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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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驚夢
我獨自倚在暖閣裡間的貴妃榻上,隻手支著下巴歪著,雖是懶懶的,卻也沒有一絲睡意。只覺得頭上一枝金簪子垂著細細幾縷流蘇,流蘇末尾是一顆紅寶石,涼涼的冰在臉頰上,久了卻彷彿和臉上的溫度融在了一起,再不覺得涼。正半夢半醒的遲鈍間,聽見有小小的聲音喚我:“小姐,小姐。”
漸漸醒神,是浣碧的聲音在簾外。我並不起來,懶懶道:“什麼事?”她卻不答話,我心知不是小事,撫一撫臉振振精神道:“進來回話。”
她挑起簾子掩身進來,走至我跟前方小聲說:“冷宮餘氏不肯就死,鬧得沸反盈天,非嚷著要見皇上一面才肯了斷。”
我搖頭,“這樣垂死掙扎還有什麼用。那皇上怎麼說?”
“皇上極是厭惡她,只說了‘不見’。”
“回了皇后沒有?”
“皇后這幾日頭風發作,連床也起不了,自然是管不了這事。”
我沉吟道:“那麼就只剩華妃能管這事了。只是華妃素日與餘氏走的極近,此刻抽身避嫌還來不及,必然是要推託了。”
“小姐說的是,華妃說身子不爽快不能去。”
我挑眉問道:“李長竟這麼沒用,幾個內監連她一個弱女子也對付不了?”
浣碧皺眉,嫌惡道:“餘氏很是潑辣,砸了毒酒,形同瘋婦,在冷宮中破口大罵小主,言語之惡毒令人不忍耳聞!”
我慢慢坐直身子,撫平鬢角道:“她還有臉罵麼?憑她這麼罵下去恐怕是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餘氏口口聲聲說自己受人誣陷,並不知自己為何要受死。”
我站起身,伸手讓浣碧扶住我的手,慢里斯條道:“那你就陪我走一趟冷宮,也叫她死得明白,免得做個枉死鬼!”
浣碧一驚,連忙道:“冷宮乃不祥之地,小姐千萬不能去!何況餘氏見了您肯定會失控傷害您,您不能以身涉險!”
我凝望著窗紗外明燦燦的陽光,理了理裙裾上佩著的金線繡芙蓉荷包的流蘇,道:“不能再讓她這麼胡鬧下去,叫上槿汐與我一同過去。”
浣碧知我心意已定,不會再聽人勸告,只好命人備了肩輿與槿汐一同跟我過去。
冷宮名去錦,遠離嬪妃居住的殿閣宮院,是歷代被廢黜的嬪妃被關押的地方,有剝去錦衣終生受罪之意。有不少被廢黜的嬪妃貴人因為受不了被廢后的悽慘冷宮生活,或是瘋癲失常或是自盡,所以私下大家都認為去錦宮內積怨太深,陰氣太重,是個整個後宮之中怨氣最深的地方。常有住的近的宮人聽到從去錦宮內傳出的永無休止的哭泣嗚咽和喊叫咒罵聲,甚至有宮人聲稱在午夜時分見到飄忽的白衣幽魂在去錦宮附近遊蕩,讓人對去錦宮更加敬而遠之。
坐在肩輿上行了良久,依舊沒有接近去錦宮的跡象。午後天氣漸暖,浣碧和槿汐跟在肩輿兩側走得久了,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來,不時拿手帕去擦。抬著肩輿的內監卻是步伐齊整,如出一人,行得健步如飛。我吩咐道:“天氣熱,走慢些。”又側身問槿汐:“還有多遠?”
槿汐答道:“出了上林苑,走到永巷盡頭再向北走一段就到了。”
永巷的盡頭房屋已是十分矮小,是地位低下的宮人雜居的地方。再往前越走越是荒涼,竟像是到了久無人煙之處。漸漸看清楚是一處宮殿的模樣,極大,卻是滿目瘡痍,像是久無人居住了,宮瓦殘破,雕欄畫棟上積著厚厚的灰塵和凌亂密集的蛛網,看不清上面曾經繪著的描金圖案。
還未進冷宮,已聽見有女子嘶啞尖利的叫罵聲,我命抬肩輿的小內監在外待著,徑直往裡走去。一干內監見我進來,齊齊跪下請安。李長是玄凌身邊的貼身內侍,按規矩不必行跪禮,只躬一躬身子施禮道:“婉儀吉祥。”
我客氣道:“公公請起。”又示意內監們起身。我問道:“怎麼公公的差事還沒了麼?”
李長面帶苦笑,指一指依舊破口大罵的餘氏道:“小主您看,真是個潑賴貨。”
餘氏兩眼滿是駭人的光芒,一把撲上來扯著我衣襟道:“怎麼是你?皇上呢?皇上呢?”一邊問一邊向我身後張望。
槿汐和李長齊聲驚慌喊道:“快放開小主!”
我冷冷推開她手,道:“皇上萬金之體,怎會隨意踏足冷宮?”
餘氏衣衫破亂,披頭散髮,眼中的光芒像是熄滅了的燭火,漸漸黯淡下來,旋即指著我又哭又叫道:“都是你,都是你這個賤人!哄得皇上非要殺了我不可!你這個賤人!”
浣碧忙閃在我身前怕她傷了我。許是餘氏喊聲太響,震得樑上厚積的灰塵噗嚕嚕掉了些許下來。我躲不及,灰塵直落在我的肩上,嗆得我咳嗽了兩聲。
餘氏見狀,拍手狂笑道:“好!好!你這個蛇蠍心腸的賤人!連老天也饒你!”
李長見她罵的惡毒無狀,揮手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得她左頰高高腫起,五個通紅的指印浮在臉上。她一手撫著臉頰,猶自看著我幽冷地笑。
我取出手絹拭淨肩上的灰塵,從容道:“你才是自作孽,不可活。不過是灰塵而已,既然惹人討厭,拂去便了,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也值得皇上昔日的寵姬如此高興麼?”
餘氏聽我話中意有所指,漸漸止了笑,直直的注視著我。我的嘴角隱隱向上揚起,道:“你這般不肯就死,不就是想死得明白麼,那我來告訴你便是。”我沉下臉道:“我的藥裡是你動了手腳不假吧?人贓俱在你推脫不了。”
她仰著頭,面色猙獰,咬牙切齒道:“是,是我指使人乾的。要不是你我怎會失寵,怎會落到這般田地,我恨不得啃你的骨,喝你的血!叫你這賤人永世不得超生!”
