的東西?”
眉莊點了點頭。
欣貴嬪一拍手道:“這樣子果然是有喜了!”話音剛落見愨妃盯著自己,才醒神過來發覺自己高興得甚是沒有來由,於是低了嗓門嘟噥一句道:“以前我懷著淑和帝姬也是這個樣子。”
這三人是宮中唯一有所出的嬪妃,眉莊聽得她們如此說已經喜不自勝,再難掩抑,直握了我的手歡喜得要沁出淚來。
我瞥眼見愨妃無聲地撇了撇嘴。難怪她要不快,宮中迄今只有她誕育了一位皇子,再怎麼不得皇帝的心意也是獨一無二的一個。如果僥倖將來沒有別的皇子,這也是極其渺茫的僥倖,愨妃的兒子仍是有一分希望繼承帝位。可是如今眉莊有寵還不算,乍然有孕如同平地一聲驚雷,若是將來生了帝姬還好,若是也生了皇子,她的兒子在玄凌眼裡就越發無足輕重,地位也岌岌可危了。
曹容華生的是帝姬,倒也不覺得怎麼,忙喜氣盈盈安撫了眉莊先別急著回去進了內室歇息,忙亂間太醫也趕了過來。想是知道事情要緊,太醫來得倒快,話一傳出去立刻到了,診了脈道:“是有喜了。”
曹容華一迭聲地喚了內侍去稟報帝后,叫了眉莊的貼身侍女白苓和採月來細細囑咐照顧孕婦的事宜。突然有這樣大的喜事,眾人驚訝之下手忙腳亂,人仰馬翻,直要團團轉起來。
是夜玄凌本歇在別處,皇后也正要梳洗歇息。有了這樣大的事,忙先遣人囑咐了眉莊不許起來,急匆匆趕來了曹容華的煙爽齋裡。
眉莊安適地半躺在曹容華的胡**,蓋著最輕軟的雲絲錦衾,欣喜之下略微有些侷促不安,我陪在她身側安慰她,心裡隱隱覺得這一晚的事情總有哪裡不對,卻想不出到底是哪裡不對。想要極力思索卻是一團亂麻。
我瞧著坐在桌前寫方子的太醫道:“這位太醫面生,彷彿從前沒見過。”
他忙起身斂衣道:“微臣是上月才進太醫院當職的。”
“恩。”我抬眉道:“不知從前在何處供奉?”
“微臣劉畚濟州人氏,入太醫院前曾在濟州開一家藥坊懸壺濟世。”
“哦?”眉莊笑道:“如此說來竟是同鄉了。劉太醫好脈息。”
“承小主謬讚,微臣惶恐。”
正說話間,皇帝和皇后都趕了過來。
玄凌又驚又喜,他如今已有二十六了,但膝下龍裔單薄,尤其是子嗣上尤為艱難,故而分外高興,俯到眉莊身邊問:“惠嬪,是不是真的?”
皇后問了曹容華幾句,向眉莊道:“可確定真是有孕了?”