李長見勢又要揮掌打去,我略一抬手製止他,他垂下手退到我身後。我道:“你既已知道自己的罪行,怎的還不乖乖伏誅?”
“都怪我一時大意才會被你發覺,皇上為此廢我進冷宮我亦怨不得人。只是我才進冷宮,皇上又突然要殺我,你敢說不是出言挑唆?”
我微微一笑:“何須我出言挑唆?你因何得寵你應該最明白!”我停一停,脣邊笑意更深:“除夕之夜倚梅園中,‘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你可還記得嗎?”
餘氏臉上漸漸浮起疑惑的神情,繼而被驚恐替代,厲聲尖叫道:“是你!竟然是你!”她伸開雙臂縱身撲上來,聲嘶力竭的喊:“那日的人是你!我竟然成也因你,敗也因你!”
我側身一閃,向槿汐道:“如此無禮,給我掌嘴!”
餘氏撲了個空,用力過猛撲倒在了地上,震得塵灰四起。槿汐二話不說,上前扯起她反手狠狠兩個耳光,直打得她嘴角破裂,血絲滲了出來。
我見餘氏被打得發愣,示意槿汐鬆開她,道:“你獲寵的手段本不磊落,更是應該小心謹慎守著你的本分,可是你三番五次興風作浪,還不懂得教訓變本加厲下毒謀害我,我怎能輕饒了你!”
她失魂落魄的聽著,聽我不能饒她,忽地躍起向外衝去。李長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推回裡面,她發瘋般搖頭,叫嚷起來:“我不死!我不死!皇上喜歡聽我唱歌,皇上不會殺我!”邊喊邊極力掙扎想要出去。一干內監拼力拉著她,鬧得人仰馬翻。
我招手示意李長過來,皺著眉低聲道:“這樣下去也不是個法子,皇上心煩,皇后的頭風又犯了,不能任著她鬧。”
李長也是為難:“小主不知,皇上是賜她自盡,可是這瘋婦砸了藥酒,撕了白綾,簡直無法可施。”
我問道:“李公公服侍皇上有許多年了吧?”
“回小主的話,奴才服侍皇上已有二十年了。”
我含笑道:“公公服侍皇上勞苦功高,在宮中又見多識廣,最能揣摩皇上的心思。”我故意頓一頓,“皇上既是賜她自盡,就是一死。死了你的差事便也了了,誰會追究是自盡還是別的。”
李長低聲道:“小主的意思是……”
“餘氏在宮中全無人心可言,沒有人會為她說話,如今皇上又厭惡她。”我話鋒一轉,問道:“昔日下令殉葬的嬪妃若不肯自己就死該當如何?”
李長何等乖覺,立刻垂目,看著地面道:“是。”
“公公比我更明白什麼是夜長夢多。了斷了她,皇上也了了一樁心事。”
李長躬身恭敬道:“奴才明白。奴才恭送小主。”
我微微一笑,攜了浣碧槿汐慢慢出去了。身後傳來餘氏尖利的咒罵聲:“甄嬛!你不死在我手裡,必定會有人幫我了結你!你必定不得好死!”她的狂笑淒厲如夜梟,聽在耳中心頭猛地一刺,只裝作沒聽見繼續向外走。
浣碧恨道:“死到臨頭還不知悔改。”
我淡淡道:“死到臨頭,隨她去。”
去錦宮外暮色掩映,有烏鴉撲稜稜驚飛起來,縱身飛向遠樹。冷宮前的風彷彿分外陰冷些,浣碧槿汐扶我上了肩輿一路回宮。天色越發暗了,那烏黑的半面天空像是滴入清水中的墨汁,漸漸擴散得大,更大,一點點吞沒另半面晚霞絢爛的長空。
永巷兩側都設有路燈,每座路燈有一人多高,石制的基座上設銅製的燈樓,以銅絲護窗。永夜照明,風雨不熄。此時正有內監在點燈,提了燃油灌注到燈樓裡,點亮路燈。見我的肩輿過來,一路無聲的跪下行禮。
回到宮中才進了晚膳,槿汐進來回稟說李長遣了小內監來傳話說是餘氏自盡了。我雖是早已知道這結果,現在從別人口中得知,心裡仍是激靈靈一沉,小指微微顫了一顫,這畢竟是我第一次下手毀了一條人命,縱使我成竹在胸,仍是有些後怕。
槿汐見我面色不好看,摒開我周遭伺候的人,掩上房門靜靜侍立一旁。
桌上小小一尊博山爐裡焚著香,篆煙細細,筆直的嫋嫋升起,散開如霧。我伸手輕輕一撩,那煙就散得失了形狀。
我輕聲問:“槿汐,這事是不是我太狠心了?”
“小主指的是什麼?”
我幽幽的嘆了一口氣,用護甲尖輕輕撥著桌布上繁亂的絲繡,只靜靜不語。
槿汐斟了一盞茶放我面前,輕聲道:“奴婢並不知過分,奴婢只知旁人若不犯小主,小主必不犯旁人。小主若是出手,必定是難以容忍的事了。”
“你這是在勸慰我?”
“奴婢不懂得勸慰,只是告訴小主,宮中殺戮之事太多太多,小主若不對別人狠心,只怕別人會對小主更狠心。”
我默默無語,槿汐看看更漏,輕輕道:“時辰不早,奴婢服侍小主睡下吧。”
我“嗯”一聲,道:“這個時辰,皇上應該還在看摺子吧?”
“是。聽說這幾日大臣們上的奏章特別多。”
“我也累了,差小允子送些参湯去儀元殿,皇上近來太過操勞了。”
“是。”槿汐出去吩咐了,端水替我卸了釵環胭脂,扶我上床,放下絲帳,只留了床前兩支小小燭火,悄悄退了下去。
連日來費了不少心力,加上身體裡的藥力還未除盡,我一挨枕頭便沉沉睡了過去。不知睡了多久,只覺得身上的被衾涼涼的,彷彿是下雨了,風雨之聲大作,敲打著樹葉的聲音嘩啦嘩啦響。依稀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甄嬛!甄嬛!很久沒有人這樣喚我,感覺陌生而疏離。我恍惚坐起身,窗扇“吧嗒吧嗒”的敲著,漏進冰涼的風,床前的搖曳不定的燭火立刻“噗”的熄滅了。我迷迷糊糊的問:“是誰?”
有暗的影子在床前搖晃,依稀是個女人,垂散著頭髮。我問:“誰?”
是女子的聲音,嗚咽著淒厲:“甄嬛。你拿走我的性命,叫人勒殺我,你怎的那麼快就忘了?”她反覆的追問“你怎的那麼快就忘了?”
我身上涔涔的冒起冷汗,餘氏!
“甄嬛。你可知道勒殺的滋味麼?他們拿弓弦勒我,真痛,我的脖子被勒斷了半根,你要瞧瞧麼?”她肆意的笑,笑聲隨著我內心無法言說的恐怖迅疾瀰漫在整個房間裡。“你敢瞧一瞧麼?”
她作勢要撩開帳簾。我駭怕得毛髮全要豎起來了,頭皮一陣陣麻,胡**索著身邊的東西。枕頭!鎏金瓷枕!我猛地一把抓起,掀起帳簾向那影子用盡全力擲去,哐啷啷的響,碎陶瓷散了一地的“茲拉”尖銳聲。我大口喘息著,厲聲喝道:“是我甄嬛下令勒殺的你,你能拿我怎麼樣!如果我不殺你,你也必要殺我!若再敢陰魂不散,我必定將你屍骨挫骨揚灰,叫你連副臭皮囊也留不得!”
一息無聲,很快有門被開啟的聲音,有人慌亂的衝進來,手忙腳亂點了蠟燭掀開帳簾,“小主,小主你怎麼了!”
我手腕上一串絞絲銀鐲嚦嚦的響,提醒我還身在人間。我滿頭滿身的冷汗,微微平了喘息道:“夢魘而已。”眾人皆是鬆了一口氣,忙著拿水給我擦臉,關上窗戶,收拾滿地的狼籍。槿汐幫我拿了新枕頭放上,我極力壓低聲音,湊近她耳邊道:“她來過了。”
槿汐神色一變,換了安息香在博山爐裡焚上,對旁人道:“小主夢魘,我陪著在房裡歇下,你們先出去吧。”
眾人退了下去,槿汐抱了鋪蓋在我床下躺好,鎮聲說:“奴婢陪伴小主,小主請安睡吧。”
風雨之聲淅淅瀝瀝的入耳,我猶自驚魂未定,越是害怕得想蜷縮成一團越是極力的伸展身體,繃直手腳,身體有些僵硬。槿汐的呼吸聲稍顯急促,並不均勻和緩,也不像是已經入睡的樣子。
我輕聲道:“槿汐。”
槿汐應聲道:“小主還是害怕麼?”
“恩。”
“鬼神之說只是世人訛傳,小主切莫放在心上。”
我把手伸出被外,昏黃的燭光下,手腕上的銀鐲反射著冷冽的暗光,像遊離的暗黃的小蛇。我鎮聲道:“今日夢魘實在是我雙手初染血腥,以至夢見餘氏冤魂索命。”我靜一靜,繼續道:“我所真正害怕的並非這些,鬼神出自人心,只要我不再心有虧欠便不會再夢魘自擾。我害怕的是餘氏雖然一命歸西,但是這件事並沒有完全了結。”
“小主懷疑餘氏背後另有人指使?”槿汐翻身坐起問。
“恩。你還記得我們出冷宮的時候餘氏詛咒我的話麼?”
“記得。”槿汐的語氣略略發沉,“她說必定有人助她殺小主。”
“你在宮中有些年了,細想想,餘氏不像是心計深沉的人,她只是一介蒔花宮女出身,怎麼懂得藥理曉得每次在我湯藥裡下幾分藥量,怎樣悉心安排人進我宮裡裡應外合?那藥又是從何得來?”
槿汐的呼吸漸漸沉重,沉默片刻道:“小主早已明白,實應留下她的活口細細審問。”
我搖一搖頭,“餘氏恨我入骨,怎會說出背後替她出謀劃策的人。她寧可一死也不會說,甚至會反咬我們攀誣旁人。反倒她死了,主使她的人才會有所鬆懈,叫咱們有跡可尋。”我冷笑道:“咱們就拿她的死來做一出好戲。”
槿汐輕輕道:“小主已有了盤算?”