眉莊含羞低聲道:“臣妾想愨姐姐、欣姐姐和曹姐姐都是生育過的,她們說是大概也就是了。”
皇后低聲向身邊的宮女吩咐了幾句,不過片刻,她捧了一本描金緋紅的簿冊過來,我知道皇后是要檢視“彤史”(2)。果然皇后翻閱兩頁,面上露出一點微笑,又遞給玄凌看。玄凌不過瞄了一眼,臉上已多了幾分笑意:“已經遲了半月有餘。”
皇后點點頭揚聲道:“惠嬪貼身的宮女在哪裡,去喚了來。”
採月與白苓俱是隨侍在殿外的,聽得傳喚都唬了一跳,急忙走了進來。
皇后命她們起來,因是關係龍裔的大事,和顏悅色中不免帶了幾分關切:“你們倆是近身伏侍惠嬪的宮人,如今惠嬪有喜,更要事事小心照料,每日飲食起居都要來向本宮回稟。”
白苓和採月連忙答應了。
玄凌正坐在床前執了眉莊的手細語,燭火明灼搖曳,映得眉莊雪白豐潤的臉頰微染輕紅,洋溢著難以抑制的幸福的柔和光暈,容色分外嬌豔。
皇后道:“惠嬪有身孕是宮中大事,必定要小心照顧妥當。太醫院中江穆煬最擅長婦科千金一項,昔日三位妹妹有孕皆由他侍奉,是個妥當的人。”
欣貴嬪插嘴道:“江太醫家中有白事,丁憂(3)去了。這一時之間倒也為難。”
眉莊微微蹙眉,想了想方展顏笑道:“剛才來為臣妾診脈的是太醫院新來的劉畚劉太醫,臣妾覺著他還不錯,又是臣妾同鄉,就讓他來照應吧。”
皇后道:“那也好。你如今有孕才一個月多,凡事一定要小心謹慎,以免出什麼差池。”又對我道:“甄婉儀與惠嬪情同姐妹,一定要好好看顧惠嬪。”
我與眉莊恭謹聽了。
曹容華“哎呀”一聲輕笑道:“臣妾疏忽。皇上與皇后來了許久,竟連茶也沒有奉上一杯,真是高興糊塗了。還望皇上皇后恕罪。”
玄凌興致極好,道:“正好朕也有些渴了。”說著問眉莊:“惠嬪,你想要用些什麼?”
眉莊忙道:“皇上做主吧。”
玄凌道:“眼下你是有身子的人,和朕客氣什麼?”
眉莊想了想道:“適才臣妾不小心打翻了梅子湯,現在倒有些想著。”
曹容華微笑道:“梅子湯有的是。妹妹要是喜歡,我日日讓人做了你那裡去。”
欣貴嬪譏刺一笑:“容華真是賢良淑德。”
曹容華赧然笑了笑,正要吩咐宮女去端梅子湯,忽聽玄凌出聲,“甄婉儀不愛吃酸的,她的梅子湯多擱些糖。”
眉莊的突然懷孕已讓愨妃、欣貴嬪等人心裡不痛快了。玄凌此言一出,皇后和曹容華面上倒沒什麼,其餘幾人嫉妒的目光齊齊落在我身上,刺得我渾身難受。眉莊寬慰般拉拉我的手,我心下明瞭,眉莊有孕她們自然不敢怎麼樣,只留了一個我成為她們的眾矢之的。只得裝作不覺笑著起身道:“多謝皇上關愛。”
次日一大清早就去看望眉莊,正巧敬事房的總領內監徐進良來傳旨,敕封眉莊為正四品容華,比我高了一肩。又賞賜了一堆金珠古玩、綢緞衣裳。
眉莊自是喜不自勝,求子得子,聖眷隆重。等到懷孕八個月的時候,孃家的母親還能進宮親自照拂,一家人天倫團聚。
眉莊謝過聖恩,又吩咐人重賞了徐進良,才攜了我的手一同進內閣坐下。
我指著那日換上的“石榴葡萄”的霞影紗,打趣道:“好夢成真,你要如何謝我?”
眉莊道:“自然要好好謝你,你要什麼,我能給的自然都給你。”
我以手虛撫她的小腹,含笑道:“我可是看上了你肚子裡那一位。何時讓我做他的乾孃?”