“不錯。”我招手示意她到身前,耳語幾句。
槿汐聽罷微笑:“小主好計,咱們就等著讓那人原形畢露。”
宮中是流言傳遞最快的地方,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後妃們各自安排下的眼線,何況是餘氏使人下藥毒害我的事,一時又增了後宮諸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不幾日宮中風傳餘氏因我而死,怨氣沖天,冤魂不散,鬼魂時常在冷宮和永巷出沒,甚至深夜攪擾棠梨,嚇得我夜夜不能安眠。閒話總是越傳越廣,越傳越被添油加醋,離真相越遠。何況是鬼神之說,素來為後宮眾人信奉。
餘氏鬼魂作祟的說法越演越烈,甚至有十數宮人妃嬪聲稱自己曾見過餘氏的鬼魂,白衣長髮,滿臉鮮血,淒厲可怖,口口聲聲要那些害她的人償命。直鬧得人人自危,雞犬不寧。
我夜夜被噩夢困擾,精神越來越差,玄凌憂心的很又無計可施。正好此時通明殿的法師進言說帝王陽氣最盛,坐鎮棠梨鬼魂必定不敢再來騷擾,又在通明殿日夜開場做水陸**事超度冷宮亡魂。於是玄凌夜夜留宿棠梨相伴,果然,我的夢魘逐漸好了起來。
晨昏定省是妃嬪向來的規矩。因我近日連番遭遇波折,身心困頓,皇后極會體會皇帝的意思,加意憐惜,有意免了我幾日定省。這兩日精神漸好,便依舊去向皇后請安謝恩。近夏的天氣雷雨最多。是日黃昏去向皇后請安,去時天氣尚好,有晚霞當空流照。不想才陪皇后和諸妃說了一會子話,就已天色大變雷電交加,那雨便瓢潑似的下來了。
江福海走出去瞧了瞧道:“這雨下得極大,怕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要耽擱諸位娘娘小主回宮呢。”
皇后笑道:“這天跟孩兒的臉似的說變就變,妹妹們可是走不成了。看來是老天爺想多留你們陪我聊天解悶呢。”
皇后在前,誰敢抱怨天氣急著回宮,都笑道:“可不是老天爺有心,見皇后鳳體痊癒,頭風也不發了才降下這甘霖。”
皇后見話說的巧也不免高興,越發上了興致與我們閒聊。直到酉時三刻,雨方漸漸止了,眾人才向皇后告辭各自散去。
大雨初歇,妃嬪們大多結伴而行。我見史美人獨自一人,便拉了她與我和眉莊、陵容同行。
出了鳳儀宮,見華妃與麗貴嬪正要上車輦一同回宮,卻不見平日與她常常做伴的曹容華。四人向華妃和麗貴嬪行了禮,華妃打量我幾眼道:“婉儀憔悴多了,想來惡夢纏身不好過吧。”
我聞言嚇得一縮,驚惶看向四周,小聲說:“娘娘別說,那東西有靈性,會纏人的。”
華妃不以為然道:“婉儀神志不清了吧?當著本宮的面胡言亂語。”
眉莊忙解圍道:“華妃娘娘恕罪。甄婉儀此番受驚不小,實在是……”眉莊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周圍:“實在是很多人都親眼見過,不得不小心啊。”
史美人最信鬼神之說,不由得點頭道:“的確如此,聽說有天晚上還把永巷裡一個小內監嚇得尿了褲子好幾天都起不來床。”
我憂心忡忡道:“她恨我也就罷了。聽說當日皇上要賜她自盡,平日與她交好的妃嬪竟無一人為她求情,才使她慘死冷宮……”我見華妃身後的麗貴嬪身體微微一抖,面露怯色,便不再說下去。
華妃登時拉長了臉,不屑道,“身為妃嬪,怎能同那些奴才一般見識,沒的失了身份。再說她自尋死路罪有應得,誰能去為她求情!”
我惶然道:“這些話的確是我們不該說的,只是如今鬧的人心惶惶的。”我看向華妃身後道:“聽聞曹容華素來膽大,要是我們有她陪伴也放心些。咦?今日怎不見曹容華?”
麗貴嬪出聲道:“溫宜帝姬感染風寒,曹容華要照顧她,所以今日沒能來向皇后請安。”
華妃盯著我,淺淺微笑:“婉儀心思細密,想必是多慮了,婉儀自己要多多放心才是。做了虧心事,才有夜半鬼敲門。”
我是聲音像是從腔子逼出來似的不真實,幽幽一縷嗚咽飄忽:“娘娘說的是。要是她知道誰教她走上死路恐怕怨氣會更大吧。”
麗貴嬪臉色微微發白,直瞪著我道:“甄婉儀,你……你的聲音怎麼了?”
我兀自浮起一個幽絕的笑意,也直瞪著她,恍若不知:“貴嬪娘娘說什麼?我可不是好好的。”我抬頭看看天色,拉了眉莊、陵容的袖子道:“快走快走,天那麼黑了。”史美人被我的語氣說的害怕,忙扯了我們向華妃告辭。
陵容與眉莊對著華妃赧然一笑,急匆匆的走了。
下過雨路滑難行,加上夜黑風大,一行人走的極慢。天色如濃墨般沉沉欲墜,連永巷兩側的路燈看著也比平時暗淡許多。
風嘩嘩地吹著樹響,有莫名的詭異,陵容與史美人不自覺地靠近我和眉莊。我不安地瞧了一眼眉莊,忽聽得前方數聲淒厲的慘叫,劃破夜深人靜的永巷,直激得所有人毛骨悚然,四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上前去看個究竟,彷彿連頭皮也發麻了。
那聲音發了狂似的尖叫——“不是我!不是我!與我不相干!”我一把扯了眉莊的手道:“是麗貴嬪的聲音!”我轉身一推身後的小允子,對他道:“快去!快去告訴皇后!”小允子得令立刻向鳳儀宮跑去。
史美人還猶豫著不敢動,眉莊與我和陵容急急趕了過去,一齊呆在了那裡。果然是麗貴嬪,還有幾個侍奉車輦的宮人嚇得軟癱在地上連話也不會說了。華妃站在她身旁厲聲呵斥,卻止不住她的尖叫。車輦停在永巷路邊,麗貴嬪蜷縮在車輦下,頭髮散亂,面色煞白,兩眼睜的如銅鈴一般大,直要冒出血來,一聲接一聲的瘋狂尖叫,彷彿是見到什麼可怕的物事,受了極大驚嚇。
隨後趕到的史美人見了麗貴嬪的情狀,霎時變得面無人色,幾個踉蹌一跌,背靠在宮牆上,惶恐地環顧四周,“她來了?是不是她來了?”
華妃本已又驚又怒,聽得史美人這樣說,再按捺不住,幾個箭步過來,朝史美人怒喝道:“再胡說立刻發落了你去冷宮!”口中氣勢十足,身體卻禁不住微微顫抖。華妃一轉身指著麗貴嬪對身邊的內監喊道:“站著幹什麼!還不給本宮把她從車下拖出來!”
眾人七手八腳去拉麗貴嬪,麗貴嬪拼命掙扎,雙手胡亂揮舞,嘴裡含糊地喊著:“不是我!不是我!藥是我給你弄來的,可是不是我教你去害甄嬛的……”
華妃聽她混亂的狂喊,臉色大變,聲音也失了腔調,怒喝道:“麗貴嬪失心瘋了!還不給本宮拿布堵了她的嘴帶回我宓秀宮裡去!”華妃一聲令下,忙有人急急衝上前去。
眉莊見機不對,往華妃身前一攔,道:“華妃娘娘三思,此刻出了什麼事還不清楚,娘娘應該把麗貴嬪送回她延禧宮中再急召太醫才是,怎的要先去宓秀宮?”
華妃緩了緩神色道:“麗貴嬪大失常態,不成體統。若是被她宮中妃嬪目睹,以後怎能掌一宮主位,還是本宮來照顧比較方便。”
眉莊道:“娘娘說的極是。但事出突然,嬪妾以為應要先命人去回皇上與皇后才是。”
華妃眉心微微一跳,見一干內監被眉莊埂在身後不能立即動手,大是不耐煩:“事從權宜。麗貴嬪如此情狀恐汙了帝后清聽。等下再去回報也不遲。”見眉莊仍是站立不退開,不由大是著惱,口氣也變得急促凌厲:“何況本宮一向助皇后協理六宮,惠嬪是覺得本宮無從權之力麼?”
眉莊素來沉穩不愛生事,今日竟與後宮第一的寵妃華妃僵持,且大有不肯退讓的架勢,眾人都驚得呆了,一時間無人敢對麗貴嬪動手。華妃狠狠瞪一眼身邊的周寧海,周寧海方才回過神,一把捂了麗貴嬪的嘴不許她再出聲喊叫。
我暗暗著急,不知皇后趕來來不來得及,要不然,這一場功夫可算是白做了。眼下,也只得先拖住華妃多捱些時間等皇后到來,一旦麗貴嬪隻身進了宓秀宮,可就大大棘手了!
眉莊朝我一使眼色,我站到眉莊身邊,道:“娘娘協理六宮嬪妾等怎敢置疑,只是麗貴嬪乃是一宮主位,茲事體大,實在應知會皇上皇后,以免事後皇上怪罪啊。”
華妃杏眼含怒,銀牙緊咬,冷冷道:“就算婉儀日日得見天顏聖眷優渥,也不用抬出皇上來壓本宮。婉儀與惠嬪這樣阻攔本宮,是要與本宮過不去麼?”
“娘娘此言嬪妾等惶恐萬分。並非嬪妾要與娘娘過不去,只是麗貴嬪言語中涉及嬪妾前時中毒之事,嬪妾不得不多此一舉。”
四周的靜像是波雲詭譎,除了麗貴嬪被捂住嘴發出的嗚咽聲和霍霍的風聲,無人敢發出絲毫聲響。華妃怒目相對,情勢劍拔弩張,一觸即發。那寂靜許是片刻,我卻覺得分外漫長,華妃終於按捺不住,向左右斥道:“愣著作什麼!還不快把貴嬪帶走。”說罷就有人動手去扯麗貴嬪。
眼看就要阻攔不住,心下懊惱,這番心思算是白耗了。
遠遠聽見通報:“皇后娘娘鳳駕到——”只見前導的八盞鎏銀八寶明燈漸行漸近,由宮女內監簇擁著鳳輦疾步而至。我心頭一鬆,果然來了。
夜間風大,皇后仍是穿戴整齊端坐在鳳輦之上,更顯後宮之主的威勢。
華妃無奈,只得走上前兩步與我們一同屈膝行禮。皇后神態不見有絲毫不悅,只喚了我們起來,單刀直入問道:“好端端的,究竟麗貴嬪出了什麼事?”
華妃見皇后如此問,知道皇后已知曉此事,不能欺瞞,只好說:“麗貴嬪突發暴病,臣妾正想送她回宮召太醫診治。因為事出突然不及回稟皇后,望皇后見諒。”華妃定一定神,看著皇后道:“不過皇后娘娘訊息也快,不過這些功夫就得了信兒趕不過來了,世蘭真是自愧不如。”說著狠狠剜了我一眼,我恍若不覺,只依禮站著。我和眉莊的事已經完成了,接下來的,就是皇后的份內之事了。
皇后點一點頭說:“既是突然,本宮怎會怪罪華妃你呢?何況……”皇后溫和一笑:“知曉後宮大小諸事並有得宜的處置本就是我這皇后分內之事。”皇后話語溫煦如和風,卻扣著自身尊貴壓著華妃一頭,華妃氣得臉色鐵青,卻無可反駁。
皇后說罷了下了鳳輦去瞧麗貴嬪,走近了“咦”一聲,蹙了眉頭道:“周寧海,你一個奴才怎麼敢捂了麗貴嬪的嘴,這以下犯上成什麼樣子!”
周寧海見皇后質問,雖是害怕卻也不敢放手,只偷偷去看華妃。華妃上前一步道:“皇后有所不知。麗貴嬪暴病胡言亂語,所以臣妾叫人捂了她的嘴以免的穢語擾亂人心。”
“哦。”皇后抬起頭看一眼華妃,“那也先放開麗貴嬪,難不成要這樣捂著她的嘴送回去延禧宮去麼?”
華妃這才示意周寧海放開,麗貴嬪驟得自由,猱身撲到華妃膝下胡亂叫喊道:“娘娘救我!娘娘救我!餘氏來找我!她來找我!娘娘你知道不是我教她這麼做的,不是我啊!”
華妃忙介面道:“是。和誰都不相干,是她自己作孽。”華妃彎下腰,放緩了語調,柔聲哄勸道:“貴嬪別怕,餘氏沒來,跟本宮回宮去吧。”
麗貴嬪退開丈許,眼珠骨碌碌轉著看向四周,繼而目光古怪地盯著華妃道:“她來了。真的!娘娘,她來尋我們報仇了!她怪我們讓她走了死路!”靜夜裡永巷的風貼地捲過,麗貴嬪的話語漫卷在風裡,聽見的人都不由得面色一變,身上激靈靈的感發涼,感覺周身寒毛全豎了起來,彷彿餘氏的亡魂就在身邊遊蕩,朝著我們獰笑。
華妃聽她說的不堪,急怒交加,呵斥道:“你要作死麼!胡說些什麼!”瞟著我極力自持道:“冤有頭債有主!就算餘氏要來也是要找害死她的人,幹我們什麼事?”
我站在華妃身後慢吞吞道:“華妃娘娘說的是。冤有頭,債有主。娘娘自是不必害怕。”
麗貴嬪打量著周圍所有的人,突然撲到皇后身下,她處在極度的驚恐之下力氣極大,一撲之力差點把皇后撞了個趔趄,唬的旁邊的宮人忙不迭扶好皇后拉開麗貴嬪。麗貴嬪惶恐的哭泣著扯住皇后鳳裙下襬,哭道:“鬼!有鬼!我……我不要死啊!”