眉莊忍俊不禁:“瞧瞧你這點出息,還怕沒人叫你‘母妃’不成,就來打我的主意。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
我笑道:“無論男女,來者不拒。”
“我只盼是個男孩才好。這樣我也終身有靠了。”
“是男是女都好。我瞧著皇上如今寵愛你的樣子無論你生下的是男是女他都會喜歡。恐怕不必等你的出月子,就又要晉封了。”我以指托腮笑道:“讓我來想想皇上會封你什麼?婕妤?貴嬪?若是你產下的是位皇子,保不準就能封妃,與華妃、端妃、愨妃三人並肩了。”
眉莊笑著來捂我的嘴,“這蹄子今天可是瘋魔了。沒的胡說八道。”
我笑得直捂肚子,“人家早早的來賀你還不好?肚子還沒見大起來,大肚婦的脾氣倒先漲了。”
玩笑了一陣,眉莊問道:“皇上一月裡總有十來日是召幸你,照理你也該有身子了。”
我不好意思道:“這有什麼法子,天意罷了。”
眉莊道:“你瞧我可是受天意的樣子?那張方子果然有效,你拿去吧。”
我咬了咬嘴脣,垂首道:“不瞞你說,其實我是怕當日服了餘氏給我下的藥已經傷了身子,所以不易受孕。”
眉莊聞言倒抽一口涼氣,呆了半晌,方反應過來,“確實嗎?太醫給你診治過了?”
我搖了搖頭,黯然道:“太醫雖沒這般說,但是這藥傷了身子是確實。我也只是這樣疑心罷了。”
眉莊這才舒了一口氣,“你還年輕,皇上也是盛年,身子慢慢調理就好了。”想了想俯在我耳邊低聲說:“皇上召幸你時千萬記得把小腰兒墊高一點,容易有身孕。”
我唬了一跳,面紅耳赤之下一顆心慌得砰砰亂跳,忙道:“哪裡聽來這些渾話,盡胡說!”
眉莊見我的樣子不禁啞然失笑,“服侍我的老宮人說的。她們在宮中久了都快成人精了,有什麼不懂的。”
我尷尬不過,撇開話題對她說:“熱熱的,可有解暑的東西招待我?”
眉莊道:“採月她們做了些冰水銀耳,涼涼的倒不錯,你嚐嚐?”
我點頭道:“我也罷了。你如今有孕,可不能貪涼多吃那些東西。我讓槿汐她們做些糕點拿來給你吧。”
眉莊道:“我實是吃不下什麼東西,放著也白費。”想了想道:“我早起想起了一件事,剛才渾忘了。現在囑咐也是一樣,這才是要緊的事。”
我奇道:“如今哪裡還有比你的身孕剛更讓你覺得要緊的事?”
眉莊壓低了聲音道:“我如今有了身孕怕是難以思慮操勞。華妃雖然失勢,但是難保不會東山再起,只怕你一個人應付不過來。而且我冷眼瞧著,咱們的皇上不是專寵的人。我有著身孕恐怕很快就不能侍寢,怕是正好讓人鑽了空子大佔便宜。”
“你的意思是……”
“陵容容貌不遜於曹容華、欣貴嬪之流,難道她真要無寵終老?”
我為難道:“陵容這件事難辦,我瞧她的意思竟是沒有要承寵之意。”
眉莊微微頷首:“這個我也知道,也不知她是什麼緣故,老說自己門楣不高能入宮已是萬幸,不敢祈求聖恩。其實門楣也不是頂要緊的,先前的餘氏不是……”
“她既然如此想,也別勉強她了。”
“算了。承寵不承寵是一回事,反正讓她先來太平宮,咱們也多個幫手,不至於有變故時手足無措。”眉莊頓一頓,“這件事我會盡快想法子和皇上說,想來皇上也不會拒絕。”
“如今你是皇上跟前一等一的紅人,自然有求必應。”我微微一笑,勸道:“凡事好歹還有我,你這樣小心籌謀難免傷神,安心養胎才是要緊。”
(1)、?月信:古人稱月經的代名詞。
(2)、?彤史:帝王與後宮女子同房,有女史記錄下詳細的時間、地點、女子姓名,因為這些**記錄都用紅筆,所以又稱為彤史。彤史上還記載了每個女子的經期、妊娠反應、生育等。
(3)、丁憂:原指遇到父母喪事。後多專指官員居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