皇后也覺得不安,揮一揮手,“吵吵鬧鬧成何體統。這樣子也回延禧宮本宮也不放心,好生扶了麗貴嬪回本宮的鳳儀宮去安置。”
華妃急道:“皇后娘娘,麗貴嬪的病症像是失心瘋,怎能在鳳儀宮擾您休息,還是去臣妾的宓秀宮由臣妾照顧罷。”
皇后含笑道:“鳳儀宮那麼大總有地方安置,華妃不用空自擔心。而且麗貴嬪雖說神志混亂,可言語間口口聲聲涉及甄婉儀中毒之事,牽涉重大,本宮必要追查。難道華妃覺得麗貴嬪在本宮那裡有什麼不妥麼?”
華妃眉毛一揚,丹鳳雙眸氣勢凌人,道:“臣妾自然不會擔心皇后照顧會有不妥。只是皇上親命臣妾協理六宮,當然覺得臣妾是能為皇后分憂的。皇后總不會不讓臣妾‘分憂’吧?若真如此,皇上怕要怪罪臣妾不體恤皇后呢。”
華妃出語極是不客氣,皇后身邊的宮人都露出不忿之色。皇后一愣之下一時無反對之由,只猶豫著不說話。
我見事情又要橫生枝節,若是麗貴嬪隨華妃去了只怕前功盡棄。我立刻道:“娘娘乃六宮之主,由您親自費神,皇上必定更加放心。”說罷忙跪下道:“恭送皇后。”
眉莊反應極快,拉著陵容史美人跪下一齊道:“恭送皇后。”皇后不由分說,帶了麗貴嬪回鳳儀宮。
華妃大怒卻又無可奈何,眼睜睜看皇后帶了麗貴嬪走直氣得雙手發顫,幾欲暈厥。
回到宮中,流朱浣碧已備下了幾樣小菜作宵夜。槿汐掩上房門,我瞧著候在房中的小連子微笑道:“要你裝神弄鬼,可委屈了你這些日子。”
小連子忙道:“小主這話可要折殺奴才了。”他扮個鬼臉兒嬉笑:“不過奴才偷照了鏡子,那樣子還真把自己唬了一跳。”
我忍俊不禁,連連點頭道:“可不是!你把麗貴嬪嚇得不輕,顛三倒四說漏嘴了不少。”
“沒想奴才這點微末功夫還能派上這用場,還真得謝謝流朱姐姐教我擺的那水袖還有浣碧姐姐給畫的鬼臉兒。”
流朱撐不住“撲哧”笑出了聲:“咱們那些算什麼啊?還是小姐的主意呢。”想了想對小連子道:“怕你扮鬼的行頭悄悄燒了,萬一露了痕跡反要壞事。”小連子忙答應了。
槿汐示意她們靜下,道:“先別高興。如今看來是華妃指使無疑了,麗貴嬪也是逃不了干係。只是麗貴嬪形同瘋癲,她的話未必做的了數。”
我沉吟半晌,用玉搔頭輕輕撥著頭髮,道:“你說的有理。只是,皇后也未必肯放過這樣的機會呢。咱們只需冷眼旁觀,需要的時候點撥幾下便可。戲已開場了,鑼鼓也敲了,總得一個個粉墨登場了才好。”我輕輕一笑,“今晚好生休息,接下來怕是有一場變故等著咱們呢。”
次日一早,皇后就急召我進了宓秀宮。忙趕了過去,一看眉莊、陵容與史美人早在那裡,知道皇后必是要詢問昨晚之事。皇后想是一夜勞碌並未好睡,眼圈微微泛青連脂粉也遮不住,精神倒是不錯。照例問了我們幾句,我們也原原本本說了。
忽聽得宮外內監唱道:“皇上駕到——”
皇后忙地領著我們站了起來,就見玄凌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一位妃嬪,卻是華妃。華妃神色冷淡,只作未瞧見我們。
我與眉莊相視,以為昨夜玄凌是在華妃宮裡就寢了。只是華妃未免也過於囂張,巴巴地跟著玄凌一起過來,幾個人面色都不好看,唯有皇后神色如常。
玄凌卻道:“才出宮就看見華妃往你這裡來。知道麗貴嬪不大好,也過來看看。”眾人方知昨夜玄凌並召幸華妃,只是偶然遇上,登時放寬了心。
皇后忙讓人上了一盞杏仁酪奉與玄凌,方道:“勞皇上掛心。不過麗貴嬪是不大好,昏迷了一夜,臣妾已召了太醫,現安置在偏殿。”
玄凌點點頭,問道:“太醫怎麼說?”
“說是驚風,受了極大的驚嚇。”皇后回道:“昏迷中還說了不少胡話。”說罷掃一眼華妃。
華妃聽得此話臉色微微一變,向玄凌道:“正是呢。昨晚麗貴嬪就一直胡亂嚷嚷,可嚇著臣妾了。”
皇后道:“事情究竟如何發生臣妾尚未得知,但昨夜華妃一直與麗貴嬪同行,向來知道的比臣妾多些。”
玄凌問華妃道:“如此說,昨晚麗貴嬪出事你在身邊了?”
“是。”
“你知道什麼儘管說。”
“是。昨夜臣妾與麗貴嬪同車回宮,誰知剛至永巷,車輦的輪子被石板卡住了不能前行。麗貴嬪性急便下了車察看,誰知臣妾在車內聽得有宮人驚呼,緊接著麗貴嬪便慘叫起來,說是見了鬼。”華妃娓娓道來,可是聞者心裡皆是明白,能把素日囂張的麗貴嬪嚇成這樣,可見昨晚所見是多麼可怕。
玄凌聽她說完眉頭緊緊鎖起,關切問:“你也見到了嗎?沒嚇著吧?”
華妃輕輕搖了搖頭,“多謝皇上關懷。臣妾因在車內,並未親眼看見。”
我瞥眼看她,華妃一向好強,雖然嘴上如此說,可是她說話時十指緊握,交繞在一起,透露了她內心不自覺的惶恐。
嘴角微揚露出一絲只有自己能察覺的微笑,能害怕就好,只要有人害怕,這臺戲就唱的下去。
皇后也是滿面愁容,道:“臣妾問過昨晚隨侍那些宮人了,也說是見有鬼影從車前掠過,還在麗貴嬪身邊轉了個圈兒。難怪麗貴嬪如此害怕了。”
玄凌突然轉向我道:“婉儀,你如何看待這事?”
我起身道:“皇上。臣妾以為鬼神之說雖是怪力亂神,但冥冥之中或許真有因果報應,才能勸導世人向善祛惡。”
華妃冷冷一笑:“聽說婉儀前些日子一直夢魘,不知是否也因餘氏入夢因果報應之故。”
我抬頭不卑不亢道:“嬪妾夢魘確是因夢見餘氏之故,卻與因果報應無關。嬪妾只是感傷餘氏之死雖是自作孽不可活,但歸根結底是從嬪妾身上而起。臣妾實在有愧,這是臣妾自身德行不足的緣故。”說到末句,語中已微帶哽咽。
這一哭,三分是感傷,七分是感嘆。這後宮,是一場紅顏廝殺的亂局。我為求自保已傷了這些人,以後,只怕傷的更多。
玄凌大是見憐:“這是餘氏的過錯,你又何必歸咎自己。狂風摧花,難道是花的過錯麼?”
眼淚在眼眶中閃動,含淚向玄凌微笑道:“多謝皇上體恤。”
玄凌道:“朕先去瞧麗貴嬪,一切事宜等麗貴嬪醒了再說。”
幾日不見動靜。人人各懷心事,暗中靜觀鳳儀宮一舉一動。
想起小時候聽人說,但凡海上有風暴來臨前,海面總是異乎尋常的平靜。我想如今也是,越是靜,風波越是大。
訊息一一傳來:
玄凌去探視麗貴嬪時,麗貴嬪在昏迷中不斷地說著胡話,玄凌大是不快。
玄凌旨意,除皇后外任何人不許探視麗貴嬪。
麗貴嬪昏迷了兩日終於甦醒,帝后親自問詢。
麗貴嬪移出鳳儀宮,打入去錦宮冷宮。
三日後的清晨去向皇后請安,果見氣氛不同往日,居然連玄凌也在。諸妃按序而坐,一殿的肅靜沉默。皇后咳嗽兩聲,玄凌神色倒平常,只緩緩道:“麗貴嬪自冊封以來,行事日益驕奢陰毒,甚是不合朕的心意。朕意廢她以儆效尤,打入冷宮思過。”
我微微抬眸看了一眼華妃,她的臉色極不自在。以她的聰明,必然知道是麗貴嬪醒后帝後曾細問當夜之事,必定是她說漏了什麼才招來玄凌大怒廢黜。
其實當日之事已十分明白,麗貴嬪是華妃心腹,既然向我下毒之事與她有關,華妃又怎能撇得開干係。
麗貴嬪,還真是不中用,經不得那麼一嚇。可見“做賊心虛”這句話是不錯的。
玄凌看也不看華妃,只淡然道:“華妃一向協理六宮,現下皇后頭風頑疾漸愈,後宮諸事仍交由皇后做主處理。”一語既出四座皆驚,諸妃皆是面面相覷,有性子浮躁的已掩飾不住臉上幸災樂禍的笑容。玄凌轉頭看著皇后,語氣微微憐惜,“若是精神不濟可別強撐著,閒時也多保養些。”
想是皇后許久沒聽過玄凌如此關懷的言語,有些受寵若驚,忙道:“多些皇上關懷。”說著向華妃道:“多年來華妹妹辛苦,如今可功成身退了。”
華妃聞言如遭雷擊,身子微微一晃,卻也知道此時多說也是無益。強自鎮定跪下謝恩,眼圈卻是紅了,只是自恃身份,不肯在眾人面前落淚。如此情狀,真真是楚楚可憐。
皇后忽然道:“若是端妃身子好,倒是能為臣妾分憂不少,只可惜她……”
玄凌聞言微微一愣,方才道:“朕也很就沒見端妃了,去看看她罷。你們先散了吧。”
送了玄凌出去,眾人才各自散了。
走出宮門正見華妃,我依足規矩屈膝:“恭送華妃。”華妃嗤鼻不理,掩面而去。
陵容見我受委屈,頗有不平道:“姐姐先前受華妃的氣可不少,如今她失勢為何還要對她恭敬如初?”
我撣一撣衣裳,道:“她如今是失勢,可未必不會東山再起,還是不要撕破臉好。再說她畢竟位分在我之上,她不受禮是她理虧,我卻不能失了禮數招人話柄。眉姐姐,你說是不是?”
眉莊點頭:“的確如此。”
陵容漲紅了臉,輕聲道:“多些姐姐教誨。”
我忙牽了她手道:“自己姐妹說什麼教不教誨的,聽了多生分。”
陵容這才釋然,送了陵容,眉莊心情大好,含笑道:“今日天氣甚好。去我宮裡對弈一局如何?”
我微笑道:“瞧你的樣子憋著到現在才笑出來,我可學不來。好吧,就陪你手談一局作賀。”
眉莊掩不住滿面笑容:“你我終於能吐這一口惡氣,真是暢快。”說完微顯忿色,“只去了一個麗貴嬪,沒能扳倒華妃,真是可惜。”
我折一枝杜鵑在手裡把玩:“原也不指望能扳得到華妃。華妃在宮中多年勢力已是盤根錯節,皇后位主六宮也需讓她兩分可見她的影響。而且朝廷正在對西南用兵,正是用的著華妃的父親慕容迥的地方,皇上必有顧忌。皇上,他又念舊情,必不會狠下心腸。”
“可是總會對她有所冷落。”
“恩。這是當然。咱們能來個敲山震虎讓她對我們有所忌憚,能相安無事即可。畢竟再追查下去牽連無數惹起腥風血雨也不是積福之舉啊。”
“如今未能除去她,怕是日後更難對付,將是心腹大患啊!”眉莊眼中大有憂色。
“她是我們的心腹大患,我們也是她的心腹大患。如今她失了麗貴嬪這個心腹,元氣大傷,又失了協理六宮的權勢,只怕一心要放在復寵和與皇后爭奪後宮實權上,暫時還顧不上對付我們。咱們正好趁這個時候休養生息,好以逸待勞。”
“難道真不能斬草除根?咱們也能高枕無憂。”眉莊雙眉緊鎖,終究不甘心:“只要一想到千鯉池之事,我就寢食難安。”
我無奈的搖搖頭,“走到這一步已經是極限,若再追究下去恐怕會有更多的人牽連進去。這是皇上與皇后都不想看見的。若是我們窮追猛打,反而暴露了自己在這件事中的謀劃,也讓皇上覺得咱們陰狠,反倒因小失大。”
眉莊知道無法,沉思良久方道:“如今皇上削了華妃之權,也是想事情到此為止,鬧的太大終究是丟了皇家臉面。我又何嘗不明白……只得如此了。”
我與眉莊坐在她存菊堂後的桂花樹下襬開楚河漢界,黑白對壘。
眉莊始終還是不放心,去一枚白子在指間摩挲,遲遲不肯落子,“嬛兒,麗貴嬪多年來如同華妃的心腹臂膀,你真覺得華妃會棄她不顧?何況麗貴嬪貌美,位分也不低啊?只怕他日華妃東山再起之時她也有再起之日。”
我執了一枚黑子落下,道:“華妃不會顧及麗貴嬪。她已深受牽連怎會再蹈覆轍。麗貴嬪雖然貌美位高,又跟隨她多年。可是言語不遜不得人心,皇上喜歡她貌美也不過一時新鮮,你想皇上已經有多久沒召幸麗貴嬪了?一個不得皇上寵愛的女人,容貌再美位分再高有什麼用?”
眉莊淺笑道:“說的是。麗貴嬪是一宮主位可是膝下並無所出,還不如曹容華尚有一位溫宜帝姬可以倚靠。說來,曹容華如此溫,真不像是華妃身邊的人。”
“你可別小看了曹容華,皇上雖不偏寵她,一月總有兩三日在她那裡。常年如此,可算屹立不倒。”我抿一口茶水,這時節的風已經漸漸熱了起來,吹得額頭溫溫的。我專注於棋盤上的較量,漫不經心道:“能被華妃器重,決不是簡單的人物。”
眉莊嘴上說話,手下棋子卻不放鬆,“自從連番事端,我怎會有小覷之心,說是草木皆兵也不為過。”
“那也不必,太過瞻前顧後反倒失了果斷。”我看著棋盤上錯落分明的黑白旗子,展眉一笑:“棄車保帥。姐姐,嬛兒贏了。”
夜已深沉,明月如鉤,清輝如水,連天邊的星子也分外明亮,如傾了滿天水鑽晶瑩。
我知道,今夜,玄凌一定會來。
遣開了所有人,安靜躺在**假寐養神。屋子裡供著幾枝新折的梔子花,濃綠素白的顏色,像是玉色溫潤,靜靜吐露清芳香。
忽然一雙臂膀輕輕將我摟住,我輕輕閉上眼睛,他來了。
“嬛嬛,你可睡了?”
我輕輕自他的懷中掙脫出來,想要躬身施禮,他一把拉住我順勢躺在我身邊,我溫順的倚在他臂上,“端妃姐姐好些了麼?”
“老樣子。只是又清瘦了,見朕去看她強掙扎著要起來——到底還是起不來。朕瞧著也可憐見兒的。”
“四郎若有空就多去看看端妃姐姐吧,她見了你必定很高興,說不定這病也好快些。”
又絮絮說了些端妃的病,我知道,這不過是閒話家常,他要說的並不是這些。
終於,玄凌說:“下毒之事終於了結了。你能安心,朕心裡也松泛些。”他眸中凝著一縷寒氣,“只是朕並不曾虧待麗貴嬪,她竟陰毒如此。”
我低聲道:“事情既已過去,皇上也勿要再動氣。麗貴嬪也是在意皇上才會忌恨臣妾。”
“在意朕?”鼻端冰冷一哼:“她在意的究竟是自己的位分與榮華還是朕只有她自己明白。”他停了一停:“就算是在意朕,若是借在意朕之名而行陰鷙之事,朕也不能輕縱了她。”
心裡微微一動,雖然我是這件事的受害者,但是場面還是要做一下的,何況我必須得清楚此時此刻華妃在他心中究竟還有多少份量。身體貼近玄凌一些,輕輕道:“麗貴嬪犯錯已經得到教訓。雖然華妃姐姐素日與麗貴嬪多有來往,但是華妃姐姐深受天恩又聰穎果毅,必然不會糊塗到與麗貴嬪同流合汙。”果毅,這個詞亦好亦壞。用的好便是行事果斷能掌事用人,用的不好,我心中莞爾,只怕就會讓人想到專斷狠毒了。箇中含義,就要讓人細細品味了。其實很多人,就是壞在模稜兩可的話語上。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嘛。
玄凌,一手輕輕撫著我的肩膀,看著窗紗上樹的倒影,脣齒間玩味著兩個字“果毅?”他脣邊忽然揚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這次的事即便她沒有參與其中,但朕許她協理六宮之責,麗貴嬪出事之時她竟不欲先來稟朕與皇后,多少有專斷之嫌。朕暫免了她的職權,她該好好靜靜心!”
加了三分難過的語氣在話語間,一字一字滲進他耳中,“華妃侍奉皇上多年,還請皇上看在她服侍您小心體貼的份上……”
話未說完已被他出聲打斷,“朕嚴懲了麗貴嬪,亦申飭了華妃,就是要警誡後宮不要再這樣烏煙瘴氣。”他的聲音飽含憐愛之情,“嬛嬛,你總是這樣體諒旁人。”
我婉聲道:“嬛嬛只希望後宮諸姐妹能夠互相體諒,少懷嫉恨,皇上才能專心政事無後顧之憂。”我又道:“嬛嬛聽聞麗貴嬪出事是因為餘氏冤魂索命,如今流言紛紛恐怕宮中人心不安。”
玄凌露出嫌惡的神色:“朕瞧著未必是什麼冤魂索命,八成是她做賊心虛自己嚇的,還胡言亂語蠱惑人心。”他略一思索,“不過為了人心安定,還是讓通明殿的法師做幾場法事超度吧。”
“嬛嬛以為法事是要做,只是對外要稱是為祈福求安,若說是超度宮中諸人認為皇上也信鬼神冤魂之說只怕會適得其反。”
“就按你說的明日吩咐下去。”玄凌微笑著看我,眼中情意如春柳脈脈,“有你善解人意,體貼入微,朕心也能安慰了。”
我輕柔地投進玄凌的懷抱,柔聲喚道:“四郎——”
室中香芬純白,燭影搖紅,只餘紅羅繡帳春意深深